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站在繁華的十字路口。
手裏隻有一個蛇皮袋,裏麵裝著我在獄裏的幾件舊衣裳。
周圍是行色匆匆的白領,他們穿著得體,眼神明亮。
和我這個剛出獄的老太婆,仿佛是兩個物種。
我攏了攏衣領。
深秋的風真冷啊。
就像當年下崗的那天一樣冷。
手機響了。
是老式的老年機,聲音很大。
“桂蘭啊,你出來了?”
電話那頭是李嬸。
以前住筒子樓的老鄰居。
也是唯一一個,這五年還會來看我的人。
“嗯,出來了。”
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
“悅悅去接你了嗎?”
“接了。”
我撒了謊。
“她太忙了,大律師嘛,我讓她先回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
李嬸歎了口氣。
“桂蘭啊,有些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悅悅這孩子,心是好的,就是......”
“我知道。”
我打斷了她。
看著遠處林悅的車消失在車流裏。
“她恨我,應該的。”
“對了,李嬸。”
我頓了頓,壓低了聲音。
“我之前托你保管的那個存折,還在嗎?”
“在呢,都給你留著呢。”
“那就好。”
我鬆了一口氣。
那是我的棺材本。
也是我最後能給林悅留的東西。
“桂蘭,你身體......還行吧?”
我摸了摸右邊的肋骨下方。
那裏隱隱作痛。
在獄裏的時候,我就疼過幾次。
醫生說是肝上的毛病。
我沒敢細查。
“挺好的,能吃能睡。”
我笑著說,又撒了第二個謊。
“那就行,你回來了,咱們聚聚。”
回老房子的公交車很慢。
我靠在窗邊,看著窗外逐漸荒涼的景色。
曾經輝煌破破爛爛的廠區變成了一片高檔小區。
隻有那個家屬院,因為產權糾紛留了下來。
也是噩夢開始的地方。
1998年那個冬天特別冷。
大喇叭裏天天放著那首歌,《從頭再來》。
“心若在,夢就在......”
可是對於我們要吃飯的人來說,夢是個屁。
我和林悅她爸林大勇,雙雙下崗。
林大勇是個沒出息的。
下崗第一天,就買了兩瓶二鍋頭,喝得爛醉。
回來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是喪門星。
說要是娶個局長的女兒,也不至於落到這步田地。
我沒哭,因為哭也沒用。
林悅那時候才上小學二年級,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家裏連買肉的錢都沒有。
我看了看牆角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破三輪。
咬了咬牙。
去菜市場批了五十斤白菜和五十斤土豆。
從此,張桂蘭不再是軋鋼廠的一枝花。
而是成了菜市場滿身疲憊的小販。
不到一個月,我的手就生滿了凍瘡,裂開一個個口子,流著血水。
林悅嫌棄我這副模樣。
我記得很清楚。
那天我去學校接她。
穿著那件浸透了土腥味的大棉襖,圍裙上還有沒擦幹淨的菜葉子。
我站在校門口,大聲喊她的名字。
“林悅!悅悅!”
周圍的小朋友都捂著鼻子。
“好臭啊!”
“林悅,你媽是臭買菜的!”
林悅的小臉漲得通紅。
她低著頭,假裝沒聽見。
轉身跑進了人群裏。
那天夜裏她沒吃飯,躲在被窩裏哭。
我端著一碗酸辣土豆絲,那是我賣剩下的土豆。
我也心疼林悅。
我也想穿得幹幹淨淨,去接我的女兒。
可是幹淨能當飯吃嗎?
“出來吃飯。”
我掀開她的被子。
“我不吃!我都快吐了!”
林悅哭著吼我。
“媽,你能不能別去賣菜了?”
“同學都笑話我!”
“他們說我身上也是臟的,也是臭的!”
我看著她嫌棄的眼神,心像是被針紮了一樣。
但我沒有安慰她。
反而冷下臉,把碗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不吃就餓著。”
“嫌臭?就是這一身臭味換來的錢,供你吃供你穿!”
“你有什麼資格嫌臭?”
“你要是不想一輩子聞這個味,就給我好好讀書!”
“讀出個樣子來,以後坐辦公室,吹空調!”
“否則,你就得跟我一樣,在這泥坑裏打滾!”
林悅被我嚇住了。
她一邊哭,一邊爬起來。
一邊幹嘔,一邊把那碗土豆絲塞進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