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十 章
女人的晚來的愛情並不是紫紅色的花朵,而是瘋狂的,像道旁的 迷人的野花。
自從割草以後,阿克西妮亞完全變了一個人。好像有人在她的 臉上作了個記號,燙了個烙印。婆娘們一遇到她就狡獪地笑著,在她
背後不以為然地直搖頭,姑娘們都嫉妒她,而她卻驕傲地、高高地仰 著幸福的、但是恥辱的腦袋。
不久,葛利什卡的豔史便盡人皆知了。起初隻是悄悄地談論著這件事,——將信將疑,——但是在一天黎明時分,村裏的牧人“蒜頭鼻子”庫濟卡,看見他們倆在朦朧西沉的月光下,躺在風車旁長得不高的黑麥田裏,這以後,事情就像洶湧渾濁的波浪一樣,迅速傳開了。
這事也傳到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的耳朵裏,有一個星期 天,他來到莫霍夫的商店裏。人多得簡直擠不進去。他一走進鋪 子——大家像是有意似的讓開一條路,臉上都露出了笑容。他擠到 櫃台邊,那裏正在賣布。掌櫃的——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親自 動手來給他拿貨物。
“怎麼好久不見你啦,普羅珂菲奇①?”
“總有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家裏的事簡直忙不過來。” “怎麼能這樣?你的兒郎都那麼能幹,照樣忙不過來。”
“兒子有什麼用呀:彼得羅野營去啦,隻有我和葛利什卡兩個人 在家瞎忙活。”
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把棕色的大胡子向兩旁一分,意味深長地 朝圍攏來的哥薩克們斜睨了一眼。
“我說,親愛的,你幹嗎還瞞著不說啊?” “什麼事?”
“怎麼什麼事?要給兒子娶媳婦啦,可是你一字也不提。” “給哪個兒子娶媳婦?”
“你的葛利高裏還沒有娶親嘛。” “眼下還不打算給他娶親。”
“可是我聽說,好像你要娶她來作兒媳婦……要把司捷潘·阿 司塔霍夫的阿克西妮亞娶過來。”
“我?娶活人的妻來作兒媳婦……說的是什麼話呀,普拉托內 奇②,你好像是在說笑話,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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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普羅珂菲耶維奇的簡稱。
② 普拉托諾維奇的簡稱。
“說什麼笑話呀!我是聽大夥說的。”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摸了摸攤在櫃台上的一塊布料子,猛地轉過身子,一瘸一拐地往門口走去。他徑直走回家去。像牛一樣地低著腦袋,把青筋暴起的手指頭緊握成拳頭;那條瘸腿顯得更瘸了。 走過阿司塔霍夫家院子的時候,他隔著籬笆往裏邊瞅了一眼:打扮得花枝招展、顯得年輕了的阿克西妮亞手裏拿著一個空水桶,正扭著屁股往屋裏走。
“喂,等等!……”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像魔鬼似的闖進了籬笆門。阿克西妮 亞站住了,等待著他。他們走進了屋子。打掃得幹幹淨淨的土地上 鋪了一層紅沙子,在正對著門口地方的板凳上放著從爐子裏拿出來 的餡餅。從內室裏散發出了舊衣服的氣味,不知道為什麼聞著像茴 香蘋果味兒。
一隻大腦袋的花貓走到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的腳邊,想要跟 他親熱親熱。它弓起背,友愛地往他靴子上撞了一下。潘苔萊·普羅 珂菲耶維奇一腳把它踢得撞在木凳上,然後直盯著阿克西妮亞的眼 睛,喊道:
“你這是幹什麼?……啊?你漢子的腳印上還有熱氣呢,你已經 往旁邊翹尾巴啦!我要為了這件事把葛利什卡揍得鮮血直流,還要 給你的司捷潘寫信……叫他知道知道!……你這個騷娘兒們,把你 打得還是太輕啦!……從今天起不許你進我的院子!跟小夥子勾勾 搭搭,等司捷潘回來,叫我怎麼……”
阿克西妮亞眯縫起眼睛聽著。她突然毫不害羞地扭擺了一下裙 子,把一股女人衣裙的氣味散到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的身上,然 後扭著身子,齜著牙,挺起胸脯朝他走去。
“你是我的什麼人,公公嗎?啊?是公公嗎?……你有什麼資格 來教訓我?去教訓自己的大屁股娘兒們吧!到你自家的院子裏去發 威風吧!……你這個四肢不全的瘸鬼我看都不願看你一眼!……打這兒滾出去,你嚇唬不住我!”
“等著吧,混蛋娘兒們!”
“沒有什麼可等的,我不會給你生孩子的!……滾,打哪兒來的,
還滾到哪兒去!至於你的葛利什卡——隻要我高興,就把他連骨頭 都吃了,而且什麼責任我也不負!……哪!你咬吧!怎麼樣,我愛葛 利什卡。你要打我嗎?……給我男人寫信嗎?……你就是給皇上封 的阿塔曼寫信,葛利什卡也是我的!我的!我的!現在他是我的,將 來也是我的!……”
阿克西妮亞挺起胸脯(鼓起的乳房在她那緊裹在身上的短上衣裏抖動著,就像是在網裏亂衝的野鴇),向已經撒了氣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身邊湊過去,火焰般的兩隻黑眼睛緊盯著他,說出來的話 一句比一句更難聽,一句比一句更不要臉。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 眉毛顫抖著,向門口退去,摸到放在牆角的拐杖,一隻手招架著,用屁 股頂開了房門。阿克西妮亞把他從門廊裏擠出去,大喘著氣,發瘋似 地喊道:
“為了我過去受的那些罪,我要愛個夠……哪怕將來你們把我打死也罷!葛利什卡是我的!我的!”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自言自語地嘟囔著,一瘸一拐地走回家 去。
他在內室裏找到了葛利什卡。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掄起拐杖
照他背上打去。葛利高裏把身子一彎,架住父親的胳膊。 “這是為什麼,爸爸?”
“當然有原因,狗-崽-子!……” “什麼原因?”
“別侮辱街坊!別叫你老子丟人!別勾搭娘兒們,小公狗!”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嘶啞地喊著,拖著葛利高裏在內室裏打轉轉,拚 命要把拐杖奪出來。
“我不許你打我!”葛利高裏悶聲說道,然後咬緊牙關,把拐杖奪了下來,往膝蓋上一磕——哢嚓一聲,折成了兩截!……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攥緊拳頭,照著兒子的脖子上打去。“我要在村民大會上抽你!……唉,你這個孬種,該死的畜生!”
他亂蹬亂踹,想踢兒子一腳。“我給你把那個傻丫頭瑪爾富什卡娶 來!……我就去張羅!……你瞧著吧!……”
母親聽見吵鬧聲就跑了過來。
“普羅珂菲奇,普羅珂菲奇!你先消消氣吧!……你等等!
……”
但是老頭子氣得可真非同小可:給了老婆子一下子,又把放縫紉 機的小桌子掀了,折騰夠了,便奔到院子裏去了。葛利高裏還沒來得 及把那件扭打時撕破袖子的襯衣脫下來,門又猛地響了,潘苔萊·普 羅珂菲耶維奇重又滿麵怒氣地站在門坎兒上。
“給狗崽子娶親!……”他像馬一樣跺著腳,目光緊盯著葛利高裏的筋肉發達的脊背。“我給你娶親!……明天我就請人去說媒! 活到了這把年紀,倒因為兒子不肖,叫人家當麵嘲笑!”
“讓我先穿上衣服,然後你再給我娶媳婦。”
“我要給你娶!……給你娶個傻丫頭!……”他砰地一下關上了 門,咚咚的腳步聲在台階上響了一陣,消失了。
第十一 章
在謝特拉科夫村外的草原上,排列著一排一排的帆布篷的大車。 白屋頂、街道筆直、市容整齊的小市鎮不知不覺地迅速發展起來了, 市鎮中心有個不大的廣場,一個哨兵在廣場上走來走去。
軍營裏照例開始過起了年年五月都是一樣的單調的生活。每天早上起來,哥薩克看馬隊就把馬匹趕到野營地來。洗刷,備馬,點名, 排隊等等工作開始了。野營主任是一名校官,波波夫中校,他喜歡大喊大叫,不時就響亮地喊一聲,教練青年哥薩克的下級士官在高聲地喊著口令。他們演習攻占小山頭,機警地迂回包抄“敵人”。用連珠槍打靶。年輕些的哥薩克都興高采烈地參加劈刺競賽, 年長些的——都盡力逃避操練。
人們被炎熱和伏特加酒弄得嗓子都啞了,可是一長排有篷大車的上空,卻刮著芳香的、令人陶醉的和風,金花鼠在遠處吱吱叫著,草原從市鎮和冒著炊煙的、粉刷得潔白的房舍邊伸展開去,奔向遠方。
在離營前一星期,炮兵伊萬的親兄弟安得烈·托米林的妻子來探
親。帶來了很多家裏做的奶油小麵包、各種各樣的吃食和一堆鄉裏 新聞。
第二天一清早她就走了。從哥薩克們這裏給他們的家人和親屬 帶回去問候和叮嚀。隻有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什麼信兒也沒有托她 帶。因為在她到來的前夕他病了,他用伏特加來惡治,所以不僅沒有 看到托米林的妻子,甚至與人世都隔絕了。他沒有去參加操練。軍 醫根據他的要求給他放一次血,往胸膛上放了有一打螞蟥。司捷潘 隻穿了一件襯衣,坐在自己大車的輪子旁邊,——罩著白套的製帽蹭 滿了車軸上的油泥,——他努著嘴,看著螞蟥在他那鼓脹的半圓形的 胸膛上吸血,它們都被黑血脹得鼓鼓的。
團軍醫站在旁邊,抽著煙,從稀疏的牙縫裏噴出煙霧。 “覺得舒服點兒嗎?”
“從胸膛裏把血吸出來,心裏好像透亮了一點……” “螞蟥——這是最好的治法!”
托米林走到他麵前,擠了擠眼睛。“司捷潘,我想跟你說句話。” “說吧。”
“咱們到別處去一會兒。”
司捷潘哼哼著,站起身來,跟托米林一同走了。 “好,說吧。”
“我的老婆來了……今天已經回去啦。” “啊……”
“村子裏都在議論你的老婆……” “議論些什麼?”
“很不好聽。”
“到底是什麼事呢?”
“跟葛利什卡·麥列霍夫勾搭上啦……而且是明目張膽。”
司捷潘臉色蒼白,把螞蟥從胸膛上扯下來,用腳把它們踩死。踩 死了最後一隻螞蟥,他扣上了襯衣的領子,接著,又像是害怕什麼似 的,重新又把領子解開……像石灰一樣煞白的嘴唇一刻也安靜不下 來:時而哆嗦,露出莫名其妙的傻笑,時而緊緊地抿起來,鼓成一個發
青色的圓球……托米林覺得,司捷潘好像是在用牙齒嚼著什麼堅硬 的、很難咬住的東西。漸漸地司捷潘臉上重又有了血色,用牙齒從裏 麵咬住的嘴唇變得像石頭一樣僵硬。司捷潘摘下製帽,用袖子擦著 白帽頂上蹭的車軸油泥點子,響亮地說道:
“謝謝你告訴我的消息。”
“我是想叫你心裏先有點底兒……請原諒……家裏,我娘兒們 說,就是如此這般議論的……”
托米林遺憾地拍了拍自己的褲子,朝沒有卸鞍子的馬走去。野 營裏一片喧嘩。出去進行劈刺訓練的哥薩克們回來了。司捷潘站了 一會兒,全神貫注地、嚴肅地打量著製帽上的黑點。一隻被踩得半死 的螞蟥爬上了他的長筒靴。
第十二 章
離哥薩克們從營裏返來的日子隻剩下十多天了。
阿克西妮亞如癡似狂地沉溺在自己晚來的苦戀中。葛利高裏不 顧父親的恐嚇,夜裏就偷偷地到她那裏去,天亮前才回家。
兩個星期的工夫他已經弄得疲憊不堪,就像一匹跑了力不能勝 的遠路的馬。
由於夜夜不眠,他那高顴骨的臉上的棕色皮膚發了青,兩隻幹枯 的黑眼睛從深陷的眼眶裏疲倦地向外望著。
阿克西妮亞也不再用頭巾裹著臉了,眼睛下麵的深窩像喪服一 樣的黑;兩片微微向外翻的鼓脹、貪婪的嘴唇露出不安的和挑釁的笑 容。
他倆的瘋狂愛情是那麼非同尋常、明目張膽,他們倆又都那麼瘋狂地不害臊地專一地投身於愛情的烈火中,既不怕人,也毫不隱瞞, 鄰居們眼看著他們身體一天天在瘦削,臉色越來越青,以至人們現在遇到了他們,簡直都不好意思看他們了。
開始,葛利高裏的夥伴們還常拿他跟阿克西妮亞的勾搭來取笑
他,現在都緘口不言了,每逢遇到葛利高裏,他們就覺得和他在一起 很不舒服,很拘束。婦女們心裏嫉妒,嘴上卻在譴責阿克西妮亞,都 在幸災樂禍地期待著司捷潘的歸來,她們簡直被好奇心折磨得憔悴 不堪了。她們紛紛在推測事情的結局。
如果葛利高裏到士兵之妻阿克西妮亞那裏去的時候,裝出偷偷 摸摸的樣子,如果作為士兵之妻的阿克西妮亞和葛利高裏勾搭的時 候,有所顧忌,同時也不拒絕其他尋花問柳之徒,那麼這段風流韻事 也就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和刺眼的地方了。村裏談論一陣子也就過去 了。但是他們卻幾乎是毫不掩飾同棲雙飛,他們的結合似乎非同一 般,完全不像是逢場作戲,風流一陣子就散夥,因此村子裏的人就認 為,這是犯罪的,傷風敗俗的,於是全村都幸災樂禍地等著看熱鬧:司 捷潘一回來,結子就要解開啦。
內室裏的床上拉著一根細繩。繩上串著些白的和黑的空線軸。 這是為了裝飾房間掛起來的。蒼蠅在這些線軸上過夜,線軸和天花 板之間有一個大蜘蛛網。葛利高裏的腦袋枕在阿克西妮亞的涼絲絲 的、光滑的胳膊上,瞅著天花板下麵的那一串線軸。阿克西妮亞用另 外一隻手——手指頭幹活磨得很粗糙——撥弄著葛利高裏仰著的腦 袋上馬鬃似的硬鬈發。阿克西妮亞的手指上帶著一股剛擠出來的鮮 牛奶氣味;葛利高裏轉過臉來, 鼻子紮進阿克西妮亞的胳肢窩裏,——一股像尚未發酵好的蛇麻草味似的濃重的女人汗香直衝他 的鼻孔。
內室裏,除了一張四角雕著木球的、油漆過的木床以外,門旁放
著一隻包鐵皮的大箱子,裏麵裝的是阿克西妮亞的嫁妝和衣服。正對門的地方擺著一張桌子,牆上掛著一幅斯科別列夫將軍①的漆布畫像,他正馳馬奔向一列在他麵前斜垂下來,以示敬意的鑲邊軍旗; 還有兩張椅子,椅子上方,是一幅鑲著紙花光圈的聖像。旁邊的牆上,掛著一幅落滿蒼蠅的相片。相片上麵是一群哥薩克,額發蓬亂, 挺起的胸膛上掛著表鏈,手裏拿著出鞘的馬刀,——這是司捷潘和跟他一起服現役時的夥伴。衣架上掛著一件沒有收起的司捷潘的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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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斯科別列夫將軍( 1843- 1882),俄土戰爭( 1877- 1879 年)時的俄軍統帥。
服。月光照進了窗隙,懷疑地照耀著軍服肩章上兩道下士級的白絛。 阿克西妮亞歎著氣親吻著葛利高裏雙眉中間、鼻梁上麵的腦門。 “葛利沙,親愛的……”
“你怎麼啦?” “隻剩下九天啦……” “還早得很哩。”
“葛利沙,我怎麼辦哪?” “我怎麼能知道。”
阿克西妮亞抑製著歎息,重又撫摸、撥弄起葛利什卡亂蓬蓬的額 發。
“司捷潘會殺死我……”她既像是問,又像是肯定地說。
葛利高裏一聲不響。他很想睡覺,困難地睜著總要往一起粘的 眼皮,阿克西妮亞閃著藍光的黑眼珠一直在盯著他。
“大概,我男人一回來,你就會扔掉我吧?你怕他嗎?” “我幹嗎要怕他,你是他的老婆,你才該怕他呢。”
“現在,和你在一塊兒,我並不害怕,可是一到白天,左思右想,就 慌張起來……”
“司捷潘一回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爸爸正準備給我說親呢。” 葛利高裏微笑著,還想說點兒什麼,但是他感到:他腦袋下麵阿
克西妮亞的胳膊好像忽然癱軟了,壓進枕頭裏去,可是過了一會兒, 哆嗦了一下,又硬起來,恢複了原來的樣子。
“說的哪家的姑娘?”阿克西妮亞悶聲問道。
“隻不過準備要去。聽母親說,好像是科爾舒諾夫家,要說他們 家的娜塔莉亞。”
“娜塔莉亞……娜塔莉亞是個漂亮姑娘……漂亮得很……好吧, 娶她吧……前天我在教堂裏還看到她哩……打扮得很漂亮……”
阿克西妮亞說得很快,但是聲音含混,平平淡淡,毫無生氣,根本 就聽不清楚。
“我又不能把她的漂亮裝在靴筒裏。我倒很想娶你。”
阿克西妮亞猛然把胳膊從葛利高裏的腦袋底下抽出來,兩眼冷 冷地望著窗外。院子裏彌漫著黃色的夜霧。板棚投下一片沉重的陰
影。蟈蟈在唱個不停。水牛在頓河邊哞哞直叫,憂鬱、低沉的聲音穿 過獨扇的小窗戶傳進內室。
“葛利沙!”
