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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盯著那行字,直到屏幕自動熄滅。

黃昏的光線爬滿牆壁時,趙桂蘭醒了。

她睜眼看到我,愣了幾秒,然後表情重新變得刻薄。

“你還沒走?”

“今晚我值夜。”我把溫好的粥端過來,“您喝點。”

她瞥了一眼:“什麼破粥,清湯寡水的。”

“您肝功能不好,不能吃油膩。”

“我都要死了還不能吃好的?”她突然提高音量,“你就是想餓死我!跟我那個白眼狼女兒一樣!”

勺子磕在碗沿,發出清脆的一聲。

我舀起一勺粥,遞到她嘴邊。

她盯著我看了很久,突然問:“你多大了?”

“四十八。”

“跟我女兒一樣大。”她喃喃,隨即又咬牙切齒,“她也四十八了,不知道在哪兒享福呢,肯定早把我忘了。”

“不會的。”我輕聲說。

“你說什麼?”

“我說,粥要涼了。”

她終於張開嘴。喂到第三口時,她突然嗆咳起來,粥沫濺了我一臉。

我扯紙巾擦臉時,口罩滑落了一半。

她混濁的眼睛突然定在我臉上。

“你的疤......”

我迅速拉好口罩:“小時候摔的。”

她的聲音低下去,像是在回憶,“我女兒臉上也有道疤。從眉骨到下巴,可長了。”

我的手僵在碗邊。

“怎麼弄的?”我聽見自己問。

“摔的。”她說,眼神飄向窗外,“從樓梯上摔下來。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眉頭緊鎖,像在努力回想什麼。

我等著。

但她最終搖了搖頭:“忘了。”

懸了一下的心重重落回肚裏。

忘了也好。

我繼續喂粥。

全部喂完,我收拾碗勺去廚房清洗。

水龍頭嘩嘩作響,蓋過了客廳裏細微的嗚咽聲。

我關上水,那壓抑破碎的哭聲清晰起來。

我站在廚房門口,看著輪椅上的老人蜷縮著身體,肩膀一聳一聳。

她的手抓著胸口,抓得那麼緊,指節都泛白了。

我沒有過去。

隻是等哭聲漸漸止息,才拿著熱毛巾走回她身邊。

“擦把臉吧。”

她接過毛巾,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然後狠狠扔在地上。

“看什麼看!我沒哭!”

“嗯。”我撿起毛巾。

“我就是眼睛進沙子了。”她別過臉,“你明天不用來了,我看見你就煩。”

“護理合同簽了一個月。”我說,“您要是實在不想看見我,我可以戴口罩。”

她突然激動起來,“戴什麼戴!戴了口罩更像那個孽種了!”

話音落下,我們都沉默了。

窗外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老小區沒有路燈,隻有零星幾戶人家的窗戶透出昏黃的光。

我開了客廳的燈,準備給她做睡前護理。

翻身時,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力氣大得不像個垂死的老人。

她盯著我,眼睛裏有種瘋狂的光:

“你說,她為什麼要偷那三萬塊錢?她明知道那是她爸的撫恤金,明知道我要靠那筆錢做手術......”

我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

“她要是缺錢可以跟我說啊,為什麼要偷?為什麼要跑?”她的手指越收越緊,指甲陷進我的皮膚裏,

“三十年......三十年連個信都沒有......她真就這麼恨我?”

手腕上的疼痛一絲絲蔓延上來。

我看著她眼中洶湧的恨,還有恨下麵更深的東西——那種被至親之人背叛後,三十年都無法愈合的傷口。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也許她有苦衷。”

她鬆開手冷笑,“苦衷?什麼苦衷要偷媽媽救命的錢?什麼苦衷要三十年不回家?”

我低頭整理她的被角。

“我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她重新躺回去,閉上眼睛,

“外人怎麼會知道,那孩子的心有多狠。”

護理做完,我在她床邊支了張折疊椅。她吃了安眠藥,很快睡沉了。我坐在黑暗裏,聽著她不均勻的呼吸聲。

淩晨兩點,手機屏幕亮了一下。

是紅花襯衫大媽發來的語音,我調低音量放在耳邊:

“小沈,重大進展!我女婿查到沈芷怡的戶籍信息了!你絕對猜不到她現在在哪兒工作——就在你們護理中心!是護工!”

第二條語音緊接著進來:

“我女婿拍了張證件照,我發給你看看。你要是見過這個人,一定要告訴我!”

照片加載出來。

像素不高,但足夠看清那張臉那道疤。

是我。

我盯著屏幕,直到它再次熄滅。

窗外傳來野貓的叫聲,淒厲綿長。

我起身走到窗邊,看見樓下的路燈終於亮了一盞,昏黃的光暈裏,飛蛾正在撲打燈罩。

一下,又一下。

不知疲倦,不知死活。

身後傳來翻身的聲音。

我回頭,看見趙桂蘭在睡夢中又皺起了眉,嘴唇翕動著,像是在說什麼。

我走近,彎下腰。

聽清了。

她在說:“芷怡......回家......”

我站直身體,從護理箱最裏層摸出一個藥瓶。倒出兩片,和水吞下。

肝區的疼痛暫時被壓了下去。

重新坐回折疊椅時,我想起醫生把診斷書遞給我時的表情。

“晚期了,治療意義不大。建議你把事情安排好,剩下的時間......盡量讓自己舒服點。”

我問他:“如果止痛藥吃完了,會怎麼樣?”

他沉默了很久:“會很疼。疼到......”

後麵的話他沒說。

我知道是什麼。這三個月,我已經在無數個深夜體驗過了。

那種從內臟深處蔓延出來的疼,像有隻手在裏麵翻攪,把所有東西都攪碎。

所以我接了這最後一單。

手機又震了一下。這次是護理中心主任:

“沈芷怡,明天來中心一趟,有家屬舉報你。帶上你的身份證和資格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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