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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雲若作品集劉雲若作品集
劉雲若

第四回

八方風雨會牢中摧花成符牒

萬古娥眉來夢裏得月有樓台

話說若愚一到習藝所門前,便被法吏將蒙臉的手巾從旁抓去,眼前一陣豁然開朗,卻已見獄的鐵門正張著大口,好像要把人們吞進去。向裏看,入望陰深,籠罩著無邊鬼氣。早先聽人說過,這裏麵每年死的人很不在少,不覺毛發悚然。那兩個法吏便把他們押解進門,到傳達處回了公事,傳稟上去。沉一會,便由所丁帶著,見著所中辦事人員,繳過差使,那法吏們自行回去銷差。這裏所長因這批差使是寄押候釋的人犯,案情甚輕,隻草草一問,就吩咐所丁數語,教帶下去。所丁將他們八人帶進一個長條院裏,院裏對排著許多間大小相同的囚室,各室裏都是人語嘈雜,南腔北調。他們走到一間門牌寫著三十七號的門前,被所丁攔阻不再向前,便推門進去。隻見這屋裏約有一丈幾尺見方,倒清寂寂的,隻有一個囚犯模樣的人坐在矮鋪角,上身敞露胸懷,下身把褲子褪到腿根,正低著頭拿虱子。那所丁喊了聲:“王鋪頭(鋪頭即資格較老之囚犯踴躋在一室囚犯之長者),來差使。”那人猛然抬頭,見所丁身後黑壓壓立著一片人,就把那張像黑油漆過的臉一揚,露出雪白的牙來,笑道:“啊啊,沒有就沒有,一來就論堆,這是多少?”那所丁笑道:“潑貨,女人罵街。”

那王鋪頭接腔道:“八個,不少不少。我這屋裏難友們,昨天都送了執行,剩下我一個正悶。”說話間便整衣係褲。若愚等八人已一齊進到屋裏,王鋪頭挨個兒的都向他們端詳了,才問道:“什麼案?”所丁道:“你沒見都散著手兒麼?閑白事,是賭案寄押,候繳罰款開釋。都交給你了!”

說完又向他們八人道:“有說的沒有,找人送信,咱都辦的到。”羅九等都默然無言。周七卻噪道:“我找誰?光杆一個,誰也不找!”所丁瞪了他一眼,才要說話,若愚忙陪笑道:“您不知道我們是打了並案?一條繩兒拴八個螞蚱,誰也先飛不了。等我們計議計議,一定要求您們諸位照應。”那所丁聽了笑道:“你們大概又趕上新章程咧!同案的都要把款交齊,才許手拉手兒走,對不對?從今年正月,已經有這們好幾檔子。十九號押著的那一批,一案十幾個人,也跟你們一樣,從二月進來,到如今也沒湊齊錢,都已罰了苦工。好,你們商量後再談。”說完又和王鋪頭咬了一會耳朵,方自走了。

那王鋪頭見若愚衣服最闊,就麵向他說道:“你們也不是什麼大案,不必走心。在這裏也沒多少日子住,咱們這短日頭的難友,倒要多親熱,你們也有個核計沒有呢?還是早想法出去好。一進習藝所,不論案子大小都算是打官司,打官司沒好受的呀!哪一樣不打點好了,也免不了受罪。你們撞到我這鋪,還算好運氣。要趕上東邊那幾號,不定要遭多少磨難。我看你們也都是外麵朋友,遇到一處,就算有緣,誰也別難為誰。這裏麵的事沒人不懂,哼,好朋友,哈,別裝糊塗,是不是?您哪,官司不是好打的,對麼?難友們,眾位!”這時眾人已都七亂八雜的坐在鋪上。若愚聽王鋪頭在起初和眾人套交情,繼而哼哈說出許多雜言語,便明白他意有所圖,隻等有人答話,忙陪笑道:“我們哥幾個好運氣,遇見王大哥,你這人真豁亮敞快。咱哪裏不交朋友呢?這裏麵更是交朋友的地方,我們這案子,等會兒大家商量出個眉目,將來還要求你多為力。現在算我們行客拜地主,先請你喝兩杯,可惜我們的錢在外麵就教他們搜淨了。天不絕人,我還有壓腰包的。”說著把馬褂和夾袍子解開,在綢子小褂裏麵的貼邊角上,摸出了一團硬紙,疊成一寸來長,五分多寬,一層層打開,原來是三張五十元的鈔票,自己笑嘻嘻的道:“他們搜去不過十幾元,哪知這裏還有體麵呢!”說著就都遞向王鋪頭,道:“這是我們八個難友公贈您的。論起來太少,不過是托你買點熟菜,打點酒,咱大家喝喝,敘敘交情。旁位該打點的求你都給打點打點。至於補您的情,咱是跟著就辦。”說著又把嶄新的緞子馬褂脫下,也遞給他道:“王大哥,這送你當小夾襖穿,也算咱哥倆見麵的紀念。”那王鋪頭左眼先瞧見異彩奇光的鈔票,右眼再看得自己從沒穿過的衣裳,更加聽著若愚說話痛快,才要謙讓幾句,好來接取,不想周七霍的從鋪上跳起來,一把將若愚推開,大聲道:“何少,怎這樣冤孽大頭?我說不懂花這種錢,留著錢咱幹別的,看誰敢把我的身體動一毛。”

說完就叉著腰向那王鋪頭雙目怒視。那王鋪頭也大怒道:“你是什麼東西?不想活了?我們這是交朋友,你敢管!”

周七喊道:“交朋友,洋錢下你的腰,憑什麼?我就要管!”王鋪頭怪叫道:“反了,這小子討死,等會兒教你知道我的厲害!”周七道:“你厲害?你先嘗嘗我的。”說著就攢拳挽袖,奔向前去。若愚和羅九等連忙攔住。那王鋪頭才要喊有人鬧籠,(鬧籠者謂犯人在囚籠中酗鬧,獄中沿為此稱,日久習而不察,雖囚不在籠中,每逢暴動,亦呼曰鬧籠。)還沒喊出來,周七已撞向他跟前,臉對臉狠狠的問道:“你喊,我先掐死你!我問你,二十四號的鋪頭高閻王,你認識不?”王鋪頭以先見周七奔過來,很覺膽怯,及至聽他說出高閻王,疑惑他是銀樣蠟槍頭,沒大拿手,要替朋友圓麵子,就又傲然道:“怎不認識!”周七冷笑道:“他是你們這裏最凶的吧?”說著把胸口一拍,張開大嘴道:“你打聽打聽,他那兔子耳朵是誰咬掉的?”王鋪頭聽了愕然,想了想才明白,忙問道:“你姓什麼?”周七道:“啊啊,你還用問?大爺姓周!”那王鋪頭眼珠一轉,立刻換了一臉笑容,把脖兒一縮道:“你是周七哥?怎不早說!這塊兒提起你來,誰不挑大拇指?我早想同你交交,可惜緣分太淺,沒見著麵。今天是天湊人願,該我姓王的認識露臉朋友。來來,周七哥,咱坐下慢談。”方把周七讓得坐下,又向若愚把手一擺道:“和周七爺一案的,咱都是過命的好朋友,提錢就是罵人,您快收起來。”

