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活鬼活鬼
張宇

因為侯七當年出走時,曾在宜陽給程守文寫過一封“三不回家”的信,便種下禍根,結出苦果。侯七走後,程守文幾次到家尋釁,侯七父母先後含恨去世。石榴膽小怕事,生下侯門根苗後,便也搬回了娘家土橋,靠父母兄長接濟,勉強度日,打發光景。

石榴她爹上過私塾,知道些古禮。盡管不少人都勸石榴再嫁,老漢執意不從。隻要有人出遠門,他就托人打聽侯七的下落。他說:“女人家,別說給侯家生下根苗,就是在侯家炕邊兒立過,也是人家侯家的人。打聽不到侯七的確實下落,說什麼也不能再更二夫。”

那出門跑生意的人,為了安慰石家父女,沒見著也說見著了,隻是帶不回信來。石家不信。唯獨石心太真在南京見到過侯七,侯七還請他吃飯,送了盤纏。胡月萍給石榴還捎有錢和衣物。石心太隻說石榴生孩兒取名侯山,閉口不說父母下世遷居娘家之事。出門之人,報喜不報憂,用心也是好的。千不該,萬不該,石心太不該見財起意,吞下侯七家錢物,反而說沒見著。石心太又是石家子弟,是石榴遠門子哥哥,石家怎不信他的謊言?等不得石心太良心發現,時不久,他自己又讓刀客劫了,殺身取財,便中斷了侯七的消息。

一幹人都說,光景恁亂,侯七在外四下漂流,早就沒有那人了。但都不敢對著石榴說。石榴一直等著丈夫回來,清早和下午都要引著侯山在村頭望路。靠著回憶侯七往日對她的恩愛和溫存,熬落了西山坡一大堆日頭。

忽然間,侯七從天而降,怎不叫人喜出望外?

侯七回來,雖算不上榮歸故裏,不過有人送,有人接,還帶回不少錢財,也算體麵。又聽說程守文叫解放軍打死了,心裏美得要開花。靠鄉鄰指引,跑到父母墳頭哭號一場後,便接回妻兒。在城東關蓋起三間門麵瓦房,冷鍋灶冒出熱炊煙了。

為了感謝嶽父嶽母之恩,侯七花錢買了上好的柏木棺材和壽衣,表了賢婿之心。

共產黨坐天下,太平盛世,風調雨順。侯七隻想著要安居樂業一門心思種莊稼了,不想縣政府派人來動員,叫他參加工作,當革命幹部。侯七猶豫不定,石榴卻眉開眼笑:“山他爹,如今缺少識字人,共產黨看起咱,咱就別扭捏了。你放心大膽幹革命,隻要你能站在人前頭受人尊敬,俺石榴再苦再累,喝口涼水心也甜。”

剛解放,有文化的人太少,侯七又從南京帶回來不少“積極和覺悟”的好印象,搞革命廣開才路,不用侯七用誰?侯七也想,共產黨把蔣介石趕到台灣,打天下建立了新中國,就是日能呀!像俺侯七肚裏才多少聰明才智?共產黨這火眼金睛全發現了,要挖出來貢獻給國家和人民。乖乖,這共產黨可真英明無比!娘的,舊社會到處闖蕩卻拿著豬頭找不著廟門兒,不得我侯七精忠報國。新社會找上門來三請諸葛,還想咋的?士為知己者死,此時不幹更待何時?幹他媽的,說不定借共產黨的浩蕩東風,要把俺侯某人送上北京天安門城樓上招招手哩。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啥事都是他媽碰的,幹!

侯七填表當了幹部,人前人後的又成了侯同誌,感到無比的驕傲和自豪。

當了幹部,就成了國家的人,身不由己。不多時,忽然一道調令下來,要抽他和一部分人到外地工作,由河南永寧小縣一下分配到了山東煙台地區銀行。連山東也需要侯七去不可了,侯七覺得自己太了不得,自然服從組織決定,要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去。但不能帶妻子兒女,又有點遺憾。石榴等了他恁多年,侯山又長到四歲多了,想起他們又如何是好?再加上又受了些黨的教育,這一走又是常年不能和妻兒團聚,想想過去和胡月萍的那段姻緣,愈覺得對不起石榴。

臨走的這天夜裏,侯七怎麼也睡不下,就對石榴說:“山他娘呀,明天就要出發了,左思右想,有件事老想給你說說,不說出來活活是一塊心病。”

“啥事呀?看你說得恁厲害。”

“啥事?你石榴對俺這麼好,可我侯七在外胡混,辦過對不起你的事,你想到了沒有?”

“沒有。想那些亂七八糟幹啥?好好的,俺從來不往壞處想,把人往壞處想,越想心不就越涼了?”

