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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家鄉

春天終究是來了,但冬天似乎還不願意隱去。綠色飄蕩於大地,但一片一片白色的殘雪還頑強地不肯退去,不肯放棄冬天殘留的最後陣地。天空變了個樣,明亮了,越來越高,那種陰沉的麵容沒有了,雲雀從藏了一個冬天的窩裏飛出來,箭一般地穿過雲朵,上下翱翔,不知在哪朵白雲背後發出一聲婉轉而流利的長鳴。

過年的社火已無蹤跡,歇了一冬的農人開始下地。牛鈴聲響,鞭子聲響,農人打招呼的呼喚聲響,整個春天的聲音一齊響了。樊玉龍看著前麵的村莊,深深地吸了兩口清新而帶有牛糞味的空氣,心想:是了,這味道,是小時候就熟悉的石匠莊的味道,到家了。他很興奮,想找一個熟人聊聊,但他的眼睛忽然模糊起來,突然恍惚一下,躊躇著拉了一下馬韁,心想:俺是走錯路了?前麵不是俺自幼熟悉的北寨牆,怎麼成了一片嶄新的高脊飛簷的青磚瓦舍呢?晨霧飄蕩,是誰在這裏新建的高樓堂舍?他迷茫地向四周望望,想找個人問問,耕作的農人都離得遠。許久,他拉住一個趕往別村念書的兒童問那是哪裏,兒童扭過頭答聲“北宮”,就匆匆向前跑走了。

北宮?北宮是哪裏?

樊玉龍望著前麵這片氣概不凡的新房愣了許久,心中七上八下,不住翻騰。他低頭牽起馬,身後那匹疲倦的老馬也低著頭,生怕被別人認出似的慢慢往前走去。信中娘對他說過,他們已搬到壽庭家住,石家老太太石蘭花已作古,中院上房隻住石孝先和小妾壹點紅,東院空著。石孝先聽說樊老太太要回村造房,想借住他家東院,趕緊要壽堂回信表示歡迎,並要將上房騰出,他和壹點紅搬到前院同二兒子壽堂住在一起。別看常秀靈霸道,老太太的架子放不下,但對過去的舉人、國會議員還是很尊重的。她沒接受這個好意,堅持隻借東院。樊玉龍對石家的東院是太清楚了,不用問路,翻過扒了半截的北寨牆就到。那棵老白楊還在,隻是不知哪年被雷劈了一邊,留下了特殊的樣貌。但春天來了,新發的枝頭上仍綻出星星點點的綠芽,好像從一個久遠的夢中剛醒,正在迎接旭日,蓄勢待發。樊玉龍在大院北門口遇到管家東祺,摟肩撫背,說說笑笑寒暄一番。東祺老了些,已不是當年帶他打兔子的姨父了。他還在石家當管家,擇要將石、樊兩家的事情說了一說。他性子沒變,好說笑,說話指手畫腳。幾隻烏鴉繞著花園的兩棵桑樹亂飛,“嘎嘎”叫得難聽,他猛彎下身摸塊石子擲過去,不想一隻烏鴉竟撲棱著掉在地上,他趕緊撲過去抓住翅膀,聳動幾下淡眉,提了提拿給樊玉龍看。

“娃子,看姨父的槍法怎樣?你的槍法勝過姨父嗎?”

“好好。”樊玉龍不知怎麼讚美打小帶著他們一幹娃子玩耍的姨父,隻笑笑說了兩個字。

“好?就隻兩個好字嗎?”東祺來了勁,外甥官位越高,他越喜歡在人前擺擺架子,“比你娃子咋樣?不是吹的,咱可是百發百中!”

“嗬嗬,外甥沒法比。”樊玉龍笑出了聲。

“聽說你還要拉隊伍,這次要是同小日本打起來,你可得把姨父帶上。”

“好好。”

“你給姨父個啥官?”

“這個嘛——”樊玉龍故意沉吟著。

“排長、連長俺可是不幹!”東祺盡力將耷拉下來的眼皮張開,瞪著黃眼珠,像要同誰打一場似的。

樊玉龍想一想,說:“當個炊事班班長咋樣?”

