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一早,梅冰枝雇了一輛馬車,帶著楊鳴條出城前往洹河邊的小屯村。這個時候正是初春,田野上凍土已化開來。楊樹槐樹都抽出了新枝。馬車往田野的深處跑去,突然有一段河流出現在眼前。這就是洹河,一條橫貫安陽黃土地的河流。那河床是那麼的深,把地表深深地切開,在兩岸形成陡峭的河堤。河堤之上,長滿了高大的柳樹。而在這柳樹的濃蔭之下,洹河的水呈現著碧綠的顏色,非常安靜地流淌著。水中還有些洲渚,上麵長滿了蘆葦和野花。楊鳴條知道,幾乎所有的文化都是依靠著一條水係產生的,這洹河就是留下甲骨文的商朝人得以生存的水係。楊鳴條很難想象,眼前這一片開闊的農田當年會是一個繁榮的都城。是啊,如果這裏不是都城,怎麼可能留下這麼多的甲骨片和青銅禮器呢。
這天,當馬車跑進了小屯村時,楊鳴條開始記下方位。小屯村位於洹河的南岸,洹河呈S狀橫陳在小屯村的東北方向。當他進入村裏時,他發現這裏的屋舍還算齊整,路邊樹蔭下有紅牆掩隱著一座武聖祠,再往前走還看到一個帶十字架的天主教小教堂。他看到有幾個孩子正在村頭的樹下玩耍,那些孩子一見他,四散而去,不見了蹤影。但須臾之間,有孩童向他圍過來,手裏拿著一些碎小的骨片,向楊鳴條兜售。越來越多的孩子出現了,每個人手裏都有一些貨色。看來這村裏時常會有外邊的人過來收購甲骨片,所以小孩都知道到田野裏撿取大人們舍棄掉的碎骨片,指望能換幾個銅子。楊鳴條起先還仔細琢磨著孩童的骨片,但沒多久工夫,有更多的人圍過來,讓他無法細看。這些骨片大都是一些無字的甲骨,但甲骨看起來是真的。他走進村子裏麵,看見了一個村婦,便問有沒有字骨頭可賣。村婦不久後端來一盤碎骨頭,好幾片有雞蛋大小,上麵有字。楊鳴條知道這是些真骨頭,便付了兩個銀圓買下。付完錢往前走,村民聽說有人收購字骨頭,以為是古董商來了,許多人拿著自己的存貨出來圍著他。一個老太太手裏拿著幾條二三寸長的牛甲字骨來求售,說是每塊要二十銀圓。楊鳴條問每塊十銀圓是否可以,那老太太扭頭就走,看起來是很懂行情的。楊鳴條來這裏的主要任務是要探訪甲骨的發掘和埋藏情況,並不是為了收購,所帶的資金也很有限,於是就沒向村民購買大塊的甲骨。
村裏有一個老人,是前清的秀才,自稱知道字骨頭的來龍去脈,楊鳴條便出一個銀圓請他當向導,老人欣然接受。他帶著楊鳴條和梅冰枝先察看了洹河水係的地形。楊鳴條早已在書上研究過洹河的地理,今日得以實地站在洹河的岸邊,看著碧綠的河水緩緩流淌,聞到岸邊樹木的清香,心裏的歡喜難以言表。這洹河的水來自林慮山,流至橫水郭家窯村時,潛流地下,至善應山出露。曆史上因此有洹河“逢橫而入,逢善而出”之說。楊鳴條沿著河岸行走,看到河幅寬闊處有七八丈,狹窄處隻兩三丈。河床上多廣灘,白沙平鋪如練。水深處如碧潭,淺處才幾寸。老秀才說到了夏天洹河的水會大漲至高岸邊,甚至會淹沒岸邊的田地和村裏的屋基。在洹河南岸邊除了小屯村,還散落著好些個自然村,有高樓莊、花園莊、四磨盤、王裕口村、白家墳、薛家莊。這裏的土壤為河水衝積土,種植棉花、麥子、高粱、小米類。
老人帶他們去看以往挖掘字骨頭的地方。一處為舊發掘地,在村北偏東二三百步處,此地掘於四十多年前,今天已經沒有字骨可挖,早已填平種植棉花。老人說,四十多年前小屯一朱姓的農民犁田時,忽然有好多骨片隨土翻起。仔細一看,有的骨片上麵有刻畫,還有個刻畫上可看到塗了紅色的朱砂。骨片大的可以辨認出是獸骨,小塊的看起來像是龜甲,而這些龜甲剛翻出土的時候是軟的,見了風就變得硬了。有的本來是一塊整甲,出土後都碎成小塊。當時北方一帶的農人常從土中翻出埋藏物,有銅器、古錢幣、古鏡、劍刃、箭鏃,都能賣出好價錢。這個朱姓的農人得到這些骨片之後,覺得奇異,便往深處挖掘,又獲得一大筐的骨片。