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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巷斜陽舊巷斜陽
劉雲若

第一回 衣錦人歸風聲動閭裏 還珠曲唱夢影落繁華

話說在這正是深秋的清晨,料峭寒風,似乎比冬天還冷,有錢的人向來對氣候變化很少感覺,此際身眠錦帳,懷擁美人,自然不會知道這初寒的滋味。隻有一般需要工作的窮人,清早行在街上,把這冷風全部接受,他們不隻因為尚著單衣,身上覺冷,而且想到寒衣尚陷於質鋪之中,不知是否有拯拔出來的希望。再想天公已下了第一道警告,暗示轉瞬便是小雪大雪,小寒大寒,一道道的催命符,相繼而來,這無情的嚴冬,將要如何度過?想起去年所受苦楚,連心裏都冷起來。在這時候,凡是窮人,幾乎個個有這感想。

但有一個地方,雖然居民一樣的窮,但心裏不但不一樣的冷,而且特別的倒發了狂熱。這地方在城西南大道的貧民窟裏,有條大酒缸胡同,短短的小巷,窄得幾乎不能兩人並行。巷內約有七八家人家,都是土房,內中隻路西有一座較大的房子,房頂上蓋著碎瓦,牆上塗著青灰,雖也頹敗不堪,但因是巷中獨一無二的灰瓦房,在一群土房中,就顯得鶴立雞群,大有貴族氣概。不單表麵如此,實際住在這灰瓦房裏的人,也較為貴族化。這巷中因完全住的是貧民,照例房租按天繳納。土房每間一天隻十五枚銅元,灰瓦房一天卻要二十八枚,由此可見兩種房戶的身份,竟相差一倍了。我這作書的有些勢利眼,覺得那土房中人不值得一談,才專把筆墨伺候這灰瓦房中人物。

這院中共有七個單間小屋,在院子中央穢土積成的小山周圍,卻隻放著六具作做用的行灶,可以表明隻住有六家人家。但並非有一間空間,而立在院中稱為首戶的廚師黃三,因為在一家中學堂裏包飯,進項很多,就獨占了北麵向陽的兩間房子。在黃三旁邊的一間,是賣鮮花的趙大頭夫婦住。東麵兩間,一間住著個拉洋車的鼻子王,一間住著馬寡婦。這鼻子王因為鼻子太大,所以綽號叫大鼻子,但不知怎的被人把“大”字省去,簡稱鼻子。他原在一家公館當差,因和一個女仆勾搭上了,被主人看破,雙雙被辭。二人就賃房同居,鼻子王改行拉車,養活他的姘頭。至於那馬寡婦,卻是一家小康人家的媳婦,丈夫死了不久,她空房難守,鬧得風聲很壞。公婆勸她改嫁,她又不肯,又加上娘家沒有親人,公婆也不是明理的,隻圖眼前清淨,就把她趕將出來,在外另住,每月給一點生活費。她又托人在恤務會補個名兒,每月領一塊多錢,對付著生活。房中常有男人盤踞,據她對人說是娘家兄弟,但這兄弟卻常停眠整宿,因此每惹黃三的老婆譏罵,馬寡婦也不在乎。西麵的一間,住著在飯館作跑堂的劉四,失業已然很久,可是他一妻二女,全是飽食暖衣,不露窮相,並且還聘請了一位在落子館的教師,教給女兒唱戲。外麵都說劉四在外麵作了白錢,幹著胠篋營生,但沒人能夠證實。劉四本人又成天嘻嘻哈哈,對街坊十分和氣,人緣既好,人們也就不考察他了。另一間卻住著姓韓的母女二人,母親已是五十多歲,女兒名叫巧兒,年方十八,生得很有姿色。母女都給一家軍衣莊作外活,頗能溫飽。巧兒還有些微積蓄,每月貼給劉四一塊半錢,和他的女兒一同學戲,因為天性特別聰明,已經學會好幾出了。這是院中大致輪廓,先行表過。

再說這一天早晨,院中忽然特別熱鬧起來,比平常預備過年還來得緊張。因為劉四有個外甥女兒,當初也在這院中隨著劉四夫婦長大,十四歲學會唱大鼓,十五歲進了班子,就紅起來,賺了二年錢,就遇著一戶好客人,是什麼路局的科長,看中了她,花錢娶了去。她竟大有幫夫運,嫁過去不到半年,丈夫被調到隴海路任職,她也跟去,一晃兒二年多,她丈夫已升了處長,十分闊氣。最近她丈夫因有公事回到天津,她也隨來,住在旅館裏。劉四聽見信,跑去瞧看,那外甥女,是非常念舊,不但給了他很多錢,還要回到舅父家中,看看兒時舊侶,就定在這天早晨九點鐘來。

院中鄰居一聽這消息,立刻人心大為浮動。黃三、趙大頭和韓家母女,都是院中老住戶,和那外甥女兒是熟人,腦中都以為那闊太太順著手縫能掉金子,希望能從她身上得到好處。韓巧兒從小時和那外甥女兒常在一處玩耍,一起去撿煤核,又親見她脫下破爛衣服,換上綢緞,戴上珠翠,一向在腦中有極深的印象,這時自然希望看看那舊侶闊成什麼樣兒。而且就連一向沒見過那外甥女兒的新鄰居,也似乎覺得院中來了貴人,於自己有無限光彩,盼望能夠巴結上這闊太太,沾一點闊氣兒。於是滿院裏的人,從昨夜晚上,聽見劉四宣布了喜信,幾乎全少睡了半夜的覺。趙大頭的老婆,逼著男人上當鋪贖出那件假華絲葛的大棉襖。趙大頭正值手頭沒錢,又因還不到穿大棉襖的節令,隻答應替她贖夾襖。他老婆因為夾襖是斜紋布的,沒有亮光,怕被闊太太看不起,直和趙大頭吵了一夜,結果,趙大頭在清晨便扛了僅有的兩幅棉被,上當鋪去了。鼻子王的姘頭,在前月因為丟了兩根柴禾,和趙大頭老婆打了個頭破血出,一直仇人似的,沒有說過話。但今日卻因為想賒兩朵白蘭花戴上,好在闊太太跟前顯顯漂亮,竟虛心下氣地和大頭老婆說了一陣好聽的。哪知趙大頭老婆記著前仇,給她來了個沒麵子,氣得那姘頭回去,把鼻子王罵了一頓,逼他立刻出車,在九點前最少送回兩角錢來。那馬寡婦卻從夜裏就自對著鏡子,把個徐娘臉兒,用線絞得光光亮亮,但用力太重,竟把臉皮絞破了一塊。又把頭兒梳得緊緊繃繃,消消停停的。早早熨帖好了十年前的嫁衣,從天剛亮就穿好了。在房裏對著鏡子左瞧右照,身上有個土珠兒也得撣掉了,衣上有個淺皺紋也必烙平,而且怕粉落了,每隔十幾分鐘,便重擦一次,沒到八點鐘,她麵上的粉已有半寸厚了,偶一皺眉,粉忽然成片的掉,她隻好重新塗抹,再作端詳。最後可覺得毫無遺憾,可以叫太太看得入眼了,哪知無意中忽一低頭,瞧見腳上一雙青緞鞋,已經沾滿泥土,和地皮同色,便不由大為惱喪,痛恨她那冒牌的娘家兄弟,早就叫他買鞋,直耽誤到今天,還沒買來,這可怎麼好?為難半天,想出了主意。就拿了個茶碗,去到黃三房裏,討些燒酒,想借酒的力量,把舊鞋拭出本來麵目,變為新鞋。扭扭擺擺的,作著向來穿新衣服逛街時的賣俏姿勢,出了房門。