“這‘炊事’是幹啥的?”

“幹大事,誰都離不開它。”

“有你的官大沒有?”

“平級吧。”

東祺暗暗褪了一隻鞋頭開花的破棉鞋,照著樊玉龍的屁股就是一鞋底。

樊玉龍跳了一下大笑著問:“姨父,你咋動手啦?”

“俺還要擰你耳朵呢!在這大院裏,你姨父啥沒聽說過?還想騙姨父呢?”

樊玉龍急忙認錯,要東祺先穿上棉鞋把打死的烏鴉放到過道裏。東祺搖搖頭,表示不進去了。走進過道,他突然停住笑,改變語氣道:“龍娃,見了老娘小心些,這兩天她心情不順當。”

“哦,你聽誰說的?”

“這還要聽誰說?看你家老太太這幾天的臉,看臉上那一層冰,還看不出來嗎?”

“為的是啥?為那不中用的媳婦?”

“好像是為蓋房子。”

“房子不是已經蓋了嗎?”樊玉龍下意識地扭頭向後看了看,像是自言自語,說,“蓋得那麼大——‘北宮、北宮’,啥子‘北宮’?她不怕人家嚼舌頭,俺還怕人家搗脊梁骨呢。”樊玉龍這個孝子,聽到“北宮”這個誇張的諢號,而且是從一個孩子嘴裏說出的,心裏很不是味兒。坦白說,這次對老娘的作為好像有點反感。

東祺知道這事他插不上話,一進東院就退了出來。

樊玉龍在屋外先叫了一聲“娘”,隔窗向裏看看,隻見三個人像泥塑木雕一樣都不說話。走進屋,樊玉龍又笑著叫了聲娘,又看看兩個呆站著的媳婦,半開玩笑道:“是誰又惹娘生氣了?”二人臉上根本沒有久別的丈夫回家後的欣喜,兩個木雕,一對木頭人兒。大媳婦盧玉貞瞟了一眼二媳婦張金娘,說:“咱家誰有這麼大膽?”張金娘正在抹眼淚,不見一絲媳婦該有的姿態,倒像個受氣的小丫鬟。她即便見了自己男人也沒有撒嬌的意思,強忍著氣說,是她沒有把荷包蛋打好。

樊玉龍一進屋,心裏就灰暗了三分。這哪裏是個家呀!他極力想衝淡這種緊張氣氛,走到娘身旁,彎腰看看一碗還冒熱氣的荷包蛋,隻見細白的小瓷碗裏,正漂浮著兩個粉白色的欲開待放的“蓮苞”,笑著說:“這‘蓮苞’像畫的一樣,畫不能吃,碗裏這兩個一定好吃。娘,您還沒過早吧?天不早了,快把這碗荷包蛋吃了,咱娘倆好說話。”沒想到這兩句勸慰的話卻惹娘更生氣了,娘將細白瓷碗向樊玉龍身邊一推,問:“碗麵上這麼多沫沫,叫人咋吃?”樊玉龍伸過頭一看,心說啥不能吃啊,才吃上飽飯幾年哪,就變得這麼……但他不願意多想,若無其事地勸說:“這是些水泡,不算啥臟東西。”娘將碗猛一推,要樊玉龍把蛋吃了,沒想到這一用力把碗推翻在桌上,弄得滿桌滿地都是湯水,兩個荷包蛋像兩條金魚似的在地上彈跳了兩下。張金娘急忙將碎碗掃幹淨,盧玉貞趁機躲了出去。

沉默,沉默,屋裏剩下的兩個人都不說話,都在想,想幾十年前後的事,人怎麼會變成這樣?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常秀靈想,她明明受媳婦欺侮,兒子卻視而不見,不給她撐腰;樊玉龍想,受苦受難的老娘,曾經窩頭也吃不飽的老娘,怎麼學會了這樣的做派?怎麼會變成這種自己兒子都難以置信的樣兒?

