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玉樓天半起笙歌槁砧搗去
錦帳夜闌開影戲油壁迎來
話說如蓮在門首站了一會,便回身走上樓去,隻見憐寶還坐在床頭拭淚,便道:“娘,您不必傷心,他是一時想不開,等回過味來,還不回來給您賠罪?說不定今天就會回來。方才我下樓趕去拉他,還吃他罵了一頓。”憐寶道:“他就是回來,我也不要他了。是我缺男人,還是你短個爹?過得好好的日子,沒的請他來給咱們添氣?”說著看了看桌上的鐘道:“呀,鬧著鬧著,就四點多鐘了。你收拾收拾,咱們快上園子去,別再誤了場,顯得對不住掌櫃的。”如蓮摸著自己的頭道:“我今天身上不舒服,嗓子也發緊,想告假再睡一覺,晚場再去。”憐寶想了想道:“也好,好在是禮拜一的早工,還沒甚要緊,等我托樓下的老大到園子裏去告訴一聲。”如蓮道:“您自己去吧!順路到餘德裏找郭大娘,商量商量方才咱們說的事。”憐寶聽了,看看如蓮,臉上透出猶疑的神色。如蓮曉得娘已對自己生了疑心,不放心把自己放在家裏,便道:“您走的時候,千萬把門倒鎖上,省得我睡覺時有人來鬧。樓下的小金子,一天上這屋裏跑八趟,真討厭死了。”憐寶聽了便答應著,又躺在床上吸了兩口煙,使教如蓮睡下,替她把被子蓋好,方才倒鎖上門自去。
如蓮對著門冷笑了一聲,便轉過身子來睡下,心裏很是泰然,倒睡得酣適,直睡到上燈時,方才醒來。憐寶還未返家,便自己坐起來,擁著被呆想一會,聽得樓梯作響,知道娘已經回來,又聽得鑰匙碰得響聲,便叫道:“娘回來了?”憐寶在外麵應了一聲,推門進來,手裏提著許多東西,放在桌上,便向如蓮道:“孩子,你早醒了?”如蓮道:“我醒了一會,正悶得慌。”憐寶笑道:“郭大娘留我談了好半天,還教我給你帶了好些東西來。隻顧和她談得忘了時候,教你坐了這半天的牢。”如蓮拖著鞋下了地,拿杯涼水漱漱口道:“郭大娘說些什麼?”憐寶坐在床上道:“郭大娘聽得你要去,喜歡得兩個手掌都拍不到一處。她說隻要你肯到她那裏,怎說怎好,想使用多少錢都成。鶯春院樓上的三間通連的大房子,原有個搭住的竹雲老二占著,你若去時,就把竹雲挪到樓下,那個房間給你住,還要給你現置一堂講究的家具。教我回來問你什麼日子進班,她就預備起來。”如蓮屈著指頭算道:“今天是二十一,我下月初一去吧。”憐寶點頭道:“明天我就回複她,再拿一二百塊錢,給你做衣服。咱們就這樣定規了。你先吃些東西,等我抽口煙,就上園子去,跟掌櫃的告長假。你先在家裏歇幾天。”如蓮搖頭道:“不,我還要唱幾天。”憐寶笑道:“你真是唱著有癮,那麼就再唱兩天,到二十四包銀恰滿了月。”如蓮牙咬著嘴唇不響,憐寶便把從外麵帶來的東西,教如蓮挑了幾樣吃。吃完,娘倆又閑談了一會,到了十點多鐘,如蓮才起身梳洗完畢,在梳妝鏡前自己端詳了一會,向著鏡裏一笑,回頭向憐寶道:“娘,我好看不?”憐寶點頭道:“俊!連我看著都愛,莫說是他。”如蓮詫異道:“他是誰?”憐寶笑道:“傻孩子,他就是你方才告訴我你有了主兒的主兒,我知道是誰!”
如蓮撇著小嘴道:“你瞧這個娘,淨跟我們不說好話。”憐寶對著自己的女兒看了一會,情不自禁,便走向前抱著如蓮的臉兒聞了聞。如蓮忙把她推開,道:“您看您這老來瘋!”憐寶歎息道:“我瞧見你,就想起我十七八歲的時節,簡直和你長的一樣,不過你的鼻子比我凸,眉卻沒我彎。”如蓮聽了一笑道:“娘,我身上熱,要換件皮襖。”
憐寶怔了怔道:“孩子,你忘了?那件灰鼠皮襖,前些日子因為我沒錢買煙,當了十幾塊錢,如今哪還有皮襖換?你早說我還可以想法子贖出來,現在怎麼辦?”如蓮笑道:“您看您這大驚小怪,沒有就不穿。再說這時雖熱,回來時倒怕夜裏涼。現在咱們走吧。”說著娘兒倆出了屋,倒鎖上門,下樓出巷,雇車直奔鬆風樓去。
從後麵小胡同進了後台,便聽得前台弦管悠揚,知道是吳萬昌正唱著梅花調,離如蓮上台還隔著兩場,便向後台同事的人都打了招呼,自尋了清靜地方坐下。如蓮向四外看看,這後台真是雜亂非常,唱靠山調的高玉環,正同彈弦子的小馬兩個人動手動腳的鬧。小馬手占便宜,玉環嘴不吃虧,便滾作一團。那一邊說相聲的李德金,和配蓮花落醜角的慶老桂,唱單弦的於壽臣,正擠在一個小茶幾旁推三家的牌九。正推得高興,不想前台的梅花調已經下來,該著於壽臣上場,管事人前去催他,於壽臣便把手裏的兩張牌掖在腰裏,出場去了。李德金正輸得起急,忽然散了場,氣得唱了兩句秧歌,便坐在一旁,從口袋裏掏出一把花生米,滿揉在嘴裏,慢慢的咀嚼,把嘴鼓得像氣包子一樣。這時一個彈弦子的小兔高忽然走了過來,向憐寶叫了聲幹娘,接著便湊到如蓮麵前,搔首弄姿,又甜哥蜜姊的搭訕著說話。如蓮隻哼了一聲,再不理他。小兔高隻得轉頭去和憐寶道:“近來如蓮的玩藝大長了,真夠內行,可惜……”說著向左右看了看,又低聲道:“可惜老韓托的弦太不花哨,要不了許多菜,要是教我托,管保……”憐寶聽到這裏,便故意笑著逗他道:“你有這片好心,為什麼不早說?現在我們如蓮快洗手了,用不著再倒扯玩藝,可惜你這片好心!”小兔高道:“唱得眼前就紅,台下的人緣又一天比一天好,為什麼要洗手?”憐寶冷笑道:“為什麼?告訴你,咱們的交情還不夠。你別黃鼠狼給雞拜年了,快滾開這裏吧!”
如蓮見小兔高碰了她娘這樣個軟硬釘子,心下十分好笑,又不便笑出來,就立起走近台門,把台簾掀開一條小縫,向外先對東麵打量,第一眼在這千頭蠕動中間,先瞧見陸驚寰仍坐在廊柱前每天坐的座位上,比早晨身上少了件馬褂,卻多了件漳絨坎肩。雖然正低著頭看報,也十分的光彩照人,直仿佛滿園子的電燈,隻向他一個人身上亮,旁的座客都顯得暗淡非常。如蓮看了一會,暗恨驚寰為什麼不抬起頭兒來,我正在這兒看你;又想到這台上台下有哪個人值得他一看?我又在簾兒內,他抬頭作什麼?想到這裏,心裏不勝得意,便又回眼向台前的龍須座上瞧,隻見自己的老捧客那位大黑花臉胖子,和他那一夥狐群狗黨,也都正在那裏高坐,雖然各有各樣,可惜都是個粗具人形。其中有一個瘦子眼快,看見如蓮在台裏隔著簾縫往外看,便輕輕告訴了那大黑花臉的胖子。那胖子立刻迷縫著三角眼,向著台簾醜笑,渾身的肉都像顫動了一下,如蓮便知道那胖子自疑惑是自己特為向外看他,所以得意到這樣。又見胖子那群朋友一陣搖動,似乎都跟著肉麻起來。如蓮好不耐煩,便轉眼又向驚寰瞟了一下,隻見他此際倒抬起頭來了,向台上看了一眼,隻沒看到台簾,便很不高興的又低下頭去看報。
如蓮自己暗笑,便縮身回來,向憐寶道:“娘,我今天使喚什麼?”鄰寶笑道:“你隨便。據我看,今天台下人多,你要高興,就使喚個拿手《寧武關刺湯全》好。”正說到這裏,隻見前台檢場的大李八走進來,手裏拿著五塊錢,向憐寶道:“台下有位茶座,煩大姑娘唱段《鬧江州》。”憐寶還未答言,如蓮忙問道:“誰?”大李八道:“是一個老茶座羅九爺,就是每天在前座坐的黑胖子。”如蓮寒著臉道:“勞駕你告訴他,改天再唱罷,今天我們已有人煩唱《活捉》,錢全收了,對不起的很。”憐寶瞪了如蓮一眼,心裏很不願意,但又不敢不順著女兒說,便向大李八道:“八先生,你向他說得好點,我們改天再補。”大李八隻得怏怏自去。憐寶悄聲向如蓮道:“為什麼放著錢不賺?”如蓮撅著嘴道:“我就不高興唱《鬧江州》。今天便是有個皇上抬兩筐金子來,我也不唱。”憐寶聽了,默然不語。如蓮也低下頭去自己思量,想了一會,忽然粉麵上湧出笑來,向憐寶橫溜了一眼。憐寶問道:“你笑什麼?”如蓮道:“我笑我今天不知怎的心亂,方才暗自背詞兒,竟都生了,回頭就許免不了崩瓜沾牙。”憐寶道:“那你不許檢拿手戲唱?何必單唱《活捉》?”如蓮一笑不語。憐寶見今天如蓮的脾氣,忽然變得與往日不同,雖然不明所以,但瞧料著有些蹊蹺,便暗暗留了心。
這時台上又換了場,如蓮便預備起來,掏出粉紙,在臉上細擦。那高玉環正走了過來,見如蓮擦粉,便笑道:“小妹妹,別再梳妝了,這就夠十五個人瞧半個月的。來,來,我再給你添點俊。”說著便把自己頰旁一朵壓鬢紅花摘下來,替如蓮簪在左邊鬢下。如蓮向她謝了謝,自己在鏡中端詳了一會,忽然見鏡中的自己,實在是顧盼動人,暗暗驚訝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如蓮這樣好看,也足配得上驚寰了。”又看見鏡中自己戴的半邊俏壓鬢花,十分鮮豔,襯著小臉兒,真是嬌滴滴越顯紅白。便又想到驚寰是坐在台的右邊,我這花卻簪在左鬢,他瞧不見,豈不枉費了?便又央玉環給換戴在右邊。玉環笑道:“瞧你這麻煩,戴在哪邊不是一樣?還是誠心專要給右邊的人看,莫說左邊的人都是活該死的。”玉環這話原是無意所說,不想如蓮聽了倒緋紅了臉。憐寶在旁冷眼看來,便明白了幾分。這時前台蓮花落已完,該著如蓮上場。如蓮見自己的鼓板已被檢場人端出去,弦師已坐在前台定弦,便站起走到台簾邊,隔簾縫向外一張,隻見驚寰拿著支紙煙,兩隻俊眼正向台簾這邊看。如蓮偷偷一笑,驚寰看見,端顏正色的微微點了點頭。如蓮又看那羅九爺,隻見他正張著大嘴,舉著手,仿佛正等著給自己喝那出場彩,不由得皺皺眉頭,暗恨這幾年不興帶耳朵套子,若興時,真少聽許多討厭的聲音。
