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商王帝辛在位第二十五年的夏天,下顎一顆牙齒發出可怕的陣痛。這痛楚在夜間的時候尤為嚴重,痛得他根本無法入睡。他在最痛的時候看見了一個鬼在用勺子挖他的腦子,醒來時他驚跳起來揮劍驅趕惡鬼,但是一躺下來,惡鬼馬上又把那柄青銅的勺子伸進他的腦子,像是宴會時用勺子從酒觚舀酒一樣。帝辛知道這是祖先中的某一位在對他做動作,一定是這位祖先對祭祀有不滿意的地方。在後來的連續幾天裏,他命令貞人大犬接連用五隻烏龜占卜,要找出是哪一位祖先對他不滿意而來懲罰他。大犬在占卜中采用的是排除法,他向商朝自開國國王亥開始的每個祖先逐個詢問他們的想法,但是每個祖先都顯得懶洋洋的不願搭理,沒有做出神諭。輪到詢問武丁王魂靈的時候,龜甲上燒灼的兆紋出現明顯的凶相。這些灼熱的裂紋延長開來,像是天上的閃電一樣,看得出武丁王魂靈的怒氣很大。大犬繼續用五個燒灼的裂紋來細細觀看武丁王的心緒,終於明白了武丁王的心思:諸祖先渴了,想要喝很多很多的人血。大犬把占卜的結果刻錄在龜甲上:
。
這個卜辭的意思是要向祖先神祭獻三百個活人牲。
商朝時的國王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一個大祭司。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除了征戰,他的重要職責是周而複始沒完沒了地對祖先及自然神進行祭祀。帝辛的時候,商朝已有超過三十位的先王。所有的王按照天幹地支排成順序,輪番祭祀,有主祭和配祭,一年到頭一直在循環。所以,帝辛時期稱一年為一祀。周祭有五個程序:
、、、、。
分別為酒祭、音樂祭、鐘鼓祭、肉食犧牲祭、羽毛舞祭。商朝的釀酒業已十分發達,所收的一成的糧食會用來釀酒,約一成的酒會用來祭祀;音樂祭和鐘鼓祭有編鐘、編磬、瑟、簫、塤;羽毛舞祭是讓會巫術的舞女跳羽毛舞,用的是孔雀和山雞的翎羽。而最為重要的祭祀就是肉食犧牲祭了。
為了平息諸祖先渴望鮮血的欲望,更是為消除折磨帝辛難以忍受的牙痛,一場盛大的祭祀接著進行了。帝辛王獻上了現場宰殺的三百頭牛、三百隻羊、一百頭豬,還有三十六隻黃狗、三十六隻黑狗。然後是一天的鼓祭和舞祭。接下來,就要開始用人牲了。根據占卜的指示,商王宰殺了三百個人牲。人牲宰殺後的血要放在祭祀的土坑裏,再把人牲肉體放置於不同的坑中,在接下來的時間裏,讓屍體腐爛發出氣味升上天空,諸位祖先要的就是這種芬芳的氣味。
武丁王統治的時代,商朝軍隊非常強大,不時可以深入北部鬼方國征伐,每次都能帶回大量羌族戰俘。這些羌族戰俘被帶回到商都後成了奴隸,平時用來耕作,需要人牲時就殺了他們。由於武丁王時俘虜眾多,祭祀的時候用幾百人牲是經常的事情。武丁王平定了鬼方的叛亂,把北方管治權交給了同樣是羌族出身的姬姓部落,讓他們改姓為周,作為北方最大的諸侯方國。而周部落對商朝的諸多義務中,有一項重要任務是每年要向商朝貢獻上萬個羌族的奴隸。從此,商朝國王不需親自征伐,也能獲得周部落提供的羌族人牲。
然而這麼大的祭祀之後,帝辛的牙痛並沒有止息。當天晚上那個鬼還一直伴在他身邊,一直在挖他腦子裏的東西吃。帝辛絕望之中隻得再次讓貞人大犬殺龜占卜,這次他得到了新的神諭。先王很不滿意所享用到的人牲都是年老的羌人,他要的是年輕羌人的鮮血和肉塊,而不是這些本來就快要死的人牲。
這一回,帝辛終於明白問題出在哪裏了。他的確麵臨著人牲數量不足和質量不高的問題。他讓管事的大臣趕緊去查人牲資源情況,很快得到一個讓他吃驚的報告。目前的人牲數量已經不能滿足祭祀所需,而且都是老弱病殘。要不了幾個月,就沒有人牲可用了。羌族的人牲來自西北祁連山脈,曆來是由周姓部落輸送到殷都大邑商的。但近幾年來周姓部落供應的羌人數量在悄悄減少。帝辛那段時間忙於在東南方溫暖的地方巡遊,忽視了周姓部落減少輸送羌人這一事情。但現在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於是他立即派出了一支最精銳的輕騎軍隊,由三鋒戟衛隊長“亞”率領,直奔周部落的領地,去押他們的頭領周文王周昌到殷商來質問。
