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安事變後,全國一致對外的局麵逐漸形成,團結抗日的氣氛更加高漲,日本侵略者的氣焰比以前更加囂張,步步進逼,大戰一觸即發。第二十路軍裏的兩個閑人樊玉龍與黎天賜坐不住了,心想不能就這樣“參議”來“參議”去地整天白吃閑飯。相比之下,樊玉龍的情況尚比黎天賜好點,他來頭大,軍委會參議,過去就受總指揮張鈁重用,張鈁愛其才幹與忠勇,從不怠慢,總部很多大事找他商量。黎天賜自知不能相比,他帶的那個旅紀律渙散,戰鬥力差,還經常鬧出些驚擾百姓的事,而且竟驚擾了他們的委員長。去年換防,他的部隊還未到新的防地,老百姓就貼出反對黎旅進城的標語。蔣介石在南昌大怒,趁隊伍整編就把他的旅長撤了下來。張鈁怕他回鄉鬧事,又念其為第二十路軍成軍時的老人,就留他在第二十路軍掛了個“參議”閑職。黎天賜和樊玉龍是多年朋友,閑得無聊,黎天賜常到樊玉龍住處坐坐,往往由時局談到軍隊,想回家鄉拉隊伍重新幹一場。
“樊玉龍,你還好,總指揮還用你,可以東山再起、東山再起喲。”黎天賜彈彈夾在手指間的香煙灰,酸溜溜地說,“我呢?丟在茅坑的石頭,壘牆都嫌臭,沒用嘍,別人看不上眼,自己總不好不顧臉皮,把屁股下這張缺腿冷板凳坐斷吧。”
樊玉龍笑出了聲:“哈哈,冷板凳還有啥不同?誰讓咱被蔣委員長抓住了小辮子。”
“球,這算啥事?你是二百兩煙土的事,二百兩煙土算個球,何況還不是你本身的事。”
樊玉龍搖搖頭,說:“不說這些了,說多了還可能牽出張總指揮。”樊玉龍抬頭望望黎天賜,“總指揮替咱們開脫,也不能說沒有用力。”
“他用力?他用什麼力,他隻怕他的學弟整治他。”
張鈁與蔣介石曾是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同學,張鈁還高一班,又是武昌起義後第三個宣布獨立省份的起義領導人之一,蔣介石表麵尊重他,見麵總以“學長”相稱,內心卻十分看不起他這位“老學長”。張鈁心中明白,自己手中缺兵少將,不能不處事謹慎些。第二十路軍中有不少人看不慣張鈁的作為,暗中說他們的總指揮是泥巴捏的,軟貨。
“人在屋簷下啊!”樊玉龍歎口氣,“你沒看看咱們的人、咱們的裝備。”
“俺知道咱不是中央軍,不是嫡係部隊……”黎天賜無可奈何地歎口氣。
“如今日本人這樣欺侮我國,我們這種人還會有用的!”樊玉龍自信地說。
“娘的!”黎天賜猛拍下桌子,震得一個茶碗從茶幾上跌下來,碎了。黎天賜不管破碎的茶杯和滿地橫流的茶水,用馬靴把瓷片撥了撥,拍拍胸膛,幾乎是吼叫著說:“小鬼子有種,就將子彈往這裏打,老子不怕!”他把挺起的胸脯捶得“咚咚”響,“小鬼子的子彈在這裏織篩子,老子這塊臭石頭用得上,也值!我七尺男子漢,不能就這樣窩囊死!”
“是的,是的。”樊玉龍微閉雙目沉思著,“依我看,戰爭就要爆發了,隻要不怕犧牲,我們這些人就會有用。”樊玉龍由於激動,深深地喘了兩口氣,“我們打了這麼多年仗,誰和誰打?自己人和自己人打!有時連誰打誰也不知道!現在如果與日本侵略軍打,打死了也是個明白鬼。這兩年我們常唱的那首歌,‘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讓我們去變成長城上的一塊磚吧!”
