
胡黛墨冗長的回憶,從民國十三年(1924年)春天開始。那是一個悶熱的春夜,空氣潮濕得能擰出水來,尺蠖亂爬,昏鴉聒噪。金黃的油菜花漫山遍野,如同一場大洪水洶湧而至,淹沒了徽州千百座白牆黑瓦的古鎮老村。
胡黛墨當年才十七歲,像徽州春山上一叢野蘭花,是剛剛創立不久的黃山書院女學生。她和一幫來自徽州一府六縣的同學,青春年少,同窗共讀。從上海來的美人朱若心,母親在四馬路經營“長三書寓”,怕她跟著學壞,便將她送回徽州老家讀書。她家祖輩以造紙起家,在績溪的老宅院裏,還開著一座大紙坊澄心堂。母親希望她將來做個以筆吃飯的讀書人,不要像她那樣,一生沉溺在胭脂香粉裏。與朱若心同來的曹思成並非徽州人,他在上海讀聖約翰大學,讀得好好的,卻因鬧學潮被開除,隻好跟隨朱若心來到黃山書院。斯斯文文、愛穿青布長衫的汪鈞儒,家裏在休寧開著大筆莊,開了八代的筆莊有一個好聽的名字——筆娘娘,他也是黃山書院院長汪應澤的兒子。還有常年流連於青樓戲院的江夢生,他弱不禁風,就是一個敗家子模樣。他家在屯溪城琴溪山下開著一爿大墨莊——徽墨世家,也在歙縣江村開著大硯坊脂硯齋。他吵死吵活要到黃山書院來讀書,其實根本無心讀書,一上課就伏在桌上打瞌睡。汪院長從來不管他,當然也不會打擾他。他醒來東看看,西望望,揉揉眼睛接著再睡。還有胡文禮,他是胡黛墨的哥哥,兩人相鄰而坐。他們家也開墨莊,在黟縣太子嶺下胡村開著一爿大墨莊——太子墨。像他們兄妹這樣男女同校同窗共讀的,如果不是黃山書院這樣的新式學堂,根本無法想象。所以黃山書院的學生,無論男女,隻要出現在屯溪街上,就會受到市民的指指點點。他們也習慣了,從不計較,也從不當回事,照樣在書院裏讀書看報。空閑時分,照樣沿新安江上的文德橋、月亮橋、寶帶橋穿城而過,跑步健身,或者結伴到城外琴溪山上、文筆塔下采蘭花。徽州一到春天,山山嶺嶺全是野蘭花,野蘭花最得女生歡喜,她們往往采了個滿懷滿抱,抱回黃山書院。
看起來平靜如常的書院生活,就在這個蘭花芬芳的春夜被打破。
那日晚飯後,學生們照例依次進入教室,聽汪應澤院長主講“徽州筆墨紙硯探源”。按汪院長的理解,徽州盛產文房四寶,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南宋在臨安(杭州)的建都。作為一朝之都,臨安城一時人文薈萃、文風浩蕩。因為是皇都,它從此取代長安、金陵這樣的名城,成為中國文化另一處重鎮。作為一位史上聞名的書畫皇帝,宋徽宗與另一位南唐皇帝李後主,給他們所處的朝代帶來書畫業的空前繁榮,在客觀上帶動了筆墨紙硯的發明創造,也帶動了與杭州一山之隔的徽州的手工製造,文房四寶便在此應運而生,走向鼎盛。雖然杭州與徽州之間山高林密,但是,一條鞭子一樣抽在懸崖絕壁之上的徽杭古道、一條藍帶子一樣逶迤而來的新安江,又將兩地緊密捆綁在一起。徽杭古道上有一處山門石刻,上有四個字:徽杭鎖鑰。這四個字準確道出了徽州與杭州之間的鎖鑰關係,徽州像一把鏽跡斑斑的鎖,杭州像一把金光閃閃的鑰,是杭州這把黃銅鑰匙,打開了徽州這把古老的鐵鎖。
就在汪院長抑揚頓挫的講課聲中,春雨瀟瀟而下,徽州的春雨總讓人心亂如麻,如麻的春雨緊一陣,慢一陣。汪院長宣布下課前停了停,然後緩緩開了口:“兩年一度的皇家貢墨即將開始,雖然現在已是民國,但貢墨規矩不變。今年文房四寶同業會破例,給我黃山書院兩個名額,大意是讓我們新式學堂也要繼承徽州文化傳統。這次我準備略作妥協,選派太子墨傳人胡黛墨與胡文禮兩名同學進京。理由很簡單,八卦太子墨是皇家禦墨,而此次朝廷貢墨,也是皇家禦墨,所以選派他倆進京,理所當然。”