樊玉龍要張金娘趕快回廚房煮了一碗荷包蛋,小心伺候老娘吃了。他感到心裏壓抑得厲害,就找個借口,出街走走。街上基本沒有變啥樣,街麵仍然是高低不平的石塊,大槐樹下兩口老井周圍,仍然聚集著許多閑人和忙著打水的人。人們圍過來同他打招呼,或問打仗的事。其中有的人在他出村闖蕩那年月還是娃娃,如今已成為背直肩寬的漢子了。忽然他在人群背後看到了石匠爺爺,老石匠坐在街邊一塊石頭上抽旱煙,看到樊玉龍向他走來,慢慢把煙嘴兒從已經沒有幾顆牙的嘴裏拔出來,笑著挪了挪屁股,讓個地方給樊玉龍坐。樊玉龍疾步走過去,麵對著許久沒見的長輩爺爺,他沒有坐,低下頭看著老石匠說話。繞了半天,老石匠石恨鐵終於把調調扯到正題上。

“鐵柱那娃咋樣?”老石匠爺有點羞赧地問,“沒在部隊上給俺丟臉吧?”

“那咋會呢?”樊玉龍高興地答,“你管教出來的娃子都是鐵打的,敲起來‘當當’響,哪會做丟人事。”

“沒有偷懶?”

“沒有。鐵柱勤快著呢。”

“沒有搶奪和欺壓老百姓?”

“沒有,這事咱鐵柱幹不出來。”

“沒有貪生怕死想當逃兵?”

樊玉龍哈哈大笑兩聲,大聲說:“這事是咱石匠莊人幹的?鐵柱更不會做丟人事。”

“他現在還跟在你身邊當勤務兵?”

“早不當了。”

“那他當啥?”老石匠聲調有點緊張。

“你說呢?”

“俺說不上。”老石匠壓低了聲音,隻怕丟了麵子。

“排長!”樊玉龍突然吐出這兩個字。

石恨鐵驚得猛一站起,舞弄著煙袋杆興奮地說:“他有這出息?”

“哈,你別隔門縫看扁呂洞賓,他呀,還要晉級呢。”00

兩人緊挨著坐在一塊石頭上,談到軍校,談到村裏的情況,也談到眼看到來的戰爭。這時候,龍娃又回來了,那個鄉親們看著長大的龍娃,和他們一樣坐在同一塊石板上。

樊玉龍離開老石匠又走回十字街口,猶豫一下轉身向東走去,與遇到的熟人說了很多話,不覺走出了村東門,來到了東場旁邊。東場上三四十個人正在操練,雖然動作不熟練,走起來有點別扭,但基本還能保持隊形。他再仔細看,中間喊口令的正是當年的石四年。有人不知向石四年嘀咕了什麼,石四年猛扭轉過身握緊雙拳向樊玉龍跑來,然後立正、敬禮,大聲報告:

“報告樊旅長,石匠莊保安隊隊長石四年向您報告,全隊四十三人正在操練,現請指示。”

樊玉龍推托了一下,看到隊員們真摯的愛國熱情,不能不有所觸動,開始講了講全國當前日益高漲的抗日熱情,接著講起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鼓勵大家踴躍參加抗日工作,提醒每個人都不要忘記肩頭的責任。講得不多,言短意長,隊員們都很受鼓舞,掌聲熱烈。隊長石四年好像怕樊玉龍聽不到似的又跨前兩步,把手抬到樊玉龍臉前拍得特別響亮。樊玉龍原先對石四年印象不好,看到石四年的一派抗日熱情,好像對他往日橫行鄉裏、欺壓百姓的惡行都忘了。這時,村東口有人喊,石四年支耳聽聽,急忙告訴樊玉龍說縣裏來了人,今晚有任務,他得趕快將保安隊帶回村裏。

