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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與撫摸疼痛與撫摸
張宇

到處都是存在的陽光。

李家的人把水月按在地上後,水月終於明白,沒有人來救她,就不再掙紮和反抗,躺在地上任李家的人擺布。她不知道李家的人要把她脫光了幹什麼,就閉上了眼。等到把她脫光衣服赤條條如一尾活魚,拉起來往門外推,水月才明白要趕著她遊街示眾。

她被人拉起來時,先本能地拚命蹲下身,雙手抱著前胸,夾住雙腿,企圖保護自己的羞恥。再次被拉起來時,就有人扭住她兩隻胳膊,架著她往院門外推。走出院門,架著她的人才鬆開手。在院門外,她搖擺了幾下身子,那隻是搖擺出來逃跑的意識。四周全是圍觀的村民,沒地方可逃,她就沒有了延續下來的動作。好像想到什麼,把心一橫站穩了身子,索性往街裏走去。從她慢下來的腳步看,這時候她反而穩住了神。

水月是村裏漂亮出眾的女人,如今被脫光趕在大街上,就如無聲的炸藥粉碎了街裏的秩序。圍觀的村民前呼後擁,越來越多,擠瘦了街道。

春天的陽光抹在水月的潔白中透著紅潤的裸體上,白亮亮的裸體如一道閃電把街道劈開。那兩隻鼓挺挺的炮彈奶子跳躍在前胸,明目張膽地野出來。性刺激就如火星濺滿了街道,燙著人們的感覺。

原來我想她會低著頭,甚至眼裏流著淚,一邊走一邊哭喊。沒有。沒想到進街以後,她就把頭抬起來,挺著胸脯,身後飄散著披肩發。那眼神裏,沒有悲哀沒有憤怒,陌生中透出一絲高傲,那神態竟然很悲壯,使人想到壯士告別長街奔赴刑場……我曾經不斷將水月的婚姻和裸體遊行放在一塊兒觀照,終於發現其實這場裸體遊行在她婚前就有了暗示,從她答應嫁給郭滿德後,就開始結構出這場裸體遊行草圖了。

當初人們都不理解,為什麼漂亮靈秀的水月會相中了憨厚醜陋的郭滿德,將一朵鮮花往牛糞上插。當時人們就說非出事不可,還真讓人們給言中了。

水月的娘家在曲陽,村莊彎曲著凹在山坡下,連陽光照過來都要拐彎兒,古時候的秀才就給這村莊取了個名字叫曲陽。當初曲陽的後生為水月做過多少夢啊,到後來都覺得受到了傷害,上當受騙的痛苦鋸著年輕小夥子們的神經。甚至連老年人甚至連水月父母都不理解,水月為什麼偏偏相中了郭滿德。水月嫁郭滿德,嫁得曲陽村上上下下人都心疼。

老年人自覺見多識廣,用有好漢沒好妻來解釋這樁婚姻,來打發憤憤不平的年輕人,卻打發不住。年輕人還沒有那麼多閱曆,對人生還有許多疑問,還沒有看破和麻木。也許要等到他們的胃像老磨般磨碎了幾十年歲月以後,才會知命,才會張口吞到什麼就伸伸脖子咽下去,一聲不吭。這樣,就使老年人的話隻能打發住他們自己。

老年人就這樣,他們的許多話聽去是在教訓別人和啟迪後生,實際上是說給他們自己聽,是在打發他們自己。這就是人生的味道。這味道又苦辣又悲涼。

老年人與年輕人的區別並不在年齡大小,而在心裏有沒有悲涼。

實際上,人生處處都是謎。別說別人不理解,連郭滿德自己也不相信水月會嫁給他。甚至連水月也不明白,她為什麼會答應嫁給郭滿德。我一直覺得這裏邊有秘密,有內在原因做基礎。尋找這個秘密,發現這個基礎,才能解開這個結。

她第一次見到郭滿德,就是相親那一天。在這之前,他們沒見過麵,不一個村子,不一個學校,或許在趕集時碰見過,也沒有理由記住陌生人。那是個上午,按照鄉俗,經媒人介紹,他們第一次見麵。吃過飯後,父母和媒人按照計劃都借故躲出去,讓他們兩人單獨在屋裏談談話。這個形式是,一錘定音。如果男方沒意見,看上了女方,見過麵說話時就送一百塊錢見麵禮,還要用紅手帕包著。好像不是送錢是送這塊紅手帕,這就使紅手帕的虛偽包裝著金錢的赤裸。女方如果對男方沒意見,就接過這個紅包包。當然不能打開來看,更不能當麵數錢,這些活動要等男方走了以後再進行。那時候這塊紅手帕就不重要了,金錢就顯露出本來麵目。接過這個紅手帕,就象征接下了這個婚姻的初稿,說白了等於接下了定金一樣。

對於這樁親事,媒人提出來後,水月的父母就拿定主意不同意。托人打聽過,這郭滿德不僅醜陋,家裏無爹無娘還是個可憐娃子。等見到郭滿德本人,更堅定了這看法。隻是鄉裏人際關係錯綜複雜,媒人大都沾親帶故,能冷落男方也不能冷落媒人。他們想好歹讓小男女見過臉,撿起媒人的臉麵。再一個心思,鄉下不興女方求男方,隻許男方求女方,這就養成一家女百家求的鄉俗。來求的男方越多,女方越顯得尊貴。這也是培養起來的虛榮。水月的父母也不放過享受這種虛榮的機會。同意不同意先吃人家二斤點心,做父母的自然不拒絕這具體的好處。鄉下人窮,挑明說眼熱這二斤點心也不要緊。