“你想出什麼主意來啦?”
阿克西妮亞抓住葛利什卡那兩隻死硬的、冷酷無情的胳膊,緊壓 在自己胸前,貼在自己那像死人似的、冰冷的臉頰上,呻吟道:
“該死的東西,你為什麼要纏上我呀?我今後的日子可怎麼熬啊?…… 葛利-什-卡!…… 你把我的魂勾走啦!…… 我算完啦……司捷潘回來,饒得了我嗎?……誰肯出來替我說話呢?……”
葛利高裏一聲不響。阿克西妮亞傷心地望著他那美麗的鷹鉤鼻 子,被陰影遮著的眼睛,不出聲的嘴唇……激情的洪流突然衝垮了阻 擋的堤壩:阿克西妮亞瘋狂地親著他的臉、脖子、胳膊和胸膛上鬈曲 的胸毛。親吻的間隙,還不斷地、氣喘籲籲地低聲叨念著,葛利高裏 同時也感覺到她在顫抖。
“葛利沙,我的心肝……親愛的……咱們逃走吧。親愛的!咱們 什麼都扔掉,逃走吧。我把丈夫和所有的東西統統扔掉,隻要有你就 行……咱們逃到礦山去,逃得遠遠的。我要愛你,伺候你……我有個 親叔叔在帕拉莫諾夫礦山當警衛,他會幫助咱們……葛利沙!你倒是說話呀!”
葛利高裏把左麵的眉毛擰成一個三角形,思索著,突然睜開兩隻 火焰似的、非俄羅斯人的眼睛。眼睛在笑,露出諷刺的神情。
“你真是個胡塗娘兒們,阿克西妮亞,真是個胡塗蟲!你說呀,說 呀,可是盡是廢話。哼,我離開家上哪兒去?再說,今年我就要入伍 啦。這怎麼行……離開土地,我哪裏也不去。這兒是草原,喘氣都痛 快,可是那個地方呢?去年冬天我跟爸爸到車站去過一趟,差一點兒 沒有把我嗆死。火車頭嗚嗚叫,燒煤燒得烏煙瘴氣,非常難聞。我不 知道那兒的人怎麼生活,也許他們已經聞慣這種煤煙味兒啦……”葛利高裏啐了一口,又說道:“我不離開村子,我哪兒也不去。”
窗外昏暗下去,一片雲彩遮住了月亮。籠罩在院子裏的黃色的 夜霧逐漸黯淡下去,平整的陰影也在消失,已經分辨不清籬笆外麵的 黑影是什麼東西了:是去年砍下來的樹枝呢,還是伏在籬笆上的枯萎
的蓬蒿。
內室裏也越來越暗,掛在窗邊的司捷潘的哥薩克軍服上的下士 軍階的白絛也失去了光澤,在一片灰色黑暗中,葛利高裏沒有看見阿 克西妮亞輕輕哆嗦著的肩膀和伏在枕頭上無聲地抖動著的雙手捧著 的腦袋。
第十三 章
從托米林的女人來後的那一天起,司捷潘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眉毛低垂在眼睛上,一道深深的幹硬的皺紋斜橫在前額上。他很少跟夥伴們說話,常常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吵得麵紅耳赤,無緣無故就跟司務長普列沙科夫爭吵了一通,對彼得羅·麥列霍夫幾乎看都不看一眼。先前聯係著他們的友誼紐帶斷裂了。司捷潘心懷沉重難忍的憤怒,像匹馱著騎手的馬似的,在走著下坡路。回家的時候他們已經變成了仇人。
最近一個時期,在他們之間形成了一種捉摸不定的敵對關係,因而必然會出現趕快了結這種關係的機會。他們仍舊是五個人一同離營回家。車上套的是彼得羅和司捷潘的馬。赫裏斯托尼亞騎在自己的馬上。安得烈·托米林正在發寒熱,他蓋著軍大衣躺在車篷裏麵。 費多特·博多夫斯科夫懶得趕車,所以就由彼得羅來暫充車夫。司捷潘跟在車旁邊走,不時用鞭子抽著道旁薊草的紅色花朵。下著雨。黑土像樹膠一樣在車輪子上輾轉。天空陰得像秋天一樣灰暗。黑夜降臨。怎麼也看不見村落的燈火。彼得羅拚命用鞭子抽打馬匹。這時司捷潘在黑暗中喊道:
“你怎麼啦,愛惜自己的馬,可是總用鞭子抽我的馬?”
“你睜開眼睛好好看著。誰的馬不使勁拉,我就趕誰的。” “當心別叫我把你套上。土耳其佬是很會拉車的……”
彼得羅氣得扔掉了韁繩。“你要怎麼的?”
“坐在那裏,別動。” “那你就該閉上嘴。”
“你幹什麼跟他生氣呀?”赫裏斯托尼亞騎著馬走到司捷潘跟前, 大聲說道。
司捷潘沒有吭聲。黑暗裏也看不清他的臉,大家沉默不語地走 了半個鐘頭。泥濘在車輪下麵沙啦沙啦地響。像從篩子裏漏下來的 雨點懶洋洋地打在車篷的帆布頂上。彼得羅放開韁繩,抽起煙來。 他在腦子裏搜集侮辱人的話語,準備在發生新的衝突時拿來罵司捷 潘。他氣壞啦,想狠狠地把司捷潘這個壞蛋罵一頓,嘲弄一番。
“躲開點兒。讓我爬進車篷裏去。”司捷潘輕輕推了彼得羅一下, 跳上車踏板。
正在這時候,大車突然搖晃了一下,就不動了。兩匹馬在泥濘裏打著滑兒奮力拉著,馬蹄鐵迸出了火星。拉緊的車轅橫木哢嚓直響。
“籲-籲!……”彼得羅吆喝著,從車上跳下來。 “怎麼回事?”司捷潘慌忙問道。
赫裏斯托尼亞策馬趕來。 “馬受傷了吧?媽的!……” “點個火兒。”
“誰有火柴啊?”
“司捷潘,把火柴扔過來。”
前麵,一匹馬在掙紮,哼哧哼哧地喘著。有人劃著了火柴。一個 橙黃色的小光圈一閃——又是漆黑一片,彼得羅用哆嗦著的手摸到 了倒下的那匹馬的脊背,扯了扯馬籠頭吆喝了一聲:
“喔噢!……”
馬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側身倒伏在地上,車轅哢嚓一聲斷了。跑 過來的司捷潘劃著了一撮火柴。看清了是他的馬仰著頭躺在地上。 一條前腿陷進塌下去的田鼠洞裏,一直陷到膝蓋。
赫裏斯托尼亞匆忙卸下了馬套。“把馬腿拔出來!”
“把彼得羅的馬卸下來,喂,快點!” “別動,該死的畜生!籲-籲!……”
“它還尥蹶子呢,鬼東西。躲開點兒!”
他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司捷潘的馬扶起來。渾身沾滿泥漿的彼 得羅拉著馬籠頭,赫裏斯托尼亞跪在稀泥裏爬著,摸索著那條受傷的 馬腿。
“大概是折斷了……”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費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用手巴掌拍了拍顫抖的馬背。 “來,遛一遛看,也許它還會走吧?”
彼得羅把韁繩往自己身邊拉了拉。馬蹦了一下,左前腿已經不 敢著地,並且嘶叫起來。托米林穿上軍大衣袖子,傷心地在旁邊打轉 轉兒。
“陷進鼠洞……把一匹好馬毀啦,唉!”
一直沒有說話的司捷潘好像正在等待這句話:他推開赫裏斯托 尼亞,向彼得羅撲去。他原想照著腦袋打,但是打歪了手,打在肩膀 上。兩人廝打起來,倒在爛泥裏。不知道是哪個的上衣刺啦一聲撕 破了。司捷潘把彼得羅摔倒在地上,用膝蓋壓住他的腦袋,揮拳亂打 起來。赫裏斯托尼亞罵著把他們分開。
“這是為什麼?……”彼得羅向外啐著血,喊叫道。“趕啊,混蛋!道不好走就別走了嘛!”
彼得羅掙脫了赫裏斯托尼亞的手。
“好-好-好!那就跟我鬥鬥吧!”赫裏斯托尼亞一隻手扶著車, 像口大鐘似的嗡嗡叫喊道。
他們把費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的那匹矮小、但是很有勁的馬和彼 得羅的馬湊成一對,套在車上。
“你騎我的馬吧!”赫裏斯托尼亞命令司捷潘說。他自己則爬進 車篷去和彼得羅坐在一起。
到格尼羅夫斯克鎮的一個村時已是半夜。他們在村頭上的一個小宅院旁邊停下來。赫裏斯托尼亞去請求借宿。他毫不理會咬住他的大衣前襟的一條公狗,走到窗前,拉開百葉窗,用手指甲彈著玻璃。
“掌櫃的!”
隻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和忽高忽低的狗吠聲。
“掌櫃的!喂,善人啊!看在基督耶穌的麵上,讓我們借宿過夜
吧。你說什麼?我們是野營回來的士兵。幾個人嗎?我們一共五人。啊哈,好啦,基督保佑。把車趕過來吧!”他喊一聲,轉身朝大門走去。
費多特把幾匹馬牽進院子。他碰到一隻扔在院子當中的豬槽 上,絆了一跤,大罵一聲。他們把馬安置在板棚簷下。托米林磕打著 牙齒走進屋裏去。
車篷子裏隻留下了彼得羅和赫裏斯托尼亞。
黎明,大家就準備上路了。司捷潘從屋子裏走出來,一個駝背的 上了年紀的小老太太邁著細步,跟在他後麵。正在往車上套馬的赫 裏斯托尼亞可憐她說:
“哎呀,老大娘,你怎麼駝成這樣啦!大概,上教堂裏去禮拜鞠 躬,準是你的拿手好戲啦,稍一彎腰——立刻就能磕到地啦。”
“我的小山鷹,老總,我的拿手好戲是去禮拜,你哪——卻是當掛 狗架子的好材料……各有各的用場。”老太婆一本正經地笑了,她那 一排細密的、一個也沒有蟲蛀過的牙齒使赫裏斯托尼亞大為驚訝。 “瞧你,牙齒有多好,簡直像梭魚的一樣。你可憐可憐我吧,送給
我十來個。你看我,這麼年輕,可是已經沒法子嚼東西了。” “那我怎麼辦呢?我的好人呀?”
“老大娘,我們給你安上馬牙就是了。反正你就要歸天啦,天堂 裏不會看你的牙口的:那些侍奉上帝的天使都不是茨岡人。①”
“你就在那裏胡說八道吧,葉梅利亞②。”托米林笑著鑽進車去。 老太婆和司捷潘朝板棚裏走去。
“是哪匹馬?”
“鐵青馬,”司捷潘歎了口氣。
老太婆把拐杖放在地上,像男人一樣,信心十足,有力地抬起那 條受傷的馬腿,用痙攣的細手指頭在馬膝蓋上摸了半天。馬抿著耳 朵,露出了棕色的牙床,痛得用後腿蹲下去。
“沒有斷,哥薩克,沒有。留下來吧,我會把它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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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茨岡人是以相馬聞名的,他們相馬的方法就是看牙口。
② 赫裏斯托尼亞的原名赫裏桑福的昵稱。
“能治好嗎?老大娘。”
“能治好嗎?那誰知道呢,我的好人……大概會治好的。” 司捷潘把手一揮,朝大車走去。
“你倒是留下不留下呀?”老太婆跟在他後頭眯縫著眼問道。 “那就留下吧。”
“她會把它治好的,管保你留下的時候是三條腿,等你再來牽的時候,連一條腿也沒有啦。真找到了羅鍋好獸醫,”赫裏斯托尼亞哈哈大笑道。
第十四 章
“我想念他,親愛的老奶奶。眼看著在瘦下去。緊著在把裙子往 瘦裏縫,也沒有用——過一天,就又顯得肥啦……他從我們家院子前 頭一過,我心裏就亂成一團……我真想趴在地上,親吻他的腳印…… 也許,他是用什麼妖法迷惑住我了吧?……救救我吧,老奶奶!他們 家要給他娶親啦……救救我吧,親愛的老奶奶。要多少錢我就給多少錢。把我最後一件襯衣剝掉也行,隻要你能救我一命!”
德蘿茲吉哈老太婆用周圍布滿了皺紋的淺色眼睛看著阿克西妮 亞,聽著她訴說衷腸的話語,有節奏地搖晃著腦袋。
“是誰家的兒郎呀?”
“潘苔萊·麥列霍夫的兒子。” “是那個土耳其人的兒子嗎?” “是他的。”
老太婆吧嗒著癟進去的嘴,住了半天才回答說:
“小娘子,明天早點來。天一蒙蒙亮就來。咱們到頓河去,到水 邊去,衝掉你的相思病。從家裏帶一把鹽來。就這樣吧。”
阿克西妮亞用一條黃色的頭巾裹著臉,低著腦袋走出大門。 她那黑乎乎的身影消逝在黑夜裏。隻聽到靴底子啪噠啪噠的單
調的響聲。最後,連腳步聲也聽不見了。從村頭的什麼地方傳來喧
鬧聲和歌聲。
阿克西妮亞一夜都沒有睡,天一亮就跑到德蘿茲吉哈老太婆的 窗戶跟前來了。
“老奶奶!”
“誰呀?” “是我,老奶奶。起來吧。” “我立刻就穿衣裳。”
她們順著小胡同下到頓河邊。靠碼頭的地方,跳板旁邊,有一輛 遺棄的大車,前車浸在水裏。水邊的沙子涼得紮腳。從頓河飄來潮 濕的冷霧。
德蘿茲吉哈老太婆用瘦骨嶙峋的手抓住阿克西妮亞的一隻手, 伸向水裏去。
“帶鹽來了嗎?給我。朝著出太陽的方向畫十字。”
阿克西妮亞畫著十字,恨恨地望著東方幸福的玫瑰色朝霞。 “捧起一捧水來。喝下去,”德蘿茲吉哈老太婆像隻黑蜘蛛似的,
撇開兩腿蹲了下去,俯視緩緩逝去的波濤,開始低聲念起咒來: “從河底冒出來的寒泉……熱情的肉欲……像猛獸一樣在心
中……思戀和狂熱的誘惑……用神聖的十字架……最純潔的、最神 聖的聖母……把上帝的奴隸葛利高裏……”阿克西妮亞斷斷續續地 聽到了這些話語。
德蘿茲吉哈老太婆把鹽撒在自己腳底下潮濕的沙崗上,撒到河 水裏,剩下的都撒到阿克西妮亞的懷裏。
“往背後撩點水。快!”
阿克西妮亞照她說的做了,憂傷、憤恨地打量了一下德蘿茲吉哈 老太婆的棕色臉頰。
“完了嗎?”
“去吧,親愛的,去睡個早覺吧。完啦。”
阿克西妮亞氣喘籲籲地跑回家去。牛在院子裏哞哞叫著。剛剛 睡醒的、臉上紅撲撲的麥列霍夫家的達麗亞扭動著兩條彎彎的美麗 的細眉,正在把自家的牛趕到村裏牛倌的牛群裏去。她微笑著,回頭 看了看跑過去的阿克西妮亞。
“睡得好啊,好鄰居。” “托福托福。”
“這麼早上哪兒去啦?” “到村裏去辦了點事兒。”
傳來召喚人們去做早禱的鐘聲。鐘聲清脆、悠揚。胡同裏響起 小牛倌啪啪的鞭子聲。
阿克西妮亞急忙把牛趕出去,又把牛奶拿到門廊裏去過濾。她 用圍裙擦了擦袖子挽到肘部的胳膊;一麵想著心事,一麵往泛起白沫 的濾奶桶裏倒著牛奶。
街上響起吱扭吱扭刺耳的車輪聲和馬嘶聲。阿克西妮亞放下奶 桶,走到窗前,朝外望去。
司捷潘手扶著馬刀正向板門走來。其餘的哥薩克們你追我趕, 策馬向廣場馳去。阿克西妮亞手指頭緊緊攥著圍裙,坐到板凳上。 諦聽著:他走上了台階……進了門廊……到了門口……
瘦削、陌生的司捷潘在門坎上站住。“好啊……”
阿克西妮亞扭動著她那豐滿、健美的身軀,迎著他走過去。“你打吧!”她拉著長聲說道,並且側著身子站好。 “好啊,阿克西妮亞……”
“我不瞞你,我有罪。你打吧,司捷潘!”