這時外邊鈴兒一響,如蓮隻得掀開台簾,邁開風流步兒,慢款嫋娜腰肢,走了出去。隻聽得眼前平地一聲雷似的喊起拚命彩,又夾著爆竹般的鼓掌聲音,知是羅九一般醜人在那裏作怪,便瞧也不瞧,寒著臉走到鼓架前,輕輕拿起檀板,綽起鼓鍵,和著弦索,輕描淡寫的打了個鼓套子以後,又照例鋪了場,說到今天要唱《活捉三郎》的時候,用眼向驚寰瞟了一瞟,隻見他欣然相向,便也向他透出一絲笑容,兩個人同時會意。如蓮鋪場已畢,喝了一口水,用小手帕擦擦嘴,便正式唱起來。這《活捉三郎》的曲子,事跡既然哀豔,詞句又複幽淒,加著如蓮的一串珠喉,直有猿嘯鶯啼的兩般韻調,聽得驚寰的脊骨從下向上一陣陣的發涼。看那滿樓燈火,似乎變成雪白,真有“滿座衣冠如雪”的景況。又看著仿佛眼前是一片空曠的仙界,隻有一個仙女在那裏唱歌,簡直說不出心中有何種況味。虧得台下一陣喝彩喧亂之聲,才把驚寰出舍的靈魂驚回殼來。這時如蓮已唱過小半段兒,唱的時節,身子不是向著正麵,就是偏向左方,總把脊背給驚寰看。但唱到深憐蜜愛蕩氣回腸的詞兒,就慢慢回過身來,看著驚寰唱,仿佛和他說話一樣。驚寰把這些情緒都領略了,坐在那裏一陣陣的銷魂。這時如蓮唱到閻婆惜的陰魂見了張文遠,訴說往時的恩愛,忽然轉過身來,對著驚寰唱。驚寰平時最愛聽如蓮所唱的“想當初,烏龍院中,朝雲暮雨,紅羅帳內,鸞鳳交棲”這幾句,便凝神定氣的聽,哪知如蓮唱到這裏,聲音忽然發顫,竟似有意無意的唱錯了兩個字。驚寰心裏轟的一跳,又見如蓮唱完這兩句,向自己使了個眼色,便轉過身去。這時台下幸而沒有許多知音,羅九等不特聽不出唱錯,而且看不出如蓮的神情,所以沒落倒好。不過兩廊裏的許多老年座客,已竊竊私議起來,驚寰也低下頭暗暗詫異。如蓮今天是怎麼回事?明明是“烏龍院中朝雲暮雨”,為什麼唱作“鶯春院中”?這錯的全不在理上,想是看著我,便想起今天早晨的事,無意中唱走了嘴。忽然靈機一動,想到早晨如蓮和自己約定的話,才明白如蓮是故意唱錯,給自己送個信兒。餘德裏可不是有個鶯春院麼?她大約要上那裏去了。又暗暗埋怨如蓮,你就是找定了地方,什麼時候不能告訴我,何必在台上鬧這個鬼?倘若大家起了哄,豈不糟心?真是憐俐得可愛,又糊塗得可憐。想到這裏,抬起頭來,見如蓮正唱著向自己看,便向她微點了點頭,表示你的心思,我已明白了。驚寰心裏覺得大局已定,和她不久便可聚首,心氣倒安穩了。這時他偶然回顧,見許多座客都向自己看,神色有些不對,曉得如蓮對自己的神情,已被眾人看出破綻,立覺局促不安,有些坐不住。又見如蓮仍不斷的把秋波向自己橫溜,心裏暗自著急道:“你隻管看我作什麼?倘被這些討厭的人瞧破,給咱倆叫起邪好,多麼難看!”又苦於沒法示意給她,又一想我不如走吧,好在相聚就在眼前,又何在乎這一會工夫。但又怕得罪了如蓮,便趁她轉過臉來的時候,偷偷向她遞了個眼色,站起來就向外走了。如蓮見他坐得好好的,忽然走了,隻當他明白了“鶯春院”三個字,大願已了,便自走去,好向自己顯露他的聰明,暗自在心裏好笑,便用眼光將他的後影直送出去,無精打采潦潦草草的唱著後半段曲子。忽然無意中向左邊第二個包廂中一瞧,隻見那廂中坐著園子的內掌櫃,向著自己笑。一會兒她彎下那肥大的身軀去拾東西,不想從她身後露出一個人麵來,明明憐寶在那裏坐著,看如蓮瞧見了她,便別過頭去,裝著不在意的神情。如蓮心裏一陣撲咚,暗道這可壞了醋,娘向來不上包廂,今天忽然上廂,又鬼鬼祟祟的藏在人背後,分明是來監察我的。娘又是賊裏不招的老江湖,什麼事瞞得過她的眼?方才的情形,定已瞧得個全須全尾,連姑爺也相了去了。但又想到就全被她看見,又有什麼大不了?便也平下心,裝作沒看見憐寶,仍舊唱著。
這時正唱到上板的時節,是全曲的精彩處,台下座客都凝神靜氣的聽,隻有羅九等還不住亂喊好,喊得如蓮不住的皺眉,別的顧曲客人也都偷著向他們撇嘴。到如蓮唱得剩了十幾句,忽然一陣人聲,從下麵直亂上樓來。隻見一個中年肥大婦人,倒挽著袖管,橫眉立目,口裏罵罵咧咧,大屁股一扭一扭的,從椅子縫中直扭到台前,奔了羅九一般人去。羅九正伸著脖子,張著大嘴,向著如蓮出神,心裏一陣陣的發熱昏,聽得人聲,回頭看時,不禁大驚失色,想躲已來不及,被那婦人劈頭用左手把脖領抓住,兩手左右開弓,拍拍的就是左右兩個反正嘴巴,打得羅九黑臉上都泛出紫光來。那婦人打著罵道:“我把你個王八蛋的蛋,老娘的精米白麵,把你撐肥瘋了,就忘了當初當茶壺的時候,窮得剩了一條褲子,我替你洗了,你蹲在床上等幹。到如今好容易混的有了半碗飽飯,又你媽的窮心未退,色心又起,背著老娘捧起花大姐來了!你媽的……”這時羅九雙手握著臉道:“咱有話家裏說去,別在這裏鬧!”那婦人又是一個嘴巴,打得羅九眼前冒金星。她又接著罵道:“你倒願意家裏去,家業是老娘一個人的,你想回家,老娘不要你。小子你勉強著點,有話就這裏說吧!”羅九見不是頭,忙央告道:“你也給我留點麵子!就是我有十分不好,你今天抓破了我的臉,將來教我怎麼見人!”那婦人冷笑道:“你還見人?你怕見不了那個小臭×。拿著你老娘的錢出來買俊,一直美了你這些天,今日就是你的報應到了。”說著向台上看了一眼,更自高聲喊罵道:“我就是單挑了這個時候來,也叫你認識的臭婊子看看聽聽,什麼人認識不了?單選這個東西!還是羅九的××上有鉤兒?”說到這裏,聲音更特別提高,向著台上嚷道:“你別忘了羅九當初是大茶壺,你怎麼下賤,誠心要當茶壺套!”這時如蓮正唱得剩了兩句尾聲,她在婦人初進來喊鬧的時節,已想趁波打住,但因剩下不幾句,不如勉強對付完了。這時聽那婦人的話簡直是衝著自己說,心裏又是氣忿,又是肮臟,覺得實在唱不下去,又夾著這時有許多座客跟著鼓掌起哄,喧亂非常,賭氣把鼓板一摔,趁亂跑回後台,進去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咬著牙落眼淚。後台的人見她這樣,立刻都圍攏來問。如蓮更氣得渾身打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覺得滿腹冤苦,沒個分訴處,暗想羅九這人在我麵前討了這些日子的厭,今天出了這個笑話,真給我解了恨。但是這種情形,教人看著,就像我和羅九有什麼關係,這可不肮臟死了我?想到這裏,就仿佛肚裏吃下去蒼蠅,一陣陣的翻,覺得幾點前吃的晚飯,現在都要嘔出來,便用手帕捂著眼,一頭歪在桌上哭。
正哭著哩,忽然覺著有人扶自己的肩膀,抬頭看,原來是自己的娘。憐寶摸她的辮子笑道:“傻孩子,你哭什麼?這有你的什麼事!”如蓮聽了,更淚似泉湧,抽抽噎噎的道:“娘,您瞧這不氣死人?唱得好好的,那個娘們來攪我,說的話多麼難聽,簡直是衝著我來,這不氣死了人!”憐寶笑道:“你到底是小孩子,多餘生這個氣,難說有隻狗向你汪汪,你也和它生氣?要說那個娘們也太看得起她的男人了,也不瞧瞧他那份鬼臉,也配你一看?更莫說別的。你就別理這個了!”如蓮擦著眼淚道:“我倒不是理這個,幸而他走得早,不然要教他看見這種情形,這許疑惑我……”憐寶笑道:“我不懂你的話,他是誰呀?”如蓮這時才知道自己氣急敗壞,說話太忘了情,露出大馬腳,不禁然的把臉緋紅。又見眾人都向自己看,更羞得無地自容,恨不得尋個地縫鑽進去。憐寶心裏像明鏡似的,怕羞壞了她,便拉著她的手道:“你去看看,羅九那小子笑話還沒鬧完呢!他那副狗相,保準把你笑死。”說完,不由分說,拉著便走。如蓮趁勢就立起身來,走到台簾邊。憐寶掀開一道縫兒,教她向外看。如蓮隻看了一眼,竟把氣惱全消,格格笑起來。隻見那婦人把一隻鯰魚片的腳,蹬在板凳上,手拈著羅九的耳朵,將他的黑臉直按到自己襠裏,做成個老和尚撞鐘似撞不撞的架式,一隻手在羅九的後脖頸上隻顧敲打。那羅九彎著腰,服服貼貼的承受,口裏許天告地的討饒。那婦人隻做聽不見,一麵打著,一麵目光四射,向羅九那一般黨羽罵道:“你們這群不是父母養的東西,淨勾著羅九胡行亂走,吃著喝著,還給你們的姊姊妹妹賺胭脂粉錢。敢則這事情便宜,就把你們吃順嘴了,也沒打聽打聽老娘是幹什麼的!惹惱了我,把你們的娘都找來,都剝光了,把你們一個個全按著原路塞回去!”她正罵得凶,羅九的朋友們都知道她的脾氣,沒人敢勸,又不便躲,隻得都圍隨著恭領盛罵。鬆風樓的掌櫃們也都曉得那婦人是著名的潑辣貨,凡是耍過落道的,誰不知道她這出名的簪花虎馬四姑?所以也沒人敢上前張口。台上的玩藝也沒法唱了,隻得空著台休息。後台的生意人也都出來看熱鬧,站滿了半台。座客們更不住的鼓掌大聲起哄,把煤氣燈都震得顫動。
正在亂得一塌糊塗,忽然從人叢轉出一個老頭兒來,滿麵紅光,一臉的連鬢白胡子,身軀高大,雖然有六七十歲,腰板兒還挺得很直,手扶著一根白木拐棍,慢慢的走到那馬四姑的背後,猛然將她背膀一拍,那馬四姑猛吃了一驚,回頭想罵,及至瞧見是那老頭,便陪笑叫道:“二大爺呀,您來了!”那老頭兒道:“好閨女,你放手,聽我說。”馬四姑叫道:“二大爺,您要是疼苦我,就別管我們的事。今天我們有死有活,這小子可把我害苦了。”這時那羅九低著頭喊道:“二大爺,您積德給勸勸!”老頭一把將馬四姑的手拉開,一手將羅九提到自己身後。馬四姑在手將鬆開之際,還在羅九脖子上狠命咬了一口,疼得羅九鬼號了兩聲。那老頭兒還沒說話,馬四姑一屁股坐在地下,撒起潑來,喊著:“我不活著了,誰要把羅九放走,我就不用走了,在這裏等著明天看驗屍吧!”那老頭兒聽了,白眉一皺,滿麵倏的放出凶光,把拐棍在樓板上拄得亂響道:“馬四姑,你要知道是我二大爺在這兒勸你。”馬四姑抬頭看看他,又低下頭,便不敢再喊了。那老頭兒接著道:“怎麼著,連我的麵子都不賞,誠心教我老頭子受急?好,好,我這也算不吃沒味不上膘。罷了,我華老二闖了一輩子,臨了想不到栽到你手裏,打我的老臉,從此還管什麼閑事!你們事有事在,打不出人命來,對不住我。我走了。”說著氣憤憤的轉身就走。那馬四姑見他真惱了,不由嚇得大驚失色,便拉住他的衣襟道:“二大爺,您別怪我,真教羅九把我氣糊塗了!”那老頭兒道:“你站起來,你站起來!”連說了兩句,那馬四姑還賴著不動,老頭兒嘔了一聲,提起拐棍在馬四姑腿上隻一撥,馬四姑怪叫一聲道:“二大爺,我起,我起,別打!疼,疼!”老頭兒咬牙恨道:“快起來,不然,憑我跟你死鬼娘的交情,打死你也過。”這時馬四姑不敢回言,掙紮著要起。羅九在旁邊搭訕著過去要扶,被馬四姑一口濃唾沫噴得倒退了兩步。她便自己掙紮著起來。那老頭兒向外一指,高聲道:“有什麼事家裏說去,別在這裏現眼。快走,快走!”
