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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鬼活鬼
張宇

其實來人並非追兵,還是剛才給侯七送信兒的那個話劇團的演員。他跑得氣喘籲籲,伸出兩隻手,一手抓一個,一開口就說:“我知道你們要幹啥。但你們不能太小氣,也要給我點好處呀!”兩個人這才把心放回肚子裏。侯七把胡月萍從地上拉起來,胡月萍順手摘去指頭上的金戒指,遞了過去。那演員接住戒指就笑:“還有一句話呢,快走,再過半點鐘就有火車過來。”

火車一開,兩個人都長長出了一口氣……

胡月萍家在南京無名路住。爹死後,娘拉扯著兩個弟弟過日月。忽然見到女兒回來,自然抱頭痛哭一場。閨女是娘身上掉的肉,親得像心尖子。可是侯七就不同了,女婿漢是外人。侯七又是北方人,又不是正經女婿,又是手無分文光棍一條,胡月萍的媽媽就眉高眼低,過來過去看不起侯七。兩個弟弟也已長大成人,也不把侯七放在眼裏。侯七不覺好惱,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受人白眼?就對胡月萍說:“我不在你家住了。你要跟我,咱就出去找房子另過。你要不走,我一個人走。”

胡月萍知道侯七的強脾氣,看看不好遷就,就說:“你沒有來過南京,人地兩生,你往哪兒走?你走到哪兒我也不放心。要走咱兩個都走。”於是,兩口子第二天就在街裏另租房子搬了過去。

侯七的房東叫朱國英。朱國英的父親當過汪精衛的財政部長,家大業大。老家夥死後,家勢逐漸敗落下來,留下女一男。朱國英心軟,並不計較男女差別,姊妹五個把財產平分了。盡管五個人平分,朱國英還是分了一座小院子,人少房多顯得空落落的,就把兩小間往日的花房租給了侯七。

從信陽逃出來時,胡月萍帶了些體己,但大都送給了母親和弟弟維持生活。留下一點在身,數目也極有限了。俗話說,家有千金不如日進一文。為了生計,他們就在無名路擺小攤賣米麵,做起了小本生意。

侯七從小闖蕩,總想著吃大饃饃掙大錢,哪兒把提秤杆站街頭放在眼裏?如今落泊到這步田地,可又有什麼辦法?色是刮骨鋼刀,酒是惹禍根苗。英雄難過美人關。為了胡月萍,啥話也休提了,把張臉皮抹下來扔了,掂一袋米麵,提一杆小秤,也站在街頭了。

哪想到南方人太精,生意非常難做。那麼氣派有錢的女人,戴著手表金戒指,牽著狼狗上街買麵,在秤高秤低上能吵鬧得老天爺打雷下雨。而且這南京人買東西,不論他買多買少,末了都要再添點兒。大都是先問你價錢,把你折騰夠了,又說不要,去轉圈兒比較,轉圈兒回來又要搞價錢。侯七感慨萬端,南京南京,叫“南精”才對呀!

做生意的,媽的,買賣不成仁義在,誰也不能欺侮誰。侯七心想,誰都刁難小生意人,太不像話了。由於氣不過,侯七就打別。我說多少錢一斤,你不信,你轉一圈兒回來,我就不賣給你。我給你秤一斤是十六兩,秤杆朝天,你要想再白白添點送給你,沒那一說。於是侯七就闖出了硬門麵:回頭生意不做;稱好後不加不添;買不買由你。沒有多久,無名路的生意人都知道侯七這個北方佬是別子,吃軟不吃硬的主兒。

買賣人,和氣生財。胡月萍天天給侯七上課,做生意要看人望臉,該忍就忍,該讓就讓。萬不可意氣用事,惹下禍來就砸了飯碗。但侯七豈能是人下之人?做小生意就夠冤枉委屈了,再低三下四如何能行?