說完卻不自禁的又對鈔票看了兩眼,自己咧著嘴皺皺眉,若愚看得十分好笑。這時周七被王鋪頭一陣軟攻,倒弄得有力沒法使,又自己轉不過圈來。若愚忙把他叫到旁邊,咬耳說了許多話。周七還自搖頭,若愚又厲色說了幾句,周七才白鼓著嘴躲到一邊。若愚仍舊把洋錢和衣服送過去,向王鋪頭道:“我這周七哥向來有嘴無心,你們認了好朋友,是你們的緣分。可是我的話不能說了不算,這錢和衣服還請你收下,小意思,用不著推辭!”王鋪頭抵死不收,又說了許多場麵話。若愚卻非要他收下不可。王鋪頭原是望著洋錢眼紅,但還怕周七不饒,便一麵推辭著,一麵眼睛看著若愚,嘴卻努向周七。若愚心下明白,便道:“我們周老七方才是跟你玩笑,他敢擋咱們交朋友?”那邊周七也說道:“該收就收,何必裝假。我要管閑事是王八蛋。”王鋪頭這才放心,便紅著黑臉將錢收下,和若愚又敘了若幹話,把照應的責任都攬到自己懷裏。這頭一陣鬧過去,王鋪頭自然竟力向這般人圍隨,這八個人也暫且隨遇而安,才都略得寬懷,紛紛談說被捕情形。有的還自解心煩,苦中尋樂,哼兩句二簧,唱幾段梆子。王鋪頭又給買進來許多零食紙煙,連鴉片煙也預備了,內中有幾個煙鬼更高了興,便都包圍著一盞煙燈,輪流吸食。大家說說笑笑,談古論今,鬧得十分有趣。羅九更高談嫖經,劉玉亭又訴說賭史,個個都似身無所累,心有所安,倒把滿室囚徒,變成了一堂賓客。最妙的是大家隻顧高樂,卻沒有一個談到善後的辦法,看樣子似乎都在這裏得了佳趣,更不再作出獄之想。隻有周七從和王鋪頭鬧過以後,便倒在鋪上,翻來覆去的睡。若愚躲到壁角,自去低頭沉思。熬到黃昏以後,王鋪頭又買了一瓶酒和許多水餃,請大家在鋪上地攤兒吃。飯過茶罷,(讀者閱至此處,必以為描寫過當,犯人之享受,似不能如此舒適;但當年軍閥時之習藝所,積弊絕深,犯人隻須多財,所欲無不能辦,至有犯人召妓至所內侍寢之事,言之更足駭人聽聞。但自十七年革命軍抵定平津後,立即大事改革,現久風清弊絕矣。)周七喝得半醉,卻不睡了,隻望著若愚長一聲短一聲的歎氣。若愚問他何故,他又木然不答。這時旁人正說笑玩樂得高興,王鋪頭也正對著劉玉亭講說二十年前天津混混兒的軼事,和自己入獄的經過,說得眉飛色舞,大家都聽得入神。忽然周七跳起來,大聲發話道:“眾位,眾位,停會兒清談。”說完見還是人聲曆亂,又著力把鋪用拳一拍,拍得煙燈傾滅,碗水翻流,大家這才閉口無聲。隻見周七擰著眉道:“眾位,咱進是進來了,可還想著出去?”大家聽了相顧無語。若愚才要說話,被周七肘了一下,忙又閉口不言。周七又接著道:“眾位,你們英雄,不在乎打官司,我周七更拿打官司當解悶,可是這一回事另當別論。你們別覺著這兒舒服,要知道舒服的是人家何大少的錢,不然早就尿坑旁邊聞臭味去了。現在既是非得大家交齊錢才能一起出去,這大家該商量商量,該怎麼個辦法。這工夫再不能藏奸,誰有主意誰說。”眾人聽了仍是默然無語。周七便向羅九道:“九爺,你向來是自稱有財有勢,這回真遭上事,要看真個的了,你想法怎麼撥治撥治!”羅九黑臉爆起紫花道:“尋常說話,誰也有粉往臉上擦,短的了吹牛腿。我通共才有多少錢,經得住這些日胡花?實告訴你,我欠了遍地的債還不算,家裏外頭,算到一處,隻剩百十塊錢,還有一件皮袍沒當,說瞎話是窯姐養的。我也想開了,出去也眼看著挨餓,不如蹲在這裏,還省得債主逼命!”周七拉笑了一聲,又問劉玉亭,劉玉亭也告了半天窮,醜著臉承認是窮光蛋,自己拚著坐牢。周七再看其餘的人,都是市井無賴,一向在賭局裏找零錢混飯吃,更沒指望,不由急得橫跳,滿眼含淚的叫道:“完了,一群不要臉,全能豁出去。你們死了,本來都沒人哭,掉到臭溝裏也沒人撈,別忘了還有豁不出去的呀!人家何少,隻因到我那裏閑坐,被了咱的累,如今人家把罰款都繳了,教咱們牽連著出不去,這可怎麼辦?你們把狗臉一腆,滿不在乎,蹲在獄裏還吃喝著,倒是美事,我姓周的可怎麼活呀!”鬧著更紅了眼,凶光四射,好像就要瘋狂,忽然又大叫道:“我有主意了,你們這群東西,連我也算上,今天全別活,拿把刀先把你們都宰了,我自己再自殺,死個一幹二淨,剩下何少自己,自然放出去!對對,好主意!我周七有出手的,死也要對得住人。”說完就像抓小雞子似的抓住了王鋪頭,教他給找快刀。王鋪頭見他像凶神附體,掙脫不開,正在沒法。若愚忙趕過把周七拉住,叫道:“周老七,你鬧可對不過我!你坐下聽我說。”周七倏的眼淚流下來道:“何少,我不是人,你待我這樣好,我倒害你坐牢監。你別管,反正我想法叫你出去!”若愚按住他道:“你真是混人,也太瞧不起我!統共咱們八個人,你一個罰六百,我們七個三百,一共才兩千七,我已經繳了三百,要再拿出兩千四來,不是大家都能出去了?不勝似宰七個人救我一個?再說我要拿不出來也罷,我拿這幾個還不吃力呀!你怎就想不開?”周七聽了,猛然自己左右開弓打了自家兩個嘴巴道:“這樣我更不是人,真拿好朋友當冤孽,為我的事教人家破這們大財,對得起天,對得起地,你有錢也不能這樣花,怎就這樣肉頭搗黴?不成,我不幹,還得依我的主意!”若愚道:“周七,我要急了,你就不配耍光棍,耍光棍的要把眼光放開,不能低頭看見鞋襪,抬頭隻瞧到自己的眉毛。我拿錢把大家贖出去,誰能一出牢門就絕氣身亡?再說望後大家本鄉本土,誰也離不了天津地,日子長著呢!不許你們日後再補報我麼?”這時劉玉亭從旁聽出便宜,便勸道:“何少說的對呀,日子比樹葉還長,何少現在救了咱們,咱們將來再補報何少,大小事都不能看一時,周七哥怎這般……”話未說完,早被周七冷不防打了個滿臉花,打完指著臉罵道:“不要臉的話你真能說,虧你是泥鰍的兒子,見窩兒就鑽!大家惹了禍,一個搗黴的承當,敢則便宜,還有臉檢好聽的說呢!我早看出來了,就憑咱們,咱們這幾塊發財有限倒運不輕的臭料,隻求以後不再麻煩何少就夠了,還有日子補報人家?好好,何少有錢,願意修好,你們把口臉往褲襠裏一夾,就跟著出去。我周七多少還有點兒人味,不能跟你們一塊兒現世!你們請,我是絕不出去,寧可死在這裏!”若愚笑道:“周七你又混了,你不是為我麼,咱們是一串上的,你不出去,我還得陪你受罪,你非得牽連我到底不成?好,我就等著跟你一同罰苦力。”說著倒裝出生氣的樣子。周七此際才知自己一片俠腸,竟是左右受製,本來為心裏愧對若愚,才生出急智胡鬧,然而被若愚這一譬解,才知自己的好心看著失敗,除了破費若愚以外,再無別法,不由得把感恩抱愧憐人怨己的心,都迸成一副熱淚,那麼大的個子,竟像小孩兒般的倒在鋪上抱頭痛哭起來。若愚見他一片血誠十分肝膽,在這種萬惡社會裏胡混了半世,竟還不失赤子之心,真為衣冠士夫所萬不能及,心裏十分對他感激。王鋪頭聽得明白,也在旁暗暗挑起大拇指。羅九劉玉亭等一幹人,卻都感覺出慚愧,個個低著頭沒趣,倏然屋中從喧鬧中變成沉寂。