穿過劉四一家人昨夜舉行清潔運動的院子,才見院中間的垃圾土山,雖然未曾消滅,卻已收拾得有了個樣兒,麵積縮小,高度增加,成為一座挺秀的山峰。不知在哪裏尋來的許多橘皮和香蕉皮,還有隻很大的螃蟹殼兒,整整齊齊堆在山峰頂上,以為點綴,好像預備給貴客觀覽,暗示此院中人也常吃貴重東西。而且院內向來縱橫錯雜的有六個行灶,此際好似經了軍法訓練,都排成整齊行列,把灶口向著大門,現著迎迓來賓的模樣。至於柴禾,也全捆結成束,倚牆成行而立,同作恭敬之狀。馬寡婦一心隻在鞋子上麵,無心觀賞這嶄新的建設。走到黃三住房門前,便叫:“三嫂子起來了嗎?”房內黃三嫂才問了聲誰,馬寡婦便推門而入。隻見黃三的兩個不到十歲的女孩子,正立在地下,對著桌上一個直徑四寸的鏡子,擦脂抹粉。因為鏡子太小,二人都搶著要照,互相推擠。這個說,我把胭脂都抹到下巴頰上了,你這小該死的還擠我;那個就哭著喊娘,瞧小臭兒把粉都抹去了,我的臉還不白哪。那位黃三嫂好似沒聽見兩個孩子的紛爭,她已經打扮好了,身上穿著五閃綺霞緞麵的大羊皮襖,袖子既肥且短,小臂上露著粉紅色衛生衣的窄袖。在這時候穿皮襖,似乎還早著兩月節氣,但黃三嫂隻這一件壓箱底的逛衣,今日寧可熱得頭昏眼暈,也要出出風頭。馬寡婦對於黃三嫂的大皮襖,好似知道神仙不是凡人做,雖然羨慕,卻向來不作妄想的。但對那件粉紅色衛生衣,可垂涎了整個年頭,和她那位娘家兄弟直打了六七場架,結果也沒有到手。她這時一見黃三嫂寶衣上身,不由又勾起了對娘家兄弟的舊憤,暗罵那小子太沒良心,下次來時,若不給我買件這樣的衛生衣,再叫他上我的床才怪,想著就強忍著氣,叫了聲三嫂。

黃三嫂似乎聽出她的聲音,並不抬頭,仍低頭幹著活兒。馬寡婦搭訕著坐在炕旁小幾上,忽瞧見黃三嫂腕上黃澄澄的放光,不由大吃一驚,暗想,黃三嫂怎樣又發大財,竟帶上金鐲子了?再仔細一看,才看明白那黃三嫂左腕上果然帶著黃色大鐲子,而且灼灼有光,但右腕上的一隻,卻拿在手裏,隻黃了半圈,另半圈還露著原來的銀質,黃三嫂正用金黃色的薄片向上麵包裹呢。馬寡婦才在端詳,黃三嫂似乎不願被人看破秘密,但既掩飾不得,隻可抬頭看了看馬寡婦,心不在焉地說道:“你倒打扮好了,真漂亮,這一來你娘家兄弟更離不開你了。”馬寡婦聽她又揭根子,心雖不悅,但因有求於她,隻可仍陪笑說道:“您也早班啊,這會兒都收拾利落了,這是幹什麼呢?”黃三嫂翻了翻眼兒道:“咳,今兒不是劉家的闊外甥女兒要來?我從小兒瞧著她長大,準得要跟我說會子話兒。我昨兒晚上才想起手上這付白銀鐲子怪素的,打算叫銀樓鍍鍍金,已來不及,恰巧前兒個小臭兒在外麵街上看過嫁妝的,拾了幾片金葉子來,先對付著包上,遠看黃澄澄的,瞧不出假來,省得叫闊人兒看薄了咱們。”馬寡婦忙乘機說道:“可不是,我也為這個正著急。鞋子舊了,來不及買新的……”黃三嫂很快地接口道:“怎麼來不及?西邊街口上,不就有家鞋鋪?”馬寡婦道:“我倒不想買。”黃三嫂才聽了這句,隻怕她是向自己借鞋,忙迎著道:“我也隻腳上這一雙,沒富裕的。”馬寡婦知道她是誤會了自己的來意,忙翹起一隻腳兒道:“這鞋還對付能穿,隻是太穢了。你有幹酒,給我點兒擦擦。”黃三嫂聽出問題並不嚴重,才把緊繃著的臉兒,舒展了些,搖頭說道:“我又不喝酒,可哪兒來的白幹兒呀?你花兩銅子上小鋪兒打點兒,不就得了。”馬寡婦這時囊中固然未必沒有幾個銅子兒,但一時舍不得動用,二則既已向黃三嫂舍了臉,到底還要自己破費,未免窩心。於是打定主意,無論如何,總要達到目的,即使討得一滴半滴,也算不虛此行。便陪笑道:“前兒三爺不是整瓶的帶回來?憑您這屋裏,什麼東西也沒個缺少,三嫂給尋點兒吧,我又用不多。”

