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漫漫長長一生,飄飄零零一世;明明白白是一個人,又似似乎乎有一個“殼”。荒唐之中說荒唐,且又陰差陽錯。人乎?鬼乎?鬼乎?人乎?
一
舊社會有三教九流。
三教是:儒教、道教、佛教。
九流是: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農家。
九流又分上中下三等。
上九流是:一流佛祖二流天,三流皇上四流官,五流閣老六宰相,七進八舉九解元。(進是進士。舉是舉人。)
中九流是:一流秀才二流醫,三流丹青四流皮,五流彈唱六流金,七僧八道九琴棋。(丹青指畫家。皮指皮影。金指卜卦算命之人。)
下九流是:一流高台二流吹,三流馬戲四流推,五流池子六搓背,七修八配九娼妓。(高台指唱戲的。吹指吹鼓手。推是剃頭佬之類。修指修腳。配指配種。)
不過,三教九流,對山裏的百姓來說,太高太遠的巴結不上,一般都尊敬讀書人。侯七上學時,爹就交代他:“娃子,好好念書,書裏頭有大肉白蒸饃。”娘也囑咐:“等你上學認了字兒,過年寫對聯再不用黑碗底蓋圈兒。”
但侯七生就一個流逛蛋,棗核解板兒——不是大料。在學校學不進去,先生老揪他的耳朵。放學回來也是惹禍妖精,尿到人家小娃的鞋洞裏,屙在人家倭瓜裏,鄰居街坊三天兩頭上門告狀。爹娘也就心涼了:“命裏沒有不強求,仰板兒腳尿尿,他想流到哪兒算哪兒吧。”
但侯七卻不這樣悲觀。正經書看不進去,閑書倒看了不少。古來多少英雄豪傑,有幾個念書成氣候?大都是殺人放火,拉起人馬占山為王。他就想啥時候俺長大了,也一條槍打出去,就占永寧城背靠的闖王坡為王,搶兩個好看的閨女做壓寨夫人,那該有多好。
永寧縣,舊社會土匪多如牛毛。不少土匪頭子讓國民黨收編以後,都封個營長、團長的官兒。侯七就覺得要想出人頭地先要當土匪。怎奈年齡還小,幹不了殺人放火的勾當。幹急。能幹什麼呢?看準機會就揪人家的頭發摸人家的臉。女孩兒哭著罵他不要臉,他就說:“休要無禮,為王我抬舉你,不要不識好歹。”女孩兒如果再罵,他就耍無賴:“你們罵吧,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臭布袋。我算過卦,先生說我這輩子是怕老婆的命。”
人對脾氣狗對毛,流逛蛋結交流逛蛋。侯七專找些調皮學生燒香換帖,給先生搗蛋。有次寫周記,侯七故意胡亂寫:“昨天晚上,躺在床上,聽得樓上,叮叮當當,點燈一看,原來是老鼠在打仗。”學校裏搞課外活動,讓編些謎語。李五不知從哪兒弄來幾句臟話,問侯七敢不敢交給先生。侯七說咋不敢!提筆抄寫一遍就交了上去。那四句是:“黑山林中一老翁,整日飛走在空中,雖說不是神仙位,神仙造死它造生。”末了還注上:“打一屌。”氣得先生大發脾氣,給他記了一過。
書讀不進去,卻愛唱戲看戲。沒有道具,就弄些荊條纏上花布當馬鞭子。拿個牛籠嘴糊上紙,染上黑,綁兩塊鏟鍋刀樣兒的紙片,就做成了官帽。校內校外,胡唱八吼,一幹人就說:“早晚也是下九流的坯子。發不粗,長不大。”