她把腦袋縮進肩膀裏,身體縮成了一團,隻用手護著肚子,臉朝 他站著。嚇得不成樣子的臉上,兩隻眼睛從黑眼窩裏目不轉睛地直 盯著他。司捷潘突然身子晃了一下,從她身邊走過去。肮臟的上衣 散發出了男人的汗臭和路邊苦艾的氣味。他連製帽也沒有摘,就躺 到床上去。他躺了一會兒,聳了聳肩膀,把武裝帶解下來。他那一向 是瀟灑地向上翹著的淡褐色胡子現在卻無精打采地向下耷拉著。阿 克西妮亞沒有回頭,斜著眼睛瞅著他,有時候哆嗦一下。司捷潘把雙 腳放在床背上。沾在靴子上的泥漿粘糊糊地向下滴著。他望著天花 板,手指頭在撥弄著馬刀的皮穗頭。
“還沒有做好飯嗎?”
“沒有……”
“去弄點什麼東西來吃。”
他喝著杯子裏的牛奶,連胡子都浸在杯子裏。一口麵包要在嘴 裏嚼半天,鼓起的粉紅色肌肉在臉頰上跳動。阿克西妮亞站在爐炕 邊,恐怖地瞅著丈夫那兩隻軟綿綿的小耳朵嚼東西的時候不停地上 下移動。
司捷潘離開桌子,畫了個十字。“講吧,親愛的,”他簡單地吩咐說。
阿克西妮亞低著腦袋,收拾著桌上的杯盤,一聲也不響。 “講給我聽聽,你是怎麼等待丈夫的,怎麼珍惜丈夫的名聲的?
啊?”
他在阿克西妮亞的頭上猛擊一拳,打得她兩腳離地,摔倒在門坎 兒上。她的脊背撞在門框上,她嘶啞地叫了一聲。
司捷潘這巧妙的當頭一拳,不要說是無力的娘兒們,就是一個身 強力壯的禁衛兵也要被打翻在地。不知道是恐怖還是女人的特有的 韌性幫了阿克西妮亞的忙,她躺了片刻,喘了喘氣,就爬了起來。
司捷潘正在屋子當中點煙,所以沒有看到阿克西妮亞站起來了。 他把煙荷包扔在桌子上,但是她已經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他追了出去。
阿克西妮亞渾身是血,一陣風似的跑到隔開他們家和麥列霍夫家院子的籬笆旁邊。司捷潘就在籬笆邊追上了她。他的大黑手像鷂鷹一樣落在她的腦袋上,抓住她的頭發,往後一扯,按倒在地上,按在煤渣堆裏——這是阿克西妮亞每天掏完爐子,就把煤渣倒在籬笆邊, 日久天長堆起來的。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為什麼丈夫把手倒背在身後,用靴子踢自己 的妻子?……獨臂的阿廖什卡·沙米利從這裏路過,看了看,擠了擠 眼睛,咧開長滿亂蓬蓬胡子的嘴,笑了:很清楚,司捷潘為什麼懲罰自 己的結發妻子。
沙米利要是能停下來看看就好了(不論誰趕上這種熱鬧都會感 興趣的)——看看會不會打死她,——但是良心不允許這樣幹。不論 怎樣說,他到底不是個娘兒們呀。
從遠處看去,司捷潘很像是在跳哥薩克舞。葛利什卡從內室窗
戶裏望見司捷潘跳動的時候,正是這樣想的。可是再一看——他就 從屋子裏跑出來。他把麻木的拳頭緊緊貼在胸前,用腳尖竄到籬笆 邊;彼得羅緊跟在他後頭沉重地踏著靴子,跑了出去。
葛利高裏像鳥一樣飛過高高的籬笆。跑著就從後麵照司捷潘打 去。司捷潘踉蹌了一下,轉過身來,像隻大熊似的朝葛利什卡猛撲過 來。
麥列霍夫弟兄拚命打起司捷潘來。他們像鷂鷹吃死獸一樣去啄 司捷潘。葛利什卡有好幾次被司捷潘的鐵拳打倒在地上。跟身強力 壯的成年人司捷潘較量他還太嫩。但是矮小、靈活的彼得羅卻像被 風吹著的蘆葦一樣,拳打過來,就把頭一低,躲了過去,而腳跟卻站得 很牢。
司捷潘䀹動著一隻眼(另一隻腫得像還沒有熟透的李子一樣了),往台階邊節節退去。
來向彼得羅借馬籠頭的赫裏斯托尼亞把他們拉開了。
“拉倒吧!”他揮動著像鉗子一樣的大手。“拉倒吧,不然我就去報告村長啦!”
彼得羅小心地把血和半個牙齒吐在手巴掌上,嘶啞地說道: “咱們走吧,葛利什卡。咱們改日再收拾他……”
“當心,你不要落在我手裏!”渾身是傷的司捷潘在台階上威嚇
說。
“好吧,好吧!”
“甭好,看我把你的魂兒和五臟六腑都捏出來!” “你是說真話,還是鬧著玩呢?”
司捷潘迅速地從台階上走下來。葛利什卡迎著衝去,但是赫裏
斯托尼亞把他推到板門口,勸說道:
“再敢去鬥——我就像對付小狗一樣,把你好好地揍一頓!”從這一天起,在麥列霍夫弟兄和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之間就結下
了一個難解的仇恨疙瘩。
直到兩年以後,在東普魯士的司托雷平城下,才由葛利高裏·麥 列霍夫把這個疙瘩解開。
第十五 章
“告訴彼得羅,套上騍馬和他的戰馬。”
葛利高裏走到院子裏。彼得羅正在把一輛車從板棚簷下推出
來。
“爸爸叫套上騍馬和你的戰馬。”
“不用他說也知道。別叫他多管閑事啦!”彼得羅一麵裝著車轅, 一麵回答說。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就像主持禮拜的神甫一樣,莊嚴地喝完 菜湯,出了一身熱汗。
杜妮亞什卡仔細地打量著葛利高裏,在彎彎的睫毛下的陰影裏 隱藏著處女的微笑。矮小、端莊的伊莉妮奇娜,披著一條淡黃色的節 日披肩,嘴角上隱藏著母親的憂慮,看了葛利高裏一眼,又向老頭子 說道:
“別吃啦,普羅珂菲奇,拚命地塞。簡直像餓鬼托生的!” “他們是不會管飯的。你真是個急性子娘兒們!”
彼得羅把像麥芒一般黃的長胡子塞進門來,說道: “請吧,大人的轎車準備好啦。”
杜妮亞什卡撲哧一笑,用袖子捂住了嘴。
達麗亞抖動著彎彎的細眉毛,打量著新郎,從廚房裏穿過去。 伊莉妮奇娜的一個堂姐妹——一個狡獪的女人——寡婦瓦西麗
薩姨媽是大媒。她頭一個鑽進車去,扭著像河裏的鵝卵石一樣的圓 腦袋,不斷地開著玩笑,嘴唇裏露出歪歪扭扭的黑牙齒。
“瓦先卡①,你到那兒可別齜牙,”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提醒她說,“會為了你這張醜嘴把整個事情弄壞的……看你那牙齒東倒西歪:一個往這邊歪,一個又歪到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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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瓦西麗薩的愛稱。
“哎呀,大哥,又不是給我說媒。我又不是新郎。”
“話是不錯,不過還是以不笑為好。你的牙太不像樣啦……一抹 黑,一看就叫人惡心。”
瓦西麗薩覺得受了侮辱,但是正在這時候彼得羅開了大門。葛 利高裏理了理香噴噴的皮韁繩,跳到車夫座上去。潘苔萊·普羅珂菲 耶維奇和伊莉妮奇娜並排坐在車後座上,簡直是一對不折不扣的新 婚夫婦。
“用鞭子抽它們!”彼得羅喊叫著,鬆開了手中的馬嚼子。
“跑吧,媽的!”葛利高裏咬住嘴唇,用鞭子抽了搖動著耳朵的馬一下子。
兩匹馬拉直車套,衝了出去。
“小心點兒!別掛住車!……”達麗亞尖聲叫道,但是馬車已經 飛馳而去,在坎坷不平的街道上跳動著,噠噠地馳去。
葛利高裏側俯著身子,用鞭子使勁抽著彼得羅那匹拉套的戰馬。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用手掌捧著長胡子,好像是害怕被風吹走似的。
“抽騍馬!”他的眼睛向四麵張望著,身子朝葛利高裏的脊背傾斜著,嘶啞地說。伊莉妮奇娜用繡花的上衣袖子擦了擦風吹出的眼淚, 眼一眨一眨地瞅著葛利高裏的藍棉綢的上衣在背上抖動,被風吹得鼓起來,成了個羅鍋。迎麵走來的哥薩克都躲到路邊,對著他們的後影看半天。從院子裏跳出來的狗,圍著馬腿跳個不停。剛換過新鐵瓦的車輪轟隆轟隆響得連狗叫聲也聽不見了。
葛利高裏既不吝惜鞭子,也不憐惜馬匹,過了十來分鐘,村莊已 被拋在後麵了,村頭上人家的小花園綠油油的在道旁旋轉。看到了 科爾舒諾夫家的寬大的宅院。一道木柵圍牆。葛利高裏勒住馬韁, 鐵車輪子中斷了吱吱扭扭講著故事,停在一座雕著小花的油漆大門 邊。
葛利高裏留在馬匹旁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瘸一拐地往 台階那裏走去。像紅罌粟花似的伊莉妮奇娜和緊閉著嘴的瓦西麗 薩,衣裙窸窣地跟在他後麵。老頭子急忙走去,很怕失去一路上積蓄 起來的勇氣。他在高門坎上絆了一下,碰著了瘸腿,痛得直皺眉頭,
大聲地在擦得光光的台階上跺起腳來。
他差不多是和伊莉妮奇娜並排走進屋子來的。他覺得跟妻子並 排站對他很不利,她比他足足高出兩俄寸半,因此他從門坎那裏向前 邁了一步,像隻公雞似的蜷起一條腿,摘下製帽,對著昏暗的黑聖像 畫了個十字。
“你們好啊!”
“托福托福,”主人——一個身材不高、生著雀斑的老態龍鐘的哥 薩克——從板凳上站起來答禮。
“接待客人吧,米倫·格裏戈裏耶維奇!”
“我們總是歡迎客人來的、瑪麗亞,給客人搬坐的來。”
上了年紀的、胸部扁平的女主人隻為裝裝樣子,撣了撣凳子,推 到客人麵前。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坐在凳子邊上,用手絹擦著汗 津津的、黝黑的額角。
“我們是有事情看你們來啦,”他單刀直入地開口說道。
伊莉妮奇娜和瓦西麗薩在他說到這地方的時候,也撩起裙子坐 了下去。
“說說吧:為了什麼事情呀?”主人微笑著說。 葛利高裏走了進來,向四麵看了看。
“你們好啊。”
“托福托福,”女主人拉著長聲回答道。
“托福托福,”男主人又重複了一遍。他那布滿雀斑的臉上透出 一層棕色的暈紅:這時候他才明白了客人的來意。
“你去告訴一聲,把他們的馬牽到院子裏來。給它們拿點草。”他 對妻子說。
女主人出去了。
“我們到府上來有點小事……”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繼續說 道。他撫摸著鬈曲的大黑胡子,激動得直攥耳環。
“你們府上有個待嫁的大姑娘,我們家有個該娶親的小子……咱 們能不能想法促成這門親事呀?我們想打聽打聽,你們現在是不是 要把她嫁出去?或許咱們可以成為親家哩?”
“誰知道她……”主人搔了搔禿腦袋說道。“說老實話、今年開齋
節前我們還不想把她嫁出去。目前忙得不得了,而且她的年紀還不 太大。才剛過十八歲。是不是,瑪麗亞?”
“是啊。”
“現在正是一朵鮮花,為什麼耽誤在家裏呢,——難道說窩在家 裏的老姑娘還少嗎?”瓦西麗薩插嘴說,她在凳子上扭個不停(在門廊 偷的、塞在上衣下麵的笤帚直紮她:媒人從姑娘家能偷到笤帚,是不 會被拒絕的先兆)。
“今年一開春就有人來給我們姑娘提親啦。我們的姑娘是不會 老在家裏的。我們的姑娘,——是不會惹神明生氣的——樣樣拿得 起來:不論是地裏活,還是家裏活……”
“要是遇到好人家也可以嫁出去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插 進婆娘們哇啦哇啦的談話裏說。
“嫁出去是不成問題,”主人又搔了一下腦袋,“隨時都可以嫁出去。”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以為是要拒絕他們了,便激動起來了。 “這當然是府上的事情啦……新郎就像神甫一樣,到哪兒去請一
個都行。倘若您,譬如說,也許想找個生意人做女婿,也許想高攀,那 當然完全是另一回事啦,請您原諒我這麼說話。”
事情眼看著就要吹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喘著大氣,臉漲 得像紫蘿卜,姑娘的母親像母雞看見了鷹向下落的影子似的咯噠咯 噠地叫了起來。但是在緊要關頭,瓦西麗薩插嘴了,快口說出一連串 細聲細氣的悅耳話語,就像把鹽撒到燒傷的皮膚上,又把裂痕粘合起 來。
“這是怎麼啦,我的親人們哪!既然談的是這樣的兒女終身大
事,那可要認真行事,一定要使自己的孩子得到幸福……就說娜塔莉 亞吧——像這樣的姑娘,你就是打著燈籠找都難得找到!你說是繡 花做衣裳,你說是料理家務,樣樣都是能手!我的好人們啊,你們自己還不明白,”她兩手一攤,畫了個美麗的圈子,朝著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和氣呼呼的伊莉妮奇娜說,“這個女婿也不含糊呀,我的好人們。我一見他,心裏就難過起來,太像我那死去的多紐什卡啦…… 而且他們是勤儉的人家。普羅珂菲奇——你走遍全區去打聽打聽
吧——是個遠近聞名的人物和大善人……說實在話,難道我們是自 己孩子們的仇人和想謀害他們的壞蛋嗎?”
媒人的話像潺潺流水,灌進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的耳朵裏。麥列霍夫老頭子一麵聽著,讚賞地想道:“哎呀,這個嚼舌的老妖精說得多妙呀!她說起話來,就像織襪子一樣。一麵織,一麵就會想出應付的辦法。有的娘兒們甚至能用花言巧語把一個哥薩克說得啞口無言……真行,你這個娘兒們!”他欣賞著這位媒婆,而她正在不住口地誇獎著姑娘和她的親人,從五輩的祖宗誇起。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我們誰也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受苦啊。” “說到出嫁,好像還太早,”主人露出了笑容,和解地說道。 “不早啦!實在不早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勸導主人說。 “早也好,晚也好,總歸是要分手的……”女主人半真半假地抽泣
說。
“把姑娘叫來,米倫·格裏戈裏耶維奇,讓我們看看吧。” “娜塔莉亞!”