黃三嫂這時把鐲子已經包好,帶在腕上,見馬寡婦目光已射在桌上的酒瓶,不好再說沒有,而且自己秘密已被發現,怕把她得罪了,萬一當著闊太太麵前,使什麼促狹出自己的醜來。心裏已打算給她些許,但想到燒酒是值錢東西,白白送人,有些心疼,眉頭一皺,得了計較,就把孩子拉過一個,指著臉兒罵道:“瞧你這德行,白糟我的胭脂粉,擦成你媽的豆腐臉兒,不怕叫人笑話?別混抹了,等我來。”說著,又向馬寡婦道:“酒是什麼好東西,隻要有,給你點兒又算什麼?現在我正占著手兒,你先把碗放下,等會兒我叫臭兒給你送去。”馬寡婦一聽,有了指望,忙把碗放在桌上,謝了一聲,就走出來。

到了院中,隻見韓巧兒已收拾得光頭淨臉,穿著紫色假嗶嘰的小夾襖,周身沿著青邊,下身是青色假禮服呢的褲子,長到蓋著腳麵,正蹲在她的住房門外,把一根大辮子甩在肩頭,在修理她門旁的小花池子。池內種著一株小桃樹,和兩根玉蜀黍。那玉蜀黍比桃樹還高大許多。還有幾根牽牛花,此際在秋風中,業已憔悴不堪。韓巧兒正剪除殘莖敗葉,馬寡婦望著她道:“大姑,你倒好大閑心啊。”韓巧兒抬頭,微啟瓠犀笑道:“瞧著怪傷心的,挺好的花兒,一刮秋風,就成了這樣兒。”馬寡婦又道:“這莊稼長得怪俊的,沒結玉米麼?”巧兒道:“結了兩個,都快熟了,不知道叫誰給偷了去。”馬寡婦不由臉上一紅。她正是偷玉米的賊犯,自覺虧心,但仍搭訕著道:“這院裏就是這樣不好,總丟東西。”巧兒搖頭笑道:“我倒不在乎那兩個玉米,隻愛這小桃樹兒,長得真旺。劉四大爺說,再有幾年,就可以結桃兒了。”馬寡婦笑道:“呦,我的姑娘,你還想吃桃兒?別說傻話了。再過幾年,你不定被誰家娶了去,還總在這院裏等吃桃兒呀?”巧兒紅著臉,呸了一聲道:“淨不說好話,難為你還是……”說到這裏,忽然停住,把底下犯忌的兩個字咽下去。

馬寡婦已經聽出來,方要開口,忽然黃三嫂的小臭兒,端著個碗進來,叫道:“馬大嬸兒,給你酒。”馬寡婦接過一看,見碗內幾乎滿了淨白的流質,雖沒半斤,亦有六兩,心想,黃三娘兒們今天怎這樣大方?給了許多。還懷疑黃三娘兒們拿冷水來騙自己,放在鼻前聞了聞,居然大有酒氣,於是高聲向小臭兒喊聲,謝謝你媽,便興衝衝回到房中,脫下鞋,用棉花蘸酒就擦。哪知擦了半天,兩隻鞋都濕透了,既不去垢,更不見亮,方才納悶起來。她又怎知黃三嫂別出心裁,尋出了空酒瓶,把白水倒入些許,加以搖蕩,把瓶內殘餘酒氣融入水裏,再倒出給她送來。馬寡婦上了大當,明知攙假不少,但因是白討來的,還不能聲張,隻得把水鈴鐺似的鞋仍自穿上。這一來,冰鎮腳了的滋味,可真夠她受了。

她在房裏暗暗咒罵不提,再說韓巧兒把花池收拾好了,本想將殘枝敗葉,放到垃圾堆上,但因這東西太輕,一陣風來,便要吹撒滿地,而且昨夜劉四在修理那垃圾堆以後,曾向眾人下過通告,不許再向上麵棄置穢物,因為一則怕破壞了新建設的風景區,二則怕掩蓋了那橘皮、蟹殼等點綴。韓巧兒這時隻可拿個簸箕,將枝葉撮著,倒出門外。就見路北向陽處擺的小糖攤兒,已擺設整齊。這攤兒一共也沒有五吊錢的本錢,一點殘糖爛果,泥製玩具,隻賺左近窮家小孩兒的錢。通常當是一文半文的生意,若是三五枚銅元的交易,那就是絕大主顧,終日也未必遇見一次。但此際攤上,竟紅紅綠綠的添了許多新貨。攤主耿小禿,素日像乞丐一樣,今天也忽而穿上了一件過年時的半新藍布大褂罩,並且把向來不洗的臉,也居然洗了,禿頭上還罩了頂瓜皮帽。