馬四姑看了他一眼,又狠狠目列了羅九一下,便一步步的向外挪。羅九低頭下氣,跟在背後,不聲不哼的走。那老頭兒又把拐棍亂拄著嚷道:“快,快,快走!”馬四姑嚇得幾哆嗦,忙應道:“走呢。”說著腳下便加快了。於是乎馬四姑押解著羅九,老頭兒又督促著馬四姑,三個人作一隊下樓去。
樓上座客望著他們的後影,唱起哄天彩來。這時園子的執事人等,才高喊著眾位落座壓言,台上的玩藝又接著演唱,才慢慢壓下觀眾的喧嘩。如蓮在後台把這幕醜劇看得個滿眼,笑得肚腸子都疼。但是自己笑定回想,依然心裏肮臟得難過,便回頭向憐寶道:“娘,咱們走吧。”憐寶點點頭,拉了如蓮的手,才要向後台的後門出去,一個後台管事的郭三禿子轉過來,陪笑道:“您娘兒倆走麼?要是大姑娘沒有大不舒服,千萬早場也上,別再歇工。隻說今天白日大姑娘沒來,台下問的人多了,散的時候還有人說閑話。您娘兒倆個隻當捧我們!”憐寶明知道郭三禿子怕如蓮因為方才的事害臊,明天告假不來,所以給一個虛好看。才想到開口回答,如蓮把憐寶的袖子一扯,將她拉到屋角,附耳悄悄說道:“我明天就告長假,您回複他吧。”憐寶也低聲道:“你這又何必!”如蓮道:“我說這樣就這樣,明天打死我也不來。”憐寶笑道:“傻孩子,這是同誰慪氣!好吧,就依你。好在唱也再唱不了幾天,包銀唱不足月,就退給他們也不要緊。”說完,又返身把郭三禿子叫到一邊去說。如蓮見憐寶說著話,郭三禿子忽而皺眉,忽而哀懇,忽而歎氣,最後隻聽憐寶高聲道:“這實在對不過掌櫃們的,往後遇機會再補你們的情吧!”說完也不管郭三禿子,隻招手把如蓮叫過,後著她的手就走出門。郭三禿子直送下了樓梯,憐寶回頭道:“不勞遠送,該退回的包銀,明天就托人送來。”郭三禿子擺手道:“您送回來我也不要,隻當我送給大姑娘買雙鞋穿。”憐寶謙讓了幾句,便謝了一聲。娘兒倆別了郭三禿子,就雇洋車回家。
上了樓,如蓮便一頭倒在床上睡,閉著眼一語不發。憐寶摸了摸茶壺,還不甚冷,斟了半碗,送到如蓮嘴邊。如蓮搖搖頭,還是不睜眼。憐寶自己喝了,坐在床邊,笑道:“喂,你別睡,我看見了!”如蓮突然睜開眼道:“看見什麼?”憐寶笑道:“他。”如蓮道:“他是誰?”憐寶道:“姑爺。”如蓮坐起來道:“誰的姑爺?”憐寶眯著一隻眼笑道:“還有誰的?我的!”如蓮聽了,立刻又躺下,把眼一閉道:“我知道您沒好話,不理您了。”憐寶笑道:“你起來,我和你說正經。”如蓮依舊閉著眼道:“您說,我聽得見。”憐寶道:“我問你,他姓什麼?”如蓮道:“姓周。”憐寶道:“叫什麼?”如蓮道:“不知道,就知道行七。”憐寶這時才明白過來,笑道:“這孩子跟我調皮,看我擰你。”說著就向如蓮乳際伸手,如蓮怕癢,在床上打了個滾躲開,格格的笑道:“您別鬧,我說,我說。”憐寶叉著腰含笑看著她道:“說,說!”如蓮道:“他姓陸。”憐寶又問道:“叫什麼?”如蓮道:“我忘了問。”憐寶笑道:“看你還是討沒臉!”說著又要動手,如蓮急忙拉住了憐寶的手,口裏央告道:“實在我不知道,等我過天問來再告訴您。說真個的,您看他這人怎樣?”憐寶點頭道:“真不錯,連我看了都愛,別說閨女你!”如蓮又閉上眼道:“您愛給您,我不要。”憐寶笑道:“瞧你這孩子說的混話,實在的,我有了這樣一個姑爺,也不枉我苦了前半輩子。”
如蓮聽娘說到這裏,立刻腦裏湧出了驚寰的音容,便合著眼細想,再不願開口了。憐寶還要逗她說話,想著如蓮此刻是得意忘形,又是女孩兒家,口沒遮攔,不難慢慢探出情形,不想如蓮卻裝起睡來。憐寶又要去胳肢她,如蓮軟聲央告道:“我真困極了,有什麼事,您先悶這一夜,等明天早晨再說。好娘,您饒了我吧!”憐寶聽她說的可憐,雖明知她不是真困,但不忍再鬧她,隻可由她睡去,自己草草的抽了幾口煙,也便和衣睡下。哪知如蓮是自己有自己的心事,閉著眼裝睡了一點多鐘,連轉側也不敢,怕把憐寶引得睡不著,耽誤了自己的事。沉了很大的工夫,才睜眼輕輕坐起,瞧手表已快兩點了,憐寶在身邊正睡得沉酣,知道抽煙的人輕易睡不著,睡著了便不易醒,就輕輕起身下了床,坐到椅子上。隻見滿屋燈影沉沉,顯得光景很是淒涼,暗想可惜床上躺著的是娘,倘若是他,那我會叫他睡得這樣安穩!又轉想遲不了幾天,便可和他廝守了,心下又不勝欣喜。坐了一會,覺著心裏很悶,便揭起窗簾向外瞧,隻見天上一鉤斜月,正向著人涼涼的亮,眼前千樓萬舍,全靜寂寂的,仿佛全世界都入了睡;暗想我又不知他家住在哪一方,該向著哪邊看,看不見他的家,我還看什麼?便轉回頭來,仍舊低頭自想,我正在這裏想他,不知他現在是不是也正在想我。這樣胡思亂想了一會,又伏在桌上打了一會盹,不想迷糊糊的竟睡著了。一覺醒來,見已天光大亮,不由吃了一驚,連忙揉了揉眼,就躡足走出外間,到窗前向外看時,隻見巷中冷靜,並無一人。站著怔了一怔,自想,我想錯了,他真聽話,不叫他來就不來。你不知道我有話等跟你說,這真該打。正在恨著,忽見從東邊巷口慢慢踱過一個人來,定睛細看,不是他是誰!如蓮忙將身向後一縮,不教他看見自己,就悄悄跑下樓去。到了門口,彎下腰就木板門內的小孔向外一張,隻見陸驚寰恰走到門口,立住了向樓上張望。如蓮也不理他,隻在心裏暗笑。驚寰在外麵傻等了有十幾分鐘,似乎沉不住氣,連低聲咳嗽了幾聲。又過了一會,他腳下有些活動,看樣子像要走去。如蓮再忍不住,便隔著門縫,放粗了聲音,喊道:“你這小子是幹什麼的?在門口探頭探腦,安著什麼心?再不滾開,我喊巡捕了!”
這時驚寰正懷著滿腔心事,又在這萬靜的僻巷中,猛聽得憑空門內有人發話,慌亂中竟聽不出是如蓮的聲音,還隻當是如蓮的娘,嚇得話也不敢回,掉頭便走。到如蓮開門出來,他已跑出了十來步。如蓮笑得彎了腰,一麵笑一麵叫道:“傻子回來,是我,是我!”驚寰回頭見是如蓮,才穩定了心,又跑回來,很熱烈的想來拉如蓮的手。如蓮把手一擺,寒著臉道:“站開些,聽我審你!”驚寰發呆道:“什麼事?”如蓮指著他的臉道:“你這孩子,頭一回我說話你就不聽。昨天我不是叫你別再清早查街,怎麼今天又來?”驚寰道:“這不怨我,我今天是來討個實信。”如蓮道:“昨天晚上在台上不是已經告訴了你?怎麼還不明白?”驚寰道:“是鶯春院麼?”如蓮點頭道:“不錯。你可知道鶯春院在哪裏?”驚寰道:“在餘德裏北口。”如蓮聽了,忽然生氣道:“你的地理倒熟,敢則你這孩子常溜餘德裏呀!小荒唐鬼又荒唐到我這裏來了,趁早躲開我這兒!”說著嬌軀一轉,就要走進門去。驚寰連忙拉住道:“你聽我說,昨天聽你說出鶯春院,打聽人才知道在餘德裏,你何必……”如蓮道:“好,從你嘴裏說出來的話,謊話我也當實話聽。現在閑話少說,我下月初一進班,你過了初五再去。要去早了,我也是不見你。”驚寰詫異道:“為什麼?難道說早見倒不好?”如蓮道:“我出個主意就得依我,趁早少問。再告訴你,鬆風樓從今天我也不去了,你也不必再去上班,在家裏養養精神盼初五吧!”驚寰再要說話,如蓮向他微微一笑,把手一擺,便縮身退進門去,呼的一聲把門關了。在門縫向外再張時,隻見外麵也正有一隻眼向裏看,裏外兩隻眼隔著半寸寬的板兒,碰個正著。如蓮輕輕把臉向上一挪,輕輕向外吹了一口氣,就像小孩兒得了便宜似的,跌交爬滾的跑上了樓。走上半截扶梯,才想起自己鬧得太凶了,要把娘鬧醒,好多不便,便又躡著腳上去。進了外間,再從窗戶向外瞧,隻見驚寰還站在門外,用手帕擦著右眼,正用左眼向上看。如蓮忙向外擺手,教他快走。驚寰也用手往下招,教她下去。這樣招擺了好半天,兩個人都不肯動。後來如蓮有些急了,把手重擺了幾下,不想用力過猛,手兒甩到腦後,隻覺得碰到很軟的肉上,不由吃了一驚。
回頭看時,隻見憐寶立在自己身後,正笑嘻嘻的向外看。如蓮臉上轟的變成通紅,直勾著兩眼,看著憐寶,不知說什麼是好。憐寶也含笑看著她不說話。如蓮偷著用眼向樓外掃了一下,見驚寰還立在那裏,心裏更覺發急,不由眉頭一皺,倒生出急智來,自想已就是已就了,便向憐寶道:“娘,您看,他來了。”憐寶還笑著不語。如蓮伸手把她拉到窗前,向外一指道:“不信您看。”憐寶這才開口道:“我早看見了。貴客來臨,怎不請進來?”如蓮道:“現在請也不晚。”這娘兒倆就立在窗前,一同向外招手。驚寰在樓下見如蓮身旁突然又多出了個人麵,細看才認識是如蓮的娘,大吃一驚,連忙三步並作兩步的跑走了。如蓮看著他的後影一步步的走遠,倒笑著不做聲。憐寶卻連聲的喊他回來。如蓮見驚寰已拐出了巷口,就笑著把憐寶的嘴掩住道:“您喊什麼,認得人家是誰,喊進來算怎麼回事!”憐寶笑道:“本來用不著認得,隻要你認得他,他認得你,就行了。”如蓮聽了,立刻把臉一變,把手一甩,轉身就進了裏間。一麵走,一麵嘴裏咕嚕道:“這都是哪裏的事,憑空的冤枉人。他是誰?誰認得他!”憐寶趕進來笑道:“好孩子,你真會不認賬。”如蓮坐在床上,忍著笑道:“我怎麼不認賬?強派我認識他,我從哪裏認識他呀!不信把他叫來對證對證,到底我認識他不?”憐寶道:“你真會跟我搗亂,人早走了,我從哪裏去叫!”如蓮笑道:“那時您就不該放他走,如今沒招沒對,硬賴起我來,那不行!”說著一頭撲到憐寶懷裏,撒起嬌來。憐寶又是氣,又是笑,又經不住她揉搓,隻得倒央告她道:“別鬧了,你不認識他,算我認識他,好不好?”如蓮在她懷裏,抬起頭看著她的臉道:“算?不行,您重說!”憐寶隻得又笑著道:“好,我認識他!”如蓮還不依道:“笑著說不算數!”憐寶隻得又正色說了一遍,又撫著她的臉兒道:“好孩子,起來,看頭發都滾亂了。”如蓮才慢慢坐起,手攏著鬢發,望著憐寶憨笑。憐寶道:“你也跟娘說句正經話,到底你們是怎麼回事,告訴我,也跟著喜歡喜歡。”如蓮聽了怔了半天神,回眸向憐寶一笑,就咕咚倒在床上道:“我又困了。”說完便合上眼,裝著打鼾聲。憐寶笑道:“我看你睡得著!”說著便坐在旁邊,直著眼看她,隻當如蓮裝也裝不了多大工夫,哪知她竟沉沉睡去,又招呼了兩聲,推了一下,隻不見醒。憐寶倒被她勾起困來,打了個哈欠,賭氣也陪她睡了。
到她母女倆一覺醒來,天已過午。梳洗以後,正吃著飯,隻聽樓下有人叩門,還隱隱有喊馮大姐之聲。如蓮跑出外間,由窗戶向外看了一眼,就喊道:“娘,郭大娘來了。”憐寶連忙放下筷子,帶著如蓮下樓。才走到樓下,隻聽郭大娘正喊“馮大姐開門”。喊完,又小聲唱道:“馮大姐,快把門來開。”憐寶忙肘了如蓮一下,低聲道:“聽她唱完了再開。”娘兒倆就立住了聽唱,隻聽郭大娘接著唱道:“你不把門開,我硬擠進來。開門吧,我的,我的小乖乖!”唱完又狠命的在門上敲了兩下。憐寶這才把門開了,道:“要不是天氣冷,就再教你唱一段才放進來。”
郭大娘一扭腰肢,一甩屁股,小旋風似的已進了門,順手把憐寶的嘴巴子一擰,笑道:“好小妹子,你真壞,快攙著小奴家上樓。”說著扶著憐寶的肩膀,就一步步的款上樓去。如蓮要笑又不好意思笑,細看郭大娘今天越發梳妝得風騷動人,那豎八字烏亮的油頭,梳得搭到脊梁上,更顯得粉頸細長,雙肩抱攏,身上穿一件紫素緞的旗袍,裁剪得細乍乍的可腰,走路真是一步一風流,稱得起是動少年心,要老頭命的一個半老佳人。如蓮暗歎,這郭大娘真不枉是十幾年前天津掛頭塊牌的人物,到如今還是照樣的勾魂蕩魄,真不知當年害死過多少人了。想著便隨手把門關上,也跟著走上樓去。郭大娘聽得後麵有腳步聲音,一麵走一麵叫道:“如蓮,我的兒,見了我也不招呼一聲。”
如蓮笑道:“現在招呼晚麼?大娘您好!”郭大娘嗷的聲答應道:“噯,我好,孩子你好。你更出落得好看了,真是長的賽水蔥,說話像黃鶯,真個你是吃什麼長大的?”憐寶不耐煩,就拉著她道:“快上屋裏去吧,不上不下的,幹什麼在這裏耍貧嘴?”