恰巧這時所裏人員過來巡查,見各人都自枯坐悶臥,規矩得很,隻照例吩咐王鋪頭幾句,就算查過去了。若愚等公人走後,忙拉周七坐起來,向他道:“起來,你也不怕旁人笑話,這大歲數還裝小孩兒!”周七拭淚道:“怕誰笑話?我哭的是自己良心,眼睜真對不住您麼!”若愚笑道:“這有什麼對不住?還是那句話,莫隻顧眼前。你不會將來補報我?”周七撇嘴道:“你也是給我解心寬,將來也是我求您的時候多,您用我的時候少。本來你一個闊少爺,哪輩子用得著我!錯非我出去給您當下人,或者拉車,算是我報恩的……”若愚不等他說完,忽然哈哈笑道:“你倒別這麼說,說我用不著你,眼見我立刻就有求你的事。”周七猛然跳起,頭動手舞的道:“真的麼?有事何少你說,我周七給你賣命!”若愚笑道:“你別咆噪,不隻求你,在座的人除了王鋪頭以外,我全要奉求。”話才說完,眾人已全圍攏來,七嘴八舌的道:“何少吩咐,我不含糊,我幹。是打架,是殺人?您要死的,要活的?要胳膊,要腿,要腦袋?您說,咱出去就幹!”說著竟有幾個人把眉毛都要挽起來,裝腔作勢的,仿佛在這獄裏就能衝鋒陷陣,舉鼎拔山。周七卻攔住道:“先別吹氣冒泡,何少有事也不是這個。他規矩老實的公子哥,向不惹人,也沒人惹他。”說著又轉臉向若愚道:“您說說,到底是什麼事。要用人拚命,不必興師動眾,隻交給我周七,包管脆快!”若愚笑道:“瞧你們這亂,坐下坐下,不是打架。聽我細說,我一煩周七哥,二煩羅九先生。其餘幾位也得給我幫幫襯!”羅九聽了才要挺身裝不含糊,卻被周七推得滾到鋪後。他自向若愚道:“你果真有事,必不是尋常口舌,定有說處。好,你慢慢細說,我們再計較。”又向眾人道:“聽何少說,別攙言,誰噪,我就是一拳頭。”說完立刻滿屋寂靜,大家都屏息不聲。若愚這才向周七道:“我不是跟誰鬧氣,不過是自己為難。我這件事,論起來你還是禍頭呢!”周七大驚道:“怎的?我……我……”若愚道:“不許你說話,索性容我說完。你不是有個女兒麼?”周七張著大嘴道:“哪裏的事,誰不知道我光棍,從哪塊地上冒出女兒來?”若愚用眼一瞟劉玉亭,又接著道:“哼,你沒女兒,那個馮憐寶是你什麼?”周七才有些醒悟,道:“哦哦,不瞞你,她算我媳婦,可是這裏麵還有細情。”若愚笑道:“馮憐寶是你媳婦,那末她的女兒是你什麼?”周七跳起來道:“是不是?好事不出門,臭事傳千裏。我就這點兒丟人的事,就全嚷動了!你說的是那個如蓮哪!”說著一看羅九道:“那個小浪丫頭子,為她方才可賭局裏還挨了一頓窩心罵。可是這丫頭我不承認是我的。你想,我媳婦十九歲跑出來,今年四十一,那如蓮才十八歲,怎能算我的種!”說著又向若愚道:“這些臭事沒提頭,這個如蓮怎樣?你朝我說怎的?”這時羅九鬧道:“我明白了,何少一定和我一樣,也受了這娘們的氣。要出氣打窯子,有我一份。”旁邊的人也跟著鼓噪起來。周七瞪著眼道:“要打,你們隨便,別拿她們當我的親人,我早恨透了她們。要把那一老一小替我宰了,我更謝謝。”

若愚連忙搖手止住道:“不為這個,你們細聽,事由兒長著呢!”說著就把自己的表弟陸驚寰如何迷戀如蓮,如何與他的新婦不和,驚寰如何挨打受監禁,那賢良的新婦如何為自己受冤枉,自己如何的解勸表弟失敗,如何應允了新婦,要給他們重圓破鏡,如何到現在還沒辦法,自己如何的煩悶,都從頭至尾的說完。再看眾人,個個臉上都現出迷惑的神色。周七更是說不出的糊塗,就搔著禿頭問道:“您說的全是人家的家務,用我們趕哪一輛車呀!”

若愚一笑,撫著他的肩膀道:“因為是家務難辦,所以才要煩你們幾位。我們那位表弟,現在所以執迷不悟,鬧得家宅不安,全是為你那個女兒,要沒有你女兒,他自然容易回心轉意。如今隻好釜底抽薪,給他們斷絕往來。我早知道,這件事從驚寰那邊辦是沒法,隻能向如蓮這麵兒下手。”說到這裏,周七把腦袋一拍道:“我懂了,你交給我,馬到成功,明天出去就動手,包你永斷葛藤。”若愚詫異道:“你懂了什麼?偏又聰明起來!”周七道:“不是給他們斷了麼?我出去把如蓮連她娘全宰了,豈不幹淨痛快,算給你表弟除了害,也省了給我現眼!”若愚正色道:“周七,你到底不算個人,教我怕禍,說不說就是殺七個宰八個。您請吧,我不敢煩你,隻當我沒說。”周七見若愚動氣,忙下氣道:“怨我鹵莽,我說的不對,還是您出主意,我照辦。”若愚道:“這不是好,你要明白,給我辦事別反而害我。照你一說,豈不給我惹禍?你要真捧我姓何的,就從頭至尾依著我,不然就作為罷論,我去另煩好朋友!”周七急了道:“何少別說這戳人心的話,從此我要不依你一點,教我出門被汽車撞死,再罵我八輩的祖宗!”若愚見已把這隻猛獸製得服貼,心才穩定,又撫慰他幾句,便接著向眾人道:“我辦這事,為的是親戚。眾位替我辦事,為的是朋友。為人可要為到底,第一口角要嚴密,不可隨處嚼說;第二辦事要穩,不能鹵莽惹禍。現在先說我定的計策,周七原是那如蓮的爹,不管是不是親的,隻要跟她娘是夫妻,就有權辦事。聽說周七是和憐寶翻過臉,如今為我的事,還要老著臉回去給如蓮當爹。”