“今晚有什麼任務?”樊玉龍下意識問道。

石四年沒有回答,已經發出口令要保安隊轉向莊子,跑步走。

樊玉龍望著這支小小隊列的背影,暗笑兩聲,心想他們能有什麼任務,也未在意。

東場是樊玉龍最熟悉不過的地方,他想起少年和青年時代的秋秋。秋秋在哪裏?場院裏的一切依然如故,隻是那個柔軟的她沒有蹤影,真像一場大夢,也許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秋秋了。這時,隱隱約約傳來一陣歌聲,還帶有兒童稚氣的歌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穿上綠軍裝,

拿起小刀槍,

告別我爹娘,

一起上戰場。

弟弟當兵、妹妹看護、哥哥當隊長,

大家協力,決不後退,拚命去抵抗。

衝衝衝衝衝,

殺殺殺殺殺,

保衛我家鄉,

為國爭榮光。

又唱:

向前走,別退後,

生死已到最後關頭,

生死已到最後關頭。

…………

十多個孩子排著隊走了過來,多為八九歲的兒童,最大的十一二歲,小的看起來隻有五六歲,個個扛著不知在哪個唱大戲的會上也不知已傳幾代人的油彩木刀、木槍及其他式樣的“武器”,個別孩子幹脆將一根木棍扛在肩上。雖然年紀小,但個個把胸膛挺得高高的,一麵走一麵唱,歌聲如吼,似乎立刻就要走上戰場。樊玉龍正感迷惑,身旁一群聚集成一堆同他一樣看熱鬧的大姑娘、小媳婦中卻傳出話來。

“這是剛辦的洋學堂裏的學生嗎?”一個嫁到村上不久的新媳婦問身旁的人。

“不是,洋學堂還沒辦呢。”一個甩下大辮子的姑娘接過新媳婦的話,“村公所原先辦私塾的地方現在讀洋書了,私塾先生宏儒爺爺自動讓賢,請了一位教洋書的先生過來。”

“聽說還是個女的。”有人插話。

“聽說還是咱莊上哪家的姑娘。”又有人說。

樊玉龍聽到這話心口猛地一動,心想:“是咱莊上哪家的姑娘?”村裏人把外邊來的東西,都稱作“洋”,除了石伊秋在外邊讀過書,誰還能回村教娃子們讀洋書呢?可惜他剛才隻注意看隊中兒童們唱歌的神氣,倒忘了去看老師。

喝過那碗被家鄉人當作晚飯、稱為“湯”的芝麻葉麵條,一放下筷子,樊玉龍就向石孝先家中院子走去,這次回村,石孝先他是拜望過的,但多去幾次也無妨。石孝先的身體是大不如前了,但談起話來還是神采飛揚,不減當年在國會中與人爭辯的氣派。他支持抗戰,甚至讚成國共合作,團結、團結不絕於口。壹點紅提個暖壺剛來給兩個茶杯續水,西廂房那邊就吵嚷起來。

“那邊吵嚷個啥?”石孝先不滿地問。

“我來送水的時候,看到石四年正帶著幾個人向西廂房走去。東祺跟在後麵阻止,輕聲告訴俺院子已被保安隊包圍了。”

“石四年想幹什麼?什麼東西,他敢如此胡來?”石孝先將手中的茶杯狠狠往桌上一放。

樊玉龍直望著壹點紅急問:“西廂房誰在住?”

“秋秋。”

樊玉龍像被開水燙了一樣猛地站起身,不管不顧就說:“我過去看看。”

樊玉龍幾步跨過院子,推開門口持槍站崗的人,走進西廂房,看到頭發剪短的秋秋正被幾個穿軍衣的人圍住,她掰著手銬,竭力反抗。

“你們要幹什麼!”

“你不是看到了嗎?”一個穿身不合體軍服的人扭頭一笑,大概看來者不善,忙表白道,“俺們在抓人!抓共產黨!”

“我們是縣黨部的,有命令。”又一個人說。

“不準抓!你們縣黨部憑什麼抓人?”

穿身不合體軍衣的那人笑了,準備逗逗樊玉龍,他問:“你不準抓,你又憑什麼?”