汪院長話音剛落,曹思成突然一反常態站起來:“現在已經是民國,還沿襲舊製向朝廷貢墨,更是荒唐透頂。作為新式學校黃山書院,本是開一代新風的教育機構,怎能依然重複舊製?這種古墓荒齋的廢物,必須挖出來,砸個稀巴爛。同學們,我們要行動,行動,激烈地行動,過激地行動。行動是否成功並不重要,對我們來說,行動本身就是目的。”
汪院長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同學們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身為一院之長,我也有苦衷,我們不能由著性子來。我們一府六縣大徽州,一向被世人稱作文化之鄉,筆、墨、紙、硯全出在徽州。不用我說,同學們應該知道,徽文化就是幽深莫測的傳統文化。但凡徽州人氏,哪怕目不識丁者,對文化也充滿虔誠與敬畏。在徽州,滿嘴之乎者也的老夫子、大師娘舉目皆是。我們新式學堂黃山書院,取代私塾、蒙館、家學,已成為徽州老夫子的眼中釘、肉中刺,處處受打壓,舉步維艱。新舊交替的時代,有時候,為了生存下去,不妨也變通一下、妥協一下。希望接受了新文化運動洗禮的同學們都能理解,特別是曹思成同學,你從上海灘過來,又讀過洋學堂聖約翰,你更應該理解我們的苦衷。”
曹思成仍然不依不饒:“我不同意,堅決不同意。”汪鈞儒、朱若心、江夢生等一批同學也跟在後麵表示反對。胡黛墨突然站起來說:“同學們的意見,汪院長都記住了。我想,大家也不必操之過急,給汪院長一些時間,到時再作決定不遲。”胡文禮也跟著說:“我也同意黛墨的意見。”
汪院長突然收起講台上的書本、稿紙,果斷地說:“這是同業會決定的板上釘釘的事實,不必更改,也無法更改,我也不想為此再費口舌。”
曹思成突然一拍桌子:“你這是讓文禮和黛墨留千古罵名,誰不知道溥儀是末代皇上?你看看現在的報紙雜誌,全是對他的咒罵。現在還心心念念想著給朝廷貢墨?讓新派人士知道,要活活被他們罵死、打死。我不明白,這黃山書院,算什麼新式學堂?”
汪院長拾起書本揚長而去,同學們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一陣之後,也一哄而散。
人是散去了,一場蓄謀已久的騷亂卻突然降臨:半夜時分,胡黛墨突然聽到一陣嘈雜的怒吼聲。她和朱若心共居一室,趕緊跳下床鋪打開緊閉的木門,發現通往院外的大門早已洞開,幾十個身背書包的學生正聚集在一起。
胡黛墨跌跌撞撞從台階上衝下來。看到領頭鬧事的正是曹思成,他瘋了似的和勸阻的汪應澤院長揪打起來,汪院長被青磚絆倒,兩個人在地上翻滾。胡文禮穿著內衣衝過來,上前揪住曹思成:“住手!思成,再怎麼說,你也不能動手打老師。”其他同學知道這樣下去太不像話,七手八腳扶起了汪院長。汪院長臉上帶著傷,那一刻他神情落寞,完全不是眾人印象裏那個端坐如鐘、臉黑如鐵的院長。他威儀盡失,狼狽不堪,站在屋簷下,聲音有些顫抖:“同學們,請大家不要輕易離開黃山書院,學習機會,得之不易。”
他劇烈咳嗽起來,胡文禮扶著他去休息,他不肯離開,最後還是胡文禮強行將他拖離。