說著,三人上了樓,到裏間來坐下。如蓮給郭大娘斟過了茶,郭大娘喝著,向憐寶道:“你們娘倆商議好了沒有?到底想哪一天進班?”憐寶道:“如蓮說下月初一去。”
郭大娘道:“也好。我那裏樓上屋子都收拾好了,明天就叫人裱糊。方才我已經派人去看家具,大約三天裏就可以一筆停當。你們用錢,我現在帶了三百來,要不夠盡管說話。”說著從腰掏出一卷鈔票,遞給憐寶。憐寶接過道:“這錢現在倒是正用得著。如蓮製衣服和買零用東西,也差不多了。不過這錢算怎麼樣?”郭大娘笑道:“不算怎樣,你盡管用著,沒息沒利,你們幾時富裕了再說。就憑咱們如蓮這孩子,一掛牌管保頂門紅。”說到這裏,忽然眼珠一轉道:“咱們還是賣清倌,賣紅倌?”憐寶道:“我正為這個要和您商量。”便湊在郭大娘耳旁低語了幾句。郭大娘又轉轉眼珠,看著如蓮道:“我看還可以再賺個二水,就告訴他們是清倌吧。”這時如蓮正站在床邊收拾煙具,聽到這裏,忽然正色開口道:“郭大娘,您別笑話我臉大,到底是我的事,要由我作主。我本來已經不是閨女,幹什麼騙人,還算清倌?”憐寶聽了,看著郭大娘不語。郭大娘笑道:“孩子,這本來要問你,你不願意賣清倌,咱就賣紅倌。本來,你也不小了。”說著就向如蓮浪浪的一笑。如蓮臉上飛紅道:“郭大娘,不要想邪了。以後到了您那裏,可不許這們口羅唕,還要隨我挑檢客人,誰也不能管我。”郭大娘看著憐寶不言語,隻暗暗使了個眼色。憐寶道:“這事你放心,你的心娘知道。從我這兒說,凡事都隨你的便,旁人更管不著。”說著又向郭大娘道:“將來要有個姓陸的少爺去,你告訴夥計們要特別照應,要給我得罪了,可小心我跟你拚命!”說著又向如蓮笑道:“娘的話可從你心上來?”如蓮臉更紅了,便用手擰了郭大娘一下道:“您真是老不正經,成天拿我開心。”郭大娘手握著胸際噯喲道:“是我呀?留神搗掉了我的後代根苗。你娘說你,為什麼擰我?”如蓮笑著道:“你們都不是好人。”郭大娘嘔一聲,站起來道:“不是好人?我倒要教你見識見識這不是好人!”如蓮嚇得呀的一聲,躲到椅後,央告道:“大娘饒我,以後還指著您照應呢!先別欺負我,您不疼我,也看著我娘。”郭大娘笑道:“你這小嘴怎麼長的這樣滑溜!真叫我又疼又恨,連我都能忍耐,算服了你,將來還不知道要多少人的命!來,來,我不打你,教大娘聞聞嘴巴算完。”如蓮果然走了過來,服服貼貼偎在她懷裏,仰著臉兒向她。郭大娘使勁抱住,親之不已。如蓮又掙著跑開,向憐寶道:“大娘餓了,要吃我。”
郭大娘還要捉她,憐寶勸住道:“你們娘兒倆見麵就鬥,老不老小不小的算什麼!別鬧了,先談談咱們的正事。”
郭大娘撇嘴道:“你還有臉說我?上梁不正底梁歪,我看你這個當娘的也有限。談正事就談正事,有什麼屁快放。”
憐寶道:“進班的那天,咱們還是暗暗往裏溜,還是熱鬧熱鬧?”郭大娘笑道:“那要問你們有人捧場沒有了。”憐寶道:“你是知道的,我們向來不吃空擋,不交朋友,哪得有人捧場?”郭大娘道:“你方才不是說有個姓陸的少爺麼?他還不捧個三天五日?”憐寶聽了,轉臉看著如蓮不語。如蓮隻低著頭裝沒聽見。屋裏沉寂了半晌,還是郭大娘開口道:“沒有人捧場也不要緊,有大娘在,萬不能教孩子掉在地下。憑如蓮這樣個人兒,初次玩票,若不風光風光,連我都替她委屈死了。等我跟我的不錯兒的說說,教他們約些朋友,給湊三天熱鬧。”憐寶道:“那才是好。如蓮,還不謝謝大娘!”這時如蓮正背著身兒立著,便把兩隻手伸到背後攏起來,上下動了幾動,算是給郭大娘作了幾個揖。郭大娘笑道:“這孩子隻是跟我調皮,屁股後頭作揖,我不知情!”憐寶也笑道:“這不怨她,隻怨你是買切糕的人品,當初就沒把架子端好。”郭大娘道:“好,好,等如蓮到了我院裏,我端起架子來,你可別疼你閨女!”憐寶還沒答言,如蓮接著道:“大娘這幾年比我娘還疼我,就是教您端架子,您也不肯,這也不過說說罷了。”
郭大娘道:“好孩子,你不用拿話補著我。我還能教你受了屈?”說著站起來道:“你們收拾收拾吧,到初一我派車來接,咱們是一言為定。現在我走了。”憐寶還拉她再坐一會,郭大娘笑道:“你別留我,我們不錯兒的還等著我吃飯,我多坐一會,他就多餓一會,你明白了?”憐寶道:“那我就不留了,沒的耽誤你的美事。”郭大娘道:“你看我美,不會自己也找一個,也省得這樣摟一摟鬆鬆,蹬一蹬空空,看著別人眼熱!”憐寶向外推她道:“你快請吧,再留你還不定放出什麼屁來!”
郭大娘笑的格格的,拉著如蓮道:“孩子,你送送我。”憐寶也要跟著送,郭大娘向她使了個眼色,便拉著如蓮走下樓。到了門口,忽向如蓮悄悄說道:“你要看那位陸少爺合式,我給你們做個媒,吃頓麵,咱們全免了,好不好?”如蓮兩隻手把她推出門外道:“快走吧,小奶奶,你打算世界上的人全像您一樣,拿著姘人當飯吃呢!”說著急嚨一聲,就將郭大娘關在門外。郭大娘在門外罵道:“好你個小×養的,把你大娘生擠出來!”如蓮也不理她,就一溜煙跑上樓,賴在憐寶身上喘著笑。這時憐寶正一五一十的數著郭大娘方才送來的鈔票,向如蓮道:“郭大娘這人真爽快,娘先不愁沒錢買煙了。”如蓮笑著不語,憐寶才覺著自己說的話不大像,忙改口道:“明天咱們就出去買衣料,可著孩子你的意兒挑。向後一天比一天熱,皮的先用不著,單夾棉先都製兩套,零東西也買一點,可著這一二百塊花。”如蓮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說,現在先別憂慮到這麼遠。我跟您說句正經話,以後姓陸的事,你們別拿我引開心,再這樣我就要惱了!”憐寶道:“你放心,現在誰敢惹你?也不過偶爾說句笑話,日後誰還提起!過日見了郭大娘,我也要囑咐她,別再跟你玩笑。可是你也該把姓陸的事告訴告訴我,別再悶人。”如蓮把頭從憐寶的腿上滾到床邊道:“您又問這個,我又困了。”憐寶忙扶起她來道:“我也別問,你也別像。為什麼很喜歡的事,倒找了沒趣?”如蓮笑道:“這樣還像個娘!”憐寶一笑,便又談了些別的事,到深夜才睡了。到次日,娘兒倆又出去置辦了許多應用東西,交給裁縫去做,不到三日,業已預備齊全。
光陰迅速,轉瞬間已到了二月初一。這日如蓮清晨起來,教憐寶給絞淨了臉,又同出去到清華園洗了個澡,回來時已過正午。吃過午飯,娘兒倆正在屋中閑談,忽聽得巷內有馬車鈴響,如蓮跳起來道:“郭大娘來了。”憐寶還不信,少頃就聽門外郭大娘的聲音喊著叩門。如蓮道:“如何?”就拉著憐寶接了出去,隻見郭大娘穿著一身簇新的衣服,戴著一頭紅白相間的圍頭花,襟上還掛著個鮮花排成的喜字。如蓮一見就喊道:“大娘好漂亮,您有什麼喜事呀?”郭大娘伸手雙挽著她娘兒倆,進了院子,道:“有喜事,今天我們院裏進新人!”如蓮道:“進誰?”郭大娘道:“進你!”如蓮方才曉得自己一時蒙住,不由得笑起來。郭大娘道:“你們收拾完了就上車吧,我不上樓了。”
憐寶道:“你幹什麼作張作威的,又弄輛馬車來?”郭大娘道:“孩子,坐不上花轎,還不坐輛馬車?”她這話原是無心所說,如蓮聽了,心裏倒不勝淒然,暗想我將來到驚寰家去的時節,不管時髦不時髦,無論如何也要坐回花轎,也不枉我女孩兒家生這一世。又一轉想驚寰已有正妻,我一個作小的,哪有坐花轎的指望?趁早別妄想了!想到這裏,憑空添了許多不快,便不高興說話。
這時憐寶已把郭大娘拉上了樓,如蓮也跟上去。郭大娘坐下道:“如蓮,快把人樣子做好了,咱們快走,我還有許多事呢!”如蓮便自去刻意梳妝,這裏郭大娘向憐寶道:“先叫你歡喜歡喜,我已憑著麵子替如蓮布了三幫子花錢的硬客,從今天起,一幫子頂一天的牌飯局,這也足夠好看的了。我們院裏七個唱手,也都有牌,今天準要亂出個所以然。”這時如蓮正舉著抹滿胰子的毛巾擦臉,閉著眼睛問道:“您給我布的三幫客都是哪幾塊料?”郭大娘道:“告訴你你也不認識,反正都是花錢的好客。”如蓮道:“不認識我也要問問。”郭大娘道:“一幫是大興軍衣莊的穆八爺,一幫是羅九爺,一幫是魯十四爺。”如蓮聽到這裏,突然把手巾從臉上揭下道:“這姓羅的可是個四十多歲的黑胖子?”郭大娘道:“不錯,他是我們不錯的盟兄弟。你怎麼認識?”如蓮一手把毛巾扔在臉盆裏,濺得水花四落,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怎麼認識您先別管,勞您駕,先把這姓羅的給我打了退堂鼓。”郭大娘聽了,倒看著憐寶道:“這是為什麼?”憐寶卻問如蓮道:“這羅九可是上次鬆風樓鬧笑話的那個人?”如蓮點點頭道:“不是他是狗雞蛋?我大高興的,千萬別叫他來給添堵心!”
憐寶就把羅九那日在鬆風樓鬧的笑話向郭大娘述說了一遍,又道:“他的女人那樣凶,他若招呼了如蓮,將來還不定出什麼岔子。我看郭大娘還是給回了的好!”郭大娘聽著憐寶的話,早已笑得前仰後合,半天才忍住笑道:“這你們就可以放心。羅九跟那個簪花虎馬四姑,就在鬧事的那一天散了夥。那放窯賬的鐵胳膊華老二,把他們架到我那院裏,約我跟著了事。費了半缸唾沫,也沒了好。馬四姑拚死也不再跟他,終歸由華老二作主,把他們開的三等窯子八寶堂歸馬四姑獨自營業,給了羅九一千多塊錢,又分給他兩個孩子,作為永斷葛藤,第二天早晨還是在我那院裏吃的散夥麵。以後馬四姑哪還管得著他的事?”說到這裏,如蓮搶著道:“他就是沒人管,我也沒工夫伺候他。”郭大娘咂著嘴道:“嘖嘖,孩子,你的意思我明白,羅九那份鬼臉,別說孩子你不愛看,就是我也是得不瞧絕不瞧。不過你要明白,吃咱們這碗飯,恨誰要是一腳踢出去,倒是疼苦他,樂得教他倒個大黴。羅九這小子前幾天把分得的兩個孩子也轉手賣給我,又落了千把塊錢。如今他正有錢沒處花,有黴沒法倒,他又早就迷糊你,樂得不教他都給咱們進了貢,吃他個海淨河幹,遲不了半年,準教他上三不管去當伸手大將軍。俗語說:‘烏龜也要嫖,殼兒水上漂。’孩子,你怎這樣想不開?”如蓮想了想,忽然噗哧一笑道:“大娘,您真是積世的害人精!您身上暗含著不知道害過多少命案,我依便依您,可是不許這個羅九沾我一下。他要犯毛病,我就惟您是問。”郭大娘道:“看你這挑挑揀揀,又吃魚又怕腥,真活脫和你娘當初一樣。”說著就向憐寶一笑。憐寶道:“幹什麼你又扯上我!”郭大娘又向如蓮道:“孩子,你放心大膽的去和他耍,到了緊要關節的時節,大娘再教給你閃轉騰挪的本領,管叫他蜜糖抹在鼻尖上,聞香不到口。”憐寶笑道:“如蓮快拜師傅,你還不知道郭大娘是天津數一數二的水賊,跟她學不了好,壞總可以學的壞到頂,再壞回來。”
郭大娘也笑道:“咱們是缺唇兒說話,誰也別說誰。我是水賊,你也不是旱岸上的強盜!隻瞧你姓馮的門風,你女兒還沒進窯子的門,就先自己預備好了熱客。”這時如蓮正麵對鏡子,舉著小胭脂棒兒向唇上塗抹,聽了郭大娘的話,那瓜子臉兒立刻變得長了,撅著嘴向憐寶道:“娘,娘看郭大娘,再這樣別怨我不顧麵子。”憐寶向郭大娘使了個眼色道:“好人,你別再拿我們孩子開心。”郭大娘乖覺,便立刻改了口風道:“孩子,這怕什麼?你問問你娘,再問問我,當初誰不是騙大黑臉的錢去填小白臉的瞎坑?俗語說,‘坑張三不貼李四,算不得窯姐的兒子。’這本是淌行的事,你又上的什麼臉?”如蓮道:“怎麼著也不許說,我們和你們不一樣!”郭大娘道:“不說,不說,再說教我三天不開張!現在你別磨工夫,小娘娘該起駕了。”