他把這些骨片收藏起來,卻無人問津。一塊肩胛骨十分大,朱姓農人想近代沒有這樣的大獸,這會不會是古代的龍骨呢?便將它們送到藥鋪去賣。中藥裏本來是有龍骨、龍齒,可治頑疾,研成粉末則可治刀創。但龍是烏有的,豈能得龍骨?所以中藥裏所謂龍骨都是用古代的骨殖來充當,人骨畜骨都可用。藥鋪看這些骨片奇異,便收購之,隻是價錢很低廉,一斤才數枚銅錢。村裏農人見這些骨片能賣錢,農閑時紛紛在地裏挖掘,挖到很多的骨片。藥鋪用不了很多的骨片,隻揀大塊的收,而且還要沒有字刻的。農人因此在售骨之前先得將字刻鏟去。那些字刻太多不易鏟除或者骨塊太小的則被拿去填枯井。
老秀才說著這些往事的時候,楊鳴條聯想起京城王懿榮最早發現甲骨文的傳說,說的正是王懿榮當日身染瘧疾,從宣武門外菜市口的鶴年堂藥鋪抓了一服藥。王懿榮素通醫道,看藥方上這回多了一味平常少見的“龍骨”的藥。他熬藥前打開藥包查看了一下,發現這些龍骨原來是些大小不一的陳年骨片,有的骨片上有許多非常規律的符號,很像古代文字,但其字體又非籀非篆。他翻看再三,摩挲良久,一時難解。為一探究竟,他派人趕到鶴年堂,選了文字較鮮明的全部買下,並告知藥鋪再得了有字的龍骨,全都送到他府上,他會以善價購買。而在這之後,便有山東人氏古董商人範兆慶帶著甲骨售賣給王懿榮的掌故。
楊鳴條一提範兆慶的名字,老秀才記憶猶新。他說範兆慶是個跑鄉的“東估”。這邊稱做古董收購的人為“估”,北方的估客有北京、山東兩派。京估來安陽僦居旅店,候人持物來售,他們舍得花錢,服用奢華,經常會留妓停宿。而東估則節儉艱苦,所居為極為簡陋之小客棧,或者是租借當地人屋子,日間則是四處巡回到每個村落去收購物件,所以謂之“跑鄉”。範兆慶那年跑鄉至小屯村,收購土中發掘之物。村人問其所要種類,他說凡有字的骨頭皆可。村人向他展示了字骨頭,他說要的正是這些有字的骨頭,字越多越值錢。村人賣出了一些骨頭,得價甚高,大喜過望。他們趕緊去找早年用有字的骨頭填沒的那口枯井,可那口井所在的地方已成為平田,蹤跡全無,再也找不到位置。自此,村人得骨後,都藏起來售給範兆慶。範兆慶從小屯獲得帶字的甲骨後,徑直賣給北京王懿榮等名士。他一直隱瞞了甲骨出土的地方,真有人問急了,他便謊稱得之於河南湯陰縣。他保持這樣的獨家買賣達十年之久,到了宣統三年才被羅振玉探到甲骨出自河南安陽小屯。
這王懿榮是晚清翰林,曾三任國子監祭酒,精通金石學,他在收集到一批字骨頭之後,發現這就是殷商時期的文字。但他剛著手去破譯這些難認的字符,就遇上八國聯軍攻入北京。他不願投降洋人,跳井自殺。王懿榮死後,其子將他所收的字骨全售給了劉鶚。劉鶚,字鐵雲,正是那個寫《老殘遊記》的丹徒劉鶚。他在收到王懿榮的藏骨之後,將甲骨文字拓印成冊,書名《鐵雲藏龜》。自此之後,研究甲骨文日眾,著作不絕。小屯的字骨價格因此飆升,估客來往絡繹不絕。那時節村人每家都挖到了字骨頭,各售自家所掘。也有數家聯手挖掘的,如挖到大宗的則將所得藏於一戶人家加以封存,不得獨賣。等賣出所有東西,再分配各人所得。有的人家藏骨甚多,他們會把良品和次品搭配成若幹份陸續出售。恐一次售出,賣不出好價錢。他們雖不識甲骨文字,但憑經驗也粗知字骨品相。凡字骨中有奇異字形者必索高價。
楊鳴條麵對著這片已經恢複為棉花田的昔日出骨片的田地,心裏難以平靜。他所知道的那麼多關於甲骨學界的事情,都起源於眼前這一塊土地。這一塊田地位於村子和洹河之間,由村後逶迤而北,中間為一帶狀高地,比周圍平地高出二三尺,老秀才說龜甲多出於此處。再往北,靠著水邊,地勢漸低。老秀才說這裏出的骨片最多。這一個區域大概有一百畝地大小,現在已經歸於平靜,沒有人再到這邊挖掘。