胡黛墨擠到曹思成麵前,她知道他是喜歡自己的,她是個自信的女生,多次捕捉到他眼光裏飽含的情意。不僅僅是他,還有汪鈞儒、江夢生,或者還有別的男生,她都心領神會,不動聲色。此刻,她含著微笑對曹思成躬身施禮:“師兄,別衝動好不好?我會勸院長收回成命。諸位複雜難言的心情,我完全清清楚楚。諸位師兄資曆比我深,無論從哪個方麵來說,朝廷貢墨都輪不到我胡家兄妹。我會向院長請辭,諸位也不必心急,要給院長一點兒時間,也請理解他的苦衷。在這裏,我對諸位師兄深表歉意,請諸位不必憤憤不平,更不要輕易出走,讓院長苦心經營的新式學堂毀於一旦。院長肯定會重新考量,或者大家就此商議,共同推選合適的代表。”
曹思成搖搖頭:“黛墨,你好糊塗,我是在跟你搶這個進貢名額嗎?新舊交替時刻,此時進京上貢,將背負一世罵名。你以後會知道,我們此舉是為了救你兄妹。至於我們離開黃山書院,是早就謀劃好的行動,與此無關,任何人也不能阻攔。”
更多的同學圍擁上來,一時七嘴八舌、吵吵嚷嚷。曹思成說:“黛墨,跟我一起走吧!現在走還來得及。”朱若心說:“黛墨,走吧,大家一起走。”
胡黛墨看著眾人灼灼的目光,內心一時忐忑不安。一陣驟雨掃在屋頂,魚鱗似的青瓦上,發出一片爆豆般的響聲。雨水緊一陣慢一陣,悶熱加劇,青磚牆壁上沁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水珠,一些尺蠖沿著青苔到處亂爬。油菜花香隨風而來,淡一陣,濃一陣。清淡時,芬芳撲鼻;濃烈時,令人頭昏。黃燦燦的油菜花黃得像金子,即便在夜晚也可以看到一片金黃。
胡黛墨心緒煩亂,一夜無眠。
那個悶熱的春天後來一直留在胡黛墨記憶裏,她就在那個春夜得到父親胡祖春病倒的凶訊,兄妹連夜在新安江碼頭租船趕回胡村。胡文禮在半道上就下船,去齊雲山齊雲鎮上借高利貸。他們兄妹此時一貧如洗,還欠著黃山書院一筆學費。
胡黛墨天亮時分回到太子嶺下的胡村,繞過村口青磚砌就的八卦形太子墓,穿過十六座鱗次櫛比的大牌坊。天氣越發悶熱,山道上有無數蜈蚣在急急奔逃。胡黛墨不敢跨過去,又發現離蜈蚣不遠,更多的四腳蛇正在草叢裏目的不明地躥動。抬頭一看,近旁香榧、楓香樹上,蠕動著密密麻麻的四腳蛇,那潮濕綠的背部和桑子紅的腹部,呈現出一種妖異的鮮豔,令人毛骨悚然。她有了一種不祥之感,胸悶得透不過氣來。
太子嶺上湧起一團烏雲,烏雲慢慢聳起,越聳越高,像太子嶺背麵那道高高聳起的萬丈懸崖一樣猙獰恐怖。頃刻之間,頭頂上那道“太子崖”崩塌,烏雲迅速密布天空,瓢潑大雨牛鞭子一樣抽過來。仿佛老天被放牛娃用牛鞭子捅了個大窟窿,雨水傾瀉而下,茫茫大水將天地淹沒。
胡黛墨往村裏一路狂奔,雨水實在太大,山溪眨眼之間變成了一條咆哮的巨龍。雨水漫漶,到處都是飛濺而下的瀑布。腳底一滑,她從石階上滾落下來,跌得頭破血流,幸好被幾棵楓香樹擋住。她渾身濕透回到青石巷弄深處的老宅院,父親胡祖春臉色暗黃如草紙,側著身子往高腳木盆裏吐血,散發出一股腥臭味,血如同籬笆邊熟透的桑葚那樣,呈現紫黑的顏色。
銀耳媽正在照顧他,他們沒說幾句話,胡文禮已經回來了,癱坐在病榻前的紅漆踏板上,仿佛病入膏肓的是他。
嘩嘩嘩嘩的雨水淹沒了一切,胡黛墨左手扶門站在那裏默默垂淚。胡文禮緩緩開了口:“大大不行了。”(徽州民間稱父親為大大)胡黛墨淚水滾滾而下:“你說怎麼辦?你去齊雲鎮……”胡文禮連連搖頭:“齊雲鎮、譚家橋、楓樹頭,能借的地方全跑了一大圈。人家都怕,怕我大大這一走,剩下你我兄妹兩人,窮學生飯都吃不上,哪裏有能力掙錢還債?”
