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定在自家戲園子的婚宴被沈耀改到百樂門。
隻因他的紅顏知己說那裏更摩登。
我在後台,聽見他與商會同僚談笑。
“莉莉說得對,在戲園子辦事,未免太土氣了。”
同僚問:“秦老板那邊能答應?她可是咱這兒的名角兒。”
沈耀語氣輕蔑:
“她那個戲班子欠了一屁股債,指望我的彩禮周轉。她除了點頭還能怎樣?”
“管家應該去通知了,她現在,怕是正對著行頭發愁呢。”
屈辱感瞬間淹沒了我,我咬著唇,妝未卸便從後門離去。
三天後,百樂門燈紅酒綠,賓客盈門。
我沒有出現,也沒有如他所願送去戲班的行頭。
而是在自家清冷的老戲台上,為另一個男人唱了一出《鳳還巢》。
沈耀至今不解。
他不懂,我不要他了。
1
婚禮前三天,我正在“秦家戲園”的後台熨燙真絲嫁衣。
料子是顧知秋先生托人從蘇杭尋來的。
上麵用金線密密地繡著“鳳穿牡丹”。
這鳳,是我一針一線,熬了三個月才繡成的。
我正仔仔細細地對付鳳尾上最後一根金線。
管家老秦就一陣風似的衝了進來。
“角兒!角兒!不好了!”老秦的聲音都劈了叉。
我手一抖,滾燙的熨鬥尖兒“嘶”的一聲,差點挨著那金線。
“秦叔,什麼事這麼慌慌張張的?天塌了?”我放下熨鬥,心裏沒來由地一跳。
“天沒塌,可婚宴塌了!”老秦一跺腳,一雙老眼瞪得通紅。
“沈家那邊來人說,婚宴改地兒了!不在咱們戲園子辦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那剛熨平的真絲,仿佛又在我眼前皺了起來。
“改哪兒了?”
“百樂門!”
我眼前一黑。
百樂門,滬上最“摩登”的銷金窟,莉莉小姐的“C位”舞台。
一個唱爵士、跳狐步舞的地方。
而我的戲園子,是我爹,我爺爺,我祖宗三代的心血。
沈耀當初求婚,單膝跪在這戲台上,當著祖師爺牌位發誓,說得情真意切。
“晚禾,我就愛你在自家戲台上那股傲氣。”
“咱們結婚,就在這台上,你唱《龍鳳呈祥》,我當你的座上賓。”
“我沈耀,這輩子就認定你了!”
這才幾天,他就全忘了?
老秦急得直跺腳:“角兒,這可怎麼辦?請柬都發出去了,上麵印的都是咱們戲園子的地址!”
“這臨時換地兒,不是當著全上海灘的麵,抽咱們秦家班的臉嗎!”
他見我臉色不對,趕緊壓低了聲音,幾乎是耳語。
“再說,咱們班子這個月的開銷,全指望沈家的彩禮。”
我剛想說話,老秦又從兜裏掏出一個信封,還有一張硬邦邦的卡片。
“這是沈家管家剛送來的,說是給您的。”
我接過來,先打開了那張卡片。
是一張照片。
照片上,沈耀穿著筆挺的西裝,正摟著一個穿火紅舞裙的女人,在百樂門的舞池裏笑得開懷。
他摟著那女人的腰,頭微微低下,姿態親昵,像是在吻她的頭發。
那個女人,就是莉莉。
照片的背麵,是沈耀龍飛鳳舞的鋼筆字:“晚禾,這才是體麵。”
體麵兩個字,像燒紅的針,紮得我眼睛生疼。
我捏著那張照片,指甲幾乎要嵌進卡紙裏。
“角兒,您別氣,沈少爺他就是圖個新鮮”老秦還在旁邊勸。
“秦叔。”我打斷他,聲音冷得不像我自己,“備車,我去百樂門。”
2
百樂門永遠是紙醉金迷的。
我穿著一身素淨的旗袍,站在這門口,像個誤入的異類。
侍者攔我:“小姐,有預約嗎?”
我沒說話,直接亮出那張沈耀和莉莉的“體麵”照片。
侍者一見照片,立刻換了副嘴臉:“原來是秦老板,沈少正在二樓的經理室。您這邊請。”
我剛走到二樓,就聽見經理室裏傳來沈耀熟悉的笑聲。
“老劉,你這就不懂了!莉莉說得對,在戲園子辦,未免太土氣了,掉價!”
“我沈耀結婚,全上海灘都看著,我能讓人在背後戳脊梁骨嗎?”
“說我娶個戲子,連帶著品味都掉到陰溝裏去了?”
一個同僚的聲音響起:“話是這麼說,可秦老板那邊能答應?她可是咱這兒的名角兒,那戲園子是她的命根子。”
沈耀的語氣瞬間轉為輕蔑,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嗤笑。
“答應?她那個戲班子欠了一屁股債,銀行的催款單都快把她門檻踏平了。”
“她就指望我的彩禮周轉!她除了點頭,還能怎樣?”
“再說了,我沈耀娶她,是給她臉了。一個‘戲子’,真以為自己是名門閨秀了?”