看過了這一塊四十年前開始發掘字骨頭的田地之後,老秀才說接下來的發掘就沒有規則了,可以說是遍地開花。近年來,官府頒布法令禁止村民私自發掘,但私下發掘還常有發生。他帶著楊鳴條、梅冰枝到了洹河邊一個長滿灌木的沙堆群中,稱這裏也是個發掘地。老秀才說,當地人掘一個坑,取得字骨後即填平。楊鳴條看見這塊地有兩個坑還沒填平,說明村人還繼續在這裏挖掘。老秀才說安陽這個地方出中藥材天花粉,每年秋天都會有很多人在這裏挖天花粉。天花粉的根部埋在地裏麵,要挖下很深才能找到。去年秋天有人在這裏挖天花粉的時候,發現了一個灰坑,結果挖出了很多大塊的字骨頭,全被開封的一個古董商買走了。楊鳴條注意到這裏是一片荒蕪的沙堆,不是莊稼地。他看到這些沙堆中有很多個已經回填的坑,在一個回填過的土坑邊上,撿到了一小塊無字的碎骨,說明這裏的確是埋有甲骨的。楊鳴條想:羅振玉所言安陽甲骨已經挖幹淨的說法明顯是不成立的。就算莊稼地裏的甲骨已經挖完了,那這些沙堆裏的甲骨則是前人還沒動過的。從他剛才在小屯村裏所見到的家家戶戶都藏有字骨頭的情況來看,這裏的甲骨埋藏量還很大。這樣想想,他的心裏就有點兒底了。
在小屯村走訪了一整天。下午時分,楊鳴條和梅冰枝坐著馬車沿郊外的田野小路回住地,忽然見到路的對麵有一匹高大而瘦骨嶙峋的老白馬慢慢騰騰走過來,馬背上坐著一個同樣瘦瘦的白種洋人,戴著一頂三角的黑色帽子。楊鳴條馬上聯想起西班牙白話小說《堂吉訶德》,覺得這個人很像那個好鬥的騎士,隻是邊上少了個囉唆的桑丘。楊鳴條問梅冰枝,知道這是什麼人嗎?梅冰枝說這個人全安陽都知道,是個好心的加拿大傳教士,名字叫明義士,當地人都叫他“老骨頭”。楊鳴條一聽這名字驚呼一聲:原來是他!想不到他還在這裏!
明義士這個名字在甲骨文學術界是非常有名的。早在一九一七年他就在上海出版了一本《殷墟卜辭》,上麵有兩千多片的甲骨拓片,而學界傳說明義士所藏甲骨有萬多片,占到了當時全部存世甲骨的三成以上。但是很多年以後明義士都沒有消息,有人說他去了歐洲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也有人說他回加拿大了,還有人說他已經死了,想不到他還在這裏。楊鳴條還清楚記得明義士的《殷墟卜辭》一書前言所寫的他在安陽尋找甲骨的一段故事,那是這樣寫的:
一九一四年春天的某一天,安陽小屯村。加拿大傳教人明義士騎著白馬經過一個村莊,這裏散落著一些用自然曬幹的黃泥土坯蓋成的農舍,它們的顏色和周圍的黃土、莊稼混成一體。在靠著河邊的斜坡上是一大片剛剛被耕牛犁耙過的土地,等著農人們來播種棉花。那黃色的泥土裏麵散落著一些破碎的陶片,其磨光的表麵上為黑色的美麗彩繪,有的畫著一些曲線,有的是一條魚的身體或者一隻女人的眼睛。這些陶片都是在犁地時被犁尖從地裏麵翻出來的,有的已在表土裏很久,有的則是剛剛從地下出來,顏色比較新鮮。明義士在加拿大多倫多大學所受的自然地理教育和他在美國、加拿大了解到的博物館知識讓他確信,這是一些年代非常久遠的碎陶片。他從白馬上下來,彎著腰順著土坡一塊一塊地檢視著陶片,把自己喜歡的撿起來放在口袋裏,一直撿到了斜土坡下方河灘上。河水衝刷著土地,很多陶片會被衝刷到河中央,有的會被淹埋在河邊的砂石之下成千上百年沒人知曉。在低窪處的河灘上有一大片沙柳正在春風中吐出了它們的嫩芽新枝,有五六個穿著破爛肮臟衣服的小孩子手臂彎裏挎著籃子正在柳樹上采摘嫩芽來做農家日常飲用的柳葉茶。當孩子們看到這個穿著黑袍戴著圓形教士帽的外國傳教士出現在河灘的時候,都害怕得藏了起來。因為孩子們對於外國傳教士不了解,聽信謠言認為白人傳教士是會吃小孩的,他們會把小孩捉去養在那個帶尖頂的教堂裏麵,做完了禮拜就要吃掉一個。但是過了一陣子,孩子們看什麼也沒發生,好奇心勝過了恐懼,都從樹上爬下來。他們圍著正在仔細揣摩陶片的明義士,問道:“洋老爺,你在幹什麼事情呢?”