胡黛墨痛哭起來,癱坐在天井柴火堆上,淚水如同天井裏的雨水綿綿不絕。雨突然間就下大了,傳來青瓦落地的聲音。雨一直下到天黑,仿佛永遠不會止歇。徽州的雨一下起來就是這樣沒完沒了,令人絕望。
胡文禮坐了半天,突然想起什麼,從柴火堆上站起來,繞過青石巷弄,走進遠房堂叔胡先聖家。胡先聖在漢口開著兩家當鋪,據說家裏的銀子放了幾十年不用,生滿了烏花(銀子放久了會產生鏽蝕,民間稱烏花)。可是,不管他的口氣如何謙卑,甚至懇求,胡先聖始終默默無言,最後隻是用兩塊銀圓打發了他,如同打發上門要飯的叫花子。
胡文禮死活不肯接,推讓了一番後,胡先聖才開了口:“我侄子,不是叔說你,我老哥病成這樣,你死牛肝一個,捧著金飯碗討飯吃,怨不得別人。”
胡文禮不明就裏:“我叔說輕狂話,我哪裏有金飯碗?”
胡先聖說:“胡村人都知道,胡氏一族祖傳的八卦太子墨,就在你們家,這太子墨可是李改胡一族發脈的根。全徽州一府六縣,從歙縣到黟縣,從績溪到婺源,從祁門到休寧,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整個大清朝文人雅士、秀才狀元,也都知道,徽州有塊太子墨。我在漢口開當鋪,一說起我是徽州黟縣胡村人氏,都知道那塊天下無雙的八卦太子墨。有財東托我來買你這塊墨,價格自然嚇死人,開口就是五萬銀圓。我跟我老哥說過,他開口就罵。我侄子,你不能像我老哥,守著金山銀山討飯吃啊?五萬銀圓,你算算值多少錢?北平燈市口上好的四合院,也不過值五百塊銀圓。上海灘大馬路邊獨門獨幢小洋樓,也不過就值一千塊銀圓。你算算,你好好算算,你一塊太子墨,能掙多少洋房洋樓?別說是一輩子,十輩子百輩子也吃不完、花不盡。”
胡文禮搖搖頭:“我問過我大大,都是外麵謠傳,嚼舌頭根,家裏哪有什麼太子墨?”胡先聖從鼻孔裏噴出一股氣:“你這樣說,我也沒辦法。東西在你家,你不出手,別人又不能上門去偷去搶。”他啜了一口茶水,“還有一個辦法,隻怕你們不肯做。”
胡文禮說:“就想著救我大大一命,哪有什麼法子我不肯做?說句不好聽的話,我都想做賊做匪,去偷去盜去搶。”
胡先聖湊近了胡文禮,壓低了聲音:“你妹子黛墨那麼漂亮,要文化有文化,要模樣有模樣,四月裏一朵野蘭花,六月裏一朵梔子花。隻要她願意,我帶她去漢口,那是大碼頭,有錢的財東多得像過江之鯽。如果她願意做人家小妾,那得到的錢財更多。我負責打包票,從人家那裏拿到五百塊銀圓。她從小是個左撇子,你知道,徽州人認為女人左撇子命硬,一般男人扛不住,隻有有錢的財東壓得住。”
胡文禮臉色一下子慘白如紙:“她是我妹,我不可能讓她去做人家小老婆。”胡先聖翻了一個白眼:“我看你們兄妹念書念到書殼子上去了,妹子怎麼啦?治病救人,古人還賣身葬父哩。我祖春哥也是糊塗,供兒子念書不得了,一個女兒也讓她念書,他苦他死他活該。”
胡文禮一下子怒火中燒,不想再說下去,要將兩塊銀圓放到八仙桌上,胡先聖攔住他。他突然彎下腰,將銀圓丟到青石門檻上,一頭紮進雨水裏。胡黛墨此時就站在大門外磚雕下,精美的徽州磚雕刻著鬆枝與白鶴,還有蘭草和梅花。她站在廊簷下,顯得異常落寞。