巧兒覺得出奇,就向他望了兩眼。耿小禿看見她,就叫道:“韓大姑,真早班,今兒你們院裏可熱鬧啊。”韓巧兒心想,消息傳得真快真遠,連外麵都知道了,就道:“老耿,你今兒怎也這麼人馬刀槍的,有什麼事?莫非又是你老伴兒的生日?”耿小禿搖頭道:“不是,不是,今兒你們院裏劉四爺家,要來闊親戚,我怎能不收拾得幹淨些兒?提防著人家要買咱的糖兒豆兒,瞧咱東西幹淨,就許多照顧些兒。”韓巧兒聽了,才知道他另有心思,不由暗自好笑,方要轉回門內,忽見一個挑水的老毛,把頭剃得光葫蘆一樣,擔著水桶走來。走到糖攤旁邊,叫道:“小禿兒,賒塊糖吃。”耿小禿不在意地說道:“拿吧。”老毛撿了塊大芝麻糖放入口裏道:“禿子,你等著,晌午我請你吃飯。”耿小禿道:“你隻盼把自己喂飽了吧,還請我呢。”老毛道:“你別隔著門縫兒看人,今兒咱有落子。劉四爺約好我了,等他那財主外甥女來,我就跟著伺候。端端飯菜,外帶倒茶買東西。劉四爺許著吃剩下的折羅,都歸我,完了再討點酒底兒,還不夠咱們大吃一氣的麼?”耿小禿道:“你倒巴結上個好差使。可別像我那回,黃三奶奶的生日,也是叫我去落忙。我歇了攤兒,從早晨忙到過晌午,哪知預備的東西都吃淨了。來的親戚,好些都鬧著沒吃飽,臨到我更連根麵包條兒也沒見著。餓著肚子,直到兩三點,黃三爺才給了我二十銅子兒,說先買幾個燒餅墊墊,等晚上多吃燉肉吧。我也隻有等著。誰想晚上更糟,客人吃完了,隻剩下幾個雞子兒和半碗肉湯兒燴白菜,還被一個親戚窮老婆子,說她家還有兩個孩子沒帶了來,家裏又沒人做飯,一定叫把剩菜給送了去,差使還派到我的頭上。瞧我這氣夠多大吧!半道兒我就下了會,不伺候了。第二天黃三奶奶還說閑話,罵我不識抬舉。我餓了一天,隻落了二十子兒,還不如出攤子倒能落個吊兒八百的。這冤往哪兒訴去?所以我發過誓,再不伺候他們這大宅門了,隻盼你今兒別像我那回就好。”老毛道:“沒有的話,聽說劉四爺是在街口上吉慶館定的二塊八一桌的滿漢八八全席,聽說也不是多少大碗,多少小碗,東西海了去咧!來吃的隻有一位,還是女的,你想能吃多少?這一剩下,我還不得用水筲往家裏抬呀?”耿小禿一聽這二塊八的大價目,立刻也引起高興,代出主意道:“我的傻哥哥,你寧可費點兒事,可別都攙和在一塊兒,那樣吃不出滋味來,糟踐好東西,多冤枉哪。上回五月節那天,我花過五十子兒,在吉慶館買了半碗折羅,敢情裏麵真有整根的雞脖子,你猜怎樣?蠻不是味兒。不是咱跟你說大話,當初我真吃過雞,還是一頓吃了整隻,要不然,怎會吃出雞脖子沒雞味兒呢?後來聽人說,不論多好的東西,隻一攙和,就都走了本味。你千萬撿好東西單放著,晚上到我家裏吃去,打酒是我的事。”老毛搖頭笑道:“你好鬼精靈,想連老婆孩子都吃我呀?”耿小禿道:“你怎這麼小氣哇,不願意拉倒,現在還我糖錢,一天一塊,足吃夠二十天了。”老毛閉了一隻眼,作出藐視他的樣兒,道:“相好的又臭了?得得,晚上往你家吃去。隻要吃到高興時候,你帶著孩子們出去躲個空兒,我今兒這點體己都給你的老伴吃也不冤。”耿小禿聽了,要趕過來打他,老毛擔起水桶飛跑。到了巧兒立的門前,才覺得方才說的話太村,被人家姑娘聽見不好意思,隻可搭訕著唱起山歌,低頭走了過去。因為他心中想著巧兒是大姑娘,口中不由得竟唱起“姑娘明年才十七,嫁個女婿二十一,練礅子,舉石鎖,外加好大的個。哎喲喲,瞧著就替她受不的……”老毛隻顧遮羞,隨口一唱,竟忘了這歌兒比方才的村話還加十倍難聽,就在受不的的餘音渺渺中,轉過巷尾去了。

巧兒聽得已紅了臉,呸了一聲,罵道:“缺德的,順嘴胡數,好歹掉到河裏喂王八吧。”但她卻因老毛的村歌,而引起了一種說不出的春意,腦中隱隱映出一幕影像。那是在晚間黃昏的光景,自己上軍衣莊去送衣服領工錢,歸途走至巷北口外的大坑旁邊,猛見一株老柳樹下,似有個人影一晃,心中方在害怕,忽見那人影已迎過來,自己看清了是那串書館賣文具的唐棣華,不由心內又喜又怕。小唐走到近前,低聲叫著妹妹,就拉著自己到大坑東麵,人家後牆下的僻靜地方。他告訴,昨兒在南鄉一處小學校裏,賣出去大批筆墨紙硯,一水就賺了兩三塊錢。又說他近來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而且攢下有百十塊錢,已經能夠養活家小了,要求自己話應前言,答應嫁他,他就托媒人出頭提親。自己心裏本來早愛著他,說過許嫁的話,但在前幾月時,自己因看著劉四爺女兒學戲,有些眼熱,也跟著學起來。小唐聽見很不願意,對自己勸了好些話,倒真像個男人教訓老婆似的。隻問我,既打算嫁他,為什麼又要學戲?自己聽著有氣,就說出絕情的話。一直惱了這些日,並沒理他。這時,他像忘了那回事似的,來說好話。自己雖覺心軟了,但還記著前碴兒,給了他老大個釘子。可是他那小嘴兒太會哄人,三言兩語,又把自己哄笑了。那時候,他竟趁著坡兒,跟我胡纏,我一陣昏昏沉沉地,若不是被走路人驚散……巧兒想到這裏,不禁麵紅耳熱,四肢都癱軟了,上身若不靠著門框,真將跌倒。一陣青春火焰,燃燒過去,心中漸清。又想,小唐人品模樣,倒很配得上自己,而且他一天也有賺幾毛錢的能力,嫁給他也算福氣。這一帶的年青小夥兒,還沒一個比得上他。去年開車廠子的王大生,要把女兒給他,還吃了他的沒趣呢。巧兒想著,頗有自得之意,頰上的小酒渦兒,不自知的就顯現出來。

就在這當兒,忽見劉四領著個七八歲的男孩子,手提一隻很大蒲包,由外麵回來。巧兒叫了聲:“四大爺,你這麼早,上哪兒去了?”劉四擎著蒲包兒道:“今兒真麻煩,什麼都得想到。我那雅琴外甥女兒,向來愛吃零嘴,糖兒豆兒的,果兒棗兒的,一天離不開,所以我趕早兒上曉市,買了些來。要不價,在門口兒零買,那不貴死人哪?”巧兒一聽,暗替耿小禿歎道:“這一攤子新貨,算白上了。”想著,又見劉四的孩子,頭上已戴著嶄新的一頂廉價黑狗皮帽子。時方秋半,在外麵光頭走路的人還多,何致於就戴上了皮帽子?莫非要和黃三奶奶的小皮襖比美?就忍不住指著孩子問道:“大有兒怎都戴上皮帽子了?”劉四道:“咳,別提了,本來用不著帽子,他娘因為今兒這日子,定要添俊兒,強拗著要給大有買帽子。我想了想,若買了薄的,現在戴著合適,過些日子一冷就沒用了,所以買了頂皮的,拚著今兒受一天熱,可是能過冬呀。”說著,又歎道:“這年頭兒,沒東西不貴。狗皮縫成形兒,楞賣半塊多錢。好家夥!”巧兒道:“可不是,可惜今日忙著要戴,要不然,明兒我上軍衣莊討點碎皮子,替大有兒縫一頂,也不費事。”巧兒這原是事後送人情的話,哪知劉四一聽,竟得了主意,拍手道:“真個的,大姑既然能做,我又何必買?好,就勞駕你給作一頂,買的這頂,今兒戴上半天,晚上雅琴一走,我就上帽鋪退錢去。”韓巧兒聽他居然滿不客氣,心想,你也太會找便宜了,我母女憑著四隻手,養活兩張口,工夫就是錢財,哪能白給人效力?再說,你也把東西買妥了,何苦又費許多周折,省這幾角錢?就道:“這帽子要退錢,人家鋪子肯麼?”劉四道:“管他肯不肯,我叫大有兒他媽去,跟鋪裏胡吵硬賴,沒個不成。這樣的事,他媽辦得了,拿手著呢。”巧兒一聽,知道自己這義務算盡定了,隻可暗悔不該多嘴。劉四又低聲說道:“大姑,今兒你們不用做飯了,你到我屋裏陪雅琴吃,再給你媽端過點兒去。”巧兒明知他這邀請,就等於一頂皮帽的預約,但本心卻希望借此親近雅琴,就也欣然答應了。