沒過幾天,樊玉龍找了個機會將他和黎天賜的想法給張鈁說了,沒想到張鈁沉下臉,猛點下頭,一口就答應了。張鈁一是想,眼看大戰在即,第二十路軍就這點人馬,確實缺少戰鬥力,需要擴充,有人才好擴充;二是這兩位留也留不住、送也送不走的“神仙”,請他們出去轉一轉,說不定真能辦成事。黎天賜和樊玉龍起身告辭,張鈁突然嚴肅地補充一句,說:“現在你們還不要以第二十路軍的名義招兵。”
“那我們這次回去以啥身份?”黎天賜不滿地直瞪著張鈁,問道。
樊玉龍趕緊拉拉黎天賜,一麵笑一麵說:“名義多得很,自衛軍、義勇軍,隻要把抗日的旗幟舉起來,還怕沒有名號?”黎天賜還想將事情說清楚些,樊玉龍怕他同張鈁說崩,他知道張鈁心中的矛盾,拉著黎天賜就往外走,張鈁在後麵笑了幾聲。臨行前,張鈁又找他倆談了次話,還給可能要到河南坐鎮的程潛寫了一封親筆信,交二人帶著。按理說張鈁和程潛是老朋友,見了信應該不會為難他們。
為了行動方便,回到鄭州二人就分開行動。黎天賜鑽山去,回到了花山一帶他的老巢。樊玉龍住在鄭州一家豪華旅館,每天客人絡繹不絕,各路各派的人都有。來的都說是抗日的,其抗日調子不會比不時從樓下走過的工人、學生和各行各業的遊行隊伍低。
鄭州雖說有貫通全國東西南北的鐵路幹線,但城市的建築還是很陳舊的,到處都是軍閥時期留下的瘡痍。近來倒是另有一種形象,市中的小廣場人聲鼎沸,到處都是賣抗日書報的喊聲,間或還有幾聲洋鼓洋號夾在中間。
來客不斷,兩位豫籍的失意黃埔一期同學與樊玉龍談了一會兒,似乎談不攏,站起身告辭,聽到洋號聲,客氣地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想請樊玉龍到那邊跳個舞。樊玉龍擺擺手笑道:
“我這個老土,還沒學會那種洋玩意兒。”
三個人笑著分了手。
胸懷大誌的黃埔生剛離開,茶房就敲門進來,說又有兩位客人求見。樊玉龍還沒有吃晚飯,中午同幾個好友高喊大嚷地喝了頓酒之後,客人不斷,把酒意和饑餓都忘了,剛要躺下休息一會兒,又有兩位客人已經站在門口。這兩個人好像很陌生,樊玉龍不禁警覺地摸下腰中的槍。
“二位是……”樊玉龍故意拉長腔,同時在腦子裏快速搜索關於眼前不速之客的信息。
“玉龍哥,怎麼,不認識啦?”走在前麵身材較矮的人微笑著將禮帽往上提了提,口音竟是熟悉的兒時的味道。
“是順立啊!”樊玉龍激動地走上去抓住石順立的手,“沒想到,真沒想到。”
樊玉龍拉起石順立的手,不停搖著,眼睛一直向前盯著,石順立依然戴副黑框眼鏡,留著大背頭。一時之間很難判斷他的身份和來意。隻見他移動一下身子,拉了一下身後一個身材瘦高的人,笑著問樊玉龍:“這是誰?你更沒有想到吧?”
那個人仍不動聲色,慢慢從臉上取下墨鏡,直視著樊玉龍笑道:“這個你不會也不認得吧?”
“趙定北!怎麼會忘記老同學呢?”兩個人熱情地握手,像是真正久別重逢的發小那樣。茶房送上茶,樊玉龍左右看看,沒看到他熟識的王晏久王老師,隻見石順立低頭擦他那副黑框圓眼鏡,不說話。樊玉龍心中不免有點奇怪,問:“王老師沒來,他很忙吧?”
“啊啊,您是問晏久老師?”石順立瞟了趙定北一眼,略帶慌張地答,“忙,忙。”
“我們是老朋友了。”樊玉龍說,“他第一次上鼇柱山,第一次勸我通電228旅北上抗日,唉,多少年了?”
“是,是好多年了。”
“真想有機會再見見他。”
“有機會,有這個機會。”
“這次有機會沒有?”樊玉龍總覺得哪裏不對,可他無暇去猜測,雙眼直直地看著石順立。
石順立一時不知說什麼,有些不自在地僵住了。
趙定北瞧下石順立,不悅道:“我和順立,你該是更熟悉的吧?”他聳聳尖瘦的肩頭,攤開雙手笑著,“聽說你這次回來打算組織隊伍,明人不說暗話,我們這次前來拜訪,就是想同你商量,咱們合起來幹,好嗎?”
“好好,當然合起來幹好,打日本嘛,還分什麼你我,現在政府不是在商量合作嗎?”樊玉龍興奮道,忽然又猶豫一下,“但還不知怎麼個合法呢?”
“是的,停止內戰,一致抗日,這已是大家共同的想法,但具體怎麼安排,心中真還沒個底。”
“王老師在就好了,他是個有主見的人,而且他了解雙方的情況。”樊玉龍忽然又問起王晏久。
樊玉龍的話好像觸犯了什麼,趙定北瞪了石順立一眼,示意他不要說話,顯然他知道石順立應付不了這個問題,而他才是掌握答案的人。於是,趙定北冷冷地說了一句:“他去學習了。”
雙方又談了一會兒,大意是動員群眾,拉起隊伍再說。送客時,樊玉龍思之再三,還是向石順立問起秋秋——石伊秋,他的表妹。趙定北立即代為回答:她忙一大攤子事兒,忙得人仰馬翻,誰都無法閑著。樊玉龍望著二人走下樓梯,樓梯的聲音像打鼓,他聽著鼓點般的腳步聲,忍不住想著秋秋,想著秋秋這幾年可能的遭遇,甚至她究竟是否還在人間。想著想著,他心裏痛痛的,無法言說的那種隱痛。在那痛痛的想念裏,他的心又被剛才的兩個老同學拉回了豫西的那個村子,隻感覺心煩意亂。家事國事天下事,沒一樣讓人省心的。
樊玉龍在鄭州接觸了許多來自各方麵的人,又騎馬到各地走了一圈,先看玉皇院的嶽崇武,又依次看了大皋區的常文斌、江良鎮的於複亭和桂占魁、南涯的張舉娃、龍門吳莊的吳良更,最後還到白土探望了他的老上級辛寓德。不知為什麼,他對他最難忘懷的老家石匠莊卻繞了幾個圈子沒有進去。他害怕什麼?難道是村上幾十年吃不改樣的紅薯餅和高粱糊塗?又難道是經久不變的苦澀而歡樂的記憶?是高蹺戲、送神或打孽的槍聲?是秋秋的紅指甲和石伊秋的追捕令?這種種交織在他的記憶裏,就像他身上的傷疤一樣,丟不掉,抹不去。打孽,趙家人的出殯,那引人懷疑的蛛絲馬跡……在這亂世裏都可放一邊,唯獨他的秋秋,伏在他胸前的羞澀麵孔和哀怨的眼神,他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