“我正在瞅這小陶片上的花紋。”明義士用河南話回答孩子們。他其實也就會說河南話,因為教他中文的是河南武安的一個私塾,北京的官話他不會說的。
“這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一塊破瓦片嗎?”孩子們說。
“不,那是幾千年以前人們使用的東西,我非常喜歡它們。”明義士回答。
“那你喜歡龍骨頭嗎?”
“什麼龍骨頭?”明義士第一反應以為是恐龍的骨頭。
“我們可以給你看一些上麵有字的龍骨頭。”孩子們說。他們帶著明義士穿過了沙柳叢,走了一百多步坑坑窪窪的沙地,來到他們設在一個土洞裏麵的秘密藏寶地。孩子們扒開上麵幹燥的細沙,露出了一小堆碎骨頭片,大小隻有雞蛋殼那麼大。明義士當時並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他撿起了幾片在手裏細看,發現這些骨頭碎片上有一些刻痕,是整齊排列著的刻痕。他細細看的時候,覺得這是一些象形的符號。他當時還不知道,這些刻字符號是中國古代的文字,也就是後來所稱的甲骨文。孩子們對他說,在小屯村周圍,大人們常在夜裏偷偷摸摸在地裏挖掘東西,他們挖的就是這種字骨頭,挖到大塊的就有外地的采寶客來出錢買走。村裏的人知道這是發財的機會,所以發現有可能挖到字骨頭的地方就不會聲張,隻在夜裏打著火把秘密地挖掘,而且挖過之後馬上會把坑填回去。孩子們隻是在他們挖掘過的地坑附近找到一些破碎的小骨片,因為這些骨片太小從來沒有人要買的,大人都舍棄了。這些孩子羞答答地問明義士:他要不要這些字骨頭?
明義士給了孩子們每人一個銅板,把這些字骨頭都裝到口袋裏。那些孩子都歡天喜地地飛跑而去,生怕這個外國佬反悔了要把銅板要回去。
楊鳴條讀過的這本《殷墟卜辭》是明義士出版的第一本甲骨文圖集,這本書隻是呈現,沒有闡釋。從曆史的角度來說,明義士是第一個發現安陽是甲骨文出產地的外國人。
楊鳴條路上邂逅明義士之後,準備去見他。這個晚上,楊鳴條差人給明義士送上自己的名片。想不到明義士知道他的名字,而且欣然邀請他上門談話。
“我知道以前大名鼎鼎的羅振玉來過這裏。你是我知道的第二個來到安陽實地察看的研究甲骨文的人。”明義士說。楊鳴條沒想到他說的是一口河南話。
“你見過羅振玉嗎?”楊鳴條問道,也同樣用河南話。
“沒有見過麵,那一次我正好在洹河邊散步。當我回到家時,我的仆人告訴我有一個小老頭來找過我,見我不在,老頭用鐵鉤在我牆上刻了兩道痕跡,扭頭就走。我回到家裏,一看那兩道痕跡,知道這人一定是雪堂羅振玉。我熟悉他的圖章刻法,他的刀筆一如殷商的契刻。”
“這聽起來就像是古希臘的阿佩萊斯線條的故事一樣。”楊鳴條說。他說的阿佩萊斯線條的故事是古代希臘有個叫阿佩萊斯的畫家以畫線條著名,有一次他去拜訪自己的對手——同樣是畫家的宙克西斯,沒有遇見他,便在牆上畫下了一段線條。宙克西斯回家後,根據牆上的線條,就知道來客是有名的阿佩萊斯。
“哈哈,楊先生對西方古典文化很熟悉啊。把羅振玉比作阿佩萊斯有點便宜他了。我聽說北京的王懿榮在中藥材裏發現帶刻字的甲骨之後,收藏甲骨的人都不知道這甲骨的出產地在哪裏。後來遠在日本的羅振玉經過秘密打聽,才從文物販子範兆慶口裏知道了甲骨文出在安陽小屯村,而不是原來所說的湯陰、洛陽等地。在差遣弟弟到安陽打探幾次之後,羅振玉在一九一五年終於親自到達安陽小屯村,他在幾個鄉紳的簇擁下來到洹河岸邊棉花地裏刨出過帶字甲骨的土坑邊上,大聲歎息:啊!這裏就是甲骨文的殷墟!這裏就是甲骨文的殷墟!羅振玉在洹河邊待了不到十五分鐘,一陣冷風吹得他咳嗽不停,於是就趕緊回到客棧。從此以後沒有再來安陽一步。”