周七聽著搓手道:“難難,她們那臭窩我真不願去。再說又鬧過臉,有什麼臉再去?我不……”若愚才要向他譬解,那周七已反過嘴來道:“行行,我去,誰叫是給你辦事呢?命都能拚,臉皮怎不能厚!”若愚一笑,又接著道:“你回去就掌起當爹的威權,不許那如蓮和姓陸的見麵,就是辦不到,反正攪局你總會啊!就告訴你女人,說這姓陸的是拆白黨,教她從旁淨說破話,你再出來混橫。隻照著這個辦法去幹,縱不給他們弄斷了,也差不多。你能辦麼?”周七想想道:“能能,我隻盡力去辦,成不成不敢保!”若愚道:“這就很好!”說完又向羅九道:“這該勞駕你了,你的差使又舒服又如意,你不是愛那如蓮麼?請你從此無晝無夜的上她那裏去起膩,拚命打攪。每遇見姓陸的,就跟他爭風吃醋,能多帶朋友助威風更好,到嚇得他不見麵算完。這沒什麼難的,你總能擔起來!”羅九苦著臉搖頭道:“不成不成,頭一宗我沒錢了。”若愚道:“我有呀,明天出去到我家去拿。”羅九道:“錢還不說,那鶯春院的掌班郭寶琴我不敢惹,要到她那塊去攪,簡直自找倒黴!”這時劉玉亭從旁攙言道:“巧了,這一節你更放心,這如蓮挪開鶯春院了。不但挪了店,而且挪了部。前天我上普天群芳館聽玩藝,還聽了她一段《百山圖》,現在可真紅的冒煙咧!我恍惚記得她是在憶琴樓。”羅九聽了,才鬆心笑道:“這不成了,謝謝何爺,賞我這個美差。”若愚也笑道:“羅九先生,再告訴你句痛快的,你把真本領掏出來幹去,要磨得這如蓮跟你從良,連身價我都管!”羅九更喜歡得頭暈涎流,先自躲到一旁,自去構造他腦裏的空中樓閣。若愚見大局已定,便向劉玉亭幾個人道:“正角已派定了,你們幾位倒沒有大不了的事,隻煩你們拿出搗亂的本領,輪著班的裝作了流氓,每天到這憶琴樓的左近去巡視。好在地麵上官人你們也都熟識,要遇見我那姓陸的表弟,就裝著要向他群毆,把他嚇跑了就完。他本是少爺班子,經不起嚇,有這麼三番兩次,大約就不敢走那塊地方了。你們要不認識他,明天我給個像片看,那人漂亮得出奇,一看就能記住模樣。”劉玉亭等眾人,原本是穿街跳巷拋磚弄瓦的無賴,遇見這等量才器使,自然都承認不迭。若愚分派已定,又對眾人囑托道:“眾位聽明白了,我這是希望這個表弟學好,不是欺負他,你們可留神,別教他真受了屈,害我對不住人!”此際眾人已明白了全局,也就同聲答應。

若愚就托王鋪頭覓來筆墨,先辦理贖款出獄的手續。因為自己家裏沒有男人,旁的長輩親友處又不便丟醜,隻可寫封信給驚寰,寫明被捕的原委,托他到自己家裏去辦兩千四百元,直去法院,去繳同案八人的罰款,款繳上去,這裏自然開釋,無須到習藝所來探視,千萬不可告知姑丈等語。寫好便托王鋪頭明早派人送到陸家。王鋪頭便尋個所丁來辦妥了。

若愚這裏派兵遣將已畢,自想這次被抓,原是飛來橫禍,不想在獄裏竟得著意外的機緣,倘或真能從周七幾個人身上成功,把自己痛心在懷的事兒解決,教驚寰和他女人重行和好,就花幾千塊錢也不為冤,想著頗有些心曠神怡。羅九等也因度過難關出獄在即,更都眉開眼笑。大家說談一會,已到夜靜更深,便橫躺豎臥的睡倒。過了一會,忽聽隔室有幼童啜泣的聲音,時作時止,還有人低聲恫嚇。大家聽著尚不以為意,王鋪頭那裏卻自語道:“這不得好死的,又缺德了!”眾人中有幾個沒睡著的便問他原故,王鋪頭咬牙恨道:“人們要下了獄,就夠受咧,在這裏要再缺德,萬世也得不了好。說起來,氣死人,你們也聽說過,前幾天什麼黃方飯店有許多煙館被抓,人犯繳過罰款的全放了,繳不出的就零碎著押住這裏。旁邊三十六號就押著一個煙館的小夥計,才十五歲。那屋裏鋪頭崔瞎子,專好這一手兒,到夜裏睡覺,就把人家孩子拉到他的被窩裏。你們沒聽見頭一天哭喊得多可憐呢!一連好幾天了,一到這時候,就鬧得人睡不著。你說多麼損德!虧他一點臉也不要。”若愚聽著心裏慘然,又怕周七聽得了管閑事,看他時幸喜已睡著了,便問王鋪頭這崔瞎子是什麼案情。王鋪頭道:“他是殺人放火的案子,原定是槍斃,不想遇見大赦,改了永遠監禁。這才叫該死不死,留著他造孽。”若愚聽了,暗自思忖,這大赦也不是什麼絕端善政,便決定出獄後給法院寫一封匿名信,揭破這裏麵的黑暗。沉一會,隔壁的聲音漸漸沉寂,大家也就曲肱作枕的睡了。

到次日,那所丁帶了若愚的信依著告訴的住址,送到了陸宅,要求著麵見驚寰。驚寰正起床,吃完點心寫字,聞報就跑出門首。那所丁遞上原信,驚寰拆看畢,不覺大驚。先取錢賞了所丁,打發回去,便拿信到內宅見自己母親,悄悄商量半晌。驚寰怕到若愚家取款,鬧得他家宅不安,人心惶恐,便向老太太要出存錢折子,自家先取款替他墊辦。老太太偷著傳話到門房,放驚寰出了門到銀號取了款,趕至法院,尋著一個在院裏當差的親戚,求他代為辦理,把款繳了上去。直等到天夕,才聽得回話,說是人犯須明早釋放。驚寰見已辦出眉目,謝了那位親戚,自雇了車子回家。他本已在家中監禁了兩個多月,今天好容易出來在出門的路上,那時隻牽念著表兄正在縲絏中,恨不得立刻將他救出,所以不暇更作他想。此際事已辦畢,心已安閑,隻剩了緩賦歸歟,不由得東望西瞧,覺得眼中天地異色,自念悶了這些日,今天可又看見街市了,自覺野心勃發。這時正走在東馬路,忽念再向南走不遠,就見餘德裏,如蓮這些日不見,不知怎樣想我,說不定還許病了呢!好容易有這個機會,還不去看看她,拉著她痛哭一頓,好出出這兩個多月的鬱氣?還得向她表白表白我為她受的什麼罪,談談我為她守節,怎樣的冷落這新婦,這新婦近來天天跑到書房去服侍我,央告我,哄勸我,我都怎樣狠心不理她。這些要都向如蓮說了,如蓮不知要多們感激我呢!別的不指望,隻得她撫慰我兩句,也就抵得過許多日的苦了。想著才要喚車夫改道向餘德裏,又一轉念想到天色已晚,母親還在家等聽消息,現在去了也坐不大工夫,而且又不安穩,不如且自回去。好在母親今天既肯放出我來,到晚晌還可以編個瞎話出去。