姑娘膽怯地在門口站住了,用黝黑的手指頭忙亂地玩弄著圍裙 的花邊。
“過來,過來!看你那害羞的樣子,”母親鼓勵說,淚汪汪地笑了。 坐在一個笨重的、已經褪了色的藍箱子旁邊的葛利高裏瞟了她
一眼。
黑灰色的針織頭巾下麵,䀹著兩隻灰色的大膽的眼睛。在富有 彈性的臉頰上有一個淺淺的、粉紅色的酒渦,由於窘急和抑製的笑 容,在不停地顫動。葛利高裏又把目光移到她的手上:是兩隻幹活磨 得很粗糙的大手。緊裹著結實、挺拔的身軀的綠色上衣裏,兩隻不大 的、硬邦邦的處女乳房幼稚、難看地鼓著,兩個鼓脹的鈕扣似的小奶 頭分向兩邊,朝上凸起。
葛利高裏的眼睛很快就看遍了她的全身——從頭直到兩條好看的長腿,就像馬販子在成交之前察看一匹小牝馬一樣,他心裏想:“很漂亮,”於是和她那投向他的目光相遇了。她那天真的、略微有點兒難為情的誠實目光似乎是在說:“我的一切全都亮出來啦。你想怎麼說我就怎麼說吧。”“是個漂亮姑娘,”葛利高裏用微笑和眼睛回答說。
“好,去吧。”主人擺了擺手。
娜塔莉亞一麵關著身後的門,一麵看了葛利高裏一眼,毫不掩飾 臉上的笑意和內心的好奇。
“這樣吧,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主人和妻子交換了一下眼色以後,開口說道,“你們回去商量商量,我們自家也商量一下,然後我們再來決定,究竟咱們是否可以成為親家。”
下台階的時候,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約定說: “下星期日我們再來。”
送他們到大門口的主人故意沉默不語,好像什麼也沒有聽見似
的。
第十六 章
隻是野營時從托米林那裏聽到有關阿克西妮亞的事情以後,司 捷潘心懷思念和憎恨,才終於明白了,盡管跟她一起生活得很不如 意,盡管有過去她使他蒙受的恥辱,但是他還是在以一種痛苦、敵視 的感情熱愛著她。
夜裏,他蓋著軍大衣,躺在大車上,兩隻胳膊交叉著放在腦袋底 下,想著回到家裏,妻子怎麼接待他,就感覺到胸膛裏裝的好像不是 心,而是一隻有毛毛的毒蜘蛛在蠢動……他躺在那裏,腦子裏想出成 千種懲罰辦法,而且覺得,牙齒縫裏仿佛有一粒大沙子。跟彼得羅打 了一架後,發泄了一點兒憤怒。回到家裏時,已經筋疲力盡,因此隻 是輕輕地收拾了一下阿克西妮亞。
從他回家的那天起,阿司塔霍夫家裏就出現了一個看不見的幽 靈。阿克西妮亞踮著腳尖走路,低聲說話,但是眼睛裏麵還燃燒著被 恐怖的灰燼埋著的星星之火,這是葛利什卡點燃的烈火殘留下來的 火星。
司捷潘仔細打量著她,與其說是看到了這種神情,倒不如說是感 覺到的。他非常痛苦。夜裏,當廚房裏橫梁上的蠅群已經睡熟,阿克
西妮亞正嘴唇哆嗦著鋪床的時候,司捷潘就用毛烘烘的黑手巴掌捂 住她的嘴,打她一頓,不要臉地審問她和葛利什卡姘居時的細節。阿 克西妮亞被打得在散發著羊臊味的硬板床上滾來滾去,氣都喘不上 來。司捷潘在把她那柔軟的、像揉透了的麵團似的身體折磨厭煩了 以後,就用手摸她的臉,尋找眼淚。但是阿克西妮亞的臉頰卻幹得像 火烤過的一樣,隻有她的上顎和下顎在他的手指下麵一張一合地蠕 動著。
“你說不說?” “不說!” “我打死你!”
“打死吧!打死吧,看在基督的麵上……我這是在受苦……不是 在生活……”
司捷潘咬緊牙關,把妻子胸脯上大汗過後,涼絲絲的細肉皮擰來 擰去。
阿克西妮亞哆嗦著,呻吟著。“疼吧?”司捷潘高興地問道。“疼。”
“你以為我不痛苦嗎?”
他睡得很晚。睡夢裏還把關節腫脹的黑手指頭攥得緊緊的,不 住地抖動著。阿克西妮亞用胳膊肘兒撐起身子,久久地打量著丈夫 那漂亮的、睡夢中變了樣子的臉龐,然後又把腦袋伏在枕頭上,低聲 嘟囔些什麼。
她幾乎看不見葛利什卡了。有一次在頓河岸上正好遇到了他。葛利高裏趕著牛去飲完了水,正沿著斜坡向上走來,手裏舞弄著一根紅色的小樹枝,眼瞅著腳尖。阿克西妮亞迎麵朝他走過去。一見到他,她立刻覺得手裏的扁擔突然變得冰涼,一陣熱血衝上了太陽穴。
後來,她一想起這次會麵,就要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使自己相 信,這並不是夢。葛利高裏幾乎是在她走到自己身旁的時候才看見 她。他聽到她故意弄響的水桶聲,才抬起頭來,眉毛顫動了一下,傻 裏傻氣地笑了笑。阿克西妮亞一麵走,一麵從他的腦袋頂上望著波 光粼粼、碧綠的頓河和遠處——沙子嘴上的沙崗。
一陣紅暈使她的眼睛裏擠出了眼淚。“克秀莎①!”
阿克西妮亞走過去幾步,像被打了一下似的,低頭站住了。葛利 高裏惡狠狠地用樹枝抽了一下那隻落在後頭的、紅褐色的公牛,連頭 也沒有回,便問道:
“司捷潘什麼時候去割黑麥?” “馬上就要去……他正在套車。”
“你把他送走以後,就到草場上的我們家葵花地裏去。我也去。” 阿克西妮亞的水桶碰得叮當直響,向頓河走下去。岸邊的泡沫,
好像在波浪滾滾的綠水邊鑲了一道彎彎曲曲的、黃色的美麗花邊。 捉捕小魚的白鷗吱吱叫著,在頓河上空盤旋。
小魚在水麵上濺起了銀色的雨點。河對岸的白沙角後麵,雄偉、 嚴肅地高聳著幾棵被風吹動著的老楊樹的灰色樹頂。阿克西妮亞打水的時候,不小心把水桶掉到河裏。她用左手撩起裙子,走到水深沒膝的地方。河水搔得被襪帶勒腫的腿肚子癢酥酥的,使得阿克西妮亞自從司捷潘回家以後,第一次遲疑地低聲笑了起來。
她回頭看了看,葛利什卡在慢慢地爬上斜坡,仍然舞弄著樹枝, 好像是在驅趕牛虻。
阿克西妮亞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用淚水模糊的目光親熱地看著 他那強健有力的、堅定地踏著土地的雙腿。葛利什卡的褲子掖在白 色毛襪筒裏,上麵的絲絛閃著紅光。背上靠肩胛骨的地方,肮臟的襯 衫上有個新撕破的口子,布縷隨風飄著,閃露出一塊兒黝黑的、三角 形的皮膚。阿克西妮亞用眼睛親吻著這一小塊曾經是她占有的可愛 的身體;眼淚落到微笑著的蒼白的嘴唇上。
她把水桶放在沙灘上,用扁擔鉤兒去鉤水桶梁的時候,她看見了葛利什卡的尖頭靴子留在沙灘上的腳印。她偷偷地向四麵看了看——一個人也沒有,隻有遠處的碼頭上有幾個孩子在洗澡。她蹲下去,用手掌抹平了腳印,然後挑起扁擔,暗自微笑著,急忙趕回家去。
蒙著一層薄霧的太陽在村莊的上空移動著。遠處,一堆棉絮般
———————————
① 也是阿克西妮亞的愛稱。
的白雲下,一片深廣的牧場透著碧藍的涼意,可是在村莊的上空,在 曬得滾燙的薄鐵房頂的上空,在塵土飛揚、杳無人跡的街道上空,在 長滿被幹旱蒸曬得枯黃的野草的院落上空,卻籠罩著一層死氣沉沉 的暑熱。
阿克西妮亞挑著水,搖搖晃晃地登上台階,桶裏濺出的水灑在幹 裂的地上。司捷潘戴了一頂寬邊的草帽,正在把馬套在收割機上。 他整理著在車轅裏打盹的騍馬的肚帶,瞅了阿克西妮亞一眼。
“往水壺裏倒些水。”
阿克西妮亞往大水壺裏倒了一桶,鐵桶箍把她的手都燙疼了。 “應當弄點冰來。水一會兒就會熱起來的,”她望著丈夫汗濕的
脊背說道。
“到麥列霍夫家去拿……別去啦!……”司捷潘忽然想起來,喊 道。
阿克西妮亞走去關敞著的板門。司捷潘低下頭,抓起鞭子。 “上哪兒去?”
“去關門。”
“回來,賤骨頭……我說過——別去啦!”
她慌忙走上台階,想把扁擔掛起來,但是哆嗦著的手偏不聽使 喚,——扁擔順著台階,滾了下去。
司捷潘把一件帆布鬥篷扔到前麵的座位上;他理著馬韁繩,坐了 下去。
“開開大門。”
阿克西妮亞打開了大門,大著膽子問道: “什麼時候回來?”
“傍晚兒。和阿尼庫什卡約好一塊兒去割黑麥。也給他送飯來。 他從鐵匠鋪一回來,就到麥地裏去。”
收割機的小輪子吱吱扭扭地響著,軋進像天鵝絨似的灰色的塵 埃中,滾出了大門。阿克西妮亞走進屋子,把手掌按在心上,站了一 會兒,然後蒙上頭巾,向頓河岸邊跑去。
“可是,萬一他回轉來呢?那可怎麼辦?”腦子裏突然冒出了這樣 的念頭。她如臨深淵,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看,接著——又小跑似地
匆匆走下頓河岸,向草場跑去。
籬笆。菜園。一片黃色的、迎著太陽的向日葵花朵。開著蒼白色花朵的綠油油的馬鈴薯。啊,這是沙米利家的婆娘們,因為先前誤了農時,現在正鋤馬鈴薯地裏的雜草;她們弓著穿粉紅色上衣的脊背,迅速上下揮動著鋤頭,在灰色的壟溝裏鋤草。阿克西妮亞一口氣跑到麥列霍夫家的菜園。四麵看了看;把插著籬笆門的小樹枝拔下來,推開園門,順著一條踏出的小徑來到一片綠油油的向日葵叢邊, 便彎下身子,鑽到向日葵長得最密的地方,滿臉都是金色花粉;她撩起裙子,坐在長滿了菟絲子的土地上。
她側耳傾聽:靜得連耳朵裏都在嗡嗡地響。頭頂上什麼地方,有 一隻黃蜂在寂寞地嗡嗡叫著。遍身硬毛、空心的向日葵莖子在默默 地吮吸著土地裏的水分。
她坐了有半點鐘,疑惑不定,非常苦惱,——他會不會來呢,她已 經站起身來,整理著頭巾下麵的頭發,想要走啦,——這時園門突然 吱扭地響了。有腳步聲。
“阿克秀特卡!” “這兒來……” “啊哈,你已經來啦。”
向日葵的葉子窸窸窣窣響著,葛利高裏走了過來,坐在她身邊。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你滿臉都是些什麼呀?”
阿克西妮亞用袖子擦了擦香噴噴的金黃色的粉塵。 “大概是向日葵花粉。”
“這兒還有呢,眼睛邊上。”
她擦幹淨了。兩人的目光相遇了。在回答葛利什卡無聲的詢問 時,她哭了。
“我受不了啦……我完啦,葛利沙。” “他把你怎麼啦?”
阿克西妮亞恨恨地扯開上衣領子。粉紅色的、像處女一樣的堅 實隆起的胸脯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紫青色的傷痕。
“ 你不知道他把我怎麼啦?…… 每天都打我!…… 吸我的
血……你也是好樣的……像隻公狗一樣幹完了壞事,就夾起尾巴躲 到旁邊去啦……你們都是一流貨……”她用哆嗦著的手扣好鈕扣,驚 慌地——他是不是生氣啦——朝扭過身去的葛利高裏瞟了一眼。
“你是在尋找罪人哪?”他咬著一根草莖,拖著長腔說。 他那平靜的聲調激怒了阿克西妮亞。
“難道你就沒有責任嗎?”她激動地喊道。“母狗要是不願意,公狗是不會爬上去的。”
阿克西妮亞用手捂住臉。她委屈得就像被無緣無故地蓄意當頭 猛擊了一拳似的。
葛利高裏皺著眉頭,斜睨了她一眼。從她的食指和中指縫裏滲 出了眼淚。
一道斜照進向日葵叢中的、塵埃矇矓的陽光,把那透明的淚珠照 得閃閃發光,曬幹了留在她皮膚上的淚痕。
葛利高裏就是見不得眼淚。他激動得如坐針氈,不住地轉來轉 去,狠狠地把一隻黃螞蟻從褲子上抖下來,又迅速地瞥了阿克西妮亞 一眼。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隻見手背上,原先是一個淚珠,現在 卻是三個淚珠在追逐流淌。
“你哭什麼呀?受委屈了嗎?克秀莎!好,等等……停一停,我 想跟你說點什麼。”
阿克西妮亞把手從淚濕的臉上拿下來。
“我是來跟你要主意的……你幹嗎要這樣?……我已經夠苦 啦……可是你……”
“我這簡直是投井下石……”葛利高裏心裏想,臉也紅了。 “克秀莎……我無心中說了幾句刺兒話,好,別生氣……” “我不是來死纏你的……別害怕!”
這會兒,她確信,自己並不是為了糾纏葛利高裏才來的;不是,當她從頓河陡岸向草場跑來的時候,自己確曾下意識地想過:“我勸勸他!不叫他結婚。不然我以後的日子還有什麼指望呢?”這時她想到 了司捷潘,就剛強地搖了搖腦袋,驅逐著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
“這麼說,咱們的好事是完結啦?”葛利高裏問道,然後趴在地上, 用雙臂支著身子,向外吐著說話時嚼爛了的菟絲粉紅色的花瓣。
“怎麼完結了呢?”阿克西妮亞嚇了一跳。“這是怎麼說的呀?”她 又問了一遍,竭力探視起他的眼睛來。
葛利高裏翻動著鼓出的淺藍色白眼珠,把目光向一旁移去。 風吹日曬、疲憊不堪的土地散發著塵埃和太陽的氣味。風沙沙
地響著,翻動著向日葵的綠葉子。一堆棉絮似的白雲遮住了太陽,天 突然昏暗了,於是煙霧般的雲影落到了草原上,村落上,落到了阿克 西妮亞的低垂著的腦袋上,落到了菟絲的粉紅色花萼上,然後又盤 旋、翻滾飄逝。
葛利高裏猝然歎了一口氣,仰麵躺下,肩胛骨緊貼在滾熱的土地 上。
“你聽我說,阿克西妮亞,”他緩慢地一字一句地說道。“實在太煩人啦,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胸膛裏吸吮似的,我拿定了主意……”
菜園上空響起了一陣吱吱扭扭的大車輪聲。 “往右拐,禿頂的畜生!往右拐!往右拐!……”
這吆喝聲是那麼大,嚇得阿克西妮亞趕緊趴到地上去。葛利高 裏抬起點腦袋,低聲說道:
“摘下頭巾來。太顯眼。別叫人看見。”
阿克西妮亞摘下了頭巾。掠過向日葵叢的熱風吹弄著她脖子上 的金色細發卷。漸漸遠去的大車的吱扭聲消失了。
“我想了這麼個主意,”葛利高裏開口說,“過去的事情,是不能挽回啦,幹嗎還要尋找罪人呢?好歹總要活下去……”
阿克西妮亞抖擻精神,聽著,期待著,手裏撕著從螞蟻嘴裏搶下 的花梗。
她看了看葛利高裏的臉,隻見他眼睛裏閃著冷酷、令人不安的凶 光。
“……我拿定主意,咱倆來結果掉……”
阿克西妮亞的身子突然晃了一下,用彎起的手指頭抓住莖蔓堅韌的菟絲,翕動著鼻孔,在等他說出最後的幾個字。恐怖和焦急的火焰拚命舔著她的臉,烤得她口幹舌燥。她以為葛利高裏是要說: “……結果掉司捷潘,”但是他煩躁地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它們在困難地翕動著),卻說:
“咱們來結果了這樁相好的事兒,好嗎?”
阿克西妮亞站起身來,胸膛亂碰著搖搖晃晃的向日葵的黃色花 盤,朝園門口走去。
“阿克西妮亞!”葛利高裏氣急敗壞地喊道。回答他的是吱扭的園門響聲。
第十七 章
割完黑麥以後——還沒來得及運到場院上——又到割小麥的時 候了。粘土地上和山坡上一片金黃,小麥葉子被太陽曬得都卷起來 了,生命已經告終的麥莖也幹枯了。
人們爭說——是個罕見的大豐收。麥穗粗大,麥粒飽滿,沉甸甸 的。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和伊莉妮奇娜商量過以後,就這樣決 定:如果跟科爾舒諾夫家的親事說成了,就把婚禮延到最後的救主 節①。
他們還沒有去討回信:因為馬上就要割麥子了,再說,要等到星 期天才能去。
星期五出發割麥子去了。三匹馬拉著收割機。潘苔萊·普羅珂 菲耶維奇在大車上做木匠活兒,準備裝運麥子的車盤架。彼得羅和 葛利高裏去割麥子。
葛利高裏扶著哥哥坐的車夫座位走著,臉色陰沉。牙齒咬得緊 緊的,從下顎骨到顴骨,斜著隆起的一道肌肉在哆哆嗦嗦地上下顫動 著。彼得羅知道:這是葛利高裏在生悶氣的標誌,這種時候誰要惹 他,那他什麼都幹得出來,但是他的麥色的胡子上仍然掛著嘲弄的微 笑,繼續在逗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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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第一救主節是八月一日;第二救主節是八月六日;第三救主節是八月十六日(俄國舊曆)。
“真的,她全都對我說啦!”
“哼,讓她說吧,”葛利高裏咬著小胡子的茸毛嘟噥道。
“‘我正從菜園裏回來。’她說,‘忽然聽到麥列霍夫家的葵花地裏有說話的聲音。’”
“彼得羅,別說啦!”