如蓮一笑,便換好了衣服,憐寶替她提著個小包袱,三個人出了屋,把門倒鎖了,下樓上了馬車。車夫一揚鞭,不大的工夫已進了餘德裏,隻走了一條大街,車便停住。如蓮見左邊和前邊都是曲曲折折的窄胡同,走不進馬車,倒都轉折得有趣,暗想聽他們唱昆曲有什麼“人宿平康曲巷,驚好夢門外花郎”,真是古人說得不錯,荒唐鬼們不必見了娘們發昏,隻進了胡同,轉也把他們轉迷了心咧!這時郭大娘已下了車,向她們道:“下來吧,胡同裏車進不去。”憐寶就拉著如蓮也下了車,三人魚貫進了胡同,拐了個彎,隻見這胡同裏兩麵對排著十幾座同樣的樓房,門口牆上都貼滿紅紙黑字寫的人名。有幾個短衣的人,湊在牆隅拿著銅子兒撞鐘,三五個粉麵鮮衣的小女孩子在旁邊看熱鬧,口裏都雞爭鵝鬥的嘻笑。其中一個女孩忽然回頭瞧見郭大娘,立刻嚇得粉麵失色,那樣子似乎想跑又不敢跑,顫著聲音叫了聲“娘”。郭大娘好像沒聽見,也不答言,走到近前,突然甩手就是一個嘴巴,打得那女孩一溜歪斜。郭大娘這才開口罵道:“喜子,你這小鬼,我一欠屁股,你就像你娘的身子一樣,滋溜就出來了。還不滾回去!”那女孩一手捂著臉,一手抹著眼淚,就躡著腳溜進路東的一家門裏去。那一群撞鐘的也都停了手,全向郭大娘招呼道:“郭掌班您才回來!”郭大娘見這些人都是鄰家的夥計,沒有本班的人,便也淡淡答了兩句,就領著憐寶母女走進方才那女孩跑進的門。如蓮因這裏向沒來過,留神看時,那門前左右掛著兩塊大銅牌子,刻著“鶯春院”的紅字,左首牌子旁邊貼著張三四尺長新油的紅紙,豎寫著三個鬥大的黑字是“馮如蓮”,底下又橫著“今日進班”四個小字。如蓮暗想,人說下窯子就算掛牌,大約這紅紙就算是牌了。想著已隨她進了門,隻見堂屋裏坐著幾個老媽夥計,見她們進來,全都站起,一個老媽忙把憐寶手裏的包袱接過。郭大娘悄悄問道:“院裏有沒有客?”那八仙桌旁邊坐著的一管賬先生模樣的人答道:“樓下滿堂,樓上兩幫。”郭大娘便回頭向憐寶道:“咱們上樓去先看看屋子好不好?”憐寶點頭。
三人便拐進後屋,順著樓梯上了樓。樓上堂屋裏也坐著幾個下役的男女,郭大娘指著一間掛雪白新門簾的屋子向如蓮道:“你看,大娘疼你不?連門簾都是給你新製的。”說著又轉頭向一個老媽道:“屋裏有人沒有?”老媽道:“沒人。”就走向前將門簾打起。如蓮到底是小孩脾氣,急於要看自己的新房,便第一個走進去,隻見這屋裏新裱糊得和雪洞相似,是三間一通連的屋子,寬闊非常;對麵放著兩張床,東邊是掛白胡縐帳子的鐵床,兩邊是一張三麵帶圓鏡子的新式大銅床,沒掛帳子,床前卻斜放著一副玻璃絲的小風擋;迎麵大桌上嵌著個大玻璃磚的壁鏡,擦抹得淨無纖塵,上麵排著七個電燈,四個臥在鏡上,那三個探出有半尺多長;幾張大小桌子上,都擺滿了鐘瓶魚缸等類的陳設;那銅床旁立著個大玻璃櫃,櫃的左上方小空窯裏,放著許多嶄新的化妝品,其餘一切器具,也無不講究。郭大娘進房來,一屁股就坐在床上道:“如蓮,我的兒,這間屋子你可合意?”如蓮笑著點了點頭。憐寶道:“你幹什麼給她這們講究的屋子?倘若事由兒不好,別說對不住你,連屋子也對不住了。”郭大娘道:“這屋子隻配如蓮住,好比好花才配的上好花盆。這一堂家具,還是七年前我跟大王四從良洗澡拐出來的哩!”憐寶道:“呀,還忘了告訴你,大王四死了。”郭大娘笑道:“我早知道。像他那號東西,活著也是糟踐糧食。本來是散財童子下界,財散完了,還不早早的歸位?”憐寶道:“當初大王四待你也不錯,怎就這樣的恨他?”郭大娘撇著嘴道:“你又說這一套了,通共我才有一顆好心,還是待自己,哪能再勻出好心來待他們。咱們還不都是兩白主義?一樣是雪白的小白臉,一樣是白花花的大洋錢,兩樣俱全,或者能買出我的一點好心。像大王四那塊料,我想起來不罵他就算有良心了。”如蓮在旁邊聽著,心裏好生不然,但又不便插言,便向憐寶道:“娘,你們也不告訴告訴我,這裏麵有什麼規矩,回頭來了人怎麼辦?”郭大娘接著道:“等一會慢慢告訴你,這時先給引見引見姐妹。”說著便派老媽將合院的姑娘與櫃上孩子全都請了來。不大的工夫,就粉白黛綠的進來了十幾個。如蓮母女連忙都打了招呼。郭大娘坐在床上把手亂指道:“這是彩鳳姐,這是小雲,這是小老四,大老七。”這樣挨個的都引見了。憐寶細看這些人,都不怎麼出色,如蓮立在她們中間,更顯得皎皎如月映眾星,把眾人都比下去,不覺心中暗喜。這時郭大娘道:“馮大姐,你也不是外行,我們走,你清清靜靜的把掏心窩的能耐教給你閨女點,也趁這時候你歇歇,沉會兒就沒有歇空兒了。”說著就和這些姑娘們一擁走出。這裏憐寶母女果然深談了一會,天夕郭大娘又叫廚房送來點心吃了。到了上燈時候,班子裏燈火點得裏外通明,就和過年一樣,門外小龜也都支好,接著便有客人來到,整整熱鬧了一夜。到了第二日,仍然照樣如此,是羅九一般人捧場,卻鬧出個很大的笑話。笑話如何,留待下文慢表。
當下隻說如蓮在鶯春院裏混了三四日,有時笑得肚子疼,有時氣得天昏地黑,才知道這種生意,說好做,也就洋錢容容易易的進了腰包,說難做,也覺得這各種各樣脾氣的花錢大老爺,簡直沒法伺候,因此倒領略了不少的世故人情。憐寶每日就替女兒當了老媽,打起精神,像個滿堂飛,替如蓮遮避了多少風雨。到落燈後,從櫃上劈下賬來,鈔票裝滿了腰。客人散了,就和如蓮在一床上睡。到底洋錢賺到手裏,睡覺都是兩樣,時常在夢中手舞足蹈,把如蓮鬧得醒來。
光陰迅速,轉瞬已到了二月初五。這日她母女起床,已是下午兩點多鐘,吃過了班子裏四個碟子的例飯,如蓮就頭不梳臉不洗的坐在床上出神。憐寶見了,不由得問道:“你還困麼?昨夜又看了個天亮,要不再睡一會?”如蓮搖搖頭,憐寶又道:“不困你怎又愣了神兒?”如蓮看了娘,遲了半晌又道:“我怕……”憐寶道:“怕什麼?”如蓮道:“這幾天,哪一日都上二三十位客,我倒身不動膀不搖的,您裏裏外外的跑,斟茶點煙的忙,我怕把您累病了。”憐寶道:“這倒沒有什麼,煙抽足了,還頂得住。”
如蓮眼珠一轉道:“要不您回家去歇一天,明天再來,好在今兒也沒有牌飯局,從櫃上借個媽媽使喚,也將就過去了。”憐寶聽了笑道:“說得我也太嬌貴了,這一點事也會累著,還用回家去休養我老人家的貴體?我不去。”說到這裏,忽然仰頭看了看房頂子,又低頭看看地下,才向著如蓮笑了笑道:“嘔,嘔,我也得回家去看看,明天再來,別辜負了孩子你的心意。其實我在這裏也礙不了事!”如蓮原是心裏有病,聽了憐寶最末的兩句話,不由得臉上緋紅,才要說話,連忙又閉上嘴。憐寶見他這樣光景,又接著道:“教我看看要什麼緊?想不到我倒混成礙眼的了!”
如蓮聽了,立刻臉兒一沉,站起拉著憐寶向外就走,口裏道:“您別無故嚼說人,好心請您回家去歇歇,倒惹出您這一段亂說。好,我也跟您家去。告訴郭大娘,咱不幹了。”憐寶見如蓮真急了,知道再逆著她就要大事不好,便嘻皮笑臉的將如蓮又按坐在床上道:“瞧你這孩子,鬧著玩還真上臉。就是你不說,我也打算回家去歇一天,我這收拾收拾就走。你疼娘,難道娘還不懂?”說著便拿起木梳攏了攏頭,擦了擦臉,把櫃門鎖了,鑰匙交給了如蓮,道:“我去托郭大娘照應著,我就走了。”如蓮斜靠著床欄,並不言語,看著憐寶走出去,便立起來,輕輕走到外麵窗側,隔著窗紗向大門口看。哪知等了有半點多鐘工夫,方見憐寶出門坐車而去。如蓮才退回身來,在鏡台旁著意梳洗,還未畢事,就已上了兩三幫客人。如蓮都沒往本屋裏讓,隻給他們打個照麵。憐寶不在,簷上老媽招待自然差許多事,就都冷淡走了。到天夕後,客人來的更陸續不斷,如蓮隻是裏外轉磨,心裏暗暗焦急,一會兒去到門口張望,一會兒又到鏡前去撲幾下粉。許多客人都沾不著她的邊,有人問她因何這樣神誌不定,她便說我娘家去了多半天還不回來,自己不放心。客人們還真信她是初入娼門,離不開娘,是天性厚處。哪知到了上燈時候,遊客滿堂,如蓮所想望的人,還不見個蹤影,隻急得她更坐立不定,向來她是不肯教客拈一下的,此際卻有時拉著客人的手兒出神。到清醒時,卻又撅了嘴紅著臉躲開。一直的過了十一點,人家大半散去,隻剩了一幫,如蓮就把他們拋在空屋裏,自己卻坐在本屋裏納悶。又洗了一回臉,上了一回妝,在床上地下的打轉,忽然坐定,自己恨道:“看光景今天他是不來了。隻怨我糊塗,隻告訴他過了初五再來。過了初五就是初六,還許挨到個初八,十八,二十八,我隻傻老婆等呆漢子吧!”想到這裏,把盼望的心冷了一半,一咕碌躺在床上,瞧著屋頂發呆,聽著旁邊屋裏同院姐妹和客人調笑之聲,更恨不得把耳朵堵上。沉了一會工夫,忽聽得堂屋裏夥計喊“大姑娘”,如蓮心裏候的一鬆,接著又一陣跳,暗自瞧料道:“冤家,教我好等,你可來了!”便霍然跳起,原想繃著臉兒出去,但心裏隻是要笑,便綻著櫻桃小口,滿麵春風的跑出屋門,冒冒失失的問夥計道:“哪屋裏?”那夥計向那空屋子一指,如蓮便跑進去。一進門,見還是那一幫走剩下的客人,自己又氣又笑,暗想我真是想糊塗了,竟忘記這屋裏還有著一批私貨。又見這幫客人都穿好了馬褂要走,便上前應酬了兩句,把他們打發走了,仍舊回到自己本屋,一堵氣把房裏電燈都撚滅了,隻留下床裏的一盞,也不脫鞋,上床拉過被子就睡。哪裏睡得著?轉側之間,又聽得鐘打十二點,心裏更絕了指望,便坐起想脫了衣服要睡。才解開三兩個紐扣,忽然進來了老媽,把電燈重複撚著。如蓮問道:“幹什麼?”老媽道:“讓客。”如蓮道:“誰的?”老媽道:“生客。”如蓮道:“生客放在空房子不讓,怎單看上我這屋?這不是欺負人!”那老媽碰了釘子,隻可重把燈撚滅,走了出去。如蓮突然心裏一動,想把老媽喚回問問,但已來不及,便掩上大襟,跳下床,拖著鞋走到屋門口,隔著簾縫向外一看,不由得自己輕輕“呀”了一聲,隻見驚寰正玉樹臨風般的立在堂屋,穿著一身極華麗的衣服,戴著頂深灰色的美國帽,低著頭不做聲。如蓮本想出去把他拉進屋裏,但是心裏跳得厲害,連腳下都軟了,隻一手扶著門簾,身兒倚著門框,竟似乎呆在那裏。忽然想到應該喚他一聲,才要開口,老媽已把空屋子的門簾打起,讓驚寰進去。如蓮心裏一急,立刻走了出去,趕上前一把拉住驚寰的手,一麵卻向老媽發作道:“這樣的臟屋子,怎好讓人?你也不看看!”那老媽翻著白眼,嘴裏咕嘟了幾句,如蓮也顧不得聽,就一直把驚寰拉到自己屋裏,用勁將他推坐在椅子上,又把他帽子摘下扔在桌上,也不說話,就叉著腰站在他身旁,撅著小嘴生氣。驚寰手撫著胸口,瞧著她,也半天說不出話來。這樣寂靜了一會,如蓮含著嗔,目列了驚寰一眼,便走過去把電門撚開,倏時屋裏變成雪洞似的白。鏡頭上的幾個電燈,照到鏡裏,更顯得裏外通明,映著桌前的兩個嬌羞人麵,真是異樣風光。還是驚寰先穩住了心,慢慢的道:“你為什麼不痛快?你教我過了初五來,我並沒來早,這過了子時,還不就是初六!”如蓮還是瞧著他不言語,半晌忽然噗哧的一聲笑出來道:“我把你個糊塗蟲,我還怨你來早了?你不知道從掌燈到現在,我受了多大的罪!”說著又湊到他跟前,拉住手道:“你這工夫來,外邊冷不冷?”驚寰搖搖頭,也把如蓮的手拉住,兩人都無語的對看著。這時門簾一啟,一個夥計提著茶壺進來,如蓮忙撤了手向他道:“回頭再有客來,就說我回家了,別亂往屋裏讓!”那夥計答應了一聲,又看了驚寰一眼,才低著頭出去。如蓮便坐在旁邊,等夥計又打完了手巾,老媽點過了煙卷以後,屋裏再沒人進來,才站起身對著鏡子,把鬢發攏了攏,又轉臉向驚寰嫣然一笑,輕輕移步到床邊坐下,向驚寰招手。驚寰忙走過來,如蓮道:“給斟杯茶來!”驚寰忙端過茶杯,要遞到她手裏,如蓮嬌嗔道:“這樣熱怎麼接,拿托盤來放在床上!”