主意已定,便仍原路而歸,卻在車上思索說謊的辦法。想來想去,仍舊著落到若愚身上。到了家裏,仍偷偷的溜進去。問仆人時,知道父親沒有召喚,心中一喜,便躡著腳走進書房,差人將老太太請出來,把原委稟告明白,說若愚明天便可出獄,老太太也放了心。驚寰又說謊道:“在獄裏見了若愚,若愚托我在今夜辦件要緊的事,是他的朋友今夜上輪船回南,有東西存在了若愚家裏,今夜定要給友人送到碼頭上去;他千諄萬囑的托了我,我隻可去一趟,您再告訴門房一聲,晚上出門別攔我。”老太太原是菩薩般的人,哪知道法院習藝所是在哪裏?不由信以為真,隻問了一句:“何必單晚上送到碼頭?早些給那朋友送到家裏不好麼?”驚寰忙掩飾道:“就因為不知道朋友的住址,所以必得送到船上。又是值錢的東西,不放心派別人去。”老太太聽他說得圓全,果然信了,就悄悄喚進郭安來,吩咐了兩句。驚寰送老太太進了內宅,自己在書房裏,好像中了狀元似的,喜歡得不住的在床上打滾,又向著內宅作揖叩頭,像望闕謝恩般的給自己母親道謝。胡掙了半天,已到了黃昏時候,吃過晚飯,失神落魄,坐立不安,好容盼到十點多鐘,內宅裏人聲靜寂,約摸著父親業已安眠,便喚下人打臉水。收拾已畢,才要穿衣服,忽聽門外有女人咳嗽了一聲,接著簾兒一啟,自己的新婦手裏托著兩件新洗的內衣小褲褂,提著一個小包兒,盈盈的走進來。原來這新婦過門兩個多月,已不十分對人羞澀,老太太又因他們夫婦不和,從驚寰這一麵撥不轉,便勸新婦不可執拗,要慢慢感化丈夫。“他不進內宅,你可以到書宅去給他料理瑣事,日子長了,鐵人也有個心熱,不勝似兩下僵著麼?”新婦聽了婆母的話,百依百隨,竟然委屈著自己,每天人靜後就到書房來,或是送些食物,或是添換衣服,必要給他鋪好被褥才去。有時也默坐一會,有時也搭訕著說兩句話,不過她一說到分辯冤枉的事,驚寰就掩起耳朵,做出醜臉,立刻把她羞紅走了。這樣已有七八日,此際驚寰原本正高著興,見新婦進來,卻倏然沉下了臉,這就左手握筆,右手磨墨,一霎眼的工夫,已坐下寫起字來。那新婦見他這副神形,也不生氣,自走進裏間去,慢慢把被褥鋪好,又將暖壺灌上熱水,放在床頭,才走過來,把手裏的包兒放在桌上,立在他身旁,香息微微的瞧著他寫了一行字,才輕輕說道:“你不困麼?睡吧,天不早了,明天早晨再寫。寫字再熬夜,就要鬧身子疼,再寫兩行可睡吧!”驚寰對於新婦以先本是強鐵著肝腸,自知有些過於薄幸,但是日子長了,也就視為故常,此際聽她說話,仿佛一字也沒入耳,隻去一撇一捺的在字上大做工夫,真像要一筆就寫出個王羲之來。新婦卻仍自麵色藹然,沉了一會又道:“你該換的小衣服,都放在床上了。這包兒裏是你愛吃的榛子和蜜餞荸薺,臨睡可別多吃,吃多了咳嗽。”說完見驚寰還是方才那一副神情,又沉一會,才將身子向後一退道:“可別寫了,快睡吧。”說完又留戀一會,才輕輕走出去。驚寰約摸她已走進內宅,才把筆一丟,站起向著簾子作了個揖道:“我的活魔頭星,你可饒了我,謝天謝地。巡查欽差過去,這可該我起駕了。”說著把桌子上東西草草收拾了一下,就穿好衣服,手燈熄了,一直走出去。門房裏因得過老太太的吩咐,也不再加攔阻。

驚寰出得門去,受著夜風一吹,簡直渾身輕爽得像長了翅膀要飛,心裏也軒爽得像開了城門,兩腳三步跑出巷去,遇見一輛過路的洋車,忙喊住上去,口裏隻說三個字:“餘德裏。”便等著他風馳電掣的走去。哪知車夫動也不動,更不拾車把,卻怯聲怯調的道:“先生,你下來,俺去不了,沒租界的捐。”驚寰想不到忙中出錯,賭氣又跳下來,走了半段街,方又遇見一輛車,雇了坐進餘德裏,直到了鶯春院的門首住下。驚寰在車上仰頭看見樓上映著電燈的小紅窗簾,已自心在腔裏翻滾,暗暗叫道:“我的如蓮,我的人,你想著的人可來了,我可又見著你了!”連忙跳下車來,強裝著鎮靜走進去。那堂屋許多的夥計,已有一個站起打起一間屋的門簾,道了聲“請!”驚寰本不熟於此道,卻不進去,仍站著問道:“如蓮不是在樓上麼?”眾夥計聞聽,都向他愕然注視。那打簾子的夥計道:“您找那如蓮是馮大姑娘麼?”驚寰點頭,那夥計們同聲道:“挪走了。”驚寰怔了一怔,便問道:“挪到哪裏?”眾夥計又同聲道:“不知道。”驚寰隻覺腦中嗡然一聲,幾乎暈倒,就呆呆立著不動。真應了《桃花扇》題畫一折裏的話:“蕭然美人去遠,重門鎖雲山萬千。滿園都是開鶯燕,一雙雙不會傳言。”驚寰直呆有一分鐘,方自清醒。這時又見兩邊各屋裏都有花花綠綠的女人向外窺探,自覺得羞慚,忙轉身退了出來,再走路也似無力了,心裏似癡如醉,虛慌慌的好像一身已死,百事都空,不知要如何是好,隻念著如蓮走了,拋下我走了,再見不著了!這樣無目的的走過了幾家門口,隻聽後麵有人趕來,喊著:“你姓陸麼?你姓陸麼?”驚寰回頭看時,原來是鶯春院方才給自己打簾子的夥計,忙站住道:“我姓陸,如蓮沒挪不是?”說著又要向回裏走。那夥計笑著攔住道:“馮大姑娘挪了,挪到憶琴樓。我們這裏麵規矩,凡是姑娘挪了店,當夥計的不許對來找的客說地方。您明白了?馮姑娘臨走賞了我們不少錢,托付我們說,別人來問不必告訴,要有姓陸的來,千萬領了去。我領您去,這還得瞞著我們掌班的。”驚寰聽了,好像什麼重寶失而複得,喜不可支,便隨他走著,問他如蓮幾時挪走的,才知是在一個月前,憐寶和郭大娘慪氣所致。

