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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鬼活鬼
張宇

日本鬼子侵占洛陽之後,向西進了伏牛山。麥黃梢兒時把大洋馬牽進了永寧縣城。日本人打的是太陽旗,永寧百姓就咒他們,洛陽落陽,鬼子天數已盡,兔子的尾巴長不了啦。

國民黨官兵欺壓百姓倒還有勇有謀,見了鬼子卻像老鼠見貓,逃的逃了,散的散了,留下的便做了漢奸。原來的縣警察局長王鵬舉,搖身一變,換了頂帽子,又當了便衣隊長。拿著日本鬼子的屁股壯他的臉,伸長舌頭舔鬼子的屁股溝子。仗著鬼子的膽,把往日偷情的女人幹脆接到隊部裏,明鋪夜蓋,禽獸不如。看著走狗耀武揚威,老百姓氣得頭發梢兒疼,罵得他八輩子祖宗在老墳裏亂蹦。王鵬舉的老爹知書達理,極要臉麵,在街上讓一幹人吐了一臉唾沫,丟人不下,回家去一根細麻繩引他上了奈何橋。

但是,日本鬼子再厲害,永寧人豈是好欺侮的?早惱了山裏百姓。日你媽,中央軍還不敢欺我永寧,你他媽外國人還敢來俺永寧撒尿屙屎?欺天了!揍你個狗日的!大土匪頭子程守文豎起大旗,成立了抗日人民自衛軍。鬼子占洛河北,他就占洛河南,與鬼子勢不兩立。打了幾仗,卻也見勝見負,大長永寧人誌氣。程守文就吆喝:“我想著日本人的腦袋是鐵打銅鑄的,刀槍不入。原來也他媽是人做的,割下來照樣當尿壺。”

眼看著日本人像霜打的草,沒有幾天陽壽,王鵬舉有點後悔了,一天,他把李五叫來說:“隻想著叫你姐跟著我享福,誰知道前頭的路是黑的!我這輩子老是不順,靠山山崩,靠水水流,靠樹樹歪。趁早,抓幾個錢在手裏才保險。我手裏有批貨想出手,你能不能找個人弄出去?”

自從李五的姐姐當了王鵬舉的小老婆以後,李五總想靠姐夫的權勢謀點事幹幹。王鵬舉差點把他弄進漢奸隊,還是這女人擋住了。她對李五說:“兄弟你小,別亂撲騰,舍上姐姐一個人吧。萬一你一腳踩空,咱李家就沒指望了。”李五這才沒有染指。如今姐夫找他談買賣,他當然有興趣。

“姐夫,啥貨?槍還是土?”

“不是槍也不是土。是啥貨,你姐對我有交代,不叫你知道。萬一我叫人打死了,你姐也有人照應。”

李五想了想說:“姐夫不說,是向我。隻是這貨要哪號人才能出手?”

“潑皮膽大,心眼兒多的主兒。”

“有了。”李五一拍大腿,“我有個同學叫侯七,閻王爺的鼻疙瘩他也敢摸。”

當天晚上,侯七被李五拐進了便衣隊。進了王鵬舉內室,正遇上李五的姐姐。都是一個街的熟人,她忙讓煙讓茶,一會兒眯眼笑笑就躲出去了。侯七心裏犯疑,別他媽叫我當漢奸,我可不幹這賣屁股不要臉的勾當。

“侯七,我聽人講,你這小夥子講義氣,好朋友。”

聽到誇他講義氣,侯七眉飛色舞起來:“你這麼說,我也不吹。若論朋友行,誰不知道我侯七?”說罷他覺得有點空,想舉那次鬧戲場的事做活例,一想麵前是王鵬舉,便卷了舌頭。

王鵬舉像個耍猴兒的,敲著鑼叫侯七爬杆兒,說了一大堆奉承話,把侯七捧得上了天。末了才遞給他幾頁紙,讓他過河去,到洛河南岸送給程守文,並補充說:“這可是一大堆活錢,拿回來咱們平分。”

侯七覺得蹊蹺,展開一看,臉差點變了顏色。是啥?是情報。上頭寫著日本鬼子的數目,活動規律,便衣隊的編製,等等。

“侯七,你大著膽要價。這貨,要多少,程守文出多少。是弄家兒,他連價都不還。”

“……”

看著侯七一聲不語,王鵬舉冷冷笑幾聲。侯七忽然醒過來,這種事一旦說破,幹也得幹,不幹也得幹。幹不幹身後都有槍口盯著後腦殼。幹!娘的,幹成了是一堆活錢,幹不成敗露出去也落個抗日英雄的名聲。

第天,侯七大搖大擺出了永寧縣城。他雖然潑皮,並不粗心。離家走時專門穿了身臟衣裳,過河時又對船家叫苦連天付不起船錢,隻留下兩個蒸饃。不是他坑人,隻怕露出身份,讓洛河上的刀客劫了他。連程守文的麵都沒見,就叫人害了性命,那就太虧了。