樊玉龍突然抽出腰間的手槍,頂住石四年的腦袋說:“是你把他們招來的,你要他們趕緊把人放了,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西廂房霎時靜了下來,雙方都不說話。稍停,一個身穿中山裝、年紀稍大,想必是個官員的人說話了:“你是啥子人?怎麼一說話就想動武呢?”

石四年看看滿臉怒氣的樊玉龍,討好地說:“這位是樊旅長、樊旅長。”看看樊玉龍又說:“這位是軍事委員會參議、第二十路軍駐豫代表。”

樊玉龍瞪了一下石四年,毫不客氣地說道:“說那麼多幹啥?我就是那個過氣的樊旅長。”

穿中山裝的官員想必在官場混了很久,深諳人情世故,雖沒同樊旅長打過交道,但他是聽說過樊玉龍大名的,急忙走上前要與樊玉龍握手,賠著笑臉,嘴裏不斷吐出兩個字:“久仰,久仰。”

這官員轉臉又怒目圓睜,嚴厲地掃射著石四年和那幾個穿軍裝的人,威嚴地說:“不要再難為石小姐,樊旅長敢保的人,還能是共產黨嗎?再說,國共兩黨真可能合作,抓人容易放人難,到現在還找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傻了?撤!”

他擺擺手,一麵對樊玉龍說著“後會有期”的客套話,一麵帶著幾個穿軍裝的人走了出去。石四年愣了一下,也帶著人走了。

剛才還緊張熱鬧的屋內頓時隻剩下兩個人——秋秋和龍娃。不知靜了多久,秋秋沒有猶豫,叫聲龍娃哥,自然地撲進了龍娃懷裏。天上的星鬥不再轉動,窗外的青蛙不再鳴唱,時間停止了,大地隻是一片無邊的寂靜。不知又過了多久,樊玉龍似乎聽到秋秋的啜泣聲,也感到秋秋在慢慢推開他,他醒了,刹那間大地恢複一片喧囂。

“龍娃哥,你又救了俺。”

“這還不應該嗎?”樊玉龍說,“應該,誰讓你是俺妹子呢!”

“說不定哪天還會為俺丟了命。”秋秋笑了,像她小時候一樣,有幾分調皮,笑得還是那麼美。

“應該,丟命也應該!”這不是吹牛,而是樊玉龍此時此刻的真心話。

“就會說這句話。”秋秋拉起樊玉龍一隻手,“看這隻手天天抓槍拿鞭的,粗成啥樣了!你身上沒有受過傷吧?”

樊玉龍久久無語。

“啊,我記起來了。”秋秋抹下眼淚,“我見到過你。”

“不提了,都是過去的事。”樊玉龍低聲說。

“龍娃哥,我們怎麼就成了敵人?”

“我說不清,你讀書比我多,也許你能說明白。”

秋秋輕輕地搖搖頭。

“也許以後真就不打了,一致對外了。”

秋秋輕輕地點點頭。

到這時秋秋才想起她是這屋子的主人,忙給樊玉龍讓座、倒茶,臉上露出笑容,像是剛見到一樣上下打量著他,還像舊時兩人的腔調,調皮地問:“龍娃哥,你怎麼會到這裏來呢?”

樊玉龍想起當年秋秋同他鬥嘴的樣子,開玩笑似的重複一句秋秋的話:“你怎麼會到這裏來呢?”

“這裏是俺的家嘛。”秋秋撇了一下豐滿的嘴唇。

“這裏也是俺的家!”樊玉龍故意加重語氣,說出這句讓她挑不出錯也難以反駁的話。

兩人都忍不住笑起來,從過去談到現在。樊玉龍告訴秋秋,他這次來是為了招兵,這不是鬼子都快打到家門口了嗎?他初步準備訓練四團新兵,但上峰批準不批準尚無定論,第二十路軍尚在等待消息,等等,好多未知數。秋秋問他這次回河南都見過誰,他說了一大堆人名,大多數秋秋認識。他又說現在形勢複雜,各方麵的人都要出來表現,比如兩個黃埔一期的朋友也想拉軍隊,戰區不許,這兩天竟被關了起來。講到這裏,秋秋打斷他的話,有所指地問:“在鄭州,你還見到誰了?”