有一日清早,侯七剛出攤兒,火車站雜貨鋪的丁掌櫃來買了他兩斤糯米麵,沒付現款,賒賬。侯七好朋友:“沒啥沒啥,丁掌櫃隻管拿去。”丁掌櫃一走,別人就對侯七說:“侯掌櫃,你上當了。這丁掌櫃是青洪幫的小頭頭,買東西賒賬從來不還的。”侯七一聽惱了:“他敢!他不還別人的能行,不還我侯七的,我打斷他的腿。”過了幾天,果然沒有音信,侯七就去討賬。

雜貨鋪設在火車站旁邊,地點很適中,生意興隆,顧客不少。侯七走進雜貨鋪,對丁掌櫃拱拱手。沒想到此人不識抬舉,待理不理。侯七就直說:“丁掌櫃,把兩斤米錢還我。”丁掌櫃忽然翻臉:“兩斤米錢算什麼賬,還要啥錢?”侯七一聽火冒三丈,氣不打一處來:“放你媽的屁!我拿你當好人待,誰知你老母豬打哈哈,還怪屎牙臭嘴哩!”侯七說罷,抓起櫃台上的玻璃盒子就砸了過去。丁掌櫃剛一閃身子,侯七就撲進去,把他的雜貨鋪亂砸一氣。丁掌櫃伸手要揍他,侯七從腰間掏出刀子,唰一刀紮在櫃台上,把丁掌櫃鎮住了。

“來吧,做生意不在行,打架我可不外,有幾個人你們都來上!”

“你敢怎樣?”丁掌櫃先有點怯了。

“我敢怎樣?隻要你賴賬不還,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來呀,遞手亮招嘛,軟蛋了?”

圍著看的人連忙上來勸架。丁掌櫃見侯七出手快,膽子大,心怯不敢還手。侯七出了氣,心裏好不痛快。媽的,南方人看著厲害,嘴恁凶,卻不敢動真家夥!由不得又有幾分英雄氣概油然而生。

稍停,胡月萍聞聲追來,見已經息事寧人,就拉著侯七往回走。侯七一邊走一邊吆喝:“想給我弄事,算你他媽瞎了眼。不知道也摸摸招牌,問問根底兒,看看我侯七是幹啥的。我侯七二十來歲就當團長,帶過一團隊伍。如今做生意就夠他媽窩囊了,還受你欺侮!”

侯七邊走邊叫,聽的人才知道,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這也是個不好惹的主兒。從此,侯七闖開了牌子,丁掌櫃賠禮道歉,生意人也另眼高看他。他的生意攤也不再往後挪,哪兒熱鬧就往哪兒擺,誰也不敢惹他。連房東朱國英夫婦,也誇侯七是英雄好漢,張口閉口侯團長長、侯團長短的,很敬重他。

朱國英姊妹們雖然平分了財產,但經常惹是生非,特別是二妹妹好跳舞吸大煙,混了個流氓周二虎結了婚。周二虎動不動就欺侮朱國英,也欺侮另外幾個妹妹。朱國英的老婆隻要一看見周二虎,臉都變顏色,腿都打哆嗦。朱國英的老婆見侯七厲害,就央求侯七:“侯團長,你住的房子俺也不收租金了,你給俺撐撐門麵,周二虎再來打俺男人時,你能不能護護?”

胡月萍已有孕在身,老怕侯七惹事。但侯七自幼好事,最喜打抱不平,竟痛痛快快答應下來:“住房拿房費,我這人不賴賬。你看得起我,我還能不管你們?放心,再有事就找我老侯。”

也是巧,沒幾天,周二虎因花牆塌了一截兒,硬說是朱國英叫人扒了,就來找事。侯七剛從街裏賣完米麵回來,見到周二虎揪住朱國英的衣領子要動手打人,放下家什,也不問青紅皂白,搶上去就是一拳。周二虎轉回身看是侯七動手,放下朱國英來打侯七。侯七自幼打架,眼疾手快,沒幾下就打得周二虎鼻子出血,門牙也打掉了。侯七把周二虎攆到門外還警告他:“隻要我侯七在,你再敢惹我東家,我就亮真招了!”其實是嚇唬他,侯七並沒練過功夫。說實話,當初是否能打過周二虎,他也心中無數,隻是人到這般田地,沒有退路,硬逞英雄罷了。