半年過去,一個陰鬱的下午,帝辛半躺在王座上,牙齒陣陣作痛,所以捂著臉呻吟著。宮殿的裏麵布滿了巨大的青銅禮器,被燈盤上燃燒動物油脂的燈光照得發亮。帝辛背後的木頭牆上,掛著一麵巨大的盾牌,上麵是他的王族族徽。由於商王心情煩躁,那些奏樂舞蹈的人都退到邊上的宮殿了,隻有衛兵執著青銅戈守在每一根柱子下麵。在帝辛的王座右側,貞人大犬無聲跽坐著,隱藏在王座的燈影裏。
這個時候,隻聽到外麵響起了一陣車馬到達的聲音。緊接著,消失了半年的三鋒戟衛隊長亞一身戎裝疾步走進宮殿,他走路的風帶動了殿內的油燈火焰,使得殿內有很多的影子搖晃。亞向帝辛跪拜,稟報已經按照王命將周部落的頭領周昌帶到了殷商,現正在門外的車裏候命。
帝辛說,快把他帶上來。
於是,兩個衛兵便把一個個子矮小但看起來還結實的人帶上了宮殿。這個人看來對帝辛並不陌生,看見他便伏在地上不敢抬頭,還裝出很卑微的樣子。
“抬起頭來看著我,你這狡猾的草原狐狸。最近你倒是躲哪兒去了?好幾次方國諸侯大會都不見你的影子。”帝辛厲聲問道。他已查到上幾次的諸侯朝會周昌都缺席了。
被斥責的周昌慢慢抬起頭來,臉上帶著獻媚的微笑。他的臉上布滿了汙垢,胡子眉毛都結成了塊狀,看起來被拘捕到商都的一路上沒有得到好的待遇。他的年紀大概有六十歲,在那個時候已經算是一個年邁的老者了。他的模樣像是個精明的馬販子,祁連山草原的陽光把他曬得黑裏透紅。這人就是後來被孔夫子稱為聖人的周文王周昌,此時他正集中精神應對著帝辛的質問。
“大王,我的年紀越來越大,腿腳都不方便了,所以這幾次的方國諸侯大會我都沒來成。我雖然沒有來朝見大王,但是我始終在草原上為你管理這西北的土地,不讓那裏的暴民作亂啊。”
“你這伶牙俐齒的小人,你說你在為我管理這西北的方國,雖然這幾年沒有鬧事,但是西北的供奉越來越少了,尤其是你們進貢的羌人數量更是一年不如一年。我今天告訴你,要是再這樣下去,我準備發動一次征伐,把你的部落給滅了,以後我自己去抓捕羌人。”
“大王有所不知,這些年草原上出現了很多的狼群,把羊群牛群都吃掉了,羌人也都走到祁連山的深處去了,所以現在很難抓到他們。”
“這句話我已聽到很多次了。好幾年前你就這麼說,我不是叫你們先去把狼殺盡嗎?我們給了你這麼多的青銅武器,給你們戰車,讓你們在西部沒有人可以抵禦你們,你卻拿什麼狼的事情來應付我。”帝辛這下子怒氣上升。
“大王英明,他的確是在撒謊。”三鋒戟衛隊長亞單腿跪下報告,“大王,我們在西邊走了幾個月,一路上看到數不清的牛羊群,狼群卻沒有遇見過。他說的不是事實。我們到了他的部落之後,到處找不到管事的人。那邊的人說,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看見他們的頭領了。後來我們終於找到了他的宮殿。說實話,他的宮殿真是不敢恭維,不過是個大一點的氈包而已,裏麵還臭烘烘的。當我們找到他時,他還不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完全像是個做夢的傻子一樣。他的周圍掛滿了許多畫著奇怪符號的木牌和皮塊,他看見我們時慌慌張張想把這些東西藏起來,可是讓我們拿了個正著。”
帝辛讓三鋒戟衛隊長亞把東西拿上來。亞把那個布包拿上來,打開讓商王看,是一些上麵畫著奇怪符號的塊塊板板。商王帝辛把臉一沉,厲聲問道:“這下你沒話可說了吧。原來你沒有去給我抓羌人,是躲在家裏搞這些名堂了。快快說來,這是怎麼回事?”