對郭滿德,水月看出來父母持否定態度,雖沒有明說,從他們眼神裏讀得很明白。說實話,水月本人也不同意,上過高中又長得水靈漂亮,水月眼更高。但是不同意歸不同意,一定要走完這個過程。不能一上來就說不同意,那就太傷人。一定要單獨談過話,謝絕過見麵禮,不接那個紅包包,把客人送走以後,才能對父母表態:給人家回話吧,讓人家找更合適的家兒。

在這裏,連女孩子對自己父母都習慣不明說我不同意,或者說我看不上人,而是說讓人家找更合適的家兒。這也可以理解為一種修養,但說穿了仍是虛偽。不過像這種虛偽已普遍不再被人們認為是虛偽,它已經成為一種習慣進入我們生活的各個方麵,滲透在我們的話語和行為中,人們像離不開食鹽一樣再也離不開它。

其實,郭滿德一見水月心裏就涼下來,但他不情願先打退堂鼓,就紅著臉不安地坐在裏屋,像受審那樣。水月看著媒人和父母借故走出院子,媒人還留意帶上院門,就把這媒人恨上了。並不是恨媒人把郭滿德帶進家門,而是恨媒人心狠。那麼世故聰明的人,他一開始就明白這婚事不能成,卻騙著老實的郭滿德拿錢請他來做媒,說穿了這媒人就為掙男方的跑腿錢。這種人嘴大吃四方,沒一句實話,說六勸就為有人送錢讓他花。水月最討厭這種人。相比之下,她倒同情郭滿德的憨厚和老實。當然同情歸同情,她不會答應嫁給他。她隻是準備走完這個形式,不想欺負這個老實人。

有這種心理準備,水月進屋去見郭滿德時,已經覺得是走過場,簡直像演戲。她估計很快就會走完這個過場,從這種庸俗形式裏走出來。進門那一刻,她忽然又覺得有趣。既然進入角色,她就想象郭滿德這種老實人見到漂亮姑娘會說什麼話,會緊張成什麼樣子,那一定很有趣。由於太枯燥,她就想找一點樂趣把這個形式濕潤。於是她撩開門簾走進去,活像在中學演戲時撩開舞台的幕布進入劇情一樣,鑼鼓聲胡弦聲纏繞在身,一切都是假的,是做戲。

院子裏很安靜。陽光過窗就變成幾根棍子那樣捅到裏屋,水月不喜歡這樣的陽光。隻有幾隻雞在院子裏咕咕咕叫著覓食,把莊稼院叫得很悠閑舒適一樣。

出乎水月的意料之外,郭滿德一聲不吭,起身就撲過來抱住了她,抱住她仍然是一聲不吭。在這一瞬間,水月呆了,腦子裏出現了空白,連反抗也沒有想起來。郭滿德抱住她,憨憨地用盡力氣摟,像皮繩捆柴草那樣,兩條鐵鉗一樣的胳膊捆得水月喘不過氣來,她甚至覺得郭滿德把自己捆沒有了,捆進了他的身體之內。

十幾秒鐘過去,水月才從驚呆中恢複了意識,好不容易才想到了反抗。卻又不知如何去反抗,就用兩手去推郭滿德的下巴。實際上她是在捍衛她的嘴唇。她本能地覺得他接下來要親她。也隻是進一步親她而已。如果我們在這裏留意觀察,就會發現水月的反抗很無力氣,推著郭滿德的下巴的手由於沒用氣力,實際上變成捧著人家的下巴。這捧著的裏邊透露出水月的饑渴。她害怕人家親她,人家並沒有來親她,她這害怕和軟弱無力的防範裏就表示出另一層內容,那就是希望人家親她。這就可以看出來,她還沒有被男人吻過,她多麼渴望男人的吻,渴望到害怕的程度。

如果我們留神,再把水月的反抗行為加以回味,就發現這是一種典型的模糊行為。不僅僅在男女相愛過程中,甚至在生活的各個角落,到處都存在著這種模糊行為。表麵的拒絕裏滿含著讚成,表麵的讚成裏包含著拒絕,甚至拒絕和讚成混雜起來讓別人和他們本人都弄不明白,這是在表達一種什麼意思。實際上這是一種潛意識行為。無論在什麼場合,隻有這種典型的潛意識行為,才毫無保留地吐露心跡。於是可以這麼說,這種模糊行為是以行為的方式,來表述一種話語。

郭滿德如果隻是強迫性地吻吻水月,雖然會很輕易粉碎水月的反抗而獲得成功,卻隻是一個成功的吻,不可能促成這一樁婚姻。頂多隻會給這個相親的枯燥形式的竹籃裏放上一隻紅蘋果,增添一點生動和內容,水月卻不會決心嫁給他,渾身跳進這隻竹籃使這隻竹籃鮮花怒放。郭滿德沒有去吻水月,在這關鍵時刻,顯然他幹得很漂亮。他放過了她的唇,越過了吻的這個過渡性過程,野蠻地抱過水月,使她雙腳離開地麵。這一點很重要,離開地麵就離開了殘餘的意料之內,完全把她帶到了意料之外,讓她再次驚呆,驚呆到在意料之外不知去向迷失了意識。於是,郭滿德抱著她像抱起一捆青草那樣,用力一甩,把水月摔到了床上。

這一摔徹底把水月的做戲感覺摔幹淨了,摔得她靈魂出竅,就像演員被摔下舞台扭傷了腳,回到了生活的真實之中。這是動人的決定性的一摔,這一摔才把水月摔到了婚姻麵前,使她赤裸裸麵對婚姻。在她今後長長的歲月裏,她永遠也忘記不了這動人的一摔。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老實憨厚的郭滿德會膽大包天,第一次相親就敢把姑娘抱起來扔在床上,突發奇兵那樣將水月打擊。這種出奇製勝,使他在水月麵前改變形象,昂首挺胸高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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