劉四進去不久,忽然從房中抱頭鼠竄而出。劉四奶奶大罵著追出來,到了門口,劉四已跑出巷外。巧兒就問大娘為什麼,劉四奶奶張著手道:“你看,我這手上長著濕疥,總也不好。昨兒這老挨刀的還說,雅琴要來,你在前麵端茶遞水的,她看了這兩隻手,不要惡心?我說有什麼法兒呢?他出主意買手套兒帶上。方才他帶大有兒出去,順便給買了一付手套兒。你瞧這老挨刀的多混蛋,竟買了黑色兒的。我嫌豬爪兒似的太不鮮亮,要他給換付粉紅的去,老挨刀的竟說我這模樣兒,不配帶漂亮顏色。你聽,這不氣死人?我這模樣兒對不住誰?大姑,你是不知道,我在娘家作閨女的時候,街坊鄰居都給我起外號兒,叫玉天仙,又叫一汪水兒。每逢站門口買針線,年青的小夥子,能把我給圍上。老街坊張木匠的兒子,就為想我得癆病死的。當初我的爹娘,要活動活動心思,我準比如今的雅琴還闊。隻為沒有那號運氣,才嫁給這老挨刀的,進門就受窮,成天價縫連漿洗,煙熏火燎,又加上淘淥了這些孩子,生生的把我給糟踐了。老挨刀的自己不虧心,倒說我模樣不濟。等他回來,看我不折騰出他的牛黃狗寶來才怪。”巧兒聽著,眼瞧著她那肥蠢如豬的身軀,和一雙爛紅果似的眼兒,想到玉天仙、一汪水等美名,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幸而這時巧兒的母親由房中聲喚,巧兒才得了解救,低著頭兒跑入房中,已忍著的笑,噗哧的笑將出來。她母親已是過五十多歲的人,此際也換了幹淨衣服,正坐在炕上收拾著一隻打開的舊木箱,見巧兒沒來由的癡笑,便問笑什麼。巧兒舉手向外指了指,又搖了搖頭便問道:“您叫我幹什麼?”

她母親從箱中取出一隻淡綠色的小戒指,道:“這是我才翻出來的,你帶上吧。”巧兒大喜,拿過那戒指細看,見通身多是白色,隻上麵有黃豆大一塊綠色,還是斑駁不純。這本來是很低劣的翡翠,但在巧兒眼中,已如見奇珍異寶,就笑問道:“娘,您還真有這樣體己,我怎沒見過?是哪兒來的?”她母親歎氣道:“這東西在箱子裏放了十一年了,你還記得你哥哥麼?”巧兒聽了,才想起自己有個胞兄,比自己大十五歲,聽母親說,他在父親病死,家庭敗落之時,以一個十七歲的孩子,便出去投軍當兵,中間曾回來過一次。那時,自己還不甚記事,到如今又十多年沒有音信,母親為避免傷心,很少提到這失蹤的兒子,不知今日何以由這戒指又想起來。正要詢問,她母親已淒然說道:“你哥哥從十六年前跑出去,到十一年前忽然回來。那時你才七歲,見了哥哥,還認生呢。你哥哥對我說,他已經升了排長,新從湖南跟著隊伍回來,不久還要開到河南。隻在家住了兩天,給留下二十塊錢,和一付鐲子,還有兩個戒指,一個是金的,一個就是這翡翠的。他囑咐把幾件東西都給你留著,等長大了作嫁妝。我問他這東西從哪兒來的,他說隨著隊伍在湖南打仗,他們一連人,走過嶽州北麵一個村子,村裏人都逃空了,就進到一個財主家駐紮,他半夜裏睡覺,一打把式,踢在牆上,聽出牆是空的。叫起同住的人,立刻把牆扒開,從裏麵搜出好些珠寶。可惜一大半都獻給上麵的大官,他隻分得十幾件,在路上順手換錢,都花用了,到家隻剩下這幾件。”巧兒聽了,忍不住問道:“還有那鐲子呢?”

她母親歎道:“鐲子和那金戒指,早賣了。你記得在十三歲那年,害了一場大病,差點沒死,就是那兩件東西,把你的命買回來的。現在你是能幫我了,可是以前這七八年,我隻憑兩隻手,你哥哥從那一次也沒有音信,刀尖兒上過日子,怎保得住值錢東西呀!”

巧兒初聽母親說到金飾,腦中突然生了新的希望,好像落入富麗的夢境中。繼聞,久已失去,眼前幻現的金光,也隨而消滅,但手上僅存的珍物,還稍能保留她欣悅的心情,不致過於惱喪。就仔細端詳著道:“這個值多少錢呢?”