程守文的司令部紮在範村。過洛河後要走二十來裏路才能到達。侯七一路走一路盤算,見了程守文不要慌,應該一份一份往外拿,不能一下全亮出來。亮貨之前,要先講好價錢,撩起衣襟把指頭捏清楚。如果程守文大方,主要情報還的價錢大,就應該把次要的情報白送給他。像賣紅薯的一樣,買了大的,添個小的。如果程守文一個錢兒不給咋辦?日他媽,就是一個錢兒不給有什麼要緊?白送給程守文也算我一份見麵禮。反正是中國人打日本人,給他媽漢奸王鵬舉講什麼朋友不朋友!程守文要看我能幹,說不定還封我個官兒呢。

過去洛河第一個村莊是陳宋。坡上的莊稼地裏,收麥後已經開犁,一幹人都在種秋。有的穿著小汗褂兒,有的光著黑脊梁,汗珠子在脊背上流著。這年頭老百姓還能這麼消停種地,真不容易。侯七走得熱了,把褂子脫下在手裏晃著,忍不住唱開了路戲兒:

“下朝來一邊走一邊長歎,想起了朝中事愁鎖眉間,宋王爺……”

“宋王爺”剛剛唱出口,正把嗓門往上調,從上崖地跳下幾個人,一塊黑布蒙住了他的眼,三兩下把他綁了個“老漢看瓜”。

“鬆開鬆開,你們吃豹子膽了,敢把老爺我綁住?”侯七想著可能是綁票子的,就先用大話唬。

“你是誰的人?”

“誰的人?我是程守文的人。”

“胡扯淡。”侯七屁股上挨了一腳,“我們才是程司令的人。”

知道不是綁票子的,侯七這才放了心,不再怕刀客弄死。他就又胡扯八道:“程司令想得怪周到,怕我摸不著,還派人來接我。”說得一丈深一丈淺的。

一個人就又問他:“聽口氣還不小哩,你和程司令啥關係?”

侯七哈哈大笑:“啥關係?說出來嚇死你們。走吧,見了程司令你們就知道了。”

幾人聽了,也不明真假,便給他鬆了繩子,隻抓住繩頭牽著,一直走進了範村街。

進了程守文的司令部,才解開侯七身上的繩子,揭去了頭上蒙的黑布。侯七揉揉眼一看,見是上房。圓圈站著好幾個人,手裏不是提槍就是掂刀子,對著他侯七。一看這架勢,侯七心裏先怯了幾分,為撐起門麵,壯著膽子先笑了幾聲。因為土匪都不喜歡膽小的人。笑了之後,侯七才說:“這是咋了?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咱都是永寧老鄉,弄這多外氣吧。”

“媽的,這麼毛嫩的娃娃,膽子還怪正。”

循著話聲找去,侯七看見一個老頭躺在床上吸大煙。

他猜這就是程守文了。等他坐起來一瞧,長得恁難看:腦袋大得像尿罐兒,嘴咧得像茅缸沿兒,鼻子像個钁頭栽兒,眼球兒像倆玻璃蛋兒。

“收了吧。”程守文命令護兵們,“一個公雞娃兒,擱不住動刀弄槍的。”

接著是審問。侯七哪裏還敢提要錢的話,胡謅一通,說他早就想來投奔程司令,隻恨沒有進見禮,就設下妙計拐了王鵬舉,弄來絕密軍事情報獻給程司令。說到這裏,脫下臭鞋,從鞋底兒取出來遞給程守文。程守文一頁頁看著,先坐著,然後站起來,看完之後一腳蹬翻了八仙桌:

“好!侯七,我日你祖奶奶了。看不出,你這娃子年紀輕輕還是個幹家兒!”

當下就封侯七為洛南抗日工作隊隊長。

在範村住了五天。第六天頭上,程守文就要把侯七派回洛河北岸,讓他專門在永寧縣城活動。

“程司令,你要想殺我就在咱河南吧,瞎好我也死在咱們人手下,可別讓我回河北去了,啊?”侯七說。

“你這是啥話?”

侯七哭喪著臉說:“你讓我回洛河北去,這不活活把我往死窩裏送嗎?我咋見王鵬舉呢?反正都是不能活,你要發聲令,我上吊死了拉倒,也落個囫圇屍首。”

“哈哈哈哈!”程守文放聲大笑,“你這娃娃,叫你回河北去工作,我老程自有讓你回去的辦法。你回去見王鵬舉,發展他成為你的工作隊員,他不就也抗日了嗎?抗戰勝利了,你我作證,他王鵬舉就沒一點事。給他一條退路,比給他一把金條都強!”