胡文禮吃了一驚:“黛墨。”胡黛墨不理她,轉身衝進天井:“我叔,我都聽到你的話,我願意跟你走,馬上就去漢口。我願意做人家小老婆,我願意,隻要能拿到銀圓救我大大。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胡黛墨淚水流了一臉,胡文禮攔腰抱住她:“黛墨,你瘋啦?跟我回家。”胡黛墨此時的力氣很大,大得如同一隻剛剛在山嶺上捉到的野鹿。她搖晃著身子左衝右突,將胡文禮摔倒在地,再次衝到胡先聖麵前:“我叔,我都聽到了,你帶我走,馬上就走。隻要能救我大大,要我黛墨做牛做馬都願意。你知道我從小性子剛烈,說到做到,說一不二。”
胡先聖臉上掛著訕訕的笑意:“這個,這個……我也是替你們著急,這個你想好,我是怕你哥。”
胡文禮從地上翻身躍起,狠狠攥住胡黛墨的手腕,強行將她拖進雨水裏,一直拖到自家破敗的天井:“你瘋啦?我去打長工做苦力是我的命。你怎麼能跟他去漢口,還給人家做小?”胡黛墨喘著粗氣,胸脯劇烈起伏:“做小又不是死?就是死也不可怕,大大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太子墨這塊徽州老牌子,就倒了。”
胡先聖這時緩緩踱進來,他背著的手裏依然攥著那兩塊銀圓。他將銀圓擱在條台下,用插著柏枝的青花瓷瓶壓住:“我侄子,我侄女,你們也不必生大氣,你叔也是一片好心,叔是為你們著想。我侄女早晚要嫁人,財東家總比苦人家好。漢口又是大碼頭,不比我徽州胡村,就是一個窮山窩子。”
他們誰也沒有想到,瘦得隻剩下骨頭架子的胡祖春,突然搖晃著出現在廂房門口,他咳嗽著,凹陷的眼睛閃閃發亮。胡黛墨驚叫一聲,和胡文禮衝上前扶住他。胡祖春怒目圓睜:“胡老二,你你你不是人。你早年去漢口做小朝奉,還是我送你銀圓做路費。你不借錢我想得開,你哪能出這樣的餿主意?畜生!”胡先聖臉紅了,他晃了晃腦袋:“老哥,你聽我說,你聽我說。”胡祖春顫抖著:“滾。”他說不下去,又吐出一口血來,血是黑色的,像硯台上磨出的墨汁。
胡文禮和胡黛墨七手八腳,將他拖到雕花木床上。他平躺著,目光平靜地看著麵前一雙兒女。
胡文禮默默垂淚,叫了一聲:“大大。”胡祖春喃喃地說:“文禮,別治了,我拖不過三天。大大心裏清楚,大大這一生,什麼事沒經曆過?死也死了好幾回。”胡文禮平靜地看著他。
胡祖春說:“有兩樣事,我要交代給你們,我一直不想說。但是這一次,我就要走了,不說不行。黛墨,你去把門關上。”胡黛墨走到天井裏,胡先聖不見了,地上有一行濕漉漉的腳印子。她閂上沉重的大門,重新回到廂房。胡祖春說:“黛墨、文禮,你們,其實你們不是親兄妹,黛墨隻是我抱養的女兒。黛墨,對不起,大大要走了,不得不把真相告訴你……你,其實是胡家養女。”
胡黛墨嚇出一身冷汗,頭皮一陣陣發麻。她最後冷靜下來:“那,大大告訴我,我親生父母是誰?”