兩個月後,胡月萍生下一個姑娘,取名侯雪。侯七又要忙生意,又要照看家裏,日子過得挺緊巴。朱國英就勸他:“別再做米麵生意了,太小,沒有啥發頭兒。我給你搭搭橋,做房地產買賣,大生意養活人。”侯七自然感激不盡。把米麵小攤一收,就做起房地產生意來。

眼看到解放軍快要進城的時候,侯七的房地產生意已做得很像樣子了。並且,有了錢,也擺起老板架子,每日牛奶麵包侍候。除了打麻將推牌九,閑來還讓胡月萍逼著抹兩筆國畫。胡月萍一筆好畫,總想叫侯七學得再文雅些,像個大人物的樣子。侯七曾跟著話劇團的美工畫過布景,有點基礎,學得很快。稍加磨煉,他就上了路,抹兩筆山水和花鳥之類,還挺像那麼回事呢。

做房地產生意,朱國英是內行。侯七是跟著朱國英溜出來的。但侯七比朱國英膽子大,心狠。解放軍快進城時,南京城一片混亂。朱國英戛然而止,不再做房地產生意了。他給侯七講道理:“時局不穩,國共兩黨誰勝誰負不定……萬一共產黨進城共產共妻,再大生意也無用。此時不宜再幹了。”

然而侯七和他想的不一樣,共產黨再可怕,頂多你把我買下的房地產沒收了共產,總不能再判我啥罪吧?可是萬一共產黨不共產共妻,時局穩下來,買一大片空房子租出去就成了大資本家。如果共產黨打不進,能再轉手倒賣,那就更上算。人,誰怕錢咬手呢?我就不信共產黨見錢眼不開,到時候共產黨真要坐了天下,花些錢狠狠地送些禮物買住他們也就罷了。

“侯七,朱先生家不幹咱幹。我也看準了,如果共產了,咱留下些錢也得共產。賠不了啥。要碰巧了,咱說發就發大了。”胡月萍最會算計,把前後來回算明白了,也慫恿侯七放開手大幹一場。

“你也說能幹?”

“能幹。”

“隻要你說能中,是水是火咱就往裏跳。”

“能中能中,是水是火咱往裏跳。”

剛剛鋪開,就有大批人找上門兒來。這些人大都是國民黨的舊職員,害怕共產黨來了砍頭,哪還顧得房產地產?保住性命要緊。有的要逃往國外,有的要逃往香港,還有些外省人要逃往老家,他們都來找侯七,情願將家產相托,有得錢便弄幾個盤纏,沒得錢托他看護也行。還有的要人老謀深算,情願將房產白手送給侯七。朱國英連連叫苦:“侯先生,你把生意做濫了。”

侯七夫婦不以為然。本來做著生意,卻又擺出一副黨國忠臣不事二主的形象,對些國民黨舊人表白:“別人怕,我侯七不怕,看共產黨能把我吃了?我早看透了,共產黨兔子尾巴長不了,等國民黨再打回來,我保證把你們的房產看管得好好的。”那些舊職員感動極了:“黨國到了如此地步,難得你這樣赤膽忠心。”

時間不長,便買下一大片房產。有的花了幾個,有的隻送盤纏,有的幹脆隻買了張火車票。更有便宜的,隻幫人家收拾一番,門一鎖,便收了鑰匙和房產文契。

這樣弄,侯七是腳踩兩隻船,又想好又想巧。如果國民黨真能打回來,這些房產自然還是人家的,哪個買走了也得退回來。侯七便可以如數送還,隻落個美名討好國民黨。弄個一官半職,也就吃喝不愁了。如果國民黨打不回來,三兩個小錢買下的大批房產豈不成了家業?共產黨王法再大,要把這些房產白捐出來,自然隻有立功受獎的好處,難道還有什麼罪名不成?國民黨也好,共產黨也好,兩頭都隻能對他好,決不會責怪他侯七。

不久,南京解放了。

共產黨提出口號,革命為家,天下為業,幫助人們放下包袱,投身革命。動員教育人們“放下曆史罪惡,放下家庭包袱,放下財產包袱,肝膽相照,攜手並肩,共建新中國”。侯七夫婦看著是時機了,親自帶著一大包文契送給新政府。侯七說謊臉不紅,自然又表白一番:

“我早看著國民黨要敗,害怕他們臨走砸窩兒,就東挖西借,買下了這些房地產,天天盼著咱解放軍進城。如今你們來了,咱窮人當家做主建設新中國,我把這些財產交出來,權表對咱共產黨一片赤膽忠心。”

又是一個赤膽忠心。反正就這一個赤膽忠心,哪個坐了天下就表給哪個,怕得什麼要緊?