她母親在昔日原也曾把這戒指出售過,但那時翡翠佳品尚無行市,何況這樣劣物?因為古玩肆出價,還不夠二升米的錢,所以才保留住了。但此際不願實說,使女兒掃興。就道:“我也不知道,隻聽你哥哥說,好像比金子還貴呢。”巧兒大喜,倚在母親身上,笑道:“這麼說,雅琴也未必有這樣東西?少時叫她看見,也叫她明白我們娘兒們不是窮根兒,真存著好寶貝呢。可是今兒隻帶一天,明兒就得收起來,這院子人都是窮眼賊心,留神給偷了去。”

正說到這裏,忽聽門外有人高聲問道:“韓奶奶在屋裏麼?”巧兒聽出聲音是黃三,就望著母親,臉上現出很不高興的樣兒,似乎對黃三極不歡迎,要想從母親麵上得到什麼暗示,好把來人擋走,哪知外麵的黃三竟跟著走將進來。他這個人好像是由脂肪和醬油兩種物質造成,皮膚都發著紫黑色的油光,天然帶著作廚師的標誌,而且一張麻臉上,每個麻窩,都似天然的貯油池。若把這幾千個油池中的純油,刮將下來,足可以炒一桌四碟八碗的菜,和他夫人黃三奶奶麵上,剝下來可以烙張大餅的白粉,是同為人們所稱道的。這時,他一進門,就叫道:“大嫂,吃完早飯了?你們真好,總是這麼整齊,我那屋裏叫孩子攪的,沒一時不像破爛市兒。”韓奶奶道:“你們東西多,我們窮得剩了四個牆角,想亂也亂不了啊。”

黃三哈哈笑道:“哪裏話,哪裏話,你們大姑不就是座金山?眼看就混起來了。大嫂,前兒我跟你說的事,已經得了準章程,大姑要去,一月是十五塊工錢,外帶按天分小賬,一月總有這麼三四十,不比作外活強麼?再說,那邊掌櫃是我的盟兄弟,待承準錯不了。大嫂,你若願意叫大姑去,也該預備著了。”韓奶奶對於黃三的答複,原是早已決定了的。因為黃三有位朋友,正籌備在法租界繁華地帶,開一家新式飯館,要邀聘幾個女招待,以廣招徠。黃三看中了巧兒,要把她舉薦了去。數日前已把這意見對她母女提出了,她母女曾因此開過很長的炕頭會議。隻為當時女招待亦在創始時期,北京有個小流氓,新從女招待上麵發了財,風氣傳播,天津也有人仿效。但開始用女招待的飯館,還隻有三四家,並未普遍。韓奶奶耳中對女招待這名詞,十分生疏,以為是非常下賤的行業,而且女兒每日作著外活,收入頗能溫飽,又守在自己麵前,一切放心,所以不願她改業離開自己。巧兒本身,雖很有心出去看看繁華世界,但想到和各式各樣的男子打交道,卻覺得有些膽怯。尤其韓奶奶另有不能和巧兒直說的話,就是恐怕黃三沒安著好心,要把自己女兒引誘壞了。於是炕頭會議的結果,決定對黃三謝絕。這時,韓奶奶便答道:“三大爺的好心,真是難得。可惜巧兒太靦腆,這些年隻在屋裏作活,沒離開過我,像個遜鳥兒似的,哪能給人家作事?三大爺你另找別人吧。”

黃三滿心以此來要看到她母女的感激涕零,萬想不到會遭了拒絕,立刻麻臉拉長了許多。哼了一聲,道:“大嫂,你好想不開,咱們窮家孩子,你想和人家闊宅門大小姐一樣,永遠守在屋裏?這不是要耽誤孩子一輩子麼。不是我說話難聽,這樣成天趴在炕上作活,早晚腰也彎了,眼也花了,一朵花似的姑娘,弄成小老太太,多醃心哪。再說,你也得替姑娘終身打算,總守在這小胡同裏,將來也隻嫁個窮人。像大姑這樣人才,在籬笆門裏苦一輩子,可不太作踐了!大嫂你明白,僻巷出高酒,可是,若不把酒旗兒掛出去,誰又知道呢?若叫她出去見見世麵,遇見闊人,就許一步升了天。你知道,當初對門住的王老,他女兒學唱大鼓,一出門就被一個師長娶了去,王老跟著就成了老太爺。再說近的,你瞧人家雅琴,現在是什麼勢派?她雖是沒有爹娘,劉四一家子不也就得了好處?我很明白大嫂是好臉麵的人,不能叫姑娘像雅琴似的出去混世,所以才舉薦她當女招待。女招待可不是說不出去的事,大嫂,你別執拗著了。”韓奶奶因已有成見在胸,對他的話似乎滿沒入耳,笑著答道:“我倒沒什麼不願意,隻巧兒一定不肯。”黃三聽了,望著巧兒道:“姑娘,你也不小了,難道也想不開?你不是還學戲來著?既學必打算將來賣唱,怎麼還靦腆呢?”巧兒心想,你真討厭,人家不答應就完了,怎還緊著麻煩?我現在已一心向著小唐,預備嫁他,從此再不學戲,你說的不是廢話?想著,搖搖頭正要答話,忽聽外麵一陣大亂,劉四奶奶和一群小孩子,似在向外奔跑,口中喊著:來了,來了!巧兒隻聽這兩個字,便知道那位闊太太雅琴來了,連忙走出房去。

隻見劉四一家人,都已迎出門去,其餘院中住戶,也都出立院中,滿臉帶著像平時看娶媳婦、看出殯或是看出紅差一樣的緊張神色,眼光全注視著大門,秩序是一向所未有過的整齊,好像怕衝了闊太太的儀仗,沒一個敢越過防線,到門口去張望的。鼻子王的姘頭,因為沒有達到兩朵鮮花的希望,喃喃的詛咒著鼻子王,罵他在外麵被汽車撞死。馬寡婦近門口處有塊碎磚頭兒,就急忙跩起兩隻冰塊似的小腳,跳過去,將磚頭兒拾起。哪知她的好心竟未得到好報,還沒容得直起腰來,劉四奶奶已像開路先鋒似的,闖入院中,一見馬寡婦在那裏阻礙禦路。不由分說,伸手一推,馬寡婦已跌到院隅。她爬起正想罵街,不料眼光正看見闊太太挾著霞光萬道,彩氣千條,正走進門來,立刻嚇得她閉緊了口,呆呆地看。

隻見由門外進來的雅琴,本是嬌小玲瓏的身材,卻好似因為作了太太,身體就變得特別沉重,由一個衣服整齊的中年女仆攙著。她身上穿著印度紅色的長毛絨大衣,長度隻齊到膝蓋以下,露出金花緞的旗袍,和鏤金的小漆鞋。頭上長發披垂,燙成最新的希臘式,像個小孩玩具貓頭狗似的。臉上顯得非常豐滿,顯示出過著舒心日月,所擦脂粉,好像能夠發出光來,使皮膚現著寶色。耳上墜著很大的鑽石鉗子,一走一搖。她好似故意要展覽自己的裝飾,比那西洋衣店作模特兒的女子,還走得慢。但對於院中的人,卻好像都沒看見,並不招呼。