驚寰含著笑遵命辦了,才要坐在她身邊,如蓮又道:“拿煙卷來我抽!”驚寰忙又站起拿過煙卷,如蓮把煙銜在嘴裏道:“點上!”驚寰又尋著了火柴,替她燃著。如蓮大馬金刀的坐著,繃著臉,瞧著驚寰半晌不說話。驚寰也呆呆的看著她那玉雪般的臉兒,被燈光照著,那一種晶瑩潤膩,直仿佛燈光都要映入膚裏。雖然是繃著臉兒,那蛾眉淺蹙像蘊著清愁,櫻桃口閉得緊緊的,頰上倆酒窩兒卻暈著春痕,又似忍著笑,真是儀態萬方,有說不出來的情致,不禁也看得呆了。如蓮瞧著驚寰,忽然無故的笑出來,一把將他拉坐在身邊,道:“姓陸的,你可想得到?”驚寰道:“想得到什麼?”如蓮扶著他的肩膀道:“想得到咱們有今天!”驚寰聽了,看著如蓮,歎了一聲,眼圈一紅,那淚便隻在眶裏滾。如蓮見他這樣,不禁想起這二三年來風晨月夕相思的苦,一麵感激他對自己的真情,連帶又傷懷到自己的身世,心裏一陣難過,不覺盈盈的滾下淚來,竟一頭滾到驚寰懷裏,拉起他衣服的底襟來擦眼。驚寰心裏更是淒然,想到當初看作美人如花隔雲端的如蓮,如今竟能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不覺一陣躊躇滿誌。
又想到可真不容易有了今天,就像念書的人十載寒窗,忽然熬得中了秀才,初聞捷報,簡直不知滋味是甜是苦,便也伏在如蓮肩上,無意又聞得她臉上的脂粉氣和頭上的發香,隻覺心裏一陣甜蜜蜜的沉醉,惹得遍體酥麻,想動也動不得。兩人這樣偎倚了好一會,直仿佛兩個親人相逢在天盡頭處,覺得世界隻剩下他兩個,此外都茫茫無所有,兩顆心無形中似乎都糾結到一處,說安定也十分安定,說顫動也顫動到不可言說咧。
他倆默然享受這別樣的滋味,許久許久,忽聞從隔巷吹送來一陣弦管聲音,慢慢的把二人引得清醒,都抬起頭來看時,覺得燈光乍然變成白蘇蘇的亮,房子也似乎寬闊了許多,又對看了一下,都仿佛做了一個好夢。驚寰看桌上的鐘,正指著兩點,暗暗詫異自己從十二點半進來,怎的不知不覺的竟過了一點半鐘?如蓮慢慢扶著驚寰的腿兒坐起,向對麵玻璃櫃的鏡裏照照,隻見自己的雪白的臉兒,無端的頰上添了一層紅暈。回頭看看驚寰,也正和自己一樣,便重把頭兒靠到驚寰肩上,閉著眼道:“你熬得了夜不?”驚寰道:“我倒是不愛困,何況守著你!”如蓮道:“那麼你今天就陪我到天亮再走。”驚寰搖頭道:“我頭一次來,哪好意思久坐?”如蓮睜開了眼,打了他手一下道:“你別管,我這天下是打出來的了,旁人你不用介意。難道你跟我還有什麼不好意思?”驚寰才要說話,如蓮站起身,舉起纖手含笑帶嗔的指著他道:“你敢說走,你走個試試!”驚寰向她笑了笑,站起身來,裝做伸手去拿帽子。如蓮把小嘴一撅,立刻滾到床上,躺著麵向裏,拿過個枕頭來把臉兒蓋上,連動也不動。驚寰見了,忙趕上前想把她拉起來。哪知才拉轉過一些,略一鬆手,便又轉了過去,隻可央告道:“好妹妹,你坐起來,咱慢慢商量。”如蓮還不答言,驚寰便冷不防把她臉上的枕頭搶過來,如蓮又把袖子遮上。驚寰沒奈何,坐在床邊,看著她沒著手處,半晌才想起個法子,自己口裏搗鬼道:“人們都說好生氣的人,全不怕胳肢。如蓮這樣好生氣,定不怕癢。我倒不信。不信試試看!”說著便比劃著向床裏湊,又故意把床搖得響。隻聽如蓮“呀”了一聲,倏的一翻身坐起來,格格的笑得發喘,縮著粉頸,把手憑空支持著道:“你敢動我一下,看我吃了你!”驚寰笑道:“動你作什麼,把你鬧起來就夠了。”如蓮把辮子甩到胸前,用手綹著道:“說正經,你可還走?”驚寰笑著搖搖頭。如蓮氣得又要倒下去,驚寰忙將她扶住道:“小姐你別鬧,依你依你!”如蓮才嫣然一笑,立刻又寒起臉來道:“你依我了?”驚寰道:“是。”如蓮又道:“你不走了?”驚寰又點點頭。如蓮看了他一眼,便走下床,從桌上把驚寰的帽子拿起,使勁蓋在他頭上道:“你倒願意不走,別自己覺著不錯了。你倒願意,可惜沒問問我,請吧,你快走,恕不遠送!”說著便又走到門邊,裝做要送他出門的樣子。驚寰坐著不動道:“你也太調皮。到了今天,還隻顧跟我搗亂,說些正經好不好?”如蓮仍舊寒著臉道:“搗亂,我也沒上你家裏去搗。正經,跟你有什麼可說。大小姐我要安歇了。你是一個字,請。”驚寰明知她是故意調笑,便也站起道:“走就走,我又不是熱羊,何必死圬!”說著向前慢慢踱將去,才走到她跟前,如蓮便劈麵一推,將他推回了好幾步,咬著嘴唇笑道:“你哪裏跑?這就算到了你姥姥家了!隻要敢出這個門口,就留神你的腿!”說著便挽了驚寰的手,仍舊回到床前,把他的帽子重複摘了,道:“還不脫了你的皮,賃來的也不至於這樣。”驚寰便笑著將馬褂脫了。如蓮也向他一笑,便從床頭上拿下一件桃紅色綢子的緊身小棉襖,走進玻璃櫃後麵,沉一會又走了出來,已把長袍換了。紅衣襯著粉麵,更顯得楚楚憐人,亭亭的站在驚寰麵前,隻把秋波注著他,半晌不語。忽然把手一拍道:“哦,我還忘了!你餓不餓?我還替你預備下了光祿寺。”說著便將玻璃櫃的門打開,隻見最上方的三層小屜,第一層放著許多鮮貨,第二層藏滿了糖果,最下麵卻放著麵包熏雞火腿等類的食物。如蓮笑著學山東口音道:“知道你來,全預備好了,你是吃什麼有什麼!”驚寰便隨手拿過些鮮果吃著,如蓮就搬過兩張椅子來,放在櫃邊,兩人坐下,撿好兒的吃。驚寰吃了些許,便住了口。如蓮問道:“你怎麼吃不下?”驚寰一笑,把她手裏的半個蘋果搶過,扔在地下道:“你就有這個閑心,我憋了一肚子的話要和你說,哪還顧得吃?”如蓮聽了,立刻用小手帕抹抹嘴,必恭必敬的將身子坐正道:“有話請講,我這裏洗耳恭聽。”驚寰原自己覺著有許多話要說,如今見如蓮這樣的問,倒弄得像有些羞口難開,就覺肚裏存著話太多了,哪一句都要搶先出來,不想都擠在喉嚨邊,一句也吐不出,倒呆呆的隻看著如蓮發怔。如蓮拍著他的大腿道:“你可說呀!”驚寰看著她,倒默然無言起來。如蓮也不催問,卻自己歎了一聲,眼圈兒一紅道:“傻子,哪隻你憋了一肚子話,我更打早就想著有許多心思話要跟你說,見了你倒說不出來。咱先到床上去歇一會吧!”說著就拉了他的手,走到床邊,使勁將他推躺下道:“這裏不是學堂,你再規矩些也沒用。難道你在家裏也這樣?”驚寰一笑,便伸手也要拉她躺下,如蓮卻靠著那一邊床欄,遠遠的坐下,道:“才給你些好氣,別又蹬著鼻子上臉,老實些!”說著又低下頭不語。半晌,忽然粉麵一紅,看看驚寰,又把頭低了。驚寰道:“你這是怎的?”連問了兩三聲,如蓮還不答言。驚寰便把身體向前挪,想去拉她。如蓮忙伸腿把一隻瘦薄可愛的天足腳兒放在床心,將去路擋住道:“你好生躺著,聽我問你,你……”驚寰問道:“我怎麼樣?”如蓮又紅著臉看了他一眼,才悄然道:“你跟著我的影兒這幾年,到底為的是什麼?”驚寰皺著眉道:“這你還用問?到現在難道還不明白我的心?”如蓮道:“這樣說,你是愛我?”驚寰歎道:“這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愛你是不必提了,還有時想著像你這樣的人,老天怎竟教你落到幹這種生涯,便替你可惜。”
說到這裏,如蓮搶著道:“你這人說話不講理,怎麼我們這行就不是人幹的?”驚寰道:“你別著急,聽我說。幹原是人幹的,不過我向來看你像仙女一樣,你幹這個,便可惜了!”如蓮聽著,撇了撇嘴,驚寰又接著說:“再說你這樣嬌弱的人,一天要唱上好幾段,蕩風冒雪的奔波,更是替你可憐!”如蓮聽到這裏,便舉起袖口去擦眼。驚寰道:“這怎又勾起你的傷心?哭的哪一門子?”如蓮作聲笑道:“誰哭來?你真活見鬼!”但是袖口卻依然不放下來。驚寰悄悄的湊過去,冷不防把她的袖子拉開,隻見她臉上卻沒淚痕,隻是睫毛還濕著。如蓮苦著臉笑道:“你又掙什麼?沒來由動手動腳的鬧。”驚寰便一歪身,又躺在床上,轉回頭去把背向著她,再不言語。如蓮便也湊過來扳著他的肩膀道:“喂,你這是受的什麼病?”驚寰委屈著聲音道:“人家盼了這些日子,好容易今天高高興興的來,你又不高興了!”如蓮笑著拍了他一下道:“傻子,我盼星星等月亮的把你盼了來,還會不高興?不過方才我聽了你的話,想到我這樣下賤的窮家丫頭,竟有你這樣的個人牽念著,教我又是傷心,又是感激,不知不覺的便難過起來。你又說我不高興了,真是屈枉人心的東西。”驚寰嘻嘻的笑著坐起來,道:“你說我傻,我看你比我還傻。要不屈枉你,你還不哭到醜末寅初?”
如蓮向前一坐,挨到驚寰身邊,把身體一歪,就偎到他懷裏,頭頂著他的下頦道:“我沒有你那樣詭計多端,就懂得騙人。現在我告訴你兩句正經話,你愛我我是知道的了,我想往後有兩條路,隨著你揀。”驚寰道:“你又鬧什麼故事?說,說。”如蓮向上翻翻眼,瞪了他一下道:“瞧你這人,鬧什麼故事?這是說正經。你想我幾年也總算沒白想,今天我就算被你想到手了。你要是隻想著和我親近親近的話呢,咱就……”說到這裏,便停住了。驚寰催問道:“咱怎麼著?快說!”如蓮紅著臉一拍大腿,很快的說道:“咱就今天就是今天,別叫你白來一趟,叫媽媽鋪床,咱就睡覺。明天你一走,也不必再來了,總算你沒白想著我,到底摸到了手!”驚寰聽了,臉上沉得像陰天一樣,一語不發,推開了如蓮,從桌上綽過帽子,也顧不得戴,站起來向外便走。如蓮連忙趕下床來,一低頭拉住他衣服的後底襟,笑著唱蹦蹦詞兒道:“小姐上前揪住尾巴。”驚寰被她扯得走不動,隻可立定回頭,氣的麵色倏白道:“你放我走,才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早先真怨我瞎了眼!”如蓮緊走了兩步,繞到他的麵前,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如泣如訴的道:“怨我,怨我。你先回來,再有氣就打小妹妹一頓!”說著把粉麵揚著,湊到他的胸前,眼光裏透著無限幽怨,仿佛要等著他打。驚寰看了,又生了憐惜,便把她摟到懷裏,用下頰吻著她的鬢發道:“你想想,說的都是什麼話?不氣死人!直盼了好幾年,現在竟落了你這們一套好話,教我多們難受!”如蓮緊緊的偎著他,嬌聲帶怨的訴道:“你怎這樣不識玩?我隻想試試你,倒惹惱了!你想我可是能說這種話的人?好哥哥,別生氣,怨我錯了,給你磕頭!”說著伸出小拳頭,用大拇指向驚寰動了兩下。驚寰忍不住便笑了,如蓮卻倒寒起臉來道:“瞧你,倒真是六月的天氣,行陰就晴,這種脾氣,我真伺候不了,你還是走吧!巴結不是買賣,留你在這兒慪氣,還不如大小姐我自己養神!”說著一扭身子跑到床上,自己坐著鼓著粉腮裝生氣。驚寰看著她,也故意把腳步向前挪,裝作真個要走。隻見如蓮身體一動,才站起來,便又坐下,驚寰笑道:“我逗你呢,不是真走。瞧你嚇得這樣!”如蓮小嘴一撇道:“別自己覺著不錯,方才身底下有什麼東西硌了一下,誰還起來拉你?你又不是我的奶媽,還用你背著抱著?”驚寰走回來,坐在她身邊道:“夠了,好容易見了麵,隻管搗什麼亂?看看天都快三點了。”如蓮拉著他一起躺下道:“不搗亂,咱們還接著方才的話說。”驚寰掩著耳朵道:“沒好話,我不聽。”如蓮一骨碌翻過身去道:“人家要跟你說好話,你又來勁!”驚寰忙拉她回過身來道:“瞧你這不打一處來的氣,還不如零刀子剮我的肉!好人好人,你開些恩吧!”如蓮噗哧一笑道:“剮你,我還沒這大工夫。現在你好生聽不?”驚寰忙沉住氣,繃著臉,屏息側耳,表示出願聞雅教的態度。如蓮看看他,忽然一陣憨笑。驚寰道:“大小姐,怎又這樣喜歡?你可說呀!”如蓮用手指戳了他額角一下道:“瞧你這種神氣,裝哪一門子規矩人,隻老老實實的聽罷了。如今我告訴你,方才我那是誠心慪你。論說咱倆這種意思,原不該這樣。可是不這樣,又怎麼試出你的心來呢?你的心我都明白了,不是拿妹妹當玩藝,是拿妹妹當妹妹。那我就該把心思告訴你咧。不過告訴你,你又該不樂意。”