胡祖春隻是搖頭:“黛墨,我之所以一直沒講,是怕你難過,我是那年正月十五在新安江上撿到了你。你像一團水草,漂在江中,你命大不該死。”
那年的正月十五元宵節,太子嶺上高高掛著一輪滿月,大得如同掛在樹上的燈籠。胡祖春外出送墨回到胡村,小木船泊在太子嶺下,就在他洗洗手登岸回村時,突然看到江灣裏一圈瑩瑩綠光,仔細一瞧,天哪,原來是七八隻河龍,每一隻河龍雙眼都閃著綠光。胡村人稱鱷魚為河龍,河龍向來是不祥之兆,傳說它們專吃男人的睾丸。可是,河龍一般在夏天漲水時才出現,這樣水寒如刀的冬天,新安江裏怎麼會有河龍出現?他不敢久留,想趕緊回村,跳下船扭頭便走,卻聽到一個女嬰貓叫一樣的哭泣。他嚇得魂飛魄散,回頭就看到江上七八條河龍,正圍著一個漂浮的繈褓,厚厚的繈褓裏裹著一個女嬰。女嬰從哪裏漂來的,他一無所知,也不敢收留,隻想快快離開。
他加快步伐逃離時,女嬰哭得泣不成聲,一聲聲尖細的啼哭讓他心如刀紮。這個女嬰太通人性了,好像生怕他跑掉,用不停的啼哭來懇求他,希望救一救她。他實在於心不忍,取來樹棍打算嚇退河龍,將繈褓弄到江邊。那幫河龍似乎通曉他的心思,排成一條線,以布滿獠牙的大嘴,將繈褓托到江邊。胡祖春彎腰將繈褓抱在懷裏,七八條河龍上半身拱出水麵,向他點頭致意,然後一條接一條消失在江中。
胡祖春說到這裏,一時陷入沉默。三個人都屏息靜氣不說話,胡祖春挪動著身子,似乎要坐起來。胡文禮上前將一床棉被疊起來,墊在他身後。胡祖春用手指殘缺的右手,艱難地支撐著身體,慢慢地挪動著,坐好。然後大口大口喘氣,聽得見他的肺部發出呼嚕嚕的聲音。
胡黛墨長時間低下頭,胡文禮岔開這個話題,說:“大大,我聽說,我們太子墨莊,一向是徽州著名的大墨莊,家大業大,怎麼會突然間就一敗塗地?”胡祖春喘息著,平靜下來:“就是被人所騙。”
他重新陷入漫長的回憶:多年以前,徽州青年胡祖春、江天福、朱和清三人,都是久負盛名的徽州世家子弟。胡家在黟縣胡村,祖傳做墨,太子墨名冠徽州。江天福家在歙縣江村,開著一爿硯坊脂硯齋,名冠徽州。而朱和清家在績溪,家中有一個祖傳八代的紙坊,造出的紙遠銷海內外。三個年輕人都懂墨愛墨,以墨會友,交情深厚。朱和清因為深諳墨道墨規,後來被朝廷選為徽州墨務官,專為皇家選墨供墨。三位好友入股,在歙縣齊雲鎮上開了一家名店——徽墨世家,一直在太子墨莊進貨。胡家做墨十八代單傳,徽州獨一無二,徽墨世家一共在太子墨莊賒欠了五千兩銀子的徽墨後,又來為即將舉行秋闈的南京江南貢院進墨一萬錠,說妥了一月後送銀圓過來,銀貨兩清,經辦人為徽墨世家朝奉程名高。
整整過了半年,胡祖春也沒見著人來還款銷單,便找到徽墨世家。這才發現,朱和清因私藏皇家禦墨,被人舉報,遭官府通緝,不知所終,徽墨世家也一夜之間從齊雲鎮上消失。多年以後,他聽說程名高在屯溪街上另開了一家徽墨世家,便找上門去。這時候他才發現,江天福早已作古,大管家程名高拒絕承認賒墨之事,反咬胡祖春上門詐騙,告到徽州府衙,眾衙役和地保將他右手指打斷兩根,使他再無法刻模造墨。太子墨莊元氣大傷,自此一落千丈。
胡祖春斷斷續續說完這些,漸漸平靜下來,他最後喘息著說:“我要走了,你們倆也別難過,是人總要死,你們好好地活著,別讓太子墨這塊牌子倒了……太子墨就出在我胡家,徽州李改胡一族從此發脈,徽墨也從此發脈,筆墨紙硯,妙筆生花,徽文化才名傳天下。”