“大王,這些東西我是用來演算從你們這裏學來的算卦占卜的。我是想用占卜的辦法,來推算哪裏可以抓捕到更多的羌人啊。”周昌看見國王動了怒,趕緊磕頭說。
帝辛對他的話將信將疑,便把那些木牌和皮塊遞給了貞人大犬,讓他看看究竟是些什麼名堂。貞人大犬看這些木牌和皮塊上的符號的確是占卜算卦的。但是,大犬驚奇地看到周昌拿的皮塊上的符號和商朝貞人所用的已經有所變化了。在那些羊皮塊上,大犬看到了一些句子。“東北喪朋,西南得朋”“利涉大川”“宜建侯,履帝位,建侯行師”。大犬覺得這些句子藏有玄機,他要是按實把這些句子的意思說出來,這個周昌馬上就會被殺掉。但是大犬覺得自己還沒有明白這些話的真實意思,在他搞清這些詞句的意思之前,他選擇了緘默。他回報大王,說這些的確是占卜的短句。他能感覺到周昌眼睛餘光在注視著他,汗珠從他臉上滲出來。
但帝辛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說:“周昌,你以為你真姓周嗎?別忘了你的本來姓氏也是羌姓,是我們的祖先讓你們改姓周,充當我們的鷹犬,讓你們去給我們提供羌人而免得你們自己去當人牲。但鷹犬還是鷹犬,你們別想學當主人的模樣。”
“大王說的極是,我們一點也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隻是現在草原上的羌人越來越難以管治,也難以捕捉,我們隻是想從主人這裏學點東西,好去預測到哪裏可以捕捉到多一些的羌人。”
帝辛似乎越來越生氣了,他大聲斥責說:“不要為你們的過錯找借口。你整天躲在屋子裏麵去演算這些東西,難道羌人自己會跑到你的圍欄裏麵嗎?大犬,你讓他看看武丁王年代的祭祀記錄,那一次武丁王祭祀始祖成湯王用到多少人牲知道嗎?一次就用了一千五百個人牲。你們那時每年給商朝提供的人牲數量每月都有上千人,而現在你給我提供多少?今年到現在還不到三百個羌人。你自己說說看,該怎樣來處置你?”