驚寰道:“你隻是心臟,怎就知道我不樂意?”如蓮道:“好,你不樂意,你樂意?”驚寰道:“那你又怎麼知道我樂意?”如蓮笑道:“說你不樂意也不好,說你樂意也不好,這可教我怎麼辦?”驚寰正色央告道:“好妹妹,你好好說,別隻跟我磕牙。”
如蓮聽了,仰麵瞧著帳頂,半晌才道:“我跟你說,你可不許想歪了!”驚寰道:“你哪來的這些狡情?快說,快說!”如蓮側過臉來向著驚寰,又朝前湊了湊,道:“果然你要拿我當你的人,我可就混端架子了。論起我當初是唱的,如今又混成窯姐,遇著你這樣的漂亮少年,待我這種情義,還顧得了什麼身分?不過你既當我是個人,你就該往人上走。你若真看得起我的話呢,這裏來隻管來,可萬別想跟我怎樣。等我真個的姓了陸,咱們有什麼事再說,這也不細談了。你要是知趣的人,自然懂我的意思。”
說完,隻看著驚寰,等他回答。哪知驚寰長歎了一聲,把手兒一拍,便又呆然不語。如蓮一打滾就坐起來道:“我說怎麼樣?是不樂意不是?叫媽媽快鋪床。”驚寰忙一把將她拉住,兩眼直勾勾的看著她,還是歎氣。如蓮悄聲道:“你這又何必?就是我說錯了,也不致如此。你要怎樣,我依著你好了。”驚寰倒一頭歪在她腿上,歎息道:“你真沉不住氣,還打算我想邪了!我方才聽了你的話,心裏一陣說不出來的又是好過又是難過,你說的就是我憋著要跟你說的話。可是倘或從我嘴裏往外說,怕你弄不明白,倒怪我和你冷淡了。想不到你這幾句話,竟合了我的心。真難為你一個沒念過書的女孩兒,居然有這樣高的思想。”說著又仰首望著燈光,歎了口長氣道:“天哪,這麼寬的世界,怎偏教我遇上了你!”如蓮呆呆的撫著他的頭發道:“遇上我怎樣?你不願意呀!”驚寰道:“咳,你真會狠著心說話。我哪兒來的不願意?不過想起來,你和我兩個,論起分量,我還有不如你處。”如蓮一撇小嘴接著道:“多謝您高抬,憑你個大少爺,又不如我小窯姐咧,別半夜三更的變著方法罵人!”驚寰輕輕的捏了她手指一下,道:“愛信不信,這是我的良心話。不管別人,我隻看你是世界上最高一個女子,我不過是個平常的男人罷了。富貴貧賤,在咱倆中間談不到。”如蓮聽到這裏,隻向他點點頭,咬著嘴唇,忍著眼淚,再也說不出話來。驚寰又接著道:“論說品貌,咱倆總算是一般一配,論起聰明伶俐,咱倆又是棋逢對手,果然能廝守一世,真算是前世修來。可是遇上再錯過了,你怎樣我不管,我自己就沒法活下去。”如蓮眼淚直掛下來,道:“還用你說,我早知道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了。”驚寰心裏似火燒般的焦,看著她隻是不能說話,原想安慰她幾句,但自己正難過得沒法說,似乎也正要個人來安慰呢!半晌,才伸手替她擦擦眼淚,輕輕搖著她的玉臂道:“你別這樣委屈,聽我說,從咱們見麵到現在,總有二三年,可是從咱們交談到現在,不過半個月,咱們廝守也隻兩三點鐘,交情說淺也真淺,說深也不為不深。這意思妹妹你總能明白。你看我向來對你的情形,可有一點假?”如蓮搖搖頭,驚寰又接著說道:“那你就該放心我。方才你又說什麼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了,反正隻要你進這個村這個店,這個村這個店不會跑的啊!你要還不放心,我就跟你賭咒。”說著正色仰頭道:“我陸驚寰這一世要和如蓮變了心,教我……”才說到這裏,如蓮已伸過手把他的嘴掩住,秋波盈盈的注著他,露出無限感激之意,卻許久的默然無言。忽的嬌哼了一聲,身體一軟,就倒在驚寰懷裏。驚寰隻覺她身體熱得燙人,不覺驚問道:“你身上怎這樣燙?不是有病?”如蓮眯縫著杏眼,搖搖頭道:“不是,我隻覺心裏跳得緊。”說著又低叫道:“啊呀,我的心燃了!”驚寰害怕道:“你是怎樣?別嚇唬人!”如蓮把他的手拉過撫著自己的胸前道:“你摸,你摸,我覺著我的心忽然滾了,隻是往靠著你的那邊挪。再一會就擠破了肚臍,跑到你心裏去了。”
驚寰道:“心哪會跑出來?我明白你是見了我一陣喜心翻倒,又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就心歪了心跑了的瞎說,倒把我嚇了一跳。”如蓮便微露笑容道:“方才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隻覺頭上暈忽忽的,身上軟的要癱化,心裏有個東西隻是往你那邊撞,教我說我也說不出來。在那時候我真疑惑是要死了,現在我又後悔那時不死,真要死在你懷裏,是多大造化,也省得你將來害我。”
驚寰看著她道:“這又是什麼意思?我怎麼會害你?”如蓮歎了一聲,再不言語。後來驚寰逼問急了,才黯然道:“我是越想越怕,我哪有這樣大的福和你過一世的日子?隻怕你肯我肯,老天爺他不肯。將來一生變故,我這條小命就包管斷送了。雖不是你殺我宰我,反正也得被你所害呀!”驚寰著急道:“這麼說你還是不放心我……”如蓮身體略見扭動道:“你別著急,我並不是不放心你,更不怕你不放心我,教咱倆不放心的並不在咱倆。”驚寰道:“在誰?”如蓮道:“我也不知道在誰,我隻覺著天地人,日月星,神仙鬼怪,掃帚簸箕,都要攪惑咱們,不教咱們得了長久。”驚寰聽著,忽而怔了,暗歎如蓮雖是夾七夾八的亂說,然而哪一句話都能教人尋示無窮,真是個有根器的人,可惜沒念過書,不然還不知聰明刻露到什麼樣子,但隻這樣已經教人愛而忘死了。像她這樣聰明,這樣美貌,就迷信的說法看來,命當然薄得可觀,倘能和我廝守一世,卻又不算沒有庸福。隻是她果然就有這種福分麼?想到這裏,不由得便凝眸向她細看,隻見她眉黛籠愁,秋波凝怨,滿臉清而不腴的樣子,夾帶著幾分仙氣和鬼氣。又暗想她俊是算得俊了,可是稚氣在麵上充滿,長得總像個小孩,就她現在麵龐看著推想,竟想不出二十歲三十歲以後是什麼模樣。想到這裏,一陣毛發悚然,便不敢再想了,就向她道:“你隻是往邪處想,反正咱活著是一床上的人,死了是摟著過鬼門關的鬼,好壞都是咱倆一同承受,還有什麼想不開?”如蓮忽然眉開眼笑道:“有你這句話,我就喝了定心湯了。但願你心口如一,就算在我身上積了大德。”驚寰聽了,倒沒有什麼話可說,隻把她的手緊緊握了一握。
這時節隻聽外麵起了風,刮得樓窗沙沙作響,屋裏猛生了一陣寒意,燈光也變得白了。如蓮詫異道:“怎的起了風?”說著拉了驚寰走到後窗下,向外看時,隻見一望無垠,屋瓦皆白,原來正下著好大的雪,峭風夾著冰塊,打得窗戶亂響。如蓮瑟縮了一下,忙把窗簾放下,回頭再看驚寰,見他臉兒白得可憐,便偎著他道:“二月裏還下這樣大的雪,夜深了,你是冷是困?”驚寰搖搖頭,如蓮道:“不困,咱們也該睡了。”驚寰因為外麵下雪,看著床上的繡枕錦衾,無端生了倚戀,便笑道:“隨你。”如蓮笑道:“好,我服侍你上床。”說著便把鐵床帳子裏的被褥鋪好,又替驚寰解下長大衣服,拍拍枕頭道:“上去睡吧。”
驚寰道:“你呢?”如蓮指著那邊的銅床道:“我在那邊。”
驚寰看看她不言語,如蓮撅起小嘴道:“方才說得好好的,你又要變卦,果真非得跟我歪纏,那你就請走!”驚寰笑道:“我什麼也沒說,又惹出你這一大套!”說著便脫鞋上了床,如蓮替他把帳子放嚴,在帳外說道:“明天見。”說完便移動腳步,上那邊去了。驚寰和衣躺下,拉過被子蓋上,側耳聽時,那邊床上的銅柱響了兩聲,接著又有抖被聲音,知道她也躺下,便沉寂無聲起來。少頃又聽得如蓮低喊道:“你好好的睡,不許胡思亂想,探頭探腦。教我看見,一定不依。”喊完便再聽不見她的聲息。驚寰哪裏睡得著,沉了十來分鐘,忍不住便側身把帳子揭開條縫兒向外看,隻見如蓮正躺在那邊床上,被子蓋得齊肩,兩眼卻水鈴鐺似的,向自己這邊看,嚇得驚寰忙把手放下。那邊如蓮已看見,喊道:“你不好好睡覺,探的什麼頭?簡直是要討沒臉!”驚寰笑道:“你隻會說我,你為什麼不睡?你不睜眼看我,怎會知道我探頭看你?”如蓮笑道:“你不用嚼扯我,我睡。”說著一扭頭就臉朝裏睡去。驚寰又偷著揭開帳子瞧,見她紋絲不動,居然像是睡沉了,便自己也躺好,望著帳頂亂想。想著如蓮這人也怪,相思了這些日,今天見了麵她還顧的睡覺,怎不和我多說會兒話,到底是小孩子脾氣。又想到我要真不睡,她還不知要怎樣笑話,又該說我不安好心了。便自己強製著閉上眼。但是眼睡心醒,更覺焦躁,不由得又把眼睜開,又偷著揭帳子看時,隻見如蓮不知什麼時候又把身翻過來,正眯縫著一隻眼向自己這邊看。她見帳子微動,知道驚寰又在暗窺,噗哧的笑了一聲,拉過被子便把臉蒙上。驚寰又重複睡下,自己想如蓮雖不教我看她,我隻閉著眼摹想她的言笑,不和瞧著她一樣麼?想著便自去凝神癡想,忽然心裏一動,突而想到如蓮的麵龐和舉止,似乎和一個人略有相仿處,又覺她所像的這個人,跟自己還非常熟識,但一時卻想不起是誰。到後來好容易想到心頭,卻又笑道:“我真胡思亂想了,她如何能像他?”便拋開不想。
又沉了半晌,忽然一陣心血來潮,仿佛要朦朧睡去,忽聽帳鉤一響,連忙睜眼看時,隻見如蓮探進頭來,向著他憨笑。驚寰道:“你怎麼還不睡?”如蓮笑著把帳子鉤起來,道:“起,起,別再演電影了,沒的深更半夜的耍猴!”驚寰忙坐起來,趿著鞋下了地。如蓮便把床重收拾一下,把枕頭橫放在床裏,自己先橫著躺下,拉過床被來蓋好,才喚驚寰道:“你也躺下,咱睡得著就睡,睡不著就窮嚼。”驚寰依言躺好,如蓮笑道:“這像什麼?真個的中間隻短個煙燈了!”說著順手拿起一把條帚,放在兩人的中間,卻笑問驚寰道:“這是什麼?”驚寰道:“難道我還不認識條帚!”如蓮搖頭道:“不是,這是一道銀河,誰也不許偷過,不然淹死可沒人管。”驚寰聽了笑道:“我的手淹不死。”說著就把手伸過去拉了她的手,又笑道:“腳也淹不死。”說著又伸過腳去托著她的腿。又把頭挪了挪,和她額角對額角的頂著,兩個人圍著條帚,就圈成個正圓形。如蓮笑道:“這哪是河,竟變成井了。”驚寰道:“你放心,不論是河是井,我全不跳。”如蓮笑道:“跳可得成,你要跳井,我就要跳樓。”說著向後窗戶指了指。驚寰笑著點頭。如蓮忽然又瞧著帳頂,深深歎了一聲。驚寰問道:“好好的又怎麼?”如蓮道:“你猜我這時心裏怎麼樣?”驚寰道:“我想咱倆好容易到了一處,你不至於不得意。”如蓮道:“曲詞上說得好,得意須防失意,我覺著得意時的痛快,就知道失意時多麼難堪。”驚寰道:“你真比老太婆還絮叨,說著說著又來了!再說這個,我就不理你。”如蓮笑道:“從此免去,您陸少爺別膩煩,我淨撿好聽的說。”驚寰聽了剛要頂嘴生氣,如蓮忙一手探到脅下,將他胳肢笑了。如蓮笑道:“完了,完了,一笑氣就跑了。”驚寰也笑道:“我跟你真叫沒法。”如蓮道:“你就受點委屈吧!”驚寰用手摸著她的粉頰,癡癡的不作聲。這時天已四更向盡,外麵弦管停聲,悄無人語,風也漸漸住了。如蓮正躺著出神,忽聽外麵堂屋內有人屏著息的咳嗽,便向驚寰擺了擺手,悄悄立起,躡足走到門邊,突把門簾一掀,向外看時,隻見郭大娘正立在門外,倚著板牆,凝神靜氣望屋裏潛聽。這時她見如蓮突然出來,倒弄得張口結舌,手腳沒抓撓處。如蓮冷著臉笑道:“郭大娘您還沒睡,這早晚還上樓查夜?”郭大娘期期艾艾的道:“可不是?不是因為方才起了風,我不放心樓上的火燭,所以上來看看。”如蓮又笑道:“電燈不怕風,要是該著火,不刮風也是照樣,何必又忽然這樣當心?大約是我這屋裏容易起火,所以大娘特別的不放心,那麼您就進去驗驗,說不定我還許藏著二百桶煤油,預備放火!”說著把門簾一抖,揚起多高,倒把郭大娘鬧得僵在那裏。她隻可搭訕著道:“老大,你又跟你大娘調皮,看我明天再收拾你。誰讓你屋裏有客呢!先饒了你,好生伺候客去吧!”