“是啊,羅振玉那次實地踏勘安陽殷墟之後,據他自己所稱,從此他對商朝的斷代和地望有了精進的了解和領悟。”
“是啊,到現場去研究總是會取得進步,你看羅振玉在洹河邊才待了十五分鐘,就有了頓悟和精進。我有點奇怪,既然孫詒讓、羅振玉、王國維這些有名的文字學家都在研究殷墟甲骨文字,為什麼他們不親自到埋藏著甲骨片的安陽深入考察呢?當然,羅振玉終於來到了小屯村,可隻在洹河岸上呼嘯幾聲轉頭就走了。還是你們的老板傅斯年說得好:傳統害死人!中國曆來是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研究古文字的人隻會坐在書齋裏研究,而如果他們自己跑到田野裏去發掘,豈不是變得和盜墓賊一樣下賤了嗎?”明義士在大發議論。
“先生在這裏收集甲骨十多年了,傳說你有五萬多片甲骨,而世上所有流傳的甲骨也隻有十五萬片。還想請教先生,你覺得洹河邊的甲骨是不是已經發掘殆盡呢?”楊鳴條想把話題引回自己的任務上。
“在我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我倒是想和你討論一下你的貞人集團的猜想。在我看到你那篇《殷商貞人名錄猜想》文章之後,我開始在我的骨片中按你的理論去尋找貞人的名字。我在帝辛時期找到了十五個,武丁時期十八個,祖甲時期九個。盤庚之後有十一個王,按照這個比例,三百年的殷墟有一個龐大的貞人集團,留下來的卜辭數量一定也是非常龐大的。商朝的祭祀大概是人類曆史上最複雜最密集的崇拜活動,他們的祭祀表一年到頭輪流不停,國王幾乎把所有時間都花在祭祀上,因為他們以為祭祀是最好的投資,會得到最好的回報。因此你可以想象,殷墟三百年會留下多少記錄祭祀的甲骨片呢?我們已經發現的還隻是很小很小一部分吧。”
“先生居然對我的文章做過這麼深的研究,這是我沒想到的事情。”楊鳴條說。他的確很意外明義士讀過他的文章。
“還不隻研究你的文章,我還是你的《貞人大犬》連載小說的熱心讀者呢。連載你小說的報紙我都裝訂成冊呢,像殷商人裝訂甲骨成檔案一樣。”明義士說。他的話讓楊鳴條很是吃驚。
“我是一個容易傷感的曆史學者,那些已經消逝但是留下了痕跡的生命總是讓我難以忘懷,就像你們西方的詩人濟慈,會詠歎希臘古瓶上美麗的人一樣。當我一次次閱讀那些甲骨上的契刻,眼前經常會想起那些在甲骨上刻字的貞人,覺得他們都還活在某一個空間和時間裏,那些景象會從我內心深處某個泉眼裏自己源源不斷地冒出來。”
“沒有錯。科學和文學研究,經常要靠直覺的印象來推動。說真的,我覺得你這個小說和你的研究文章一樣有意思。故事有時比理論更有力量,《聖經》都是一篇篇故事構成的。你跟著你所創造的貞人大犬的神秘直覺向前走,一定會找到你想要的東西。”明義士說。
拜訪過明義士,楊鳴條結束了這天的行程。梅冰枝送他回到旅店,和他一起吃了晚餐後才告辭回她的安陽中學。楊鳴條在燈下記了當天的日記,已是深夜。他難以入睡,旁邊的房間裏有土妓在叫床。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睡著了。上半夜,他做了一個春夢,夢裏他在和梅冰枝縱情交媾。但這個和梅冰枝交媾的男人並不是他自己,而是他心裏的貞人大犬。在下半夜的夢裏,大犬越來越清晰地出現了,在黑暗的大地上行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