“‘是的……有說話的聲音。’她說,‘我隔著籬笆往裏一看……’”葛利高裏不斷地在眨眼睛。
“你還要說,是不是?”
“真是個怪物,你讓我說完嘛!”
“你小心點兒,彼得羅,咱們會打起來的,”葛利高裏漸漸落在收割機後頭,威嚇說。
彼得羅挑了一下眉毛,背朝著馬,臉對著走在後麵的葛利高裏。“她說:‘我隔著籬笆往裏一看,他們,一對情人,正又摟又抱地躺
在那兒呢。’我問:‘是誰呀?’她說:‘就是阿克秀特卡·阿司塔霍娃和你弟弟呀。’我說……”
葛利高裏抓起放在收割機後麵的短叉子柄,向彼得羅撲過去。 彼得羅丟掉韁繩,從座子上跳下來,躲到馬前頭去。
“呸,該死的!……這家夥瘋啦!呸!呸!看他……”
葛利高裏像狼一樣齜著牙,把叉子朝彼得羅投去。彼得羅兩手 往地上一趴,叉子從他頭頂上飛過去,叉子尖紮進幹硬、盡是石頭的 土地裏足有一俄寸深,在錚錚地抖動著。
彼得羅的臉都青了,攥著被呼叫聲嚇驚了的馬的籠頭,罵道: “你會紮死我的,混蛋!”
“紮死你才好哩!”
“你是個混蛋!瘋鬼!你真是爸爸生的兒子,地地道道的蠻子。” 葛利高裏拔起叉子,跟在重又動起來的收割機後頭走著。
彼得羅用手指頭招呼他過來。“到我這兒來。把叉子給我。”
他把韁繩換到左手裏去,抓住亮鋥鋥的叉齒。
用叉柄朝一點也沒有提防的葛利高裏的脊背打了一下。“應該掄起皮帶抽你才對!”彼得羅看著跳到旁邊去的葛利高裏,
惋惜地說。
沒過一會兒,他們抽著煙,互相看了看,哈哈大笑起來。
正趕著車在另一條路走的赫裏斯托尼亞的老婆,看到葛利什卡 把叉子向哥哥投去。她從車上站起來,但是仍然看不清楚麥列霍夫 弟兄究竟在幹什麼,——因為收割機和馬擋住了她的視線。還沒有 進胡同,她就朝一個鄰居喊道:
“克利莫夫娜!快去告訴土耳其佬潘苔萊,說他家的兒郎在韃靼 崗拿著麥叉子打起來啦。正打得難解難分,要知道,葛利什卡可是個 瘋子呀!—— 用叉子往彼得羅的肋骨上亂紮一氣, 彼得羅也朝他……那兒血流成河,嚇死人啦!”
彼得羅吆喝那三匹已經疲憊不堪的馬,嗓子都有些嘶啞了,於是 就吹起悠揚悅耳的口哨來。葛利高裏一隻落滿了黑土的腳踩在收割 機橫梁上,把收割機割下的一鋪鋪的麥子撥下來。被馬蠅咬得渾身 是血的馬搖著尾巴,胡亂地拉著套索。
草原上,直到藍色的天邊兒,到處都是人影綽綽。收割機的葉片 沙沙地響著,到處是一鋪鋪割倒的麥子。金花鼠在小丘上學著牧童 的調子在尖聲鳴叫。
“再割兩趟,咱們就停下來抽煙啦!”彼得羅扭過頭來,透過收割機翼板的嘯叫聲和葉片的沙沙聲喊道。
葛利高裏隻是點了點頭。被風吹得幹裂的嘴唇動起來非常困 難。他兩手攥住緊靠叉子頭的地方,這樣,翻動割下的沉得要命的麥 子就容易多了。他急促地喘著氣,汗濕的胸膛癢得要命,從帽子底下 流下的熱辣辣的汗珠滴進眼睛,像肥皂水一樣殺得疼極了。他們停 下馬,喝足了水,抽起煙來。
“有個人騎著馬從大道上跑來啦,”彼得羅把手遮在眼睛上方眺 望著,說道。
葛利高裏仔細看了看,驚愕地揚起眉毛。“是爸爸,沒有錯兒。”
“你瘋啦!他騎什麼來?馬全套在收割機上啦。” “是他。”
“你看錯啦,葛利什卡!”
“真是他。”
沒過一會兒,一溜煙似的奔馬和馬上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了。 “是爸爸……”彼得羅驚訝不解地跺起腳來。
“準是家裏出了什麼事啦……”葛利高裏把他倆共同的預感說了 出來。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離他們還有一百沙繩遠的時候勒了 一下兒馬,改為小跑。
“我-要-抽-死……狗崽子們!……”老遠他就大喊起來,皮 鞭子在他頭頂上飛舞。
“他要幹什麼?”彼得羅更胡塗了,把麥色的胡子往嘴裏嚼了大半 截。
“快躲到收割機後頭去!天哪,他要用鞭子抽咱們哩。等咱們說 明白了,他早已把咱們抽夠啦……”葛利高裏笑著說,躲到了收割機 後頭去,以防萬一。
汗流如洗的馬在割過的麥地裏小步跑著。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晃著兩腿(他騎的是沒有備鞍子的馬),搖著鞭子問道:
“你們在這兒幹了什麼?雜種!”
“割麥子啦……”彼得羅兩手一攤,擔心地斜眼瞅著鞭子。 “誰用叉子叉人啦?為什麼打架?”
葛利高裏背朝著父親,小聲地數著被風吹散的雲片。
“你怎麼啦?用什麼叉子?誰打架啦?……”彼得羅兩腳挪動 著,眨著眼睛,把父親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怎麼回事呀,他媽的,這隻母雞,跑來大喊大叫說:‘你們家的兒郎在打架哪,都動了叉子啦。’啊?這是怎麼回事?……”潘苔萊·普 羅珂菲耶維奇拚命地搖晃著腦袋,撒開韁繩,從氣喘籲籲的馬身上跳 下來。
“我抓過謝米什金·費吉卡家的一匹馬就跑來啦。怎麼回事 呀?……”
“這是誰說的?” “一個娘兒們!”
“她是在胡說八道呀,爸爸!該死的東西,準是在車上睡著了,夢
見打架啦。”
“這個臭娘兒們!”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尖聲喊叫起來,大胡子裏露出嘲笑的神色。“克利莫夫娜你這隻母雞!唉,你這是幹什麼 呀!……啊?我要把這隻母狗好好抽一頓!……”他瘸著左腿,跺起 腳來。
葛利高裏因為不敢笑出聲來,憋得渾身直哆嗦,望著腳下。彼得 羅的眼睛一直盯著父親,摸著大汗淋漓的腦袋。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也暴跳夠了,平下氣來。他坐到收割機 上幹起來,自己往下扔著割下的麥子,割了兩趟,然後嘴裏罵著,騎上 馬走了。他騎到大路上,追過了兩輛裝著麥子的大車,身後揚起一道 滾滾的煙塵,跑進村子。那根編著美麗的花紋的細條鞭子忘在田壟 上。彼得羅把它撿起來,在手裏玩弄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對葛利什 卡說道:
“要是真打到咱們身上可夠受的,小夥子。這哪裏是馬鞭子,兄 弟,這玩意兒能一下子就把腦袋削下來。”
第十八 章
科爾舒諾夫家是韃靼村的首富。他家有十四對公牛,一群馬,幾 匹種馬都是從普羅瓦裏斯基養馬場買來的,十五頭母牛,無數的別的 牧畜,足有幾百隻羊的羊群。單說這處宅院,也就很可觀了:房子並 不比莫霍夫家的遜色,一排六間薄鐵瓦頂的房子。院裏的附屬建築 都是用漂亮的新瓦蓋的;花園足有一俄畝半,還有一片樹林子。人還 會再需要什麼呢?
所以,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第一次去攀親的時候,心裏是既 膽怯,又不情願。科爾舒諾夫家是不會給女兒找個像葛利高裏這樣 的女婿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明白這一點,他怕遭人拒絕,而 且也不願意低三下四地去央求那位剛愎自用的科爾舒諾夫;但是伊 莉妮奇娜死纏著他,就像鐵鏽腐蝕鐵一樣,最後終於把倔強的老頭子
製服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答應了,而且去了,可是他心裏一 直在咒罵著葛利什卡、伊莉妮奇娜以及整個世界。
該再去討回話啦:隻等著星期日到來,可是這些日子,在科爾舒 諾夫家漆成銅綠色的屋頂下,卻在激烈地進行著一場互不相讓的爭 吵。媒人走後,姑娘在回答母親的問話時堅定地說:
“我愛葛利什卡,別人我誰也不嫁!”
“你真找到了個好女婿,傻姑娘,”父親開導她說,“隻有一點好,就是黑得像茨岡人一樣。難道我能給你招這樣的女婿嗎,我的寶貝兒?”
“我不要別人,爸爸……”娜塔莉亞紅著臉,流下淚來。“別人我 誰也不嫁,也別叫他們來說媒啦:要不,就把我送到梅德維季河口修 道院裏去算啦……”
“他是個浪蕩子弟,色鬼,專門勾搭外出服役的哥薩克的妻子,”父親說出了最後的意見,“他的壞名聲全村家喻戶曉。”
“那我也不在乎!”
“你要是不在乎,那我就更不在乎了!既然這樣,那就不過像從 我手裏拿走一袋麵粉一樣。”
娜塔莉亞是長女,是爸爸的掌上明珠,所以他從來沒有強迫她選 哪個人做女婿。還是在去年開齋節時,就從遠方的楚茨坎河邊來過 些媒人,都是些信仰舊教的哥薩克大戶人家;從霍皮奧爾河和奇爾 河①那邊也來過媒人,但是娜塔莉亞不喜歡那些求婚的新郎倌,所 以都白賠上了求婚的麵包和鹽。
米倫·格裏戈裏耶維奇從心眼裏喜歡葛利什卡那種哥薩克的英 勇,喜歡他那種熱愛家務和勞動的勁頭。老頭子還是在葛利什卡獲 得馬術比賽頭獎的時候,就認定他是全鎮青年中的佼佼者;但是把女 兒嫁給這樣一個名聲很壞的窮小子,有點於心不甘。
“是個能幹的小夥子,長得也還漂亮……”夜裏,老婆在枕邊悄悄地對他說,撫摸著他那長滿了雀斑和紅色硬毛的胳膊,“格裏戈裏奇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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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霍皮奧爾河是頓河左邊的支流,奇爾河是頓河右邊的支流。
② 格裏戈裏奇是格裏戈裏耶維奇的簡稱。
娜塔莉亞可已經為他得了相思病了,看那憔悴、消瘦的樣子……真是 動了心了。”
米倫·格裏戈裏耶維奇一翻身,背朝著妻子那瘦骨嶙嶙的、冰涼 的胸膛,氣哼哼地說道:
“別纏我啦!你就是把她嫁給傻子巴沙,幹我屁事?準是上帝把你那點聰明全收回去啦!看你說的:‘長得也還漂亮’……”他學著她的腔調說,“難道你能從他漂亮的臉上收獲糧食啊?”
“糧食也不能代替一切嘛……”
“當然啦,管他的品格怎樣呢,隻要他有點兒身份就行。而且說實話,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土耳其人,我臉上可是有點兒不光彩。總要門當戶對嘛……”米倫·格裏戈裏耶維奇在床上折騰著,驕傲地說道。
“是一個勤儉的人家,家境也還富裕……”妻子小聲地說著,緊靠 到丈夫的結實的脊背上去,溫存地摸著他的胳膊。
“唉,媽的,離我遠點兒行不行!簡直把我擠得一點地方都沒有 啦……你為什麼總像摸懷孕的母牛那樣摸我呀?娜塔莉亞的事隨你便好啦。你就是把她嫁給個禿尼姑也行!”
“應該愛惜自己的孩子嘛。別的不管——窮富也不要管啦……” 盧吉妮奇娜在米倫·格裏戈裏耶維奇毛烘烘的耳邊嘶啞地說。
他把兩腿搭在一起,緊靠著牆,呼嚕響得像是睡著了似的。 媒人重又來臨,把他們弄得個措手不及。教堂的彌撒完以後,那
幫說媒的又坐著馬車來到他家大門口了。伊莉妮奇娜踏在踏板上, 差一點把馬車壓翻,而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卻像隻公雞一樣,從 座位上一躍而下;雖然把腿碰了一下,但是卻裝作不在意的樣子,英 姿勃勃地瘸著腿朝上房走去。
“他們來啦!魔鬼把他們又送來啦!”米倫·格裏戈裏耶維奇向窗外張望著,驚叫道。
“我的天呀,我剛做完飯,連衣服還沒來得及換呢!”女主人哇啦哇啦地叫道。
“就這身衣服也很好嘛!又不是來給你說媒的,誰要你呀,像馬 癬一樣討厭!……”
“你生來就是個搗蛋鬼,年紀越大越瘋得出圈了。”
“好啦好啦,你給我閉上嘴吧!”
“也總該換一件幹淨襯衣呀,脊梁骨都露出來啦,也不害羞?你這個魔鬼!”妻子上下打量著米倫·格裏戈裏耶維奇,罵道。這時媒人們正穿過院子朝上房走來。
“你放心,就穿這件破襯衣他們也會認得我的,我就是披上破麻 袋片,他們還是要和咱們攀親。”
“你們好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門坎上一瘸一拐地扭著 喊了一聲,然後發現自己喊得未免太響了,便不好意思起來,就又朝 聖像畫了一次十字。
“你們好!”主人歡迎說,像魔鬼似地打量著這些來說親的人。 “今兒個天氣可真好!”
“謝天謝地,天氣一直這樣好。” “大家的日子可以好過一些啦。” “這很對。”
“對,對,對。” “嗯。”
“米倫·格裏戈裏耶維奇,我們這一趟來,是想知道,你們這邊兒 商量得怎麼樣啦,咱們能結親,還是不能結親……”
“請進來吧。請坐吧,”女主人一麵鞠躬行禮,一麵請客人進來, 她那有褶的長裙邊在打掃著已經擦得很幹淨的磚地。
“請不要客氣。”
伊莉妮奇娜坐下,拖在地上的毛葛長裙在窸窣作響。米倫·格裏 戈裏耶維奇雙手撐在鋪上新漆布的桌子上,一聲也不吭。漆布發出 一股難聞的濕熱的橡膠氣味和別的什麼說不出來的氣味;漆布角上 印著已故沙皇和皇後的莊嚴畫像,中間是些戴白帽子的公主和上麵 落滿蒼蠅的沙皇尼古拉·亞曆山德羅維奇①的畫像。
米倫·格裏戈裏耶維奇打破了沉默:
“好吧……我們決定把姑娘嫁給你們。如果咱們雙方談得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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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即尼古拉二世( 1868- 1918)——一九一七年俄國資產階級二月革命推翻的俄國最後一個沙皇。一九一八年被槍斃於葉卡捷琳堡。
結親吧……”
話說到這兒的時候,伊莉妮奇娜從那深不可測的、袖子上有皺褶 的毛料上衣裏,好像是從背後,掏出一個大白麵包,放在桌子上。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不知道為什麼要畫十字,但是當他那粗
糙的、像鉗子似的手指頭做出要畫十字的姿勢,剛舉到一半的高度, 就變了樣子:指甲又寬又黑的大拇指突然違背主人的意願,插進中指和食指中間去了;這個很不雅觀的手勢偷偷地伸進鼓脹的藍上衣的大襟裏,抓住瓶頸,從那裏掏出一隻蓋著紅瓶蓋的瓶子。
“我的兩位親愛的親家,現在咱們來禱告上帝吧,幹一杯,然後再 談咱們的孩子和條件……”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感動地眨著眼睛,看著親家公那長滿雀 斑的臉,親熱地用馬蹄子似的大手巴掌拍著酒瓶底。
一個鐘頭以後,兩位親家公已經緊靠著坐在一塊兒了,麥列霍夫 的大黑胡子的鬈毛已經碰著科爾舒諾夫的筆直的、棗紅色胡子了。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甜滋滋地噴著酸黃瓜的氣味,在喋喋不休地 開導親家。
“我的親愛的親家公,”他壓低嗓門兒,嗡嗡地開口說道,“我的好親家公呀!”立刻又把聲調提高到像喊叫一樣,“親家公!”他吼了一聲,露出那一嘴又黑又鈍的牙齒。“你們要的這份定禮,就是宰了我, 我也拿不出來!你想想,我的好親家,你好好想想,你真叫我為難啊: 第一,一雙帶套鞋的長筒靴子;第二,一件頓河羊羔皮襖;第三,要兩件毛料衣服;第四,要一條絲綢頭巾。要知道這等於叫我傾—— 家——蕩——產——呀!……”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使勁兒把兩手一攤,他的禁衛軍哥薩克 製服的肩膀上就開綻了,揚起一縷縷的灰塵。米倫·格裏戈裏耶維奇 低下頭,瞅著灑滿伏特加和酸黃瓜湯的漆布。漆布上方是一行用獨出心裁的圖案組成的彎彎曲曲的字:“全俄羅斯專製君主”。他又把眼睛向下移去,印的是:“尼古拉皇帝陛下……”再過去,是一塊土豆皮。他仔細看了看圖畫:看不見皇帝的臉,上麵放著一個空瓶子。米 倫·格裏戈裏耶維奇虔誠地眨著眼,想要欣賞一下皇上紮著白皮帶 的、華貴的禮服,但是禮服被密密麻麻的滑膩的黃瓜子蓋住了。由一
群很不出色的、像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公主簇擁著,戴著寬邊帽子的 皇後在自滿地看著人們。這不禁使米倫·格裏戈裏耶維奇愴然而淚下。他心裏想:“別看你現在這麼驕傲,就像隻放出籠子的母鵝,等到你要嫁女兒的時候,我看你……大概也會心慌意亂的!”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像隻大黑蜂一樣,在他的耳邊嗡嗡直
叫。
科爾舒諾夫抬起被眼屎糊住的眼睛望著他,仔細聽他講。
“俺們要為了你的姑娘——現在她也可說是我的姑娘啦……為
了你我兩人的姑娘辦備這份聘禮……又是帶套鞋的靴子,又是頓河 羊羔皮襖……俺們就得把牲口全都從院裏趕出去賣掉。”
“舍不得嗎?”米倫·格裏戈裏耶維奇用拳頭敲了一下桌子說。 “這不是舍得舍不得……”
“舍不得嗎?”