侯七這才明白,人是人,鱉是鱉,喇叭是銅鍋是鐵,程守文是個大幹家。

從此,侯七就作為程守文的抗日工作隊長活躍在洛河兩岸。在洛河北永寧縣城,明裏是王鵬舉的朋友,暗裏是王鵬舉的上司,漢奸隊保護他,日本鬼子不找他。在永寧縣城,他侯七也成了人物,城西放個屁,城東震耳朵。過了幾天,把父母也從山裏接出來。雖說不上享榮華富貴,細米白麵卻有得吃。在河南岸,他是抗日工作隊長,百姓們尊敬他。土匪毛兒們也不找他的事,還叫他侯隊長。吃香的,喝辣的,穿光的。高興起來胡唱亂吆喝,心煩了嘴一咧,眼一瞪,塑起一尊凶神。日子過得倒也快活。沒多久在趙村的土橋兒又找了個媳婦,日月就像小磨油拌蜂蜜又香又甜了。

他媳婦叫石榴。石家在土橋兒是大戶人家。石榴是侯七的同學石心太的本家妹妹。那天在趙村趕集碰見石心太賣豆腐湯,吃豆腐吃出了這門親事。石心太見侯七別著手槍的神氣樣兒,就想巴結他,情願出頭保媒。開始,石家人還不太情願,嫌侯家在城東關是小門小戶。後來石榴她爹深明大義,一句話定了乾坤:“別的不圖,就圖這娃子抗日保家衛國上頭。”

土橋兒村不大,自古以來卻出好看的女子。也算風水所致,發女不發男。這石榴長得更是漂亮,頭發黑丁丁,眉毛彎噌噌,臉蛋白得像雞蛋清兒。看見侯七,頭一低,臉一紅,兩邊還有兩個酒坑兒。侯七早出晚歸,石榴端吃端喝,雖不算舉案齊眉,卻也知熱知冷。侯七心裏美得如熨鬥熨扇子扇,覺得如此逍遙自在,過這一輩子也不枉活了。

日月像樹葉一樣稠,一片片落下。抗戰終於勝利,日本人宣布投降。侯七在永寧縣城,一看這架勢,覺得好時機終於來到了,把抗日工作隊的旗號公開打出來,弄了個大招牌往便衣隊的門外一掛,和王鵬舉、李五等人便接收抗戰勝利的物資。鬼子和漢奸如喪家之犬,也急著把槍交出去,沒幾天光景,侯七就收繳了幾百條槍。

抗戰勝利了,程守文要從洛河南到洛河北來。為擺威風,派人來找侯七,命令他組織軍樂隊,聯合全城百姓夾道歡迎。王鵬舉卻勸侯七另起鍋灶兒:“侯隊長,如今咱人有人,槍有槍,何不重立山頭拉一杆隊伍,老拱在程守文衣襟下邊受氣幹啥?咱把招兵旗打起來,成立一個團,你就是侯團長。”

撲騰來撲騰去為了啥?如今放著個團長豈有不幹之理?侯七當下就拍板定案,成立了永寧保安團,自任團長。封王鵬舉當了副團長。當夜把新招牌掛出去。第二天,這個由便衣隊變成工作隊的地方,又變成了保安團司令部。

幾天工夫,侯七的保安團就弄來百十號人,由王鵬舉發槍編隊,在縣立中學球場操練起來。侯七一邊給程守文寫信言明另起新軍之意,一邊把石榴也搬到了司令部,並且交代石榴:“今後見人不要恁和氣。男人麵軟一世窮,女人麵軟褲帶鬆。要板臉發脾氣,像個團長太太的樣兒。”

侯七隻想著這一下闖開,沿著團長、旅長、師長一直往上混,就可以打天下當朱元璋了。哪料想狗咬豬尿脬空歡喜一場。程守文借進城祝賀兩廂言好為名,把他請去吃酒,在酒場把侯七又綁住了。

“侯七你聽著!”程守文背著手,圍著酒桌轉來轉去,“你來吃酒剛走,我已打發人把王鵬舉打死了。李五攙著他姐姐那婊子滾了回去。本來想把你也取了,念起你娃子跟我一場,先存你一條小命在我手心裏捏著。嘿嘿,娃娃,你毛嫩哩。”

他忽然手拍酒案大喝一聲:“侯團長,爬著出去吧!”

侯七逃出門去,早沒有了團長的威風,打天下當朱元璋的好夢也碎了。保安團司令部被砸,石榴也早逃回老城東關,侯七無路可走,也隻好順著城牆根兒回到了東關。敲開自家柴門,擠了進去。全家人見他能囫圇回來,也都長出了一口氣。

“算了,別再胡鬧了,還是安心做莊稼吧。”媽勸他。

“你就是提籃要飯,我也拄根打狗棍跟著你。”石榴也淚漣漣地勸他,“我不怕受苦受累,老怕你出事。”

爹也說:“好出門不如賴在家,把心收回來吧。”

家裏人說啥話,侯七都不吭聲,末了忽然叫起來:“你們都是活幾十的人,說那話沒有處擱。氣可鼓不可泄,勝敗乃兵家常事,連這點基本常識都不懂?!”

當晚收拾行李,要下洛陽,準備到外邊大世界闖蕩去。程守文放屁咬牙屙屎瞪眼,心太狠毒,永寧已非久留之地了。

全家人送他到洛河灘。侯七說:“都別恁灰心,永寧這小洗臉盆裏翻騰不開,我到外邊大江大海裏準能幹出名堂。”

石榴早哭出了聲。爹娘也囑咐他出門在外要自己照應自己。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

但,那麼好一個團長叫程守文開銷了,這口氣怎能咽下?侯七到宜陽就給程守文打回一信:“老子三不回家——幹不大不回家,不殺你不回家,不死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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