“你沒想,我得給你說說。夫妻不能隔心。你遠門子哥石心太吞了悶心食,沒得好死,你也就一直在屯兒裏坐著。我在外頭還娶過一個小老婆,還生下一個閨女哩。”

石榴忽然翻身坐起,把衣裳披在身上:“啥呀?你把話給俺說個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

於是,侯七就把如何救楊忠信,如何和胡月萍逃跑,如何回老家來等,一切掂住布袋倒了個精光。石榴聽著“嗯”著,聽到後來不再“嗯”了,扔下衣裳又躺在侯七懷裏,好半天沒有一句話。

“我知道,你聽了恨我。石榴,你心裏難過,覺得虧,就咬我一口吧。”

一會兒,石榴才說:“七哥,你想錯了,我石榴不是那心底狹窄女人。你能把這些芝麻黑豆都攤出來叫我看看,不就是對俺石榴過心嗎?話說回來,你要不喜歡俺石榴,會對俺說這心底兒埋著的話嗎?”

“……”

“男人家心野,出門在外恁長時間,能安生嗎?偷雞摸狗兒的事,少不了的,隻要你回家來對俺好就行。俺不光不埋怨你,把話說過去,還替月萍可憐。那麼如花似玉的俊鳥,能想著俺這山裏的烏鴉,俺可真遇上了好心的妹子。七哥,你把心放開,常給月萍去信。她要沒嫁人就罷,如果嫁了好人過日月,嫌咱閨女多了,你去南京把咱雪兒接回來,那是咱姓侯的骨血啊。”

侯七的心碎了,一把將石榴摟緊:“好心的石榴呀!”

第二天,侯七上路時,石榴硬是弄了些核桃和柿餅,讓侯七過洛陽時給胡月萍寄去。

“你寫信給她說,她捎給俺的衣物雖沒有見麵,但姐姐我把情領了。寄給她些山雜貨,雖不值錢,也是俺石榴的一片心意。別忘了,叫她回信時,把閨女的相片打一張回來……”

往外調的幹部用汽車送到洛陽。在汽車上大家說說笑笑,唱了一個歌,又唱一個歌,歌聲不斷。到達煙台,煙台的黨政領導同誌又召開了歡迎會,設宴招待。侯七心裏激動,舊社會跑了多少地方,哪來的歡迎?當下就表決心,定要好好工作,把一切獻給黨。

煙台地區銀行業務麵很寬,在那時候管農貸、漁業、信用社和保險公司。銀行的幹部下到基層都要輔導這三種業務。為了建設新中國,黨提出要把外行變內行,鼓勵幹部們學文化,鑽業務。侯七心勁兒正高,就報了漁業,很想露一手叫上級看看,我侯七決非等閑之輩。

幹部們下鄉,大都是十天半月就轉回來,寫個材料彙報總結一番就罷。侯七下鄉到沿海一住六個月不回機關,天天跟著漁民下海。沒多久,靈機一動,竟寫出一本書來,叫《漁業生產參考材料》。又是介紹,又是插圖,弄了好大一本子。這本書詳細記載了漁民的風俗習慣,包括漁民的家庭生活習慣、海上生活習慣,連迷信封建的老規矩也記上了。因為不懂漁民風俗就沒法和漁民交心談工作。還詳細記下了港口見聞,漁場設施,渤海黃海船舶種類,魚蝦歸遊規律,海水漲退潮的計算法等,一應俱全。侯七想,這一下不光我成了內行,印出去叫幹部們學習學習,都成了內行,也為漁業生產立下一功。那時候我侯七就不能老當一般幹部了,說不定先升個銀行的行長幹幹;再幹什麼呢?到時候再說,哪個官大就往哪兒上。啥不是人幹的!

哪能料得到呢?侯七剛寫完這本資料,正做夢和女人困覺呢,忽然來了肅反運動,因為他有曆史問題,把這本資料也算成了現行罪惡。地區公安處派人把他禁閉起來審查,他又是狗咬豬尿脬——空歡喜一場。

按照規定和要求,侯七寫了交代材料,從八歲寫起,幹過啥,認識誰,全都寫下來,竟比那本《漁業生產參考材料》還要厚。但寫這些時候侯七能坦白交代,讓他承認現行罪惡,他卻死不認賬。

有一天,地區銀行副行長王建來做他的思想工作:“侯七,我問你,你可要給我說老實話。”侯七正覺得冤枉,沒好氣地說:“誰問我,我都說老實話。”

“那好,那現在你說說,你寫那黃、渤海漁業知識目的是啥?”

“那還不禿子頭上爬個臭蟲明擺著?我想把工作搞好,也想出名,升官當大幹部。”

“這不是你的真實目的吧?”

“那你說我是啥目的?我的目的我不知道,你給我弄個目的。”

“老侯,你非叫我把話點明你才承認嗎?”

“你點吧,長短是根棍,大小是個人,我就這疙瘩一塊。”

“你是銀行幹部,你記那海水漲潮計算法是啥意思?”

“那我經常到沿海工作,要和漁民交談。如不知道海水漲潮時間,正談話呢,海水一退四十裏,漁民要白等四個小時才能走哩。如果知道了海水漲潮規律,就有利於工作。”

“不是有利於工作吧?”

“那你說有利於啥?”