“啊,啊。”樊玉龍恍然大悟,用手拍拍腦門,這才想起來秋秋要的答案。他忙說:“你是說那麵的人嗎?見到了,見到了。”

“誰?”

“我沒想到。”樊玉龍頓了一下,“我沒想到,是趙定北與石順立。”

秋秋沉默良久,臉上的表情慢慢變了,不再像剛才那樣天真、快樂。她淡淡地說:“我也沒想到。沒見到王老師?”

“沒有。”樊玉龍說,“我感到有點奇怪,我和王老師接觸過幾次,也算是有點交情,在這國共合作的關鍵時刻,我到鄭州,消息散出去了,他怎麼不出麵?”

秋秋好像突然醒悟過來,輕聲說:“聽說他到上麵學習去了,也可能有新的任務。”

樊玉龍想談一談柳子謙的現狀,秋秋好像在回避這個話題,隻說她從桐柏山下來,為的是更廣泛地推動抗日宣傳工作。上個月她回到莊上,聽說娃子們讀書難,“你曾提議在村上辦個現代學堂,得到很多人擁護。宏儒爺爺雖然教了一輩子古書,卻是個開明人。我回到村上第二天,他就找來同我商量,先將村公所裏的私塾改成讀現代書的地方,一步一步往前走。我到洛陽買了一些《抗戰三字經》《常識》《算術》之類的課本,這個學堂就開課了。”

秋秋對樊玉龍是深知的,也是深信的,從加強抗日宣傳談到軍事武裝,談得她自己心裏先就亮堂起來。

秋秋說:“我們明白,要抗日赤手空拳和日寇拚命不行,要有武裝,要把全民武裝起來。我們在山這邊有了一支小小武裝,幾百人,還會擴大,還會發展。”

樊玉龍問:“現在隊伍駐在哪裏?”

“他們還沒有駐地,但可以召之即來。”秋秋答。

樊玉龍又問:“誰在負責訓練?”

秋秋笑了,聊著聊著表情又明朗起來,她說:“就是你在開封當警備司令時候,從監獄救出來的那個小溫。”

“啊,有印象。”樊玉龍回想著,“那小夥不錯。”

“我們還可能合作呢。”說到這裏,一種希望的火苗逐漸升溫,秋秋笑出了聲,“將來有機會你幫幫他。”

“你是說合作?是說我和你合作?”樊玉龍隨著秋秋的笑聲也笑了,他看著秋秋的眼睛,脫口而出,“我們倆什麼時候分開過?”

秋秋聽出樊玉龍的話音,收起笑臉正色道:“我不是同你開玩笑,說正經的呢。”

“秋秋。”樊玉龍長歎一聲,“我倆是什麼命啊!”

“不是命,是時運。”許久,眼淚在秋秋的臉上流淌下來,燈光下像天上流動的流星。

“聽你說過,你同子謙成家了,是真的,還是假的?”樊玉龍問,把那個“假”字說得特別重,因為他希望這又是共產黨玩的那套假夫妻術,借以掩蔽真實身份。這些年他聽的、見的這類事兒已有好幾個,在他心裏希望秋秋說的“成家”也僅止於此類。

“是真的。”經過好長一段沉默,秋秋艱難地問,“他的情況還好吧?”

樊玉龍說:“可以說還好,但我知道他的內心是很痛苦的。”

秋秋又問:“他就決心留在那邊了?”