兩人走過一條街,已進到普天群芳館後身,到一家門首,那夥計走進問道:“到了,您請進!”驚寰便隨著進去。這時本院裏夥計將他讓進一間空屋裏,那個從鶯春院跟來的夥計卻叫道:“招呼如蓮大姑娘!”隻聽樓上也有人學著喊了一聲。沉了會,才聽樓上小革履聲響,接著隱隱聽見如蓮嬌聲問道:“哪屋裏?”立刻外麵有人把門簾打起。驚寰心都要跳出腔外,站起來重又坐下。倏時見如蓮穿著件銀灰色的細長旗袍,在燈影閃灼中帶了一團寶氣珠光,亭亭的走入。才進門一步,已對麵瞧見了驚寰,立時杏眼一直,花容改色,再也不能向裏走,就呆立在那裏。驚寰更心裏一陣麻木,也直勾著兩眼,欲動不能,欲言不得。兩人這一對怔住,那打簾子的夥計沒聽著下回分解,不知是友是客,更不知是怎麼回事,隻能把手舉著簾子,再放不下來。這三人同自變成木雕泥塑,卻又各有神情,活現出一幅奇景。過了好一會,幸虧那鶯春院的夥計略為曉事,知道他倆必有隱情,就從外麵趕進屋裏向如蓮道:“大姑娘,這位陸二爺今天到我們那裏,是我領了來。”如蓮聽見有人說話,如夢方醒,才移開望著驚寰的眼,回頭一顧道:“拿煙。”那打簾子的夥計方知來者是客,忙放下簾子,自去倒茶。這裏如蓮從懷裏拿出一張鈔票遞給那夥計道:“教你受累。”那夥計請安道謝,才要退去,驚寰這時也已神智清醒,方想起虧這夥計帶自己來,不然竟是蓬山千裏,他真有恩德如天,便也叫道:“回來!”那夥計走近前,驚寰順手拿出兩張鈔票,也沒看是多少,一齊塞與他。那夥計憑空得了彩興,歡躍自去不提。

且說如蓮還站在門首,忽然低下頭,牙咬著嘴唇想了一想,一句話也沒理驚寰,倏的一轉她那細瘦腰肢,竟自飄然出去。驚寰好生驚疑,但又不好追喚,隻可自己納悶。等夥計送進茶,打過手巾,又進了個櫃上的老媽,給斟了茶,點過紙煙,問了貴姓,說了句“二爺照應”,便自出去。過了好半天工夫,也不見一人進來。驚寰暗暗詫異,如蓮這是怎了?論我們倆的交情,久別重逢,應該多麼親熱,她何故反倒冷淡起來,跟我變了心麼?絕不至於。因我多日不來惱了麼?可也要問個青紅皂白再惱啊!

像她那樣聰明人,絕不會莽撞胡來。那麼她倒是為什麼?莫非先去應酬別的客?更不能。皇上來了,也不能拋下我。他這樣心裏七上八下的想著,真是如坐針氈,又過了一刻多鐘,卻還不見人影。驚寰心裏卻不焦急了,隻剩了難過,忍不住委屈要哭。正在這時,忽見夥計又打起簾子,請道:“本屋裏請!”驚寰心裏初而一驚,繼而一喜,才想起這裏不是如蓮的居屋,她有話自然要等到她屋裏說,無怪乎方才一步不來。便又添了高興,站起出了這屋,由夥計指引著上了樓,見東邊一間屋子有人打著門簾,便走進去,隻覺屋裏光華照眼,草草看來,比鶯春院那間房子,更自十分富麗,加倍光華。屋裏的人氣煙香,還氤氳著尚未散盡。如蓮正跪在迎麵椅上,粉麵向裏,對著大壁鏡,在她那唇上塗抹紅膠。本來她已從鏡裏瞧見驚寰進來,卻裝作沒看見,仍自寒著小臉兒對鏡端詳。驚寰因這時屋裏還不斷有夥計老媽出入,不好意思向前和她說話,便自坐在東邊床角,默默的瞧著屋裏的陳設,隻見收拾得華燦非凡,四壁的電燈約有十餘盞,隻有四五盞亮著,已照得屋裏皎然耀目;牆上掛著許多嶄新的字畫,迎麵壁鏡左右的一副新對聯,寫的是“酒入清愁花銷英氣”,“雲移月影雨洗春光”,詞句雖然不倫不類,字卻是一筆刀裁似的魏碑,一見便知是向來包辦窯府一切屏幛匾額對聯牌幅的鬥方名士曹題仁的大筆。再細看時,這房間似乎隻有兩間大小,像比鶯春院的舊屋窄些。回頭看,卻見床邊壁上還有一個小門,才明白這邊隻是讓客之所,她的臥室還在裏麵。隻這一回頭,又連帶瞧見床後還掛著四條炕屏,畫的是青綠工細山水,左右也懸著一副二尺多長的小對聯,是“倚闌人冷闌幹熱”,“擘蓮房見蓮子多”,下款卻署的驚寰二字。驚寰見了大驚,自想我何曾給如蓮寫過什麼對子,而且這聯寫的是一筆還童破體,縱橫動蕩,顯見不是少年人的筆致。再說詞句雖是拆對昆曲,卻不拘不俗,渾脫有味,卻怎會題上我的下款?莫非還有和我同名的麼?便再忍不住,想向如蓮動問,可恨這時正有個老媽在屋裏收拾,隻可含忍不語。看如蓮時,卻又走到那邊,去撫弄那沙發上伏著的小貓,正背驚寰而立。驚寰隻瞧見她的後影兒,見她這件旗袍,更自裁剪入時,不肥不瘦,緊緊的貼在身上,把削肩細腰和將發育的腰下各部,都表現得凸凹無遺,纖豪畢現,看著就仿佛如蓮身上的電,已隔著老遠傳到自己身上,自覺又犯了癡情,無端的更心煩意亂。隻恨這丈餘遠近的樓板,再加上一個老媽,竟變作雲山幾萬重,把一對鴛鴦隔在兩下,連作聲也不能作聲。又暗恨如蓮是受了什麼病,怎連臉兒也不肯回過來。

好容易等得那老媽走了,屋裏隻剩他們兩人,驚寰自想這可是時候了,便鼓著勇氣,把要說的話都提滿壅在喉間,兩腿發軟的,正要站起湊向她去,忽聽外麵一陣電話鈴聲,接著就聽有人在外麵隔簾說道:“大姑娘,毛四爺在天寶班請串門。”又見簾兒一啟,那個老媽又走進來,含笑向如蓮道:“十二點多了,還去麼?家裏又有客,說瞎話駁了吧!”如蓮慢慢轉過身來,仍舊長著臉兒,微微瞪了驚寰一眼,就向老媽道:“哼,不去?幹什麼不去!咱們幹什麼說什麼,告訴車夫,點燈就走!”那老媽吃個沒味,自出去吩咐不提。如蓮卻淺籠眉黛,輕啟朱唇,向驚寰恭恭敬敬的說道:“跟二爺告假,去串門,二爺請坐著。”說完也不等驚寰答言,就從衣架上摘下件薄綢子小夾鬥篷,披在身上,一轉嬌軀,就翩然出去了。驚寰這一氣真非同小可,看如蓮的冷淡神情還不算,和自己說話簡直變成陌路人一樣,仿佛把以往恩情都忘了個淨盡。又想這毛四爺是誰?怎一來電話她就失神落魄的趕了去?看起來她是得新忘舊,果然這種風塵女子,都是水性楊花,教人捉摸不定,便自咬牙恨道:“你走,我也走!算我上了你這幾年的大當,從此再不認識你。”說著戴上帽子,正負氣而走,但一轉想,如蓮向來是個調皮的孩子,跟我那樣海誓山盟,就變心也不致變得這樣快,說不定這是誠心氣我。本來我拋閃她兩個多月,我雖自知對得住她,可是我的事也沒順風耳向她報告,她哪知道細情呢?那樣聰明的人,自不傻鬧,隻有和我慪氣了。好,慪氣也罷,負我也罷,反正她得回來,我隻沉下氣去,拚著這一夜的工夫,看個水落石出。我不是容易把她得著的,怎能為一時負氣,就割斷恩愛啊!想到這裏,倒平下心去,就仰在枕上,回思和如蓮幾年來的情事,權當自己解悶,越想越覺蕩氣回腸便更不忍走了。直過有一點鐘工夫,幾次聞得人聲,驚坐起來,卻都不是如蓮,隻還是那老媽進來照顧茶水,也搭訕著說兩句家長裏短。驚寰隻含糊答應。