“你聽我說,親家公……”
“既然舍不得——那就吹啦!……”
米倫·格裏戈裏耶維奇用紮煞著五個指頭、汗淋淋的手在桌麵上 一掃,酒杯就全都摔到地上去了。
“是你的女兒要去過日子,去積攢家業呀!”
“就讓她去積攢好啦!聘禮一定要這樣,否則咱們就別做親 家!……”
“把牲口全從院裏趕出去……”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搖著腦 袋,耳環在耳朵上直哆嗦,閃著黯淡的光澤。
“聘禮是一定要的!……她當然有自己的嫁妝,好幾箱子,可是如果她真正合了你們心意的話,那就請你尊重我的意見!……這是咱們哥薩克的風俗。自古以來,就是這樣——咱們要遵守古禮……”
“我尊重你的意見!……” “那就好啦。”
“我尊重你的意見!……”
“積攢家業——就讓小倆口去積攢吧。我們積攢起了家業,而且 現在的日子也不比別人差,去他媽的吧,不用擔心,他們也會積攢起 一份家業來的!……”
兩位親家的胡子交織成一片不同顏色的籬柵。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吃了一條幹癟的酸黃瓜,解了解親嘴的氣味,他百感交織, 不禁淚下。
兩位親家母擁抱過以後,就坐在大箱子上,爭先恐後地大聲交談 起來。伊莉妮奇娜滿臉是櫻桃色的紅暈,親家母被伏特加灌得臉都 青了,好像一隻霜打過的凍梨。
“這樣的孩子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啦。她一定會聽你的話,孝順 你,這個丫頭是一點越軌的事也不會做的。一句話,我的好親家母 啊,她決不敢說句反對你的話。”
“咦咦咦,我的親愛的,”伊莉妮奇娜打斷她的話,左手捂著腮幫子,右手撐扶著左胳膊肘子,“我不知道對這狗崽子說過多少次啦!上星期天晚上,他又要去,正在往荷包裏裝煙,我對他說:‘你什麼時候才能把她扔掉啊,該死的異教徒?我這麼大年紀啦,這種恥辱你還想叫我蒙受多久呀? 要知道司捷潘一下子就會把你的脖子擰斷的!’……”
米吉卡爬到廚房門上,從上麵的門縫裏往內室張望,娜塔莉亞的 兩個小妹妹在下麵嘁嘁喳喳地說個不停。
娜塔莉亞在屋角上的一個房間裏,坐在床上,用上衣的窄袖子擦 著眼淚。即將開始的新生活使她感到恐懼,同時又神秘得使她忐忑 不安。
堂屋裏已經喝完了第三瓶伏特加;決定了在第一個救主節就給 新夫婦完婚。
第十九 章
科爾舒諾夫家是一片婚前的忙亂。正忙著給新娘子趕做各種內 衣、枕套一類的衣物。娜塔莉亞每天晚上在用煙色的細羊毛線給未 婚夫織圍巾和絨手套,這是自古傳下來的風俗。
她的母親盧吉妮奇娜則一天到晚趴在縫紉機上,給那個從鎮上
請來的女裁縫打下手。
米吉卡跟著父親和幾個長工從地裏回來以後,臉也不洗,顧不得 從長滿老繭子的腳上脫下幹活穿的、笨重的靴子,就鑽進娜塔莉亞的 閨房裏去閑坐。他最喜歡逗弄妹妹。
“織東西哪?”他簡單地問一聲,便連連地朝著毛烘烘的圍巾擠 眼。
“織哪,與你有什麼相幹?”
“織吧,織吧,傻丫頭,他不但不會感謝你,還要打你的耳光。” “為什麼?”
“為的叫你日子過得舒服些。我了解葛利沙,我們是好朋友。他 是那樣的一條凶惡的公狗——咬了你,但是並不告訴你為什麼咬 你。”
“別胡說啦!你以為我不了解他哪。” “我可比你更了解他。我們一塊兒念過書。”
米吉卡看著自己那被叉子弄得傷痕斑斑的手巴掌,把高聳的脊 背彎得很低,故意喘著粗氣。
“你嫁給他可就完啦,娜塔什卡①!還是在家裏當姑娘好。他有什麼叫你愛的地方呀?嗯?他太野了,是匹馴不好的劣馬,而且還有點兒傻裏傻氣……你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個非常可惡的家夥!……”
娜塔莉亞生氣了,咽著眼淚,把可憐的臉伏在圍巾上。 “最糟的是他正愛著別人……”米吉卡毫不憐憫地挖苦說。“你
哭什麼呀?你太胡塗啦,娜塔什卡。退掉這門親事吧!我立刻就備 馬,去通知他們,就說,請不必再來啦……”
格裏沙卡爺爺救了娜塔莉亞:他走進屋子,一麵用疙疙瘩瘩的拐 杖試探著地板的堅固程度,一麵捋著像亂麻似的黃胡子;用拐杖戳著 米吉卡,問道:
“壞小子,你幹什麼跑到這兒來啦,你說什麼?” “我來看看她,爺爺,”米吉卡辯解說。
“來看看?是嗎?壞小子,我命令你從這兒滾出去。開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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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娜塔什卡是娜塔莉亞的愛稱。
爺爺揮舞著拐杖,哆哆嗦嗦地移動著兩條瘦腿朝米吉卡走去。 格裏沙卡爺爺已經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六十九年。他參加過一
八七七年的俄土戰爭,曾經給古爾科①將軍當過傳令兵,後來因失 寵,又被派回團裏去。因為在普列夫那和羅希奇②的兩次戰役中立 過功,得了兩枚喬治十字勳章和一個喬治獎章。他和老普羅珂菲·麥 列霍夫同過事,現在兒子家頤養天年,由於他直到晚年頭腦還很清 楚,還由於他一貫正直不阿,並且慷慨好客,所以在村子裏受到普遍 的尊敬,他把自己的風燭殘年都消磨在對往事的回憶中。
夏天,他從太陽出來,直到太陽落山,總是坐在牆根的土台上,低著頭用拐杖在地上劃著,沉入形象模糊和思路斷續、恍惚的回憶中, 但陳年往事,早已模糊不清,黯然失色,猶如回光返照……
褪色的、有了裂縫的哥薩克製帽的帽簷在他那緊閉著的黑眼皮 上,投下一圈暗影;被陰影一遮,兩頰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了,大白胡子 透出灰色的光澤。像山溝裏的黑土一樣黑的血液,順著交叉在拐杖 頂上的手指頭,順著手腕,順著凸出的青筋緩慢地流著。
血在一年比一年涼。格裏沙卡爺爺向娜塔莉亞——他最喜愛的 孫女——訴怨說:
“毛線襪子都不能使我的腳暖和啦。好孫女,你給我用鉤針鉤一 雙厚襪子吧。”
“你怎麼啦,爺爺,要知道現在是夏天呀!”娜塔莉亞瞅著坐在牆根下土台上的祖父,瞅著他那盡是皺紋的黃色大耳朵,笑著說道。 “這有什麼辦法呀,我的好孫女,雖然正當盛夏,可是我的血就像
地底下的土一樣,冰涼冰涼的。”
娜塔莉亞看著祖父手上網絡般的青筋,想起:在她還是小姑娘的 時候,人們在院子裏淘水井,——她從桶裏拿了一塊潮濕的粘土捏大 泥娃娃和犄角總愛碎折的牛玩。她立即就想起手觸著那從五沙繩深 的地下掘出來的、冰涼的陳泥的滋味。再看祖父那棕色的、長滿粘土 色老斑的手時,就有點兒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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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古爾科( 1828- 1901)是一八七七年俄土戰爭時的俄國統帥。
② 普列夫那和羅希奇都是在俄土戰爭中被俄羅斯人攻克的城市。
她覺得祖父的手上流的不是紅豔豔、活生生的鮮血,而是青紫色 的泥漿。
“你怕死嗎,爺爺?”她問道。
格裏沙卡爺爺扭了扭布滿皺紋、青筋嶙嶙的細脖頸,好像是要把 脖子從舊製服的硬領子裏掙出來似的,白中透綠的胡子顫動著,說 道:
“我正在盼著死神的來臨,就像盼望貴客一樣。到了該死的時候 啦……已經活了一輩子,給幾代沙皇當過差,我這一輩子也喝了不少 伏特加啦。”他張著滿口白牙的嘴微笑著說,眼上的皺紋在不停地哆 嗦。
娜塔莉亞摸了摸祖父的手,走開去了;他仍舊是彎著腰,坐在牆 根下的土台上,用把手已經磨得光光的拐杖在土地上劃著;身上穿的 是一件打滿補釘的灰製服,緊箍著脖頸的硬領上鮮紅的領章卻依然 在快活地生氣勃勃、神氣活現地笑著。
他聽到給娜塔莉亞說媒的消息,表麵上很鎮定,但是心裏卻既難過,又怨恨:因為總是娜塔莉亞在吃飯的時候把最好的菜肴分給他, 娜塔莉亞為他洗襯衣,做針線活兒,織襪子,補褲子和上衣,——所以,格裏沙卡爺爺得知這個消息以後,有兩天總是用冷冰冰的、嚴厲的目光看她。
“麥列霍夫家是很有名氣的哥薩克。已故的普羅珂菲是個英勇 的哥薩克。可是他的孫子們怎樣呢?啊?”
“孫子也不壞,”米倫·格裏戈裏耶維奇支吾其辭地回答說。 “葛利什卡是個不懂禮貌的壞小子。前天我從教堂出來,他碰見
了我,連好都不問。如今對老人可太不恭敬啦……”
“他是一個溫柔的小夥子,”盧吉妮奇娜替未來的女婿辯護道。 “是嗎?你說是個溫柔的小夥子嗎?那好吧,但願如此。隻要娜
塔莉亞稱心就行啦……”
格裏沙卡爺爺幾乎沒有參與說親的事,隻是偶爾從內室裏走出 來,在桌邊小坐,艱難地把一杯伏特加喝進細嗓子眼去,覺得身上暖 和一點兒,有些醉意之後,便走開了。
起初的兩天,他一聲不響地盯著幸福而又不安的娜塔莉亞,咂著
嘴,抖動著白中透綠的胡子;後來,他的態度顯然軟化了。“娜塔什卡!”有一次他這樣喊道。
娜塔莉亞走了過來。
“你怎麼的,好孫女,不用問,很高興,是吧?” “我自己也不知道,爺爺,”娜塔莉亞坦白地說。
“哼哼……哼哼……你瞧……哼,基督保佑你,上帝保佑你。”他惋惜、傷心地責備說:“你等不得啦,壞丫頭,應該等我死了再出嫁……沒有你,我的日子將是很難熬的。”
在廚房裏偷聽他們談話的米吉卡說道:
“爺爺,你也許還能活一百歲呢,那她也要這樣等著?你的把戲 玩的可太妙啦。”
格裏沙卡爺爺臉漲得由紅變青,氣得說不出話來,用拐杖戳著 地,跺著腳,罵道:
“住嘴,壞小子,狗崽子!滾!……滾!……唉,你這個惡 鬼!……偷聽別人的話,魔鬼!……”
米吉卡笑著溜到院子裏去了,可是格裏沙卡爺爺卻生了半天氣, 他咒罵著米吉卡,腳上穿著短筒毛襪子的腿直哆嗦。
娜塔莉亞的兩個小妹妹,瑪麗什卡——十二歲的小姑娘和格麗普卡——被寵愛的、八歲的淘氣鬼,在焦急地盼著舉行婚禮的日子。
常住在科爾舒諾夫家的長工也流露出有分寸的歡欣。他們盼望著東家請他們吃一頓豐盛的喜酒,並且希望在舉行婚禮的日子能歇兩天工。其中的一個是大高個——足有井台上的井架那麼高,—— 是一個博古恰爾地方的烏克蘭人,他的姓十分奇怪,姓格季-巴巴。 他每半年就要大喝一場,每次總要把他的全部家當和工錢都喝光。渴望大喝一場的熟悉的衝動早已按捺不住,但是他抑製著,要等到舉行婚禮的時候才開始。
另一個是個身體瘦弱、膚色黝黑的米古林斯克鎮的哥薩克,名叫米海,到科爾舒諾夫家來還不久;他家被一場大火燒個精光,就到這兒來當長工,自從跟格季科(大家都把格季-巴巴簡稱作“格季科”)交了朋友以後,也逐漸喝起酒來。此人非常愛馬,喝點酒以後就號啕大哭,抹著沒有眉毛的小尖臉上的眼淚,纏著米倫·格裏戈裏耶維奇
說道:
“東家!我的親人!等你嫁女兒的時候——叫我米海伊卡①趕車吧。你看我趕得怎樣吧!我能趕著馬跳過火焰,一根毛也燒不掉。 我自己也曾有過幾匹馬……唉!……”
一向憂鬱,而且不愛答理人的格季科,不知道為什麼卻跟米海成 了好朋友,他總是用一個從不換樣的玩笑逗他:
“米海,你聽見嗎?你是啥地方人?”他一麵問,一麵擦著兩隻長得可以夠著膝蓋的手,接著自己又變換著聲調回答:“‘我是米古列夫斯克②人。’——‘可是你怎麼長成這個德行?’——‘俺們那兒的人統統是這個德行。’”
他總是被自己反複說的這個笑話逗得啞著嗓子哈哈大笑不止, 還用手巴掌響亮地拍著自己的幹瘦得咚咚響的小腿脛骨,而米海卻 厭惡地瞅著格季科刮得光光的臉和脖頸上顫動的喉核,罵他是“夜貓 子”和“瘡痂”。
規定在第一個救主節舉行婚禮。現在隻剩下三個星期了。聖母升天節那天,葛利高裏來看望未婚妻。他坐在娜塔莉亞閨房裏的圓桌邊,跟姑娘們——未婚妻的女友們——嗑了一會兒葵花子和榛子, 就起身回家。娜塔莉亞出來送他。在板棚簷下,在葛利什卡那匹備著漂亮的新鞍子的馬吃草的槽邊,她把手伸進懷裏,然後紅著臉,用愛戀的目光看著葛利高裏,把一個柔軟的,還帶著她處女胸脯熱氣的小包塞到他手裏。葛利高裏接過禮物的時候,朝她齜了齜像狼一樣的、尖利的白牙齒,問道:
“這是什麼東西?”