“大王,你放了我吧。你讓我回去,我一定會給你抓到很多很多的羌人。”
“周昌,這一回我可不會聽信你的花言巧語了。我不會放你走,讓你部落的人給我每月送三百個羌人來,我才不會把你殺了去祭祀。你不是要研究算卦嗎?那好吧,我就把你關到羑裏,讓你慢慢去卜算怎麼才能讓你的部落按時把羌人送來。”
帝辛說完,便讓三鋒戟衛隊長亞把周昌帶下去了。一支衛隊立即押送他到羑裏,關押在一個石屋裏。
周昌被推進這個又冷又潮的石屋後,蜷縮在角落裏不停地歎息呻吟,看守因而覺得這是個沒用的人,也就不特別警惕他。周昌身上穿的是羊皮做的襖子,不怕潮濕和冷氣,所以石屋對他來說並不是很不舒服。衛兵每天會送來一塊麵餅和一罐子水,因而他也不會受饑渴折磨。他很快就用從牆縫裏挖出的小石片做成占卦的卦版,用別的石頭在上麵刻上了符號。有了這一套演算卦象的石版,他就能在石屋的環境中安下心來了。石屋有個窗洞,陽光會照射進來。周昌每天都把太陽照在牆上最長的位置刻下來,然後會把刻度和以前的比較。這些刻度越來越長,時節正在趨向溫暖的春天,炎熱的夏季也不遠了。
一個初弦月的夜晚,周昌聽到石屋的外麵有動靜,有人在和衛兵悄悄地說話。周昌頓時感到極為恐懼,因為他知道占星術中初弦月時是殺人的時刻,他害怕外麵的響聲預示著帝辛派人來殺他了。果然,他聽到了石屋的門鎖鏈被搬動的聲音,接著門開了。一個人影在淡淡的月色裏顯出來。這個人走進了石屋,門隨即關上了。屋裏有點月光,所以周昌能看見這個人的臉孔,他的眼睛發著亮光,鼻梁高高的像兀鷹一樣。他開始說話,他說的是周昌能聽懂的祁連山脈的羌人方言。
“大王,在我知道你被商王囚禁在羑裏之後,我最初的願望是想親手殺死你。我一直在買通關係,賄賂看守你的衛兵。今天晚上終於成功了。”
“你為什麼要叫我大王?為什麼又這麼恨我,要花這麼多的心思來殺我呢?如果你是商王的人,要殺我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嗎?”周昌這個時候覺得死到臨頭,反而不懼怕,心裏輕鬆了。
“你不會知道我是誰,可是我是知道你的。你隻要聽聽我的羌語看看我的長相,就應該知道我是祁連山脈的人。”
“這個我能知道,看樣子你在這裏活得不錯。”
“你有這樣的想法讓我覺得為你羞愧。讓我告訴你我是怎麼到這裏來的吧。四十年前的一個早晨,我的家族剛從睡夢裏醒來,老人和孩子坐在山腳下麵對著草原曬著太陽,成年的男人女人在趕馬放羊收集羊奶。我們是一個大家族,祖父一代和我父親一代都住在一起,有上百個人。那時我還隻有十五歲,騎著一匹小馬幫助大人幹活。突然間,有一支人馬出現在草原上。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這是些什麼樣的人,老人們知道危險到來,大叫著‘快逃命!周部落的人來了’。但是我們的家族裏有孩子有老人,又不是每個人都有馬騎,哪裏逃得過一支軍隊的追捕,結局是大部分人被抓獲了。”
“你們家是住在祁連山的山陰吧?”周昌若有所悟地問道。
“是的,就在山陰靠著雪水河的坡地上。我心裏到現在還能想起雪水河在春天時嘩嘩流淌的樣子。但是那一次我的家族被你的軍隊抓住之後,雪水河就和我們永遠分開了。我的家族幾十個人開始蒙受苦難,我們一個個被繩子捆著,也不知在路上走了多少個日日夜夜,我的祖父輩在路上都死了。等我們到了殷商之後,才知道他們還是早點死掉好些,因為到了這裏會死得更加悲慘。”
神秘的來客向周昌陳述了羌人被送到殷商之後悲慘而恐怖的結局。他們都被關押起來做奴隸,平時要幹沉重的農活,隔幾天就有祭司過來選人,選中了就帶去做人牲被殺掉獻祭。神秘來客說自己沒多久就被選中了。他被殺掉之前貞人做了一次占卜,占卜的結果顯示祖先不願意接受他,他才被從人牲的隊伍裏剔除出來。後來,他成了一個王侯的養馬人,慢慢獲得他的信任,才成為一個自由人。
“這麼多年過去,我家族的人都被當人牲殺掉了,隻有我一個人還活著。雖然我現在已經過著和商朝人差不多的生活,但是我心裏還沒有忘記我的故鄉雪水河邊的牧場,我也時刻沒有忘記那個早上抓走我們家族的那一支軍隊。是的,後來我知道了這支軍隊是姬姓部落周昌的,也就是你的。我真的沒有想到,有一天你自己也會被商王抓來關在羑裏。”
“客人,你就不要再羞辱我了。你不是說要來結果我的性命嗎?那你還是快點動手吧。”周昌平靜地說。
“這個不忙,我現在想要殺你是易如反掌。不過我先要問你一點事情。這些日子殷商的王侯圈子裏麵都在傳言,說你被抓到商王宮殿的時候,還帶了一堆算卦的東西,此事可當真?”