“管家應該去通知了,她現在,怕是正對著那些破行頭發愁呢。”
“盤算著怎麼把戲班子當嫁妝,好麻利兒地送過來呢。”
屈辱感淹沒了我,我渾身冰冷,牙齒咬著嘴唇,嘗到了一股鐵鏽味。
我捏著那張照片,轉身就走。
經理室的門突然開了,沈耀滿麵春風地走出來。
“晚禾?你怎麼來了?”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隨即皺起眉。
“你怎麼穿成這樣就跑出來了?不是讓你在家等”
我沒說話,隻是定定地看著他。
“正好,地兒我換了,就在這兒。你那戲園子太舊了,又黑又小,不上台麵。”
“燈光暗得跟鬼火似的,請客吃飯都寒磣。”
“我來,是想問你。”我開口,聲音幹澀得像砂紙,“你當初求婚的話,還算數嗎?”
沈耀不耐煩地擺擺手:“哎呀,多大點事兒,你怎麼又犯倔了?抓著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不放!”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我沈耀總不能為了你那點‘情懷’,就真讓人看扁了吧?”
“我那些朋友可都是喝洋酒、聽爵士的。你讓他們去你那破園子,他們還以為我沈耀破產了呢!”
他上前一步想拉我的手:“好了,回去吧。明天讓莉莉帶你去挑件像樣的洋裝,別總穿得死氣沉沉的,跟奔喪似的。”
我猛地後退一步,避開了他的觸碰。
“沈耀。”我抬頭看他,一字一句,“你會後悔的。”
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後悔?秦晚禾,你是不是還沒睡醒?”
“你先去打聽打聽,沒了我沈家,你那戲班子明天就得關門滾蛋!”
“你,秦晚禾,連同你那些寶貝徒弟,全都得去街上要飯!”
我沒再看他,轉身走下了那紅得刺眼的樓梯。
3
我沒有回戲園子,而是去了顧知秋的報社。
莉莉沒回國前,沈耀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他還是個“知音”,天天來捧場,遞上熱毛巾和枇杷膏。
他會說:“晚禾,你的風骨,是這十裏洋場最難得的寶貝。”
可四個月前,莉莉這個百樂門的紅舞女,自稱是沈耀的“發小”,從南洋回來了。
沈耀不再來戲園子,天天泡在百樂門。
我與他商議婚禮細節,他總說:“那種老古董你看著辦就行,我忙。”
他忙著為莉莉包下百樂門慶生。
當我抗議時,他終於撕下了“知音”的麵具,用戲班的債務壓我。
“秦晚禾,你搞清楚。我娶你,你們秦家班才能活。你還在這跟我計較什麼?”
“我告訴你,你最好乖乖聽話,不然我的彩禮,一分錢你都別想拿到。”
上個月,我連唱三天大軸,嗓子倒了,高燒不退。
我給他打電話要盤尼西林,我那不是病,是我的命。
他敷衍地說:“馬上去辦,你等著。”
我等了一夜,他沒來,藥也沒來。
第二天,八卦小報上說,他昨晚包下爵士樂隊陪莉莉跳舞到天明。
最後,是顧知秋先生冒著大雨,半夜敲開租界醫院的門,帶著醫生和藥箱到的戲園子。
兩個月前,沈耀說介紹杜邦先生談讚助。
他把莉莉也帶來了。
席間,莉莉“一不小心”,把紅酒潑在杜邦夫人身上,還怪我戲園子燈光太暗。
沈耀非但沒替我說話,反而摟著莉莉說:“我這未婚妻啊,就喜歡這些老古董,上不了台麵。”
“不像莉莉,在巴黎待過,知道什麼叫品味。”
那筆讚助,自然是泡湯了。
我到報社的時候,顧知秋正在校對版樣。
他抬起頭,看到我通紅的眼圈,什麼也沒問,隻是走過去,倒了一杯熱茶塞到我冰冷的手裏。
“報社的龍井,暖暖手。”
4
我回到秦家戲園子時,天都快黑了。
剛進後台,就聽見一陣刺耳的嬉笑聲,還混雜著砸東西的動靜。
我衝進去一看,莉莉正穿著時髦的洋裝,戴著誇張的羽毛帽,翹著二郎腿坐在我的化妝台前。
她手裏拿著我的眉筆,正往一個剛進班的小夥計臉上亂畫,畫了個烏龜。
莉莉咯咯直笑:“哎呀,別說,還挺像!你們唱戲的就是下九流,畫個烏龜臉,正好登台,哈哈哈。”
而我們後台正中央供奉的“祖師爺”牌位,被推倒在地。
幾個工人正拿著洋漆桶,往那麵牆上刷刺眼的白色油漆。
“莉莉小姐!你們在幹什麼!”我氣得渾身發抖。
莉莉見我回來,一點也不慌,慢悠悠地站起來,用手帕掩著鼻子。
“秦老板,你可算回來了。阿耀說婚宴雖改了地兒,但你這兒得改成‘餘興’場地。”
她指著那麵牆,一臉嫌惡:“這黑黢黢的牌位也太晦氣了,簡直是封建糟粕。我讓人砸了,換成西式洋酒櫃台。給派對騰地方。”
“你敢!”我衝過去,一把搶過工人的漆桶,狠狠砸在地上。
白色的油漆濺了莉莉一身。
“啊”莉莉尖叫起來,“秦晚禾!你瘋了!你敢弄臟我的裙子!這可是阿耀從巴黎給我帶回來的!”
“滾出去!”我指著大門,“這裏不歡迎你!”
莉莉氣得臉都白了:“你一個戲子,敢跟我這麼說話!阿耀說了,你這破園子,連同你,都是他的!他想怎麼改就怎麼改!”
“是嗎?”一個清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