胡文禮大吃一驚:“大,徽州人傳說中的八卦太子墨,真的就出在我家?”胡祖春點點頭,沉默了許久,才開了口:“一代傳一代,從唐昭宗之子李昌翼算起,傳到我胡祖春手裏,已傳了十八代,也該傳給我兒這一輩了。”
胡黛墨拿起做墨用的黑麻布圍裙,將窗戶遮得嚴嚴實實。胡文禮點著靈芝樣的細脖油燈,一豆幽幽光亮,照著燈腳下一小塊斑駁的紅漆踏板。在胡祖春指揮下,胡文禮拖開暗淡無光的紅漆踏板,用钁頭在床沿前刨挖起來。挖到兩米深的地方,遇到一塊大青石,費了好大力氣才掀開那塊青石板,地窖裏擱著一隻陶缸,被油著桐油的木板蓋得嚴絲合縫。將木板揭開,防潮的油紙包裹著一隻樟木箱子,四周飾有徽州精美絕倫的木雕,有麒麟送子、觀音渡海,四角還裝飾著重重的蝙蝠與蝴蝶圖案。
胡文禮小心翼翼將箱子捧起來,放到床上,胡祖春眼光明亮:“打開。”胡文禮用了些力氣,才打開箱子蓋,一股濃鬱的墨香撲麵而來。墨香裏夾雜著沁人心脾的草藥香氣,似乎還有艾草與蘭蕙的芬芳。那塊馳名徽州的太子墨,就安靜地臥在那裏,它呈橢圓形,略有點長,正反兩麵均刻有精美的八卦太極圖,像一隻飽滿發亮的紫茄子,被一塊黑絲綢襯托著。
胡文禮小心翼翼地將它托起來,送到父親麵前。胡祖春用缺少兩指的右手,輕輕撫摸著,蠟黃的臉上浮現一絲若隱若現的笑意:“你聞聞。”胡文禮又將太子墨托到胡黛墨麵前,兩人都麵露驚喜之色。胡黛墨撩了一下額角濕漉漉的鬢發,然後湊上去,一股濃鬱的藥香,伴隨著一縷清涼的微風嫋嫋而至,仿佛人在炎熱的盛夏午後,坐在楓香樹下,或坐在生滿苔蘚的古井台上。
胡文禮將太子墨貼到胡黛墨臉上,她輕輕叫了一聲:“啊,好涼。”胡祖春一直微笑注視著一對兒女,有氣無力地說:“太子墨的神奇之處在於,冬日裏它溫暖如絨,炎夏天它又清涼如水。磨墨則不枯不滯,永遠墨香濃鬱,光亮如漆。隻要不用歙硯研磨,它即便放在水中,也永遠不融不化。作為盛唐時長安皇家禦墨,它從長安未央宮來到我們徽州。徽州有句民諺‘黃金易得,李墨難求’,李墨就是李改胡家族的李家墨。李家就是李唐皇家,皇家墨自然比黃金還要珍貴。”
這個李改胡的故事在徽州一府六縣可謂家喻戶曉,胡文禮打小就聽老輩人說過:相傳唐昭宗年間,節度使朱溫起兵謀反,放一把大火燒毀長安皇家宮殿,將都城從長安遷往洛陽。皇後何氏為昭宗產下一男嬰,名叫李昌翼,被皇仆胡三公偽裝成難民,逃出刀光劍影,來到重重疊疊的大山深處:徽州。這裏是胡三公的老家,為了保護太子李昌翼不被追殺,胡三公將李昌翼姓氏由李改為他自己的本姓:胡。李改胡這一脈從此便在徽州代代相傳,一塊皇家禦墨太子墨便是胡家身份證明,它被一代一代李改胡長房長孫保管,一直傳到胡祖春手中,到此時已有一千多年沒有現身。太子墨也終於由一個實實在在的皇家禦墨,變成了一個神奇詭異的民間傳說。
胡文禮將太子墨重新放進箱子裏,胡祖春緊閉著的眼睛突然緩緩睜開:“黛墨、文禮,你們給我跪下來。”胡黛墨聲音突然變了調:“大……”胡祖春說:“大大要給你們訂下婚約。黛墨,我胡家現在一貧如洗,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你是個好姑娘,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們胡家不能虧待你。我的聘禮就是,就是這塊太子墨。你,你和文禮,既是兄妹也是夫妻,你倆要好好地活下去,守著太子墨,藏墨做墨,愛墨賞墨,相親相愛,白頭偕老。”