“回家就知道啦……給你繡了個煙荷包。”
葛利高裏猶疑地把她拉到自己懷裏,想親她一下,但是她拚命用 兩手撐住他的胸膛,靈快地向後一仰頭,害怕地朝窗戶掃了一眼。
“人家會看見的!” “叫他們看見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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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米海的愛稱。
② 即米古林斯克,他為了開玩笑,故意說成這樣子。
“怪不好意思……”
“這是頭一回,”葛利高裏解釋道。
她拉著韁繩,葛利高裏皺起眉頭,腳踏上鋸齒形的馬鐙。他在鞍子上坐好,便策馬走出院子。娜塔莉亞開開大門,用手掌搭在眼上, 看著他的後影:葛利高裏像加爾梅克人一樣騎在馬上,略微向左邊歪著身子,剽悍地揮動著鞭子。
“隻剩下十一天啦,”娜塔莉亞心裏計算著,歎了口氣,笑了。
第二十 章
小麥長出了尖尖的綠芽兒,天天見長;一個半月以後,連烏鴉的 腦袋都能藏進去了,麥子吮吸著土壤裏的養料,抽了穗;然後開花,麥 穗罩上了一層金黃的花粉;麥粒灌滿了香噴噴、甜絲絲的乳漿。當家 人來到麥地裏一看,真是心花怒放,可是突然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闖來 一群牲口,在麥地裏亂踩一陣:可憐那沉甸甸的麥穗全被踩爛在田壟 上。凡是牲口踐踏過的地方,到處是一片片踩壞了的麥子……真是 慘不忍睹,傷透了心。
而阿克西妮亞的心情正是這樣的:葛利什卡用笨重的生皮靴子 踩在她那開著金黃色花的、成熟了的愛情上;把它燒成了灰燼,糟踏 夠了——揚長而去。
阿克西妮亞從麥列霍夫家的向日葵園裏回來以後,她的心就像 被人遺忘了的、長滿了胭脂菜和艾蒿的場院一樣,變得空虛而又荒 涼。
她走著,嘴裏嚼著頭巾的尖角,哭叫聲在喉嚨裏直往上衝。一進 門,就倒在地板上,眼淚、痛苦湧進頭腦裏的一片黑洞洞的空虛,憋得 她喘不過氣來……後來這些都過去了;隻有心靈深處好像有什麼鋒 利的東西在隱隱地刺她,折磨著她。
被牲口踩倒的麥子又立起來了。雨露陽光,使踩倒在地上的麥 莖又挺立起來;起初,就像一個被不能勝任的重負壓得彎著身子的人
一樣,後來就挺直身子,抬起頭來,白晝又照樣照耀著它,風又照樣吹 得它搖曳多姿了……
夜裏,阿克西妮亞一麵狂熱地撫愛著丈夫,一麵卻在思念著另一個人,憎恨和熱愛交織在心頭。這個女人的腦子裏又產生了重操舊業、進行新的犯罪的念頭:她決心把葛利什卡從幸福的、既未受過苦、 又未嘗過愛情歡樂的娜塔莉亞·科爾舒諾娃手裏奪回來。每天夜裏她想出一大堆主意,在黑暗中眨著幹枯的眼睛。司捷潘睡熟了,他那好看的腦袋沉重地壓在她的右臂上,鬈曲的長額發歪到了一邊。他半張著嘴呼吸,一隻黑手放在妻子的胸膛上,幹活磨得粗糙的鐵一樣硬的手指頭在抖動。阿克西妮亞想著,盤算著,不斷地改變著主意。 隻有一點是毫不動搖地決定了的,那就是要把葛利什卡從一切人的手裏奪回來,像從前一樣,用愛情把他浸起來,占有他。
在心靈深處,仿佛有什麼尖利的、像沒有拔出來的黃蜂刺,紮得 她像挑膿一樣疼痛難忍。
這是夜裏,可是白天,阿克西妮亞卻把全部思緒沉沒到照料家業和忙亂中去了。有時,在什麼地方碰上葛利什卡,她總是臉色蒼白, 扭著那夜夜思念他的、豐美的身段走過去,誘惑、賣弄地直盯著他那野氣十足的黑眼睛。
葛利什卡每次跟她碰麵以後,就會產生一種刺心的相思。他無 緣無故地發脾氣,向杜妮亞什卡,向母親發脾氣,常常拿起馬刀,跑到 後院,去砍插到地裏的粗樹枝,累得汗流滿麵,臉上凸起的肌肉在不 停地顫動。一星期的工夫,竟砍了一大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 閃動著耳環和黃色的白眼珠,罵道:
“混賬東西,你砍的足夠編兩道籬笆啦!瞧,原來是砍木頭的能手,真是他媽的怪物。等去砍樹枝的時候,有你砍的……等著吧,小夥子,等你去服役的時候,會讓你砍個夠!……在那裏,你們這號人, 很快就會叫你們服服帖帖……”
第二十一章
為了迎娶新娘子,套了四輛雙套大車。人們都像過節似的打扮 得漂漂亮亮,聚集在麥列霍夫家院子裏的轎車旁。
男儐相彼得羅,穿了一件黑常禮服上衣和一條藍色鑲絛的褲子, 左邊袖子上紮著兩條白手絹,麥色的胡子上掛著抹不掉的、嘲弄的微笑。他緊靠新郎坐著。
“葛利什卡,別膽怯!把腦袋像公雞似的伸出來,你為什麼這樣 愁眉苦臉的呀?”
轎車旁邊是一片混亂和喧嘩。 “男儐相跑到哪兒去啦?該走啦。” “教父呢?”
“啊?”
“教父,你坐第二輛車吧。你聽見了嗎,教父?” “車子放上軟墊子了嗎?”
“請放心,沒有軟墊子也不會把你顛壞的。車座很軟和!”
達麗亞穿著紫紅色的毛料裙子,身段矯健、苗條,就像紅柳樹枝 條;她挑起描得彎彎的眉毛,推著彼得羅說:
“該走啦,去跟爸爸說一聲。現在女方正等著哪。”
彼得羅和一瘸一拐地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父親悄悄嘀咕了幾 句,就吩咐說:
“請坐上車吧!我的車上坐五個人,再加上新郎。阿尼凱,你趕 車。”
大家都坐上車去。臉色發紫、神色莊重的伊莉妮奇娜打開了大 門。四輛馬車爭先恐後地沿街飛馳而去。
彼得羅坐在葛利高裏的旁邊。達麗亞坐在他們對麵,揮舞著一條繡花手絹。每當馬車馳過高低不平的路段時,大家的歌聲就中斷了。滿車一片哥薩克製帽的紅帽箍,藍色的和黑色的製服和常禮服,
紮著白手絹的衣袖,女人彩虹般的繡花頭巾和五顏六色的裙子。塵 土像輕紗的長裙一樣,拖在每輛車後。這就是迎親的行列。
麥列霍夫家的鄰居,論起來,是葛利高裏的堂兄弟阿尼凱趕車。 他朝前傾著身子,幾乎要從車座上摔下去了,鞭子抽得啪啪直響,不斷尖聲吆喝著;渾身是汗的馬拉緊了馬套,拉得和弓弦一樣直。
“抽它們!抽!……”彼得羅大聲喊道。
阿尼凱是個沒有胡子、老公嘴的人,他時而朝葛利高裏擠擠眼, 微微一笑,那女人般的光臉就皺起一片細紋;時而尖聲吆喝,鞭打馬匹。
“讓開路……”新郎的舅舅伊利亞·奧若金追上他們,大聲喊道。 葛利高裏在他背後看到了杜妮亞什卡幸福的、兩頰在微微顫動的、黝黑的臉。
“不行,等等!……”阿尼凱從座子上跳起來,喊道,刺耳地吹了 一聲口哨。
馬像發瘋似的飛跑起來。
“你——要——要——摔——摔下去啦!……”達麗亞被車顛得 上下直跳,兩手抱住阿尼凱的漆皮靴子,尖聲叫道。
“跟上!……”伊利亞舅舅在旁邊吆喝道。他的聲音淹沒在一片 轔轔的車聲裏。
其餘的兩輛大車,滿載著穿花衣服、哇啦哇啦叫著的人們,並排在路上飛跑。馬匹都披著大紅的、天藍的和淺粉色的馬衣,馬鬃和額鬃上都係著紙花和緞帶,拴著許多鈴鐺,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飛跑, 灑下顆顆像肥皂泡似的大汗珠,風吹著馬衣,在濕淋淋的馬背上啪噠啪噠響著,飄揚著。
一群孩子在科爾舒諾夫家大門旁守候著迎親的行列。他們一看 見在路上揚起的塵土,就紛紛擁進了院子。
“來啦!” “花車來啦!”
“已——經看——見——啦!……” 孩子們圍住第一個遇上的人格季科。
“你們圍在這兒幹什麼?滾開,討厭的小麻雀!吱吱喳喳,把人
的耳朵都吵聾啦。”
“你這個渾身油泥的霍霍爾①,我們來逗逗你吧!霍霍爾!…… 霍霍爾!……焦油販子!……”孩子們吱呀亂叫,圍著格季科那口袋 似的、肥大的褲子亂跳。
格季科低下頭去,好像往井裏看似的,打量著身邊那些瘋了似的 孩子,仁慈地笑了。
馬車轟隆轟隆地駛進了院子。彼得羅領著葛利高裏走上台階, 同來的迎親人群也跟著走上去。
從門廊通到廚房去的門關著。彼得羅敲了敲門,說道: “主耶穌基督,寬恕我們吧。”
“阿門,”門裏麵回應了一聲。
彼得羅敲了三次門,把話又重複說了三遍,裏麵才悶聲地答應
他。
“能讓我們進去嗎?” “歡迎歡迎。”
門打開了,禮賓是娜塔莉亞的教母——一個很漂亮的寡婦,她鞠 躬迎接彼得羅,微紫的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
“請喝一杯吧,親愛的儐相,祝您健康。”
她遞過來一杯混濁的、還沒有發酵好的克瓦斯,彼得羅把胡子向 兩旁分了分,喝了下去,在一片抑製的笑聲中咳了一下,說道:
“哼,親愛的禮賓,你請我喝這種玩意兒!……等著吧,我的親愛 的黑莓果,我不會這樣招待你的,我要叫你哭個夠!……”
“請您原諒,”女禮賓鞠了一躬,對彼得羅狡獪、刻薄地一笑。在男儐相和女禮賓鬥嘴的時候,按照規矩,向新郎的親人敬了三
杯伏特加。
娜塔莉亞已經穿好結婚禮服,戴上了麵紗,許多人在桌邊圍著 她。瑪麗什卡手裏舉著一根擀麵杖,格麗普卡神氣地在搖著一隻播 種用的篩子。
彼得羅已經出了汗,幾杯伏特加灌得他已經稍有醉意,他恭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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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帝俄時代,大俄羅斯人常稱呼烏克蘭人為“霍霍爾”,是一種帶侮辱性的稱呼。
敬地彎著腰,捧給他們每人一隻酒杯,裏麵放著一枚半盧布的硬幣。 女禮賓向瑪麗什卡擠了擠眼,小姑娘就用擀麵杖在桌子上一敲:
“太少!我們不能賤賣新娘!……”
彼得羅往裏添了幾個,又把裝著錚錚響的銀幣的杯子端給她們。 “不賣!”兩個小妹妹用胳膊肘子推撞著低下頭去的娜塔莉亞,凶
狠地說。
“那可沒有法子了!我們出的價錢已經夠高啦。”
“賣了吧,姑娘們。”米倫·格裏戈裏耶維奇命令說,微笑著擠到桌 邊來。他那火紅色的頭發已經塗了化開的牛油,梳得平平整整,散發 著汗臭和牲口糞的腐爛氣味。
圍坐在桌旁的新娘的親戚和好友都站了起來,騰出地方。
彼得羅把手絹的一頭塞到葛利高裏手裏,然後跳到長凳子上,牽 著他繞過桌子,領到端坐在聖像下頭的新娘麵前。娜塔莉亞用羞怯 得出了汗的手攥住手絹的另一頭。
坐在桌邊的人都吃了起來,用手撕著鹵煮小雞,在頭發上擦著油 手。阿尼凱在啃雞胸脯上的骨頭,從光光的下巴上往脖領裏淌著油 晃晃的汗水。
葛利高裏惋惜地看著他和娜塔莉亞的兩隻用手絹係在一起的湯 匙,望著在瓷碗裏冒熱氣的麵條。他很想吃東西,肚子餓得咕嚕咕嚕 直響,很不舒服。
達麗亞坐在伊利亞舅舅旁邊,自己吃著。伊利亞正在用又大又 好的牙齒啃一塊羊肋骨。大概他對達麗亞說了什麼下流話,因為外 甥媳婦直眨眼睛,眉毛哆嗦著,臉漲得通紅,不斷地在微笑。
大家都吃得很認真,而且吃了很久。男人帶樹脂味的臭汗味和 誘人的香汗味混在一起。在箱子裏放久了的裙子、常禮服和圍巾散 發著樟腦氣味,還有一種甜甜的濃鬱得說不上來的氣味。
葛利高裏不時斜眼看看娜塔莉亞。這時他才頭一次注意到她的 上嘴唇微鼓,像帽簷似的罩在下嘴唇上。還發現她的右頰上,顴骨下 麵一點兒,長著一塊褐色的痣,痣上生了兩根金色的細毛,不知道為 什麼這使他感到很不舒服。他想起了阿克西妮亞那長著柔軟鬈發的 頎長的脖頸,這時他突然覺得,好像有人把紮人的幹草屑撒進他的襯
衣領裏,撒到汗漉漉的脊背上。他打了一個寒戰,懷著難耐的苦悶看 了看那些正吧嗒著嘴大吃大喝的人。
等到大家都離開桌子的時候,有個人嘴裏噴著甜羹和吃足麵包的飽嗝兒的酸臭氣味,俯下身去,往葛利高裏的靴筒裏撒了一把小米:這是為了防備新郎萬一被毒眼瞅了,也不致遭殃。回家的時候, 一路上米粒直硌腳,緊緊的襯衣領子勒得喉嚨喘氣都困難,於是,被婚禮這些儀式弄得心情惡劣的葛利高裏懷著冷漠、絕望的怨恨,悄悄在暗自咒罵。
第二十二章
在科爾舒諾夫家已經休息過來的馬匹,使出最後的力氣,往麥列 霍夫家的院子跑去。馬肚帶上流滿了一團團的汗沫。
醉醺醺的車夫都毫不憐惜地驅趕著馬匹。
老人們出來迎接迎親的行列。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捧著聖 像,烏黑的大胡子上閃著銀絲,伊莉妮奇娜站在旁邊,緊閉著兩片薄 嘴唇,像是凍僵了似的。
葛利高裏和娜塔莉亞在人們撒來的酒花籽和麥粒① 陣中走上前來接受祝福。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為他們祝福,禁不住老淚縱橫,便慌張起來,皺起眉頭:這樣當眾出醜,實在遺憾得很。
新人走進了上房。因為喝酒、坐車和被太陽曬得臉色緋紅的達 麗亞跳上台階,朝著從廚房裏跑出來的杜妮亞什卡大聲吆喝道:
“彼得羅在哪兒?……” “我沒有看見。”
“該去請神甫啦,可是這個該死的卻不知道滾到哪兒去啦。” 酒喝得過量了的彼得羅躺在一輛卸下前轅的大車裏,難過得直
哼哼。達麗亞像鷂鷹似的抓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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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舉行婚禮時,賓客用這些東西打新婚夫婦,象征將要過富裕的生活。
“撐死啦,笨蛋!該去請神甫啦!……起來!”