新政府接收了侯七的文契,馬上另眼高看他,表揚他思想好,有覺悟,樹為模範典型讓人們學習。由於侯七口口聲聲說買時東挖西借,新政府又補助給他一大筆款子。兩廂比較,當然比當初買時多得多,他又發了一筆大財。

按照常理,侯七應該心安理得地混下去了。但是不,紙裏包火,侯七怎麼能心安理得?天長日久,必然吃包子露餡兒,真相大白。看看想想共產黨的政策,咋品味兒都與他侯七不順勁兒,從根子上人家依靠的不是他這種混世魔王,是依靠窮人的。媽的,早知如此,還不如早他媽弄個共產黨員幹幹了,隻怕也早幹出名堂。如今已晚,又沒有賣後悔藥的,待在南京長期下去,勢必有一天要革命革到他侯七頭上。再加上國民黨特務到處搗亂,他把恁些家產送給了共產黨,國民黨能輕饒了他?如果派人暗害他,那將如何是好?到那時死得不明不白,落得個老鼠鑽風箱,兩頭受氣,實在不上算。

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共產黨宣布一夫一妻製,他侯七家裏還有一個老婆,兩個挑揀一個,還得離一個,如果不離婚還犯法。唉,共產黨管得太寬,這個管,那個管,連和女人困覺也管。這個好,那個好,千好萬好就這一條不好,一個人不叫娶兩個老婆,這怎麼能行?隻要人家有本事,你管人家娶幾個老婆?

可是不滿歸不滿,政策還要擁護和執行。於是,政府安排他幹啥都不樂意,反而說:“我侯七有個毛病,好做莊稼。舊社會光景太亂,無法安居樂業,如今天下太平,我情願回永寧老家種地。”新政府看他態度堅決,同意了他的意見。因為他是模範開明人士,政府還要派人送他回老家。

要走了,一連幾天,胡月萍悶悶不樂。侯七說:“你咋愁眉苦臉?我帶你和咱閨女回老家有什麼不好?回去就和大婆子離婚,決不讓你受氣。”

“……”

“咋?你是怕回到山裏吃不上大米飯,光吃咱小麥玉米不習慣?實說哩,咱那是洛河川,也種稻子,有你吃的。”

胡月萍未開口,先掉了淚:“咱夫妻一場,我對你好,你對我也是一片真心。可我咋想,我胡月萍都不能回咱永寧老家。”

“那為啥哩?”侯七摸不著頭腦了。

“你別多心,我既然跟了你,再苦再累我不怕。有得大米吃也罷,沒得大米吃也罷,我胡月萍並非貪圖享受不重情義之人。如果那樣,當初我當旅長太太,就不跟著你侯七出來了。”

“那是那是。那你還有啥理由不跟我回去?”

“雪她爸爸,你啥都想到了,你就沒想咱老家那女人守了多少年空房熬寡盼你,給你養兒子,給你侍候父母,你說離就要把人家扔掉,難道心裏一點也不難過?”

侯七一下子沉默了……

“雪她爸爸,我啥都想開了,也對你說句貼心話:當男人,心不要太狠。你一個人回永寧吧。我帶著咱閨女留在南京,你回去好好過日子,再不敢胡浪蕩了,共產黨的王法大,政策緊,看你受罪。”

這兩個人可以說是情真意切,含淚哭別。胡月萍抱著閨女送侯七到火車站,又拉著他的手說:“雪她爸爸,讓月萍再叫你一聲七哥吧。你記著,別管我嫁人不嫁人,南京有你的家。我的身子也永遠是你七哥的。啥時心煩了想俺娘兒倆,就來住一段。生活有啥苦處也寫信,城裏比鄉裏強,我會寄錢回去的。還有,回去就打來信……”

侯七哭著上了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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