“不是我自己帶來的,是那個抓我來的衛隊長從我的宮殿裏找到的。”周昌說,他有點緊張起來。
“聽說有幾塊羊皮上還寫著語句,什麼‘利涉大川’‘東北喪朋,西南得朋’之類的。我覺得很有意思,想請教你是什麼意思?”
“沒有什麼意思,隻是打卦的用語而已。這些沒意思的語句怎麼會傳開來?”周昌辯解著。他對要殺他這件事倒不很在意,但這幾句話讓他很害怕。
“你說沒意思,我倒是覺得意味深長呢。利涉大川,你好像很關心要渡過大川黃河吧?你不會想獨自一人渡過黃河,一定是在想一支軍隊渡過黃河的事吧?”這個人看著周昌的眼睛,追問道。他看到周昌從緊張的狀態又慢慢鬆弛了下來。
“你繼續說吧。”周昌說。
“那好,我就直接說了。我想問你,你是不是有聯合西北的諸多部落一起反抗商朝的計劃?你不是有‘東北喪朋,西南得朋’這樣的話嗎?而且你還有‘宜建侯,履帝位,建侯行師’這樣更加巨大的野心吧?”來客說。他的聲音也變得激動了,像是一個同謀。
“你以為這樣的事情會做得成嗎?”周昌平靜地說。
“隻要你能這樣想,就有希望做到!”來客說。現在他顯得激動了起來。他說:“這就是我本來想殺你,又改變了主意的原因。我在這裏知道西北諸方國早已對商朝不滿,隻要有一個方國起來帶頭,就有可能剪掉他們。我想知道你是不是願意帶這個頭。”
“客人,你該不是商王派來試探我的探子吧?請問你的大名?”
“我姓薑,名尚。人們叫我薑子牙。”
從這天開始,周昌和這個原羌族人牲薑子牙建立了秘密聯係。薑子牙經常會在黑夜來到石屋裏和周昌密談,會把周昌冥思苦想出來的八卦演化思想記錄下來帶出去,還會把周昌要對遠在祁連山的兒子說的話讓人送達過去。由於薑子牙的幫助,周昌被囚禁在石屋裏不但沒有被摧毀意誌,反而對於未來有了深思熟慮。
半年之後,有一天早上,一輛雙駕馬車在滾滾塵土裏直奔殷商都城而來。從車上下來了三個長相還算英俊的年輕人,隻是他們的衣著打扮和殷商人很不一樣。天氣已很熱了,他們還穿著皮襖,頭發散亂著披在肩上。匆匆而來的三個年輕人是周昌的三個兒子。大兒子伯邑考,二兒子周發,三兒子周公旦。他們是收到了薑子牙的密信,想來救父親周昌一命。他們帶來了一車上好的祁連山奶酪進獻商王,商王帝辛看了這些奇怪的草原奶製品,覺得氣味難聞,一點也不喜歡。他讓三鋒戟衛隊長亞把周昌的三個兒子先軟禁在殷商城下。
帝辛這一段時間在籌備著去東南方向征人方的事宜,沒有時間考慮處理拘押在羑裏的周昌的事。這一回,帝辛準備一直往東邊方向走,看看到底他能走到多遠,所以這將是一次曆時很久的征伐。在遠征軍出發之前,他要舉行一次盛大的祭祀。這將是一次殷商全民參加的祭祀,充滿了狂歡和娛樂的精神。這個時候他再次想起了周昌,他決定在出征前的祭祀上,要向祖先詢問如何處置周昌以及他的三個兒子。