王建把臉一板:“有利於特務登陸!”

“嘿嘿,”侯七笑起來,“你們說那算!我要是特務能恁笨蛋,公開記下來到處去送?”

王建也笑了。他原是詐詐侯七的,不久,他就把侯七領了出來。侯七才知道王建是好心去為他洗去不白之冤的。從此,也就和王建行長走得很近。拿侯七的話說,就是兩人好得隻多一個腦袋,除了老婆,啥都能抓著用。於是閑來侯七就對王建說:“舊社會暗無天日,混人也好,做買賣也好,都信假不信真。如今是新社會,共產黨英明偉大,要讓人說真話才好。也要相信人,講交情。動不動你們當幹部的就懷疑別人是反革命,時間長了,不就把別人心弄涼了?”王建說:“你怎麼說這種話?黨啥時候不相信你了?”侯七連忙笑笑:“沒有沒有,我是鹹吃蘿卜淡操心。”

王建和侯七不同,出身貧農,還是黨支部副書記,對黨來說,比侯七當然要忠心耿耿了。所以,黨一發動專題鳴放,對糧食統購統銷專題討論,提意見,王建就積極響應,寫了張大字報。

侯七就不同了,經過肅反、“三反反”的鍛煉,個人曆史上又有些汙點,變得精明圓滑起來。不管你說得像貓逮老鼠一樣活靈活現,他再也不敢相信這一套。開會發言,寫大字報鳴放必須人人過關,他侯七就記住一條,老說共產黨好,共產黨怎麼好,共產黨就是好,就是好!

但侯七自稱是講朋友義氣之人,看見王建寫了張大字報,心裏老別扭,就死活勸說王建:“不管咋,你聽小弟一句話,別把這張大字報貼出去。”

“為啥?”

“為啥也不為啥,日後必見分曉。你看得起我,就聽我這一回勸告。”

王建生氣了:“我就討厭你陰陰陽陽這一點,咱當革命幹部,對黨對人民要忠誠。”

“實話給你說吧,我這過心話隻能對你講了,不講出來我良心過不去。我原來也實心實意,可心實了老倒黴。我怕這回叫鳴放是日哄人哩,大人哄小娃兒,搗死人不償命。”

“侯七你胡說!”

“老王哥,你想嘛,我打個比方不好聽,哪朝哪代喜歡叫人罵過娘?隻有共產黨。我心裏老不踏實。共產黨心胸都恁寬,放開叫人亂罵,罵多了誰還相信?所以我想,人都是愛聽順耳話,難聽的話還是少說。”

“……”

“我再說難聽點兒,打個不好的比方,咱們當幹部的,就好比國家喂的狗,那是叫咱看門哩,不是叫咱反過來咬哩!”

“別說了!”王建一下火了,“你心裏太肮臟了!”

聽不得勸告,王建就把大字報貼了出去,沒有過十天,就劃了他一個大右派。王建戴上右派帽子還不服,向組織彙報思想。絕對不是不講朋友交情,完全出於對黨的忠誠,檢舉揭發了侯七的反動言論。侯七萬沒有想到,沒有為朋友辦成事,把自己也劃了個右派。

決定以後,組織上問侯七:“侯七,根據你的反動言論,劃你個右派,你這一回有啥說?”侯七說:“沒啥說。那些出身好的老革命能當右派,我為啥不能當?和他們相比,早就該劃我。我隻是覺得劃王建同誌老虧,他可是咱們共產黨的好幹部,我最了解他。”

“隻要你最了解他,他就最反動!”

……

劃了右派的人,都被關在一個屋子裏。剛開始人少,越弄越多。被關進來的人,都像得了癌症,吃睡不下,一個個等死的樣子。沒有多長時間,有人上吊,有人自殺,有人亂哭亂唱。打來的飯,頓頓吃不完,每個人肚子都特別飽似的。好像那些饅頭不是饅頭,是高級壓縮餅幹,啃一口,能管一輩子。

侯七卻不同。從小賣蒸饃,啥事都經過,知道不吃白不吃。又不是誰能挨餓就先摘誰的帽子,打啥別哩。吃!過了一段,別人都瘦了,隻有侯七一個人吃得白胖。

每逢開飯,侯七就一個個勸:“右派同誌們,都想開點兒,人到啥時候說啥時候的話,吃點好。我夜黑做夢,中央下了一個文件,誰吃得多,就先卸誰的帽子。為了摘帽子,讓我們吃吧!”

苦中作樂,把大夥兒逗笑了。時間一長,彼此熟起來,開始說閑話消磨時光。另一個河南人就說:“侯七,一幹人心裏像戳一樣難受,你能不能講點什麼,叫大家笑笑?笑一笑,十年少,心裏鬆了,才能吃飯。”侯七慷慨應允,肚子裏的雜碎也多,於是就講起來。人們天天圍著他聽笑話,他也總說不完。說了那麼多,全沒有一點政治色彩,全是故事。不妨錄幾段在此,不為買讀者笑,隻圖再現當時生活真實。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