這時,劉四奶奶早已奔到住房門首,將身體擋住風門,一手撩起門簾,滿臉陪笑地叫道:“慢慢走,這屋裏。”又向那女仆笑叫道:“好生攙著太太,我們這裏還沒你們茅房幹淨呢。”說著,雅琴已走到門口。恰巧劉四的小兒子,不知因著什麼動機,也要往裏擠。劉四奶奶勻不出手,隻得把鯰魚大腳,使了個裏勾外拐的招數,用小腿把孩子勾住,然後輕輕一撥,便給撥到了背後。這招數居然巧妙,雅琴並沒看見,便走入房內去了。劉四奶奶放下門簾,才凶狠狠地打了孩子一掌。孩子一哭,她怕驚了外甥女兒的大駕,嚇得一手拤住孩子脖頸,使其不得出聲,遂又由口袋裏取出一個銅枚,遞到孩子手內,然後放開。孩子果然見錢閉口,淚還掛在臉上,就跳出去給小禿糖攤開張去了,劉四奶奶也便轉入房內。

巧兒的住室本來離大門最近,滿以為雅琴進門第一個要看見她,當然趕過去說幾句話兒,在眾人麵前,也算得了光彩。所以雅琴進門時,她還上前迎了兩步。卻不料雅琴竟端了偌大架子,根本沒瞅沒睬。她自覺吃了沒趣,不禁大為生氣,立刻撅起小嘴兒在喉嚨裏罵道:“左不過是個窯姐兒罷咧,這一嫁人成了太太,立刻屎殼郎變吉鶹了,就城頭上出恭,高了眼,不認識老街坊了。惹惱了我,瞧我把當初你在車站搶煤,叫巡警拉到高粱地裏的事,都給抖落出來。”正罵著,又聽院中人都在唧唧喳喳的小聲議論,其實,人們是驚羨雅琴的富麗,巧兒隻疑是他們看見自己吃了沒趣,都在譏笑,不由又羞又氣,轉身就進了屋子。偏巧不知趣的母親,還同她誇讚雅琴的衣飾,巧兒氣得一頭倒在炕上一語不答。韓奶奶這才看出女兒是在生氣,忙問為什麼,巧兒更使出嬌縱性子,將身一滾就滾到炕尾,腳兒踹著炕沿叫道:“別管我,別問我。”韓奶奶摸不著頭腦,忽然門簾一啟,劉四奶奶走入,叫道:“大姑呢,怎麼倒躲在屋裏?雅琴一進門就找你哪。”

巧兒一聽這話,立刻滿肚子氣都消了,臉上不由的堆滿了笑,身體也不自覺的霍然坐起,笑問道:“是麼?人家闊太太了,還會問我?”劉四奶奶道:“呦,哪的話,從小兒一塊長起來的姐妹,怎不想呀?”說著,拉起她便向外走。巧兒立覺身體輕了許多,飄飄然隨她走去。

一進劉家的房門,便見雅琴已換了家常衣服,坐在嶄新的炕褥子上,吸著紙煙。她這家常衣服,也是湖色軟緞的旗袍,外罩紫花絨的小馬甲,好像四郎探母戲中的公主似的。這時,女仆正站在地下,替她把高跟鞋脫去,另把一雙米色緞繡花鞋穿上。雅琴的腳還在女仆手中,所以看見巧兒進門,並不起立,隻點點頭兒,叫道:“呦,你都長成這麼漂亮了!若在外麵遇見,我真認不出來。”說著,招手叫她在身邊,很親熱地問了許多話。巧兒在對答之際,卻偷眼兒觀察她的衣飾,見她左臂上戴著一隻鑲翠的金練鐲,每一節上,都嵌著小拇指肚大的翠塊,晶瑩光潔,都綠得那麼好看。手上隻戴著一隻鑽石戒指,右腕戴了一隻絕大的白金手表,式樣非常玲瓏,手上卻有兩隻大寶石戒指,一紅一藍,顏色又都那麼鮮豔。巧兒瞧著不知怎的,便覺臉上一熱,把自己戴翠戒的手,藏到衣襟下麵。雅琴並未介意,又問巧兒近年生活情形,巧兒回答仍給軍衣莊作活。雅琴這時好像自幼在富貴叢中生長起來,耳朵一向未聽過“貧苦”兩字似的,聞言竟感到意外的驚訝,搖頭道:“作外活,才賺幾個錢?哪夠吃的。更難為你們怎麼過了。”

劉四奶奶在一旁湊趣道:“韓大姑她娘兒倆,過得儉省,一天有二斤麵就過去了,怎能比你?她一個月的進項,還不夠你穿襪子的呢。”雅琴哼了一聲,居然不疑地道:“可不是!你瞧。”說著,揚起一隻腳來道,“這種絲襪子,前兒才在中和公司買的,六十八塊錢一打,你合合,是多少錢一雙?”劉四奶奶嘖嘖地道:“好家夥,可嚇死我!一雙襪子就五六大塊錢。我的姑奶奶,你可拔了尖兒,當初的娘娘,也未必穿過這個。這麼貴的東西,一定結實,總穿不少日子吧?”雅琴把嘴一撇,還未說話,女仆已答了碴兒道:“我們太太一雙襪子沒穿過三天,出趟門兒,脫下就賞給我們了。要論東西,敢情結實,三個月也穿不破呀。”

劉四奶奶哆嗦著嘴兒,半晌沒說出話來。巧兒卻聽得越發心醉,暗想,從小兒一同長大的伴侶,到如今自己還是自己,她竟闊到這個份兒,她是什麼命呢?雅琴又端詳著巧兒,向劉四奶奶道:“你瞧,巧兒出落得多麼俊!可惜住在這個地方,把人醃臢了。你們是沒聽過好戲,那梅蘭芳扮上戲的模樣,就是巧兒這意思。可巧兒的眉眼,比他還秀美得多。這副小模樣,若是穿上好衣裳,走到外麵,管保街上的人都直了眼兒。”劉四奶奶接著她的話,說道:“巧兒也學著戲呢。”雅琴很注意的問道:“什麼?學的什麼?會幾出了?”巧兒忸怩笑道:“我隻跟著起哄,一出也沒學會。”雅琴道:“本來你們也請不著好師傅,學成了也賺不了大錢。再說,你歲數也大了,倒不一定唱戲,隻要活動活動心眼兒,幹什麼也能發跡。”巧兒眼望著她的美飾,心裏尋味她的言語,不由觸起黃三的話,方才覺得是逆耳之談,現在竟好像都變成金石良言了。