說著,也不等如蓮回答,一轉臉就騰騰跑下樓去。如蓮也轉身進到屋裏,寒著臉坐到床上。驚寰忙問她是什麼事,如蓮不語,半晌才道:“你還問我,還不是你種下的眼毒?如今密探都把上風了!”說著又凝神想了一會道:“哦哦,她也是受人之托,怪不得我娘白天從這屋出去,過了半點鐘才出門!原來到她屋裏去啾咕我。嘿嘿,這倒不錯,我倒成了犯私的了。等我明天就給她們個犯私的看看,看她們有什麼法子奈何我!”驚寰聽她自己搗鬼,一句也莫明其妙。問她時,她隻把他一推道:“這是我們家裏的事,你打聽不著!”驚寰也不敢再問了,又沉了好一會,如蓮才向他歎了口氣道:“不告訴你也不好,告訴你,你可不許多想。我從半月前見了你以後,就跟我母親說要跟一個人從良,她從那日就起了疑心。今天我因你要來,她在這裏不便,便把她支走。大約她怕我和你有什麼事,所以托開窯子的郭大娘監視著,你從此就算中了她們的眼毒了。以後要留神些,出來進去,大大方方的。反正咱們於心無愧,隨她們怎樣都好!”驚寰聽了,心裏一陣躊躇,臉上不免帶出猶疑的神氣。如蓮笑道:“瞧,你是多想了不是?其實沒什麼,她們都是賊裏不招的手兒,閉著眼都能把咱們賣到外國去。可是你要明白,我是她們的飯門,她們不敢惹我,自然就不敢得罪你,頂厲害就是在我麵前說你的壞話,想法子傷咱們的感情。我隻抱定主意不聽,她們枉自是張天師被鬼迷,有法無處使了。”驚寰道:“這裏麵的事,我是一竅不通,才想要規規矩矩的花錢,也不致犯什麼大忌諱。”如蓮笑道:“犯忌諱倒不在乎肯花錢不肯花錢,這裏麵講究多咧!不過咱們的事,另當別論,絕沒有教你吃虧的地方。何況又有我在著,你隻放心來就是了。”
驚寰道:“你這話算是多說。別說沒有什麼,就是刀山油鍋,隻要裏麵有你,我也往裏麵跳。為了你,我怎樣都值得。”如蓮聽了,看著驚寰,心裏十分感激,就一把將他抱住,一歪身同倒在床上,把頭撞在他胸前,就像小兒吃乳一樣,口裏很淒咽的聲音叫著“驚寰驚寰”。驚寰連忙答應,又問她呼喚何事,她卻又不言不語。驚寰見她這般形容,也十分的被感動,也緊緊的抱著她。兩個人這時節都覺著一縷深恩厚愛,浹髓淪肌,鐫心刻骨,幾乎兩個人要並成一體,兩顆心要貼到一腔,一陣陣的情熱蒸騰,似乎要把柔魂銷盡,迷迷糊糊,都大有閉聰塞明之概。這樣不知過了多大時候,如蓮正在神魂迷惘中,似聽屋裏有腳步聲響,忽覺芳心自警,連忙一翻身要坐起來。不想一隻玉臂還壓在驚寰腋下,半欠著身抬頭看時,這一驚真非同小可。原來自己的母親憐寶正立在離床三四尺地方,含著笑向自己看。這時驚寰也連忙坐起,手足無措。如蓮原知道自己母親來了,沒有什麼可怕。驚寰也明白這是窯子,不是人家的閨閣,無論誰來也沒要緊。不過他倆都正在神魂飄蕩之際,無端見闖進個想不到的人,自然格外的局促。那憐寶見他二人都已坐起,先不管如蓮,隻向驚寰客氣道:“少爺請躺著,躺著。”如蓮此際心才漸漸定了,便向憐寶道:“您怎這早晚就來了?”憐寶笑道:“喲,孩子,我早算陸少爺今天要來,難得貴客臨門,怕他們櫃上人伺候的不周到,萬一給孩子你得罪了,還不落你一輩子的包涵?所以早早趕來,替你照應照應。”如蓮暗想娘哪是來照應?分明是來搗亂,但是嘴裏又不便說什麼。回頭看驚寰時,隻見他坐又不是,立又不是,那樣子十分可笑。便向憐寶道:“娘,這就是我上次同您提的陸少爺。”
又指憐寶向驚寰道:“這就是我母親。”驚寰忙站好深深的鞠了一躬,憐寶謙遜道:“少爺請坐,不敢當,不敢當!”
這時如蓮已把憐寶推坐在椅上,驚寰也自己坐下了。憐寶看看驚寰,又瞧瞧如蓮,一個是濁世佳公子,一個是人間妙女郎,年紀相貌,身材氣派,沒一樣不能配,真個是天生一對,地生一雙。暗想這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好夫妻,不要說他們自己得意,就是旁人看著也要同聲喝彩,他們這一段姻緣,成和敗都拿在我手裏;我也是快老了的人了,雖然向來沒做過好事,臨了還在親生女兒身上缺什麼德?隻要有我一碗飯吃,有我一口煙抽,也不必貪什麼大油水,就替他們成就了吧!昨天白天郭大娘給我出的主意也太毒辣,在自己女兒身上何必這樣狠?我不如學些好,把女兒成全了,多少落點錢,再尋周七回來,抱著心一忍,沒事就到女兒家住幾天,也不算不會享福。何必聽郭大娘的話?她開窯子的心早黑了。想到這裏,一陣良心發現,看著驚寰,倒覺著十分親切,暗笑這真應丈母看姑爺,越看越有趣的俗語了。這時如蓮見憐寶看著驚寰呆想,倒覺莫名其妙,暗自奇怪道:“我娘不是不花哨的人,這次到屋裏來,還不定安什麼心,怎倒向了人家怔起來了?”驚寰見憐寶直著眼看自己,心裏更陣陣的亂動,想要和她說話,但又不知該怎樣稱呼,便不住的向如蓮遞眼色,教她開口說話,好替自己解圍。如蓮明白他的意思,便向憐寶道:“娘,您抽煙不?我給您燒。”憐寶才看定了她道:“嘔嘔,我不抽,在家裏抽夠了。”又向驚寰道:“陸少爺你歇著,我討大話,你這算來到嶽母家裏了,以後請隨隨便便,不要客氣,就算我高攀。咱們這是什麼樣的親戚?往後我指望你陸少爺養老呢!”說著又向如蓮道:“你好好跟陸少爺玩,別總鬧小性,犯傻脾氣。打起來我可不管勸。你們要用東西,盡管叫人,咱們在這窯子裏十八分的硬氣,用不著心虛。”說完又向驚寰道了聲安,便轉身出去了。
這裏如蓮看著驚寰,驚寰看著如蓮,都發了會子呆。如蓮忽然笑道:“你瞧我娘好像犯了老半瘋,闖進來東斧西鑿的亂說了一氣,沒說個下文,就又跑了。”驚寰也笑道:“我也看不出怎麼一回事,進來就直著眼看人,看完了就敘親戚,敘完了就開腿。”如蓮把大腿一拍道:“哦,哦,我明白了,她什麼不為,簡直專為來瞧瞧你。”驚寰笑道:“我有什麼可瞧?”如蓮道:“說你傻,果然是不伶俐!她怎麼不牽著瞧你?我是她的命根子,知道有你這們個人,要動她的命根子,豈能不關心?你要是個正經人,還沒什麼關係,倘或你是個壞人,要把她的女兒拐跑了呢?早瞧明白了也好防範。如今她這一瞧你,她放心也放心了,不放心也更不放心咧!”驚寰不明白道:“這話怎麼講?”如蓮道:“她一見你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少爺班子,知道絕做不出出圈兒的事,自然是放了心。但是又見了你這樣的人品,我一定跟你認了命,大力士也掰不開,她無論善辦惡辦,怎麼也沒法處治,以後凡事都要隨著咱們,哪還會有她多大的便宜?你說她能放心麼?”驚寰道:“你的話固然是很對,不過我覺著你對於你娘,不應動這們大的心眼。無論如何,到底是親娘親閨女,總該盼望你好,絕不會誠心害你,你又何必的這樣心歪?”如蓮點頭道:“你倒是一派好心,可惜不明白世上的險惡。像你們作人家的人自然如此。到了我們這行人,向來是金錢當先,骨肉靠後,一日女兒是親人,到了洋錢放光的時節,女兒就出了五服了。其實也並不是她們一定心眼狠,不過是從多少年前傳下來的規矩,都看做理應如此,就不覺得怎樣沒天理了。你看做老鴇子的,哪個不是從小窯姐熬出來?這就和你們人家裏多年媳婦熬成婆一樣。”驚寰聽了歎道:“人們都說窯子是脂粉地獄,果然不差。別的我也管不了許多,隻盼你離了這裏,我也不進這門,省得聽見難過。”如蓮笑道:“你也不過隻看見我,我還是裏麵頭等的安樂神仙。隻我到了這班子裏五六天,什麼慘事都看見了。郭大娘櫃上的這幾個孩子,每天受的罪,告訴你,你都不一定信。郭大娘跟她知好睡覺的時候,屋裏明燈蠟燭,幾個孩子都站在床前伺候,一直伺候個通宵。他倆睡了,孩子還得掃院子收拾房屋,整天不能合眼。到他倆睡足起來,孩子自然都困了,稍一打盹,大腿上就是一煙簽子。日子長了,身上都爛得不像人樣。昨天那個小鳳跑到我屋裏來哭,說是郭大娘的知好看上了她,時常和她動手動腳,若不依時,就調唆著教她挨打;依了時倘被郭大娘看見,準得喪了小命,因此進退兩難,跟我商量著要尋死。教我勸了半天,還沒勸出結果,接著又聽見郭大娘喊著要拿菜刀割小雲的肉,因為小雲前天留下一個年輕的住客,臨走開了十塊局錢,兩張五塊的鈔票,通是假的,郭大娘嗔著小雲為什麼不查看明白了再放他走。其實班子裏哪有這個規矩呀!以後鬧完了,不知怎的小雲和小鳳兩人竟商量著投濟良所,被老媽聽見,告訴了郭大娘,一頓打幾乎沒把倆孩子打死,每人身上都教她咬下一塊肉。今天早晨才把這兩個孩子送到良房去養傷,還商量著要賣到奉天去。你說可憐不可憐?要比起我來,真是天上地下了!”驚寰不由得歎息了一聲,便對著如蓮發怔。如蓮忽然笑道:“咱倆真不知為的是什麼,旁人還會不猜疑咱是洞房花燭夜?其實也不過有一搭沒一搭的亂說了通宵,真是枉耽虛名了。”
驚寰聽到“洞房花燭夜”五字,不覺一件事兜上心來,倏的變了顏色,就立起身來在屋裏來往的走。如蓮並未留神,沒看出他的神色,就又接著道:“可憐我沒念過書,不懂得什麼是好,隻覺得這樣才不俗氣。”驚寰隻隨口答應著,如蓮才看出來他心情不屬,便問他:“你想起了什麼?怎說話神氣不對?”驚寰搖著頭隻不說。這時節忽聽得樓下有人捶打街門,聲音很高,情形十分緊急。如蓮道:“你留些神,大約租界上的官麵來查大煙,我頭天進來就遇上一次。咱們可是不怕,到底要留神。他們進來,你千萬不可張皇。”說著隻聽街門開了,便聽有人問夥計話,如蓮隱約聽得“陸少爺”三個字,便問驚寰道:“是找你的?”驚寰烘的紅了臉。如蓮道:“是怎麼件事?你見他們不見?”驚寰搖搖頭。如蓮道:“你要不見,就不必聲張,好在他們夥計還不知道你姓陸。”說著又逼問驚寰這人來找他的原故。驚寰頓著腳道:“咳,我告訴你吧,昨天是我辦喜事的日子,拜過花堂,吃過喜酒,又教朋友們抓著打了幾圈牌,才得空跑出來,到你這裏赴約。家裏找不著新郎,大概已經亂了一夜了。我的表兄知道我迷戀你,也知道你進了這個班子,所以他綽著影子找來。無論如何,我這時先不回去。”如蓮聽了,不等他說完,便急忙趕到窗前,推開窗子喊道:“樓下誰找陸少爺?陸少爺在這屋裏。”驚寰忙去掩她的口,卻已來不及。如蓮又照樣喊了兩句,才回頭向驚寰道:“你這是愛我是害我?隻顧這麼一辦,教我在你家裏落多大的怨言?別忘了我將來還是你家的人呢!我要早知道這樣,在你方進門時就攆走你了!”驚寰紅著臉,結結巴巴的道:“我告訴你又怕你傷心。”如蓮指著他的臉道:“我看不出你是個糊塗蟲!你不是早就和我說過曾定下妻室?定下了自然就得娶,這我傷的什麼心?這一來倒仿佛我霸著你不放,請看我冤不冤?”說到這裏,隻聽樓下說話的人已蹬蹬的跑上樓來,在堂屋裏叫道:“驚寰在哪屋裏?”如蓮忙應道:“請進來!”驚寰這時知道躲閃不得,隻可迎了出去,口裏道:“表哥麼?我在這裏。”隻見長簾一啟,一個年紀二十多歲,儀容華貴舉止活潑的人,已經走了進來,一把拉住驚寰,頓著腳帶氣帶笑的道:“我的小活羅漢,老佛爺,你真罷了我,隻顧你在這裏高樂,家裏都鬧反了天!”驚寰拉著他道:“表哥,你坐下,聽我說。”那表哥道:“說什麼?快跟我回去!我慌亂中坐著你們新人的馬車,各處跑著找了一夜。你放心,我回去編個瞎話,絕不跟姑父說是從這裏把你找回去的。”說著見驚寰的外衣和帽子都掛在衣架上,就一把抓過扔給驚寰。驚寰忙接過來穿著。他表兄喘著長氣,轉臉憑空發話道:“姑娘,你也太不知事體,知道他家裏有事,還把他按在這裏,簡直是跟他過不去,隻顧您貪圖他的洋……”說到這裏,覺得話口太狠了些,便把底下的“錢”字含糊咽了下去,接著道:“也不管誤了人家一輩子的大事。”如蓮從方才一瞧見進來的人,並不認識,卻似乎瞧著麵熟,自己也不知怎的,芳心忽然亂跳,眼淚也忽然湧滿眶裏。又聽著他那幾句尖刻的話,心裏說不出的委屈,覺著都在喉嚨裏擠住,隻可鎮定了心,向驚寰道:“這是你表兄麼?請給我引見引見。”驚寰便指著如蓮向那人道:“這是……”話未說完,那表哥擺著手道:“快走快走,不用鬧這一套,我沒工夫!”這兩句話就把驚寰噎住。如蓮卻不生氣,大大方方的走上前道:“不用引見了,我隻跟您說一句,陸少爺今天躲在這裏,是不是怨我霸住他,請您回去細問他好了。本來這種日子在這裏尋著他,自然不怨您不望好處猜想。”那表哥聽了,也不回言,拉著驚寰向外便走。驚寰被他扯得一溜歪斜,隻回頭向如蓮皺著眉頭,抖抖手腕,便隨著踉蹌而去,隻把個滿腹冤苦的如蓮拋在屋裏。正是:春宵兒女,竟虛一刻千金;情海風波,已兆明年今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