這一天,整個殷商城像是一個被動員起來的蟻窩激動著,無論是貴族還是平民甚至奴隸都在興奮中。貞人大犬陪同帝辛走進城內的成湯宗廟時,隻聽得城內的石板路麵轟轟隆隆作響,隨著聲音的接近隻見一支重型的雙馬戰車隊伍開了過去,前往宗廟的廣場前集結。在馬車隊過去後,從另一個方向走來一支隊伍,押著今天準備用作祭祀的人牲隊伍,其中的一個車子裏就有關在木籠裏的周昌。帝辛走到宗廟的高台上,隻見台下是黑壓壓的人群。那是殷都的居民,他們在大型祭祀活動時都會來參加,這是他們的義務也是權利。他們要來看眼花繚亂的祭祀儀式,歌舞、殺戮、鐘鼓音樂、祭獻,甚至還能分到一塊祭祀的肉食(有時可能會是一塊人肉)。殷商的民眾早已等候在這裏,在人群裏麵還摻雜著賣水果賣點心賣私酒的小販。當看到帝辛走上高台時,整個宗廟鐘鼓齊鳴,人群中發出了海浪一般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歌唱隊在高聲齊唱著: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
方命厥後,奄有九有,
商之先後,受命不殆,在武丁孫子。
緊接著便是鼓祭和舞祭。上百麵的大鼓,聲音直達天庭祖先所居的地方,那排成隊列的佾舞人舉著旗幡和玉牌,交叉變換隊形。更有那吹笙簫的吹出響徹雲霄的美妙樂聲,讓看台上的民眾進入了狂熱狀態。
繼而開始了肉祭。隻見一隊頭上戴著牛角麵具的人從屠宰房內抬出一個個平麵的木架子,上麵放著一具具已經整治好的牛、羊、豬,祭品已經去皮,斬成各種形狀。這一次,共殺了二百頭牛、三百頭羊、三百頭豬。那個時候殷商從事屠宰祭祀行業的人數量非常龐大,因為除了屠宰,還有一係列相關的加工,而屠宰行業是被貴族們壟斷了的。
屠宰活人和屠宰牲口是有區別的,一定是更高級的行業。屠宰人不像屠宰牲口是事先屠宰的,而完全是即時的。每次的祭祀高潮總是在祭獻人牲的時候。在屠宰之前,先要由貞人占卜本次要祭祀的人牲數量。當貞人宣布占卜結果的人數低於民眾預期時,人群就會發出失望的噓聲。如果超過了他們的預期,那麼人群會變得狂熱起來,聲浪一浪高過一浪。占卜的結果出來了,大犬把結果刻在一塊龜甲上:
丁酉卜貞王王伐百人卯六十牢鬯六十卣亡尤。
這個結果是要殺兩百二十個人。
占卜顯示了祖先要求:
伐百人卯六十牢鬯六十。
“伐”是個會意字,意思是用戈割去人頭,這樣的無頭屍體要一百個人;“卯”是個象形字,意思是把人開膛剖肚用木棒撐開來,像如今南方的醬鴨一樣,然後放在火上麵燒烤,祖先和神靈就是喜歡這樣的香味和油煙,這樣的人牲要六十個。“鬯”也是個會意字,就是用匕首慢慢割下人的肉,字上麵的交叉點點表示血液正在淋漓滴瀝下來,這樣的人牲也要六十個。這一次的人牲數量達到了民眾的預期,整個祖廟熱情高漲,每一個人牲在帶上來屠宰之前,人群都會在激動中嗡嗡響著。歌唱隊會齊唱歌頌祖先聖靈的頌歌:
撻彼殷武,奮伐荊楚。
冞入其阻,裒荊之旅。
有截其所,湯孫之緒。
然而祖廟裏的人群最為期待的是有消息傳出今天商王要殺了西邊的諸侯方國周部落國王周昌祭祀征伐。民眾對於殺死一個方國諸侯熱情高漲,正在狂熱期待中。民眾知道這個周昌正是商王祭祀人牲羌人的主要供應者,沒想到他自己也要當人牲被祭祀了。
帝辛自從抓捕到了周昌把他關到羑裏的石屋之後,他牙齒的疼痛明顯減輕了許多。他後來幾次夢到在他牙床骨裏麵作祟的鬼就是周昌,於是萌生要在出征之前殺掉周昌祭祀祖先的主意。但是,他並不能做最後的決定,必須先占卜詢問祖先的意見。隻有祖先同意接受周昌這個人牲,才可以宰殺他。