胡祖春聲音顫抖,說不下去。胡文禮和胡黛墨互望一眼,雙雙在紅漆踏板上跪下,看著床上奄奄一息的父親,一時淚如雨下。
突然窗外傳來一聲慘號,胡文禮大吃一驚,一口氣吹滅了燈盞。雨過天晴,黑漆陰暗的天井裏,落著一片四四方方的白月光,那是一方漂洗得纖塵不染的月光,像一方孝布或挽幛。它落在天井裏,像秋霜,又像是宣紙。村外蛙聲如雨,油菜花的香氣時濃時淡,這是徽州一個春天的夜晚。胡文禮朝天井裏看了一眼,月光漫漶,像一盆涼水澆了他一頭一身。他豎起耳朵傾聽,慘號雖然沒有了,但是分明聽見一個人,就在窗外夾弄裏掙紮,弄出一陣嘈雜的聲響。他拿過那柄父親傳給他的雕刀,那是雕刻墨模用的紅柄雕刀。他就要出門時,被胡黛墨死死攔住。
窗外的聲音停了一會兒,又開始持續,同時伴隨著幾聲壓抑的慘號,在空寂無人的半夜三更,聽來讓人汗毛倒豎。胡文禮果斷開門而出,胡黛墨則緊緊跟上。他們在如水的月光下看到恐怖的一幕:一個蒙麵人扒在高高的窗台上,兩隻手被竹箭死死釘入青磚牆壁。蒙麵人掙紮了半天無法掙脫,他不想發出慘號,但是因為實在過於疼痛,忍無可忍,又不管不顧發出一連串慘號。胡文禮上前拔掉兩支竹箭,蒙麵人倒地打滾,又發出最後的慘號,然後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迅速消失在胡村迷宮般的幽巷裏。
胡文禮迅速撿起遺落的一支竹箭,發現它以鐵皮包著箭頭,難怪它可以射進牆壁內,並且將手掌釘住。他四下看了看,迅速拉起黛墨的手回到屋內,關上那兩扇沉重的木門。他不明白剛才發生的一切,麵對臥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父親,他一籌莫展。胡文禮呆呆坐在天井裏,隔著徽州特有的磚雕木雕窗戶眺望。月光下逶迤遠去的是綿延青山,青山在窗外層層疊疊無窮無盡,月光下如一縷即將消逝的青煙,又如同宣紙上一汪洇化的水墨。那些青青大山就是徽州著名的黃山、九華山、齊雲山,它們一年四季雲霧縹緲,有無數迷宮一樣的古鎮老村就深藏在這些大山皺褶裏。胡村隻是其中的一個,它們就像一個個謎語,在大青山裏年複一年沉默著,讓人無法猜透。沿著那些古老的村巷蹀躞,似乎也看不到什麼,不過就是隨處而見的剝麻曬蕨的農人,老宅裏懸著粽葉,掛著棕蓑,屋頂上叢生著瓦楞草。廊簷下壘著大大小小的燕巢,木炭爐裏燉著火腿與冬筍,背襯著高高低低的青山,白牆黑瓦的古民居沿村巷而列,像山風吹亂的一冊線裝書,源遠流長的徽文化就散落在這些宗祠、戲台、牌坊、天井之中。
胡文禮有過一刹那的愣怔,愣怔自己究竟置身何處,愣怔這個漂亮的妹子胡黛墨到底是他的妹還是妻。
胡黛墨就在此時捧著一瓷碗苞穀麵疙瘩過來,左手還拿著一隻烤焦的紅薯。胡文禮淡淡地說:“你吃,你吃,我不餓,我實在吃不下。”他謙讓著,胡黛墨黑下臉:“你得道成仙了是不是?你是男生,今後家裏就靠你,大大靠你,我也靠你,你得給我天天吃飽喝足。”
她將紅薯遞到他麵前,然後安靜地坐下來,用膝蓋夾住雙手,定定地看著他。月光從窗口照過來,正好照在病榻上,胡祖春的眼睛在月光下閃著光亮。一隻貓發出一聲慘叫,從起伏的老房子封火牆上走過,細腰一凹一凹,對著西沉的月亮叫了一聲,像一個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