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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與撫摸疼痛與撫摸
張宇

第一章

到處都是存在的陽光。

那時候已經桃花燦爛,花旁邊徐徐吐出綠葉的舌尖。

我一直覺得春天裏不該發生這樣的事情,把一個女人脫光了遊街示眾。多年來這場景在我記憶深處結下疤痕,不斷在我的噩夢中重現。

真實的生活常使我產生聯想的恐怖,我越來越害怕生活的真實。

隻要我回到那個時刻,就看到李家的人死命地按著水月,踩胳膊捉腿,像揉碎一朵鮮花般撕著脫去她的衣裳。如果口裏再噙把刀,就和剝活兔一樣……多少年來,這往事一直折磨著我疼痛的思考,呼喚著我的敘述。我也明白,我不敘述這些往事,它們最終就會消逝,就像沒有發生一樣。但是我無力重現往事,就像不能夠重現流逝的時光。說白了,也隻是描述一下我對往事的回想,而回想並非是存在的真實,隻是對往事的一種理解和撫摸。隻是我再也找不到敘述它們的意義,為什麼敘述它們,我一直回答不了自己的追問。

尋找生活的意義和本質,是我的惡習。在這裏我走了很遠的路,不斷找來各種各樣的發現,使自己上當受騙,多少次煽動起敘述的激情。有很多回,有很多事,我苦思冥想,似有所得,並為之興奮異常,但忽一日發現什麼也沒有找到,到頭來仍然坍塌在自己的否定之中。

後來,我大膽地認為,也是一種大膽的假設,生活原來就沒有本質,存在的隻是我們在尋找本質時的體驗感受和過程。

權當這就是真理。

這種體驗感受和過程,又讓我迷戀和激動。我試圖通過猜測重新感受往事。有一天忽然想到山裏老人們對於水月的搖頭歎息,他們說這都是命,水家的女人輩輩都活得很苦很賤。追著這綿長的歎息,終於將我的敘述啟動。

我追著山裏老人們的歎息,就像追著一條河流,從下遊來到上遊。水月的姥姥該是這歎息的源頭。我像個掘墓者把水月姥姥從歲月的洞穴裏挖出來,打掃幹淨她身上時間的灰塵,我夢想重現這源頭的風景,讓她重新存在。

這個名叫水秀的女人,在將近一個世紀以前的歲月,曾如一朵桃花,使山裏的四方八麵生動和芬芳。傳說中的水家老墳曾是一處桃花穴地,打墓時挖出過螞蟻在地下造成的桃花石,陰陽先生說這穴地發女不發男。水家遠祖中出過皇帝的妃子,那該是水家的輝煌時期。從那時起,山裏的男人們都為娶到水家的姑娘而自豪。傳到水秀這一代,已經是獨苗女,再無男丁,人們都說桃花要敗,水家的氣數已盡。這就是傳說的作用?先把生活神秘成傳說,再把活人套在這傳說中生活。到頭來,逝去的是生命,活著的是傳說。

水家自然是不甘心絕後的,又無生出男孩的能耐,水秀的父親要把水家煙火續下去,隻好計劃為水秀招一個上門女婿。這是一種有趣的話語,在舊時父權社會結構裏,為了使男人後繼有人,在無奈時也讓女人娶一個男人,說白了是找一個生育工具,卻文化成一種形式叫上門女婿。不能叫娶隻能叫招。一字之差,就道出腐朽來。

但是山裏的風俗,男人去當上門女婿是丟人敗興的事,因為生下孩子要姓人家的姓,等於賣姓和賣身。但凡男人多少有一分能耐,都不會走這步路。這就使做養老女婿的人,要麼缺胳膊短腿,要麼奇醜無比,為此水秀死活不答應。父母勸她,她就哭天喊地不吃飯。父母逼她,她就尋死覓活要跳井自盡。這樣,父母要續煙火,水秀要嫁好男人,就水火不相容。到後來父母想著,總不能把女兒逼死,那就雞飛蛋打了。隻好退一步委曲求全,嫁水秀時向男方提出一個條件,生男歸男方,生女孩姓水,以便日後有人清明節時回水家老墳燒紙。口說無憑,又請來中人,擺四盤菜,寫下字據。相比之下,這對水家已經是出之下策走到末路了。