周昌現在就站在木籠裏,靜靜地看著祭台上即將向祖先神問卜的貞人大犬。他的三個兒子則坐在賓客的席位上,邊上有衛兵看守著他們。
貞人大犬接下來要做的占卜是一個對曆史影響巨大的事件。他已經完全進入了和祖先神交流的狀態,現在他是一塊中間的導體,現實世界的商王正是通過這一導體和祖先神建立了溝通對話。整個祭祀祖廟變得靜悄悄了,上層平台上一排排粗大的鬆木柱子沐浴在灼人的陽光中。從這裏向下望去,殷商城全部會收入視野內。那城內的商王鹿台花園、城門碉堡,還有洹河邊上那裝飾著金色大鳥圖騰的王宮屋頂全都一覽無餘。貞人大犬已經挑選了一隻龜甲。這是一隻巨大的神龜,是南方靠著海邊做貝殼錢幣生意的商人帶過來貢獻給商王的。這樣的神龜會養在祖廟裏,有專門的人喂養它們。在確定要使用它們的龜甲時,會提早三天殺死神龜,並由治龜師刮平龜甲,整理形狀。貞人大犬這個時候腦子裏突然想起他小時候跟著當貞人的父親去看神龜,他動手去摸龜,結果給烏龜咬住了一個手指。烏龜咬住人的指頭是不會鬆口的,除非是天上打雷。他的父親就是敲響了一個銅鼓響器讓烏龜覺得是天上打雷,才鬆口放開大犬的手指。
現在,他在一片龜甲上寫上了對貞的詞句,在中間的位置用玉鑽鑽了一排小圓坑。他把桃木占卜棍放在青銅爐上點燃,念著禱詞,詢問祖先諸位先王,請求他們把對祭祀的態度意見呈現在龜甲圓坑燒灼之後的裂紋上麵。當他正集中心智做這件事時,卻被祭台所麵對著的遠方大路上一道塵土搞得心煩意亂。那是一駕馬車正朝城裏飛駛而來。他決意不朝那個方向看,不讓自己的心智受到外部事物的影響。然而,那個景象已經進入了他的心裏麵,揮之不去。他從青銅爐裏抽出燃燒著的桃木占卜棍,對準事先鑽好的小圓坑炙下去,隻聽得龜甲發出一聲“噗”的悶響,一陣青煙隨之騰起。隨著青煙退出,大犬能看到龜版上出現了火炙的裂紋。要理解這些千變萬化的裂紋的暗示意義需要一個貞人畢生的學習和冥想,有時候出現的兆紋會相當複雜,難以斷定祖先的意思。但是今天的兆紋的指示意思很明顯,所有的裂紋都伸展向不接受祭獻的一邊,也就是說,祖先不願意接受周昌的血肉犧牲。大犬在龜甲上寫下了驗證的卜辭:王不受享。他再次被城外大路上那滾滾塵土裏的馬車所吸引,那塵土越來越接近城門。可是他仔細觀看,卻看到那大路上什麼也沒有,完全是他內心裏的景象。
先祖不接受周昌血肉犧牲的占卜結果立即在宗廟裏傳開來,黑壓壓的民眾中發出了騷動,明顯對沒有殺周昌做祭祀感到了失望。最為感到失望的是帝辛,然而,盡管他不滿意,卻不能對祖先的選擇做任何改變。他的怒氣像烏雲一樣聚集著,看台上的民眾也不願就此罷休。大犬靈敏的聽覺覺察到了祖廟外麵傳來的喧囂聲。那聲音是從祖廟的石圍牆外,從城區街巷上傳來的。大犬明白:不僅是祖廟內的民眾不滿意這占卜的結果,還有無數聚集在祖廟外邊的民眾也對這個占卜結果感到了失望。他們等待著得到什麼讓他們覺得滿意的補償,否則是不會離開的。
祭司團立即進行了合議,做出一個決定:既然祖先不接受周昌,那麼他的三個兒子在這裏,祖先是否會喜歡他們呢?