“滾你的!你算老幾啊?在這兒發號施令!”他理直氣壯地說道, 兩手在地上直劃拉,把雞糞和牲口吃剩的草料扒成一堆。
達麗亞一麵哭,一麵把兩個手指頭伸進彼得羅嘴裏壓住在胡說 八道的舌頭,好叫他吐出來,醒醒酒。然後又冷不防往胡裏胡塗的彼 得羅的腦袋上澆了一桶剛從井裏打上來的涼水,順手拿起卷放的馬 衣給他擦幹,把他領到神甫那裏去。
一點鐘以後,葛利高裏和在燭光下顯得更漂亮的娜塔莉亞並肩站在教堂裏,手裏舉著一個蜂蠟芯子,用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向低聲嘁喳著的人群築成的厚牆瞟著,腦子裏不斷地重複著這幾個糾纏不休的字:“放蕩夠啦……放蕩夠啦!”臉虛腫起來的彼得羅站在後麵,不斷地咳嗽著,杜妮亞什卡的眼睛在人群裏麵閃動,還有些似乎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麵孔在晃動;耳邊響著南腔北調的合唱聲和助祭拖著長腔的祝福聲。葛利高裏陷入一種任人擺布的麻木狀態中。他圍繞經台走著,一腳踏在說話鼻音很重的威薩裏昂神甫歪斜的靴後跟上; 當彼得羅悄悄拉了一下他的常禮服衣襟,他就停了下來;他看著搖曳的燭光,竭力在跟那股使他昏昏欲睡的困勁兒鬥爭著。
“交換戒指!”威薩裏昂神甫和藹地看了一下葛利高裏的神色以 後說道。
交換了戒指。“快完了嗎?”葛利高裏從側麵看見彼得羅的目光以後,用眼色問道。彼得羅的嘴角稍微動了動,斂起了笑容,說道: “快啦。”然後,葛利高裏在妻子的濕潤的、沒有滋味的嘴唇上親了三次,教堂裏彌漫著熄滅蠟燭的難聞的氣味,擠在教堂門廊裏的人群一下都擁到出口處。
葛利高裏把娜塔莉亞的一隻粗糙的大手握在自己的手裏,走到 教堂門前的台階上。有人把製帽給他扣在腦袋上了。南方吹來夾雜 著苦艾氣味的熱乎乎的微風。從草原上送來陣陣的晚涼。頓河對岸 的什麼地方,閃著曲曲折折的藍色的電光,要下雨了。教堂的白色圍 牆外麵,伴隨著馬蹄聲的清脆、溫柔的鈴鐺聲與鼎沸的人聲混成一 片。
第二十三章
科爾舒諾夫家的人在新郎和新娘去教堂以後才到來,他們未到 以前,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曾多次跑到大門外邊,順著街道向遠 處遙望,可是兩邊長滿一叢叢像鏤孔花邊似的刺草的灰色街道上,仿 佛舔過一樣,連一個人影子也沒有。他把視線轉向頓河對岸。樹林 子明顯地變黃了,頓河對麵的小湖邊,蘆花盛開的、成熟的蘆葦疲倦 地彎下腰,垂到湖麵上,垂在香蒲上。
初秋夢幻似的、憂鬱的藍天又抹上一層蒼茫的暮色,籠罩著村 莊、頓河、石灰岩的小山,以及頓河對岸隱沒在紫色煙靄中的樹林和 草原。大道的十字路口上,小教堂尖頂的輪廓像剪影似的襯在灰藍 的天幕上。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聽到了隱約的、轔轔的車聲和狗叫聲。 兩輛大車從廣場上衝到街上來了。前麵一輛車裏,米倫·格裏戈裏耶維奇和盧吉妮奇娜搖搖晃晃地並排坐在軟墊子上,他們對麵坐的是格裏沙卡爺爺;他穿了一套新製服,掛著喬治勳章和十字章。米吉卡瀟灑地坐在車夫座上趕車,根本沒有拿出壓在座位下麵的鞭子來抽趕那兩匹肥壯的、跑得發狂的鐵青馬。米海趕第二輛車,他身體向後仰著,不住地勒韁繩,竭力使飛奔的馬匹換成小快步。米海那光光的、沒有眉毛的臉上泛起了一層深深的紅暈,汗珠紛紛從裂成兩半的帽簷下麵滾出來。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開開大門,兩輛馬車緊跟著趕進了院
子。
伊莉妮奇娜像母鵝似的從台階上走下來。
“請進吧,親愛的親家!你們光臨寒舍,真是賞臉啦!”她彎下粗胖的腰說道。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歪著腦袋,攤開兩臂,說道: “竭誠歡迎你們光臨,親家!請進吧!”他高聲喚人把馬卸了,便
朝親家公走去。
米倫·格裏戈裏耶維奇在褲子上擦了擦手,撣了撣塵土。他們互相寒暄一番後,便朝台階走去。格裏沙卡爺爺由於車子震蕩得厲害, 感到很疲勞,所以落在後頭。
“快請進屋裏去,老親家,請進吧!”伊莉妮奇娜一再邀請說。 “別費心了,太感謝啦!……就來啦。”
“盼了你們很久啦,請進吧。快拿把笤帚來給老親家掃掃衣裳。 這陣子的塵土真多,簡直叫人喘不過氣來。”
“一點兒也不錯,天氣太幹燥……所以塵土多……不用張羅啦, 親家母,現在我先要……”格裏沙卡爺爺朝腦筋遲鈍的親家母鞠著躬,向板棚退走過去,隱到油漆過的風車後頭去了。
“你跟老人家纏什麼呀,胡塗娘兒們!”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台階上迎上伊莉妮奇娜,劈頭罵道。“老頭子年紀大了,急著要小 便啊,可是你哪……呸,主啊,真是個胡塗蟲!……”
“我怎麼會知道啊?”伊莉妮奇娜難為情地說。
“應該動動腦筋嘛。好啦,這也沒有什麼。去招待親家母入席 吧。”
幾張擺滿菜肴的桌子四周,醉醺醺的客人都在大呼小叫地說著醉話,親家被讓到堂屋的桌上就座。不久新夫婦也從教堂裏回來了。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舉起瓶子來斟酒,眼淚奪眶而出。
“好啦,親家,來為咱們孩子們的幸福幹一杯。祝他們諸事如意, 就像咱們一樣情投意合……祝他們快樂、健康,白頭偕老……”
給格裏沙卡爺爺斟滿了一個大肚杯,這一杯酒有一半灌進他那亂哄哄的灰色胡子遮著的嘴裏去,另一半則灌進製服的硬領裏去了。 賓主有時碰杯喝,有時拿起來就喝了。一片趕集似的喧囂。坐在桌子盡頭上的是科爾舒諾夫家的一個遠親尼基福爾·科洛維金——阿塔曼斯基團的老哥薩克,他舉起一隻手,吼叫道:
“苦啊!①”
“苦——苦啊!……”桌上其餘的人也都同聲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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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俄羅斯人的風俗,婚禮宴會上如有人喊“苦啊”,新郎新娘就要接吻。
“哎呀,苦啊!……”擠滿廚房的人也群起響應。
葛利高裏皺著眉頭,親了親妻子的淡而無味的嘴唇,惡狠狠地看 著四周的人們。
四周是一張張的紅臉。醉意矇矓、放蕩的目光和笑容。油晃晃 的嘴嚼著,往繡花桌布上流著酒肉唾液的大嘴。總之,人們在吃喜 酒。
尼基福爾·科洛維金咧開牙齒已經掉得七零八落的大嘴,又舉起 一隻手來。
“苦啊!……”他那阿塔曼斯基團的藍製服袖子上的三道金線 絛——這是自願延長服役的標誌——皺了起來。
“苦——苦——啊!……”
葛利高裏憎恨地看著科洛維金牙齒殘缺不全的大嘴。 “親嘴吧,小公雞和小母雞……”彼得羅嘶啞地喊道,被酒泡在一
起像小辮子似的胡子在不斷地搧動。
醉醺醺的、臉色緋紅的達麗亞在廚房裏唱起歌來了。大家都跟 著她唱。歌聲也傳進了堂屋。
看啊,小河一條, 河上還搭了橋……
歌聲交織成了一片,赫裏斯托尼亞的聲音追逐著別人的聲調,震 得窗戶玻璃吱吱直響,像打雷似地唱道:
誰給咱們端酒來呀,
咱們來開懷暢飲多美啊。
洞房裏是一片女人的尖聲歌唱:
我失去了,喪失了, 我那嬌嫩的聲調。
有一個像桶箍一樣顫抖的、蒼涼的男聲出來幫腔:
失去了,哎喲喲,喪失了,哎喲喲, 我那嬌嫩的聲調。
噢噫,它在別人的花園裏飄泊,
啄食著繡球花的苦果。
“咱們盡情地玩樂吧,好人們哪!……” “請嘗嘗羊肉。”
“縮回你的爪子去……我丈夫,你看,他在往這裏瞧哪。” “苦——苦——啊!……”
“這個儐相真夠放肆了,怎麼能這樣對待媒人呀。”
“哼,不不,你不必拿羊肉來招待我們……也許我喜歡吃條鱘 魚……我要吃鱘魚:因為這種魚肥。”
“普羅什卡大哥,來,咱們再幹一杯。” “ 這 會 使 你 心 花 怒 放 ……” “謝苗·戈爾傑耶維奇!”
“ 啊 ?” “謝苗·戈爾傑耶維奇!” “滾你的蛋吧!”
廚房裏的地板震得直顫動,壓得彎了下去,鞋後跟咚咚地響起 來,一隻玻璃杯摔到地上,響聲卻淹沒在喧鬧聲中。葛利高裏隔著座 上客人們的腦袋往廚房裏望去:娘兒們家正在一片呼嘯和尖叫聲中 跳圈舞。她們搖晃著大胖屁股(沒有一個瘦的,因為每人身上都穿了五六條裙子),揮舞著繡花手絹,胳膊肘子也跟著在跳舞。
手風琴在刺耳地召喚著。琴手奏起一支委婉低回的哥薩克舞
曲。
“來,圍成一圈!圍成一圈!”
“讓一讓,親愛的客人們!”彼得羅推搡著那些跳舞跳得脹起來的 娘兒們的大肚子,央告說。
葛利高裏高興起來,向娜塔莉亞擠了擠眼。“你看,彼得羅要跳哥薩克舞啦。”
“他這是跟誰跳啊?”
“你沒看見嗎?跟你媽跳哪。”
盧吉妮奇娜兩手叉住腰,左手裏拿著一條手絹。 “跳啊,喂,不然我就……”
彼得羅跳著細碎的腳步來到她麵前,行了一個很漂亮的屈膝禮,
又跳回原處。盧吉妮奇娜提起裙子,好像要跨過水窪似的,用鞋尖打 著拍子,在一片喝彩聲中,像男人一樣放開腳步跳起來。
琴手奏起低回快速的調子,這種快速的節奏把彼得羅推離原來 的地方。他哎喲了一聲,用手巴掌拍著靴筒子,嘴角咬住胡子尖,蹲 下去踢踢噠噠跳了起來。他的腿彈動著,膝蓋快速地閃晃,踏著不可 捉摸的舞步:額角上汗濕的額發在迅速地擺動,可是仍然趕不上跳躍 的節奏。
擁擠在門口的人們的脊背擋住了葛利高裏的視線。他隻能聽到 釘著鐵掌的鞋後跟踏出的、像燃燒鬆木板子時的劈啪響聲,還有喝醉 了的客人的瘋狂喊叫聲。
最後,米倫·格裏戈裏耶維奇和伊莉妮奇娜一同跳起來,他跳得 既認真又嚴肅,就像他做一切事情一樣。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站在一張方凳上,搖晃著瘸腿,咂著舌 頭。他的腳雖然沒有跳舞,但是他那閑不著的嘴唇和兩隻耳環卻在 跳個不停。
那些有跳舞癮的人,還有些不會真正彎起腿跳的人也都熱烈地 跳起哥薩克舞來了。
他們召喚大家說: “別叫人掃興!”
“步子跳得小一點!哎呀,你!……” “他的兩條腿倒很靈活,就是屁股礙事。” “快點!快點!”
“我們這邊勝啦。”
“ 給 我 點 甜 果 汁 喝 , 不 然 我 ……” “累啦,壞東西。給我跳,否則我就拿瓶子揍你!”
有點醉意的格裏沙卡爺爺,抱住鄰座客人的寬脊背,像蚊子似的 對著那個人的耳朵嗡嗡道:
“你是哪一年宣誓①的?”
他的鄰座,一個像枯老的橡樹似的老頭子,揮舞著一隻手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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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指入伍宣誓。
“一八三九年,孩子!”
“哪一年啊?”格裏沙卡爺爺豎起幹皺的耳朵問道。 “一八三九年,我已經告訴你啦。”
“您貴姓?在哪裏服過役?”
“巴克拉諾夫斯基團的司務長——叫馬克西姆·博加特廖夫。 是……是紅石崖村的人。”
“我問你,是麥列霍夫家的親戚嗎?” “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麥列霍夫家的親戚嗎?” “啊哈,我是新郎的外公。”
“您在巴克拉諾夫斯基團服過役?”
老頭子不斷地點著頭,用失去光澤的眼睛看著格裏沙卡爺爺,一 塊沒有嚼完的肉在他那光禿的牙床上翻滾。
“那麼說,您參加過高加索戰爭①啦?”
“我曾跟已經去世的巴克拉諾夫將軍本人一起服過役——願他 在天之靈幸福——平定過高加索——我們團裏都是些少有的哥薩 克……全都像禁衛軍那樣的高個子,就是都有點兒駝背……個個都 是大長胳膊、寬肩膀——如今的哥薩克就是橫著身子躺在上麵都躺 得下……孩子,你瞧,我們曾經出過些什麼樣的人物……去世的將軍 老爺在切連吉斯克山村馬上就抽了我一頓鞭子……”
“可是我曾參加過土耳其戰爭……你說什麼?是的,參加過。”格 裏沙卡爺爺挺起幹癟的胸膛說道,喬治勳章碰得叮當亂響起來。
“我們在天剛亮的時候占領了這個山村,可是中午的時候,號兵 卻吹起警號來啦……”
“我們也得到為白沙皇②效力的機會啦。在羅希奇附近發生了 戰鬥,我們第十二頓河哥薩克團和敵人的禁衛軍廝殺起來……”
“這個號兵吹起警號……”巴克拉諾夫斯基團的老兵根本不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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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指一八五九年以前二三十年間,由沙米裏領導的高加索山民暴動,一八五九年八月被沙皇政府平息。
② 十月革命前,非俄羅斯人都這樣稱呼沙皇。
裏沙卡爺爺的話,繼續說下去。
“敵人的禁衛軍就如同咱們阿塔曼斯基團的士兵。是的,您哪。” 格裏沙卡爺爺怒氣衝衝地揮著手,激動地說。“他們也是為自己的沙皇打仗,他們的頭上都戴著一頂口袋似的白帽子。你聽見了嗎?頭戴著口袋似的白帽子。”
“我對我的同事說:‘季莫沙,咱們這是要退卻啦,把牆上的掛毯扯下來,咱們把它捆在馬鞍後的帶上……’”
“我有兩杖喬治勳章!是因為作戰英勇獎給我的!……我曾活 捉過一個土耳其少校……”
格裏沙卡爺爺哭著,用他那幹瘦拳頭敲著巴克拉諾夫斯基團的 老爺爺狗熊般的脊背,發出咚咚的響聲;但是巴克拉諾夫斯基團的老 爺爺正拿著一塊雞肉,把櫻桃醬當做芥末蘸著,無精打采地看著灑滿 了麵條的桌布,吧嗒著幹癟的嘴:
“孩子,鬼叫我幹出了這樁醜事……”老頭子的眼睛呆呆地固執 地盯著桌布上的白色皺褶,仿佛他看到的並不是灑滿了酒和麵條的 桌布,而是白雪皚皚的、耀眼的高加索蜿蜒的群山。“在這以前,我從 來沒有拿過別人的東西……常常我們占領了契爾克斯人的村莊,小 土房子裏有些財物,可是我並不眼饞……拿別人的東西都是因為鬼 迷了心竅……可是, 這一回…… 卻看上了一條掛毯…… 帶穗頭的……我想這玩意兒可以當馬衣……”
“什麼世麵咱們都見過。咱們也到過外國。”格裏沙卡爺爺想看 看鄰座的眼睛,但是那深眼眶像長滿了蓬蒿的小溝一樣,遮了一層白 色的眉毛和胡子毛團;格裏沙卡爺爺看不見他的眼睛,因為周圍全是 一片濃密的硬毛。
他使了一個計策;他想用自己故事的緊張地方吸引鄰座的注意, 就單刀直入,從中間講起來:
“於是捷爾辛采夫上尉就命令道:‘全排成縱隊迅速前進,前進!’”
巴克拉諾夫斯基團的老爺爺,就像一匹聽見了軍號聲的戰馬,仰 起腦袋,把疙疙瘩瘩的拳頭放到桌子上,悄悄地說道:
“巴克拉諾夫斯基團的弟兄們,收起馬刀,準備好長矛,投入戰
鬥!……”這時候他的聲音突然洪亮起來,昏暗的瞳人閃閃發光,垂 老的眼睛裏又燃起昔日的火焰。“ 巴克拉諾夫斯基團的好漢們!……”他張開隻剩下光禿禿的黃牙床子的大嘴,吼叫道:“衝鋒……衝鋒,前進!……”
他機智地、英姿勃勃地望著格裏沙卡爺爺,也不再老用上衣的臟 袖子去擦那使下巴癢酥酥的眼淚啦。
格裏沙卡爺爺也活潑起來了。
“上尉對我們發出了這樣的命令,揮了一下馬刀,我們就飛馬向前衝去,但是敵人的禁衛軍排成了,你瞧,這樣的陣勢,”他用手指頭在桌布上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四邊形,“向我們開起炮來。我們往他們的陣地上衝了兩次——每次都被他們打回來了。突然,側翼的小 樹林邊出現了他們的騎兵。我們的連長就下命令。我們轉向右翼, 重整了隊形——向他們衝去。廝殺起來。什麼樣的騎兵能夠頂得住 哥薩克的衝殺呀? 就是這麼回事。他們號叫著, 向樹林子裏逃去……我看見,我前頭有一個敵人的軍官,正騎在一匹深褐色的馬上 奔逃。是一位非常英俊的軍官,兩撇黑胡子向下耷拉著,他總在回頭 看我,並且在從槍套裏往外拔手槍。槍套是拴在馬鞍子上的……他 開了一槍,沒有打中。這時候我把馬一夾,追上了他。起初我想砍死 他,可是後來我又改變了主意。要知道他也是一個人嘛……我用右 手攔腰把他抱住,您看,他就這樣從馬鞍子上飛了下來。他直咬我的 手臂,可是我還是把他俘虜了……”
格裏沙卡爺爺勝利地看了看他的鄰座:老頭子卻把四方的大腦 袋垂到胸前,在喧嘩聲中舒服地打著呼嚕,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