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記一

大奶奶死後，大玉繼承了大奶奶的技藝，又連著種了幾年指甲草，就不再種了。不是因為她成了一名人民公社的社員，開始參加生產隊的勞動，顧不上種指甲草了，也不是因為她長成大閨女了，不愛種指甲草了，不愛用指甲草的花瓣染紅指甲了，而是因為家裏出了“造反派”、“革命派”、反對派，與大玉鬧起了分裂，反對大玉繼續種指甲草，繼續用指甲草的花瓣染紅指甲。反對派是誰呢？是大玉的親妹妹二葉。

二葉的娘懷二葉的時候，二葉的奶奶希望二葉是個男孩，是個孫子。因為二葉的奶奶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她擔心臨死之前見不到孫子。如果見不到孫子的話，她的一輩子就白活了。二葉出生後，當奶奶得知二葉又是一個女孩，希望破滅，就哭了起來。她哭的聲音很大，前後鄰居都聽見了。等二葉稍微懂點兒事，有的多嘴的鄰居就告訴她，她奶奶不喜歡她，一知道她是個女孩，不是個男孩，她奶奶就哭了。二葉聽到這些話時，她奶奶早就死了，喜歡她不喜歡她都無所謂，不耽誤她往大裏長。可經不住愛說閑話的鄰居老是對二葉說起那些話，這就讓二葉有些心煩，並產生了逆反心理，心說：女孩子怎麼了，我看女孩子並不比男孩子差多少，男孩子能幹的，女孩子也能幹。她上樹掏老鴰蛋，一棵桐樹高高的，她噌噌噌地就爬了上去。她下水摸魚，連渾身滑溜溜的、尺把長的黑魚都抓得到。她還熱衷於跟她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比賽奔跑，比賽打車軲轆。每次在麥苗地裏賽跑，她都一定要跑到男孩子前頭。每回在打麥場裏比賽打車軲轆呢，如果某個男孩子一氣能打四個車軲轆的話，她不打六個就不罷休。能夠下地幹活掙工分了，她當然隻能和生產隊裏的婦女勞力一塊兒幹活。這讓她有些不甘心，覺得自己跟男勞力一塊兒幹活也是可以的。不得不在婦女堆裏幹活怎麼辦呢？她的表現是，幹什麼都衝到前頭，幹啥活都勝人一籌。比如在炎炎烈日下割麥子，鐮刀揮舞推浪去，在麥海浪尖上割麥子的一定是二葉。再比如絞動大輪子水車為稻田澆水，別人絞水車至少得上去兩個婦女。到了二葉這裏，她一個人就把水車的大輪子絞成了風車，水頭躥得老高。二葉這麼能幹，生產隊裏的婦女隊長非她莫屬。婦女隊長原來由她姐姐大玉當，她一頂上來，就把姐姐代替了。大玉不跟二葉爭，她覺得妹妹的心勁比她大，讓妹妹當隊長是應當的。公社駐隊幹部在全體社員大會上表揚了二葉，把二葉說成是鐵姑娘。二葉聽說過，大慶油田有一個石油工人被說成是鐵人，駐隊幹部借用了一個鐵字，就把她說成了鐵姑娘。二葉對鐵姑娘的命名並不是很滿意，鐵姑娘也還是姑娘，她想超越鐵姑娘，有更大的作為。

“文化大革命”來了，二葉被抽到縣裏的學習班學習了一段時間，回頭有了新的頭銜，叫縣級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這一下二葉鬧大了，像換了一個人一樣，鬥爭性大大增強，在村裏叱吒風雲般，這也不順眼，那也看不慣，天要改，地也要換。至於她在村裏都是破了哪些舊的，立了哪些新的，就不一一備述了。這裏隻簡單說一說，她還把鬥爭矛頭指向了她姐姐大玉，把大玉種的指甲草也當成了批判和打倒對象。

這天傍晚，二葉去大隊開完會回家對大玉說：姐，從今以後，你不能再種指甲草了，也不要再用指甲草的花染指甲了。

為啥？

以前隻有地主富農才養花種草，貧下中農吃不飽，穿不暖，根本沒有閑心養花種草。還有，過去隻有地主富農家的小姐才用指甲草染紅指甲，貧下中農家的閨女沒有一個染紅指甲的。

大玉往花盆那裏看了一眼，見她今年種下的三棵指甲草正開始結花骨朵，花骨朵的上部已微微露出了嫣紅，照這樣發展下去，用不了兩三天，就會開得一盆紅花滿眼明。大玉不同意二葉的說法，她說：大奶奶的娘家是貧農成分，她跟地主家的小姐一點兒都不沾邊，她怎麼也種指甲草呢？

你不能跟大奶奶比，大奶奶沒經過學習，沒樹立階級意識。到了我們這一代，就得學會以階級分析的眼光看問題，分清哪些是無產階級思想，哪些是資產階級思想。我們一定要用無產階級思想武裝頭腦，跟資產階級思想鬥爭到底。

人分階級，不能把花花草草的也分成階級吧。

階級路線決定一切，啥都得分階級。

依你這麼說，那我問你，石榴樹是啥階級？麥苗是啥階級？紅薯是啥階級？

一串話把二葉問住了，她大概還沒來得及給石榴樹、麥苗和紅薯定成分，分階級，不知怎麼回答才好，急得臉都紅了。二葉一急，“革命”的脾氣就上來了，把大玉一指說：我說了指甲草不能種，就是不能種；我說了不能染紅指甲，就是不能再染。貧下中農要保持革命本色，把手指甲染得像塗了雞血一樣，幹起活來像什麼樣子！

我看不是指甲草變了，是你自己變了，你變得不像正常人了。你說了不算！

咱走著瞧！

第二天早上，大玉下地幹活上工前往花盆那裏一瞧，見盆裏的三棵指甲草被連根拔掉，扔到旁邊的糞窯子裏去了。不用說，這事一定是二葉幹的。大玉滿院子瞅二葉，要跟二葉幹一架。瞅不到二葉，她知道二葉已提前下地去了。大玉也是有脾氣的人，她把指甲草從糞窯子裏撿起來，重新栽到花盆裏去了。她隻撿回兩棵，栽了兩棵，剩下的一棵沒有撿。她的用意是明顯的，重新栽到花盆裏的指甲草，一棵屬於她，一棵屬於梅靈。至於原本屬於二葉的那一棵，就讓它一直待在糞窯子裏算拉倒。

二葉還有絕的，她半夜裏爬起來，竟掄起一把鐵鍁的鍁把，把當花盆用的尿罐子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