“不是你們,你們的組織——決定不要他了嗎?”樊玉龍激動起來。

秋秋不語,樊玉龍卻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好像把回來以後沒說的話都在秋秋麵前一股腦兒倒出來,不讓他說他會憋死的。“任大理的旅起義後已經改編成紅軍桐柏獨立師,趙定北為慎重起見,以‘肅反’之名把人家帶過來的兩個團的團長及下麵許多幹部都殺了,還想殺師長任大理,他隻相信鐵匠出身的流寇許大錘。柳子謙不讚成這樣做,趙定北就把柳子謙打成右傾分子,還把人家的黨籍給開除了。人家跑到省委申訴,省委無奈;人家跑到上海找黨中央,接待他的人卻讓他回去聽消息。子謙無處安身,隻好到樊鐘秀的部隊隱蔽。他原先在廣東就認識樊鐘秀,並且樊鐘秀一直反蔣。中原大戰時,樊鐘秀被炸死在許昌,部隊由參謀長郜子舉接手,先改編為第五軍,又整編為第二十師。柳子謙和郜子舉同為‘天子門生’,而且同為第一期,郜子舉當師長,子謙就自然地當了參謀長。秋秋,不瞞你說,我們一起在豫南與紅軍打過仗。我剛才告訴你的情況,都是那時他對我說的。他不是叛徒,他沒有出賣過貴黨任何一個人,他的心一直向著那個不要他的黨!試想,從八一起義至今,他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冤枉!”

“我不想知道他如今的情況。”秋秋低聲道,像在自語。

“那你們,還算是夫妻關係不是?”

秋秋不假思索,說:“這不是我們個人的事。”

這個說法太令人詫異。樊玉龍驚訝地問:“夫妻關係還不算個人的事,那什麼才算個人的事?”

秋秋正不知怎麼向樊玉龍解釋,有人敲了一下門,然後不等裏麵的人答話,門就被推開了,壹點紅站在門口。她看見樊玉龍,並未走進屋裏,說:“你在這兒,我就不進去了。”又扭頭對秋秋說:“老太爺剛才聽這邊有吵嚷聲,要我過來看看,原來是你們兩個。也都三十多歲的人了,還吵什麼?都早點睡吧,我回老太爺的話去。”

壹點紅雖然老成多了,但仍然嘴快腿快,不等秋秋把剛才“吵”的原委告訴她,就轉身走了。秋秋對樊玉龍苦笑一下,就說:“瞧瞧這事鬧的,你也該回東院去了,不早了,免得姨媽她們惦記。”樊玉龍看著秋秋,他心裏有一黃河的話要對秋秋說,幾天幾夜也說不完的話,都在他心裏打著轉兒。可要說什麼,卻沒有說,抓起他穿便裝時戴的呢子禮帽,撣了撣衣服,悻悻地走出秋秋的房門。

回到家,兩個老婆房內的燈都沒有熄,他卻徑直走進娘的房,跟娘說了幾句話,就到外間的一張小竹床躺下。今夜月光很好,月明星稀,蛩聲一片,樊玉龍在小竹床上輾轉反側,許多往事,無數回憶,不停地湧現著、重演著,那寨牆垛口,那燃燒的麥秸垛,那過年的社火,那槍子穿越的罌粟田,那老槐樹下的婚嫁……一把火、一把火在他心裏燃燒,把他周身的血液都燒得發熱。樊玉龍的心被灼得很痛,忍不住“騰”的一下站起身,向主院走去。他站在秋秋的房門外,不知站了多久,深吸了一口長氣,終於抬起手輕敲了幾下門。

“篤、篤、篤。”

“篤、篤、篤。”

他聽到了裏麵窸窣的聲音,聽到了門裏的急促呼吸,他想門要開了,但沒有;他的心變成一團火,幾乎把木質的門扇燒著了,燒開了一個洞……但眼前的門沒開。

第二天清早,東方剛泛一點白光,有人看到他騎馬衝出北寨門,向北飛奔而去。

樊玉龍想即刻回到戰場,回到抗日的戰場。這裏有石妹子山、北岸河美麗的山河,有老娘,有石匠莊親切的鄉親,還有秋秋,有他的歡笑和眼淚,絕不能讓日本鬼子近身,更不能被侵占,一想到日本鬼子可能要把這裏侵占,把這裏變成淪陷區,他的心猛一縮,心尖子痛得發抖,抬起馬鞭衝著天空狠狠地甩了一條弧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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