於是貞人大犬再次進行了占卜。這次的占卜結果顯示,諸先王喜歡接受周昌的長子,方式是“醢”,也就是做成肉醬。
周昌的三個兒子此時還坐在賓客席上。當最初他們被帶到祭祀現場坐在賓客位子上時,他們還以為僅僅是來看一次祭祀表演。但當他們看到那些羌族人牲被尖刀一個個宰殺,像草原上人民宰殺牲口一樣時,徹底被嚇壞了。這三個王子都能想起自己也參加過在草原上捕捉羌人的行動,對於他們來說這是從小就有的遊戲。好多次,他們之間還比賽過誰能抓到更多的羌人,就像他們小時候比賽誰會釣到更多的魚一樣。現在他們才看到他們所捕捉送到商都的羌人原來是要這樣被宰殺的。第一撥人牲剛剛宰殺完畢,在他們驚魂未定時,馬上聽到大祭師宣布要附加配祭,向祖先詢問是否接受周昌的血肉。在等候貞人問龜的時間裏,三兄弟裏最小的周公旦嚇得口吐白沫昏厥了過去。
此時站在木籠子裏的周昌倒是顯得心情平靜。他已經活了六十多歲,長期演算八卦讓他知道生死是件注定的事,有死才有生,因此對死已經無所畏懼。因為薑子牙暗地裏的消息,他知道三個兒子已經到了殷商城,今天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坐著。他眼睛已經昏花,無法在人群中辨別出他的兒子們來。他知道兒子來到這裏是想向商王求情放他回去,雖然他非常擔心他們這是自投虎口,但還是對兒子們為救父親不顧一切的勇氣而欣喜。因此,周昌並沒有為商王居然會把他當人牲殺掉而懼怕和憤怒。他相信在處死他之後,商王會放他的兒子們回去的。而兒子們看到了他是怎麼死的,對於將來的大業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這回老謀深算的周昌失算了,貞人占卜問龜的結果是商朝諸先王不接受他的血肉獻祭。還沒等他從準備赴死的精神裏蘇醒過來,商朝諸先王要接受他的大兒子伯邑考做成肉醬做獻祭的占卜結果就出來了,而且通過了大祭師響亮的聲音向激動不已的民眾宣布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周姓王朝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周昌的大兒子伯邑考被屠宰師帶到了祭壇上,剝光了衣服捆在柱子上,先在肚臍眼下麵打一個洞,讓他的血從這個洞裏慢慢流幹,然後從他身上片下一層層肉,兩個快刀手在砧板上將肉剁成肉醬,盛在青銅簋裏祭獻在諸祖先王的牌位前。按照慣例,做成“醢”的肉醬一部分要趁著鮮美的時候請賓客分而食之。商王帝辛特地吩咐給還在木籠裏的周昌也送上一份。商王帝辛盯著木籠看,他看到周昌不慌不忙地一口一口將盤子裏的兒子伯邑考的肉醬吃了下去。周昌是用手抓著吃的,最後還把手指和盤子都舔幹淨了。
很顯然,帝辛對於周昌津津有味吃下了兒子肉醬的行為感到滿意,這表現了他的悔過之心和對商朝的忠誠。帝辛在這一次祭祀之後,牙齒完全不痛了,所以覺得目的已經達到。他加封周昌為西伯侯,放他帶著兩個兒子回去,讓他代表商朝管理西部更大範圍地域的事務。
被拘禁在羑裏多時之後,周昌終於帶著兩個兒子離開殷商城,坐著一駕馬車向著西北邊的祁連山方向而去。他的小兒子周公旦已經被嚇得成了傻子,二兒子周發則緊鎖著眉頭,一句話也不願意說。在趕馬的人中間混進了一個人,那就是薑尚。他化裝成一個趕馬人,偷偷跟著周家父子離開了殷商城,回到了祁連山下的大草原。他後來被稱為薑太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