好像這伏牛山裏人不大怕死,卻害怕死後被人們遺忘;不看重鮮活生命,卻看重埋葬死屍的黃土墳塋,所以我感到,伏牛山人把死後看得比生前還重。在這裏我隱隱聞到山裏人的人生態度氣息,我感覺這氣息和山裏老墳地的鬆殼和柏枝味道一樣,辛辣和苦澀。

水秀是正月末出嫁的。男方是黃村姓黃的,大家族,根深葉茂,人丁興旺,這都是人們格外看重的。因為山裏人信奉娶媳婦如摘花,花不好可以再摘一朵,嫁閨女如潑水送命,潑出去的水送出去的命再也收不回來。那年正月天熱得早,水家院裏那棵老桃樹突然開花,引來水黃兩家人莫名其妙的驚慌。這本來是一種偶然的自然現象,卻被山裏人賦予它吉凶先兆。又不知這先兆主吉主凶,就留在心裏不安成一個懸念。

好像人還沒有出發,先兆已等在前邊張開了網,是吉也好,是凶也罷,人都要鑽進那個網裏。吉也不重要,凶也不重要,隻有這個先兆最重要。人不是為自己而生活的,隻是為這個先兆而生活的,人的生活僅僅成了這個先兆的證明。生活流逝了,宿命進入了永恒。

這就使水秀出嫁如走進宿命的陰影裏,掙脫不出自我。接連生下水草和水蓮兩個女兒如花似玉般引人喜愛,水秀的父親卻樂嗬嗬說那年的桃花沒有白開,大吉大利,老祖宗保佑我水家不絕。好像這兩個女兒是那桃樹上結出來的兩顆果實,與水秀的肚子沒有關係。

水草滿月時,黃家為水草做滿月,水家也為水草做滿月,比黃家做得更加隆重。因水草姓水,水家認為自家才是主家。這樣,水草和水蓮兩個姑娘都是做的雙滿月。那時候兩家人很親熱。水家認為倆姑娘姓水自家有了後人,黃家暗裏隻把這水草水蓮當名,前邊加上黃姓,就成了黃水草黃水蓮,隻是不說破。水秀又不說閑話是非,她甚至對女兒姓啥並不關心,兩家人親如一家。

矛盾是在後來發生的。孩子長大會開口說話時,水秀的父母就堅持孩子管自己叫爺爺和奶奶,不讓叫姥爺和姥姥。這還沒什麼,一定要讓孩子管親爹叫舅不能叫爹,這就惹惱了黃家人。黃家人認為水家人太過分,堅持讓孩子叫爹,而不叫舅。再加上水秀夾在中間不管閑事,她說叫啥都一樣,沒有了立場,這又氣惱了水家。水秀父母請來中人亮出字據,要求正名說理。並進一步強硬要求,孩子還不能管親爺親奶叫爺叫奶,要叫姥爺和姥姥,隻有他們才是真正的爺爺和奶奶。就為這麼點事,水黃兩家鬧得仇上仇怨上怨。兩年時間兩家抬出去四口棺材,雙方父母都病亡而去。人們就說這四位老人全是氣死的。

雙方老人過世後,水秀和丈夫正要過安生日月,不想飛來橫禍,丈夫出門做生意讓劫路刀客打了黑槍。人們又說這才應了桃花的先兆,水秀把水家的敗氣帶進了黃家。好像那年的桃花到這時候又結出了宿命的果實。舊時人們不習慣相信自己,不習慣相信生活,習慣把宿命當靠山。

山裏老年人回憶,水秀是在丈夫死後守不住貞操,才放蕩開自己。沒有人去追查她丈夫的仇人,隻說是被黑槍打死的。反正那年月黑槍也多,黑槍這個詞語就掩埋了一個男人的生命。黃家人不關心水秀母女的生活,反說她是災星禍害了黃家。好像人就是水秀殺死的。黃家族長正式通知,她孩子姓水永不準姓黃。在黃村她成了單門獨戶。水秀眼前的路就這樣走短了。

死了丈夫的水秀,帶著兩個女兒,見天奔波田間地頭,土裏刨食。幾年後又開始替人紡花織布掙鹽錢,路無論如何是越走越細,貧困如一條幽靈引著她步步邁向那個展開悲劇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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