又過了些工夫,忽聽見屋裏又發現了腳步聲音,還疑是那老媽,但又覺得步履輕悄,不像老媽那樣笨重,忙抬頭看時,竟是如蓮回來,正在衣架上掛了鬥篷,便翻身向這邊走。驚寰見她奔了自己來,好像一顆鬥大明珠要撲進懷內,心中一跳,正要坐起迎接,不想她連頭也不抬,徑自走向床邊的小門,推開門一轉身,就走進那複室,砰的聲又把門關了。驚寰又吃了沒趣,隻落得對著那個小門呆看,既不好意思叫她,又不敢跟進去,賭氣坐起來,自己嘴裏搗鬼道:“好虐待,好虐待!別忘了我是到了你這裏,怎不賞一點麵子,隻顧你鬧小孩脾氣,我怎麼消受!好,咱就悶著,看誰理誰!”他這幾句話本在喉嚨裏吞吐,連自己也聽不清,說完又自倒下,凝神向複室裏聽,一些也聽不見聲息。看手表時,卻已一點半了,心裏不由焦躁,就犯了稚氣,伸手向板牆上搗了兩下,裏麵也不作聲,驚寰氣得把頭發搔得紛亂,又伏在床上喘氣。再遲了一會,忽聽從複室裏送出一種聲音,十分淒涼幽怨,細聽時,原來如蓮在那裏曼聲低唱。驚寰好久不聽如蓮的清歌,忽而在這時重聞舊調,不由得悚然坐起,凝神靜聽,隻聽她唱道:“自古……道……恩多……成怨……我今果見……那位湯裱褙……呀……得地……忘……恩……才變了……他的心……腸……”唱完這兩句又自停住。驚寰聽著不禁一陣脊骨生涼,知道這是鼓詞《雪豔刺湯》裏的兩句,她唱著定是意有所指,故意給自己聽。正要隔壁答言,隻聽裏麵又淒然唱道:“想……人間……女子癡心……男……多薄幸……忍教妾……空樓獨……守……綠鬢……成霜……”驚寰聽完,才知她這些日不知如何哀怨幽思,此際才借著曲詞傳出了情緒,不由得心中慘切,幾乎落下淚來。又加著觸景興懷,自己忍不住,就接著那曲裏那原詞,也且說且唱的道:“卿卿你好……多疑也……我除非……一死……方銷……這情腸。”(附注文中加“……”處,皆表示行腔拖逗,非有所刪節也。)唱完了又不知該再說什麼,隔壁也不再作聲,兩下裏又重歸寂靜。一會兒如蓮那邊又自己作冷笑聲道:“真有自認是湯勤的,我才知道世界上還有個湯勤。”驚寰可再忍不住,就拍著板牆叫道:“佛菩薩,你別攪了,幹什麼說起了沒完?我心怎麼受?你不痛快我知道,可也得容我說話。”他說完這句話,才想到自己的新婦也曾向自己說過這種話,不由一陣心裏發麻。就聽如蓮接腔道:“您跟我們臭窯姐有什麼可說?閑的沒法了才來拿我們開心。您認識我們幹什麼?天不早了,請回吧,暖房熱被的,小太太又正等著,在我這裏還膩得出二鬥穀子來?”驚寰聽了,正觸著自己心病,叫不出來的撞天冤屈,便自頓足道:“我早料到是為這個,我這冤往哪裏訴?我有良心,我對得起你,你容我說,容我說!”如蓮又冷笑道:“說什麼?脫不了是一套瞎話,不勞駕你說。花說柳說,我也不信。”驚寰可真急了,又犯了小孩兒脾氣,自己在床上翻滾著道:“我冤,我冤,你不信,我死,我死!”說著竟哭出來。如蓮在隔壁也聽出他的聲息改變,才叫道:“你進來,有冤上訴。”

驚寰這才拭拭眼淚,推門進到複室。隻見這間鬥室小得非常精致,幽黯黯的滿屋都是葡萄顏色。如蓮已換穿一件銀紅小襖,正斜倚在一張極玲瓏精便的小銅床上。床頭小幾上放著一盞葡萄色燈泡的帶座小電燈,映著她的嬌麵,更顯出一種幽靜的美。驚寰進得室內,本來心裏就充滿著滔天情感,霍的撲到床上,正要拉住她的手兒細訴衷情,卻被如蓮一把推開,寒著臉道:“少親熱,離遠點。你是你,我是我。你是少爺,我是窯姐。”驚寰站著委屈道:“你一句話也不容人說,不知道是什麼回事,就犯小性兒!人家今天好容易擔著徒罪出來,你就這們狠心,蹲我坐兩三點鐘,也不理人,知道我心……”如蓮不等他說完,就翻著杏眼道:“嘔嘔,蹲你兩三鐘點,怨我不對!當初你上學的時候,老師教你識數了沒有,是兩三點鐘多,還是兩三個月多?你這兩三點鐘受不了,人家這兩三個月怎麼過?姐兒炕頭坐,冤家邁門過,姓陸的要是有良心,就拍著想一想!”驚寰自想這可到了分訴冤枉的時候,又愁她聽了不信,隻可學著若愚當初對自己使的把戲,忙咕咚跪在當地,眼淚橫流的道:“我賭誓!”如蓮還自負氣,見他這樣,忙趕過拉住道:“不年不節,大少爺犯什麼毛病?快起來,看臟了衣服!”驚寰倒推開了她,自己仰麵說道:“我要有一句謊話,教我萬世不得人身,死無葬身之地。”如蓮這才嚇變了顏色,忙掩住他的嘴道:“幹什麼這樣,我逗你,別胡鬧,快起來!”驚寰更不理她,隻滔滔把二月初五從鶯春院回家以後一直到今天的經過,都細細說出來。說完又補了一句道:“隨你信不信。你不信,我真沒了活路,過兩天你聽我的死……”如蓮沒等他說完,已死命的將他拉起,推他倒在床上,卻自伏在他的懷裏,也跟著驚寰嗚咽起來。驚寰見如蓮竟已投懷共泣,知道自己的真情已感動了她,心裏一陣舒適,倒把這些日的鬱氣都宣泄出來,竟自哭了個無休無歇。如蓮陪著他哭了一會,先站起自己拭拭眼淚,就把他掩著麵的手搬開,自用小手帕給他拭著淚,道:“傻子,別鬧了,怨我冤枉了你!可是你好幾月不見,我知道是什麼緣故?可憐又沒處去打聽,想你想的不知多們慘呢!夜裏一閉眼就看見你,哪一天也沒睡過兩點鐘的安穩覺。方才打扮著還不大顯,現在胭脂粉落了,你看我臉上瘦的真像小鬼。我這種罪孽能向誰訴?等你你又不來,咳,你知道我怎樣咬牙恨你呀!難想的到你也受這些罪呢!好人,你別再哭,方才是我冤枉你,反正這些日咱倆都沒好過,誰也對得住誰,不必委屈了。起來,看你哭的小醜臉,再哭姐姐不哄你玩了!”說著把驚寰拉得坐起,她自己去端進來一盆臉水,教驚寰洗了臉,又推他坐到鏡前,輕舒纖手,替他用潤麵的薄粉撲了臉,自己也草草的用脂粉掩蓋了淚痕,仍拉驚寰同坐在床上道:“我的天,我才知道想人是這樣難過。以後再有這種事,你千萬給我來封信!他們說剮罪難受,想人好受。我寧可受剮,也不願意想人。可是不想哪成,怎由自己呢?”說著端詳驚寰道:“你倒不顯很瘦啊!”驚寰歎息一聲道:“你哪知道,我死都要尋過!”說著又把回家第二夜睡在書房時的思想說了一遍,又歎道:“幸虧我想開了,咱們約定是三年,不必一時想不開。要不然真許見不了你的麵!”如蓮聽了,也牙咬朱唇忍著淚,向驚寰淒然相看。兩個默然對怔了半晌,如蓮見驚寰臉上還是淚光瑩瑩,便偎著他道:“你還要難過?好容易今天咱見了麵,還不拋開愁煩,先想痛快的樂一會!”驚寰道:“我隻覺心裏鬱氣還沒發泄淨,恨不能再摟著你哭一場。”如蓮替他攏著頭發道:“傻子,咱倆見麵容易麼?樂一會不比哭一會好?我想開了,見麵倆人就享眼前的樂,離開了再各自去哭,反正你的好臉給我看,我的好臉給你瞧,剩下醜臉去照顧他們。現在你不是悶麼?方才我從外麵回來,正好的一天明月,你先豁亮豁亮。”說著站起把迎麵玻窗的淺碧窗簾打開,立刻一鉤斜月照入屋中,映著屋裏葡萄色燈光,合成了異樣的幽趣。如蓮便招呼驚寰,同走到窗下一隻小沙發上,坐著互相偎倚。