那年夏天,崔蘭田的戲來永寧同樂台唱。上學的時候侯七就拐到戲場看地形,夜黑裏好上樹騎牆頭。到戲場一看,場子中間卻栽了些木杆子,又綁些橫杆兒,戲場正心裏圍成了一個方格子,格子裏擺幾把太師椅。不像過去大地主祭祖看戲搭的神棚,又不像城裏人看戲坐的包廂。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叫縣政府老爺們看戲坐的。他火了,日你媽,老百姓掏錢,叫你們這些狗日的坐正中,美死你們哩!上晚自習的時候,他就串通那些朋友,要去鬧事。下罷晚自習,他們就翻牆過去,繞胡同混進了戲場。每個人都帶一把小刀,別在腰間。先在人群裏擠,擠到中間就掏出刀子,把綁在橫杆上的繩子割斷,一下把杆子推倒,專門搗亂叫縣政府老爺們看不成戲。
縣太爺看戲,警察局長王鵬舉親自帶著人維持秩序。發現有人搗亂,就是看不準哪一個,看見一個也擠不過來。沒法子,就讓警察局的黑狗們舉起手裏的棍子亂抽亂打。侯七他們抱成團,說擠都用勁擠,前邊一倒一大片。頓時,娃子叫爹,閨女喊娘,戲場亂成了一窩蜂。
他們這一夥兒裏的大個子楊忠信,脾氣野,上去一把抓住黑狗手裏的棍子:“奶奶的,你打誰哩?”一用勁把棍子奪了過來。侯七看著把事鬧大了,高興極了,冷不防把杆長槍也奪過來踩在腳下。警察局長王鵬舉急了,往天上打了一槍,這算把戲場打炸了。人群一股子一股子往外竄。戲子們也在台子上嚇得亂叫喊。
槍一響,侯七怯了,看著不對,就吆喝著往外溜。黑狗擠過來抓他,他順手抓了一個老頭的帽子往頭上一扣,擠出了戲場。等逃回學校,才知道就跑回來他一個人。娘的,把弟兄們扔了算什麼好漢!心裏一動,敲響了集合鐘,看著先生和學生們都竄了出來,他就大喊大叫:“警察局在戲場無理抓人,把楊忠信和李五抓走了!”其實,他也不知道楊忠信和李五是否被抓,隻因事急,就胡亂叫喊。
那時候的學生最愛鬧事,一呼百應。侯七在前頭喝一聲:“有種的跟我來,去救學友呀!”後邊就跟了一大群。誰知道跑到半路就被截住了,楊忠信根本沒叫逮住。隻扭住了李五,也馬上放了。因為王鵬舉新近搞上了李五的姐姐,正打得火熱。姐姐一出頭求情,就放了人。並且,就因為這個特殊的原因,事後竟然也沒有追查。
鬧了這麼一回,侯七算出了大風頭。都說他是英雄好漢,早晚要出人頭地。他也自命不凡,連王二爺貴姓也不知道了,對一群換帖拜把子弟兄胡吹亂擂:“天下就是這樣打出來的,你們隻要跟著我好好幹,將來我發了跡,給你們都弄個省長縣長幹幹。”一群娃子也指天發誓,要跟著侯七闖天下。石心太還口口聲聲叫他萬歲爺。他也被捧得暈乎乎,覺得從此就要發跡了。哪料到過了兩個星期,學校裏忽然貼出布告,把他開除了。
侯七背著書包和鋪蓋卷回到家裏,爹娘垂頭喪氣埋怨他不爭氣。他卻氣昂昂地說:“你們知道個啥?自古貴人多遭難。開除算什麼!書上恁些英雄豪傑哪個不是充軍的充軍、發配的發配?實話給你們講,不光開除,我還想坐牢呢。受的磨難越大,將來當的官才能越大。”
不久,日本人來了。一幹人跑老日進了南山。侯七把爹娘送到山上,回身就走。娘問他:“娃子,你還去哪兒?”侯七說:“你們別管我。如今是亂世之年,正好闖人物。等我發跡當了大官兒,好來接你們出去享榮華富貴。”
娘死活拉住他的手不放:“侯七呀侯七,日本人殺人放火,全都是些黑心爛肝肺。槍子兒不長眼,你回去就沒命了。抗日叫別人去吧,啊?咱中國恁些人不缺你一個。”爹歎口氣把娘的手掰開:“叫他去吧。我咋看他都像是天上的螃蟹下凡,就叫他去任意橫行吧。不能流芳百世,能遺臭萬年也不虧他來世上走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