驚寰這時見明月當頭,美人在膝,知道是人生難得的景光,便暫拋愁煩,凝情消受,向她耳鬢廝磨的溫存一會。忽然想起外屋對聯上署自己名字的事,便問如蓮道:“你的客友裏可有和我同名的?”如蓮聽了忽然跳起來道:“你不是問的外間那副小對子麼?”驚寰點頭。如蓮忽然一笑,就扭身跑出去,一會又含笑進來道:“你不是正犯鬱氣麼?我先給你解解悶,看點新鮮景致!”說著拉了驚寰,走出外間,先把電燈熄滅,然後走到後牆大壁鏡旁,自己先對鏡旁壁上一條牆縫覷了一下,就拉驚寰過去道:“這房子蓋得真特別,後牆和鄰家也隻隔一層木板,要不這樣我也看不見西洋景。你靜悄悄看,萬別出聲!”驚寰依言上前,閉著一眼向板縫裏覷時,隻見裏麵是一間很古雅的臥室,燈光燦然,迎麵一張大沙發上,卻有一件奇事驚人。原來是一個赤麵白須的老人,生得儀容甚盛,穿著紫色舊寧綢的長袍子,藍摹本緞的大坎肩,這是十餘年前的衣裝,更映帶顯得須眉入古,正拿著一本木板黃紙的書,撚鬢觀看。他懷裏卻斜倚一個真正古裝的女人,麗服宮裝,打扮得和戲台上的楊貴妃一些不差,臉上又塗著脂粉,吊著眉梢,看來十分俏麗,倚在那老人懷裏,一隻雪白的手去撫弄老人的髭髯,那一隻手卻在老人膝上拍著板眼,在那裏清音小唱。驚寰看著大為驚疑,還疑惑那邊是戲園的後台,轉想卻又不是。再細看時,那戲裝的人竟自認得,哪裏是女人呢?原來是大名鼎鼎唱小旦的男角兒朱媚春。心下一陣明白,便暗自瞧料到這老者是何人。這時又見那朱媚春歪著粉頸,很柔媚的向那老者講話,那老者卻笑著作答,隻瞧見嘴動,聽不出說何言語。又瞧了一會,便退回身來,悄問如蓮:“這是怎麼回事?”如蓮正屏著芳息的伏在驚寰肩上笑道:“你瞧見了?走,咱屋裏去說。”說著拉了驚寰,仍回到複室裏,在沙發上坐下。

驚寰方看了這奇怪事體,還自驚疑,便問如蓮道:“我問你對聯的事,你怎拉我去看這個,這又是什麼新聞?”如蓮笑道:“你慢慢聽呀!那兩個人你認識不?”驚寰道:“那戲裝的是小旦朱媚春。”如蓮點頭道:“是。那老頭兒呢?”驚寰凝眉道:“我可是不認識,不過就朱媚春想起來,大約是那個大名士國四純。誰都知道朱媚春是國四純一手捧紅了的。看這情形,大約是了。”如蓮笑道:“是啊,後麵正是國四純的外宅。名目是外宅,可沒有姨太太。不過國四純三兩天來住一夜,那朱媚春就來陪他。”

驚寰接口道:“這我倒明白,可是這半夜三更穿起戲裝唱戲,是什麼意思?”如蓮拍手笑道:“提起有趣著呢,不然我也不知道。從我挪到這憶琴樓來,國四純就同朋友來過幾次,極其喜歡我,煩門挖戶的定要認我作幹女兒。我一想沒有什麼上當,也就認了。他還捧過兩天牌,做了幾身衣服。這老頭子倒規矩,連手也不要拉。”說著含笑瞟了驚寰一眼道:“他要拉可得成啊!這老頭子就是口裏風狂,一提起朱媚春來,就拋文撰句的說一大套。我也聽不甚懂,隻聽他大概意思說,古來的許多美人,他已看不見,隻能在戲台上找尋。他既有了這朱媚春,沒事到戲演完時,就把朱媚春帶到這新賃的外宅,教他穿上各種戲裝,偎倚著享受一會。今天想西施,就叫他穿上西施的行頭,明天想昭君娘娘,就叫他改成昭君娘娘的裝扮。或是煮茗對坐,或是偎倚談心,再高興就清唱一曲。這樣千古豔福,就被他一人占盡。這老頭子也算會玩哩!”驚寰撇嘴道:“你別聽他說得高雅,這裏麵還不定有什麼難聽的呢!”如蓮忽的粉麵一紅,含羞笑道:“你的話我明白,可不能屈枉好人!這老頭子早就告訴我,他的臥室和這屋隻隔一層板壁。我也調皮,夜裏沒事,就劃開紙縫去偷看,連看過四五次,見他們隻是談笑歌唱,再不就是教給那朱媚春畫畫寫字。到四五更天,那朱媚春卸裝回家,老頭子也自己安寢,簡直除了挨靠以外,更沒別的難看樣兒。”

驚寰聽了,暗想那國四純本是前清遺宦,名望很高,從近了朱媚春,聲氣大為貶損,想不到內情居然這樣!果真如此,還不失為名士風流,看來外麵謠言不可盡信。想著就又向如蓮道:“我問對子的事,你扯了半天,到底也沒說一句。”如蓮一笑,說出一番話來。想不到這隔壁閑情,竟與全書生出絕大關鍵。正是:含情看異事,已窺名士風流;掩淚寫悲懷,再述美人魔障。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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