正在這時,忽聽外麵有人高聲喊道:“哪屋裏姓劉?有位楊太太在這裏麼?”劉四奶奶聽了,方欲跑出去看,雅琴已高聲答應道:“是表弟麼?我在這裏,你進來。”這時,女仆已趕過去掀起門簾,就見一個少年由外麵闖然走入。巧兒似覺這少年滿身放出光彩,眼中一亮。偷著看時,隻見這人最多不過二十歲,麵如冠玉,形狀俊偉,眉目口鼻,處處都覺可愛,卻說不出怎樣美法,好似通身上下,並無一處不同巧兒眼光。他身上穿著葡萄紫色西服,腳上是油亮的皮鞋,胸中坎肩的小口袋中,露出花花綠綠的絲巾角兒,散著香氣,和頭上司丹康的芳馥,彌漫全屋。巧兒有生以來,還沒見過這樣裙履少年,猛覺心中亂跳,低下頭去,但又舍不得不看,仍頻頻偷溜秋波。那少年好似並沒有看見巧兒,也沒看見劉四奶奶,進門就向雅琴叫道:“表嫂,表兄叫你快回去。”雅琴叫道:“呦,我才來,怎麼又叫回去?”那少年已由小口袋中取出絲巾,掩著口鼻,搖頭道:“這地方怎麼能住?有礙衛生,真受不住!”說完這句,才答道:“您剛出門,就來了個姓徐的,是交通部的什麼官兒,帶著太太來辭行,說晚車回北京去。表哥留下他們,要給餞行,叫我請您快回去,好作主人。”雅琴皺眉道:“盡是這種事,麻煩死我,不去還不成。”那少年自從進來,就在屋裏來回踱著,身體還不住搖晃,顯示少年人浮躁好動的性情。巧兒偷眼看著,似覺他的一舉一動,都有特別的魔力,能夠叫人心跳。又聽雅琴向劉四奶奶道:“這可太不巧,我本打算在這裏呆上一天,說說老話兒,哪知又出了事,隻好改天再來吧。”劉四奶奶聽雅琴要走,覺得自己數日來勞心盡力的預備,都要付諸枉費,而且對雅琴既不能盡其人情,對鄰舍更覺沒有光彩,怕人家議論,說自己白預備了多少吃食,白收拾了房舍院落,結果闊太太一口也沒吃,一眼也沒看,豈不成了笑話?於是滿心的不願意,但還陪笑說道:“怎麼走啊,走也得吃了飯再走,要不叫人家看看,外甥女好容易來了,舅母連頓飯都管不起呀。再說,臭兒他爹還沒回來,你走了,他不抱怨煞我。”雅琴道:“不成,我非走不可,這裏關著事呢。我哪天想來,拿起腿就來了,今兒你攔也白攔。”說著,就叫女仆給換衣服。劉四奶奶心裏氣得要哭,可憐外表還不敢露出來,隻有瞪著爛紅眼兒看著。

那少年向雅琴道:“您可快去,我先走了。”雅琴道:“好,你先去吧,我跟著就走,還得回旅館換衣服。”那少年聞言,更不答話,一步跳出房外,像一陣風似的出門走了。

巧兒的魂靈兒好像也被他帶走,秋波呆呆地注著門際,半晌不瞬。忽聽劉四奶奶問了聲這是誰呀,巧兒才心裏一跳,收束精神,聽雅琴笑道:“這是我們表弟,姓周,名叫蔚青,才二十一歲,還上學呢。人挺好的,就是太好玩兒,花錢像水似的,天天在舞場打膩。我常勸他,他倒有一篇理兒,說跳舞是高尚事兒,不比嫖班子,那才是荒唐。”說著,笑了一聲道:“哪知近些日,他又改了道兒,在什麼咖啡館熱上了個女招待。天都這麼冷了,他為捧女招待,還天天去吃刨冰冰激淩,而且一吃就是半天,也不怕寒了肚子,得了水臌。我笑他說,跳舞算是高尚,捧女招待難道還不是荒唐?他又說女招待是什麼女子職業,比舞女還高得多。並且他去花錢,不能算捧,算是提倡。好些個理兒,我也學不上來……”巧兒聽到這裏,更覺她的話好似一柄鑰匙,投著了自己心內的鎖孔,不由一顆心似飛將出去,翱翔到外麵世界之中,而這世界是說周蔚青所處的美麗世界,原來的種種顧忌,都已被希望所消滅了。

這時,雅琴又已換好衣服,刻不停留的要走,巧兒怕隻顧思索自己的事,也忘了對她說客氣話,說隨劉四奶奶送出房外。那隨來的女仆,在伺候主人換完衣服之後,便忙不迭地向外跑,說要看看汽車,怕開回去了。院內竊聽出聲息的鄰人,一聞這闊太太還是坐汽車來的,都想大開眼界,隨著女仆紛紛跑出。所以,到雅琴出來,院內倒清淨沒有人了。到了門外,向北轉出巷口,就是一片曠場,前麵還有水坑,坑邊停著一輛半新的汽車,同院的男女老幼,都在圍著觀看。雅琴走到後,眾人忽拉聲分列兩旁,看著她走進車去,都死盯著雅琴的鮮衣美飾,恨不得把眼光變作有吸引性的磁石,把她的首飾吸到自己身上來。那情形比平時看人家新娘子上花轎,更為入神。

劉四奶奶見雅琴上了車,忙當著眾人,宣布她早去的原由,以給自己解嘲,叫道:“這真不巧,才來了,你家就出了要緊的事,我也不能留你,哪天再來呀。”雅琴答了聲有工夫一定來,車子便開動了,由坑邊轉入前街,轉瞬就沒了影兒。看熱鬧的紛紛走散,隻剩下巧兒一人,還望著汽車的去路,呆呆發怔,心裏似乎念誦道,瞧瞧人家,看看自己。怔了半天,隻有這兩句話循環。

正在這時,忽然自己的意中人唐棣華,提著個四方形的藍布包袱由對麵走來。這小唐年方二十餘歲,生得頗為清秀,隻是生長貧賤,一切都帶著土氣。剃光的頭,戴著舊瓜皮小帽。身上一件青竹布的夾袍,還罩上件灰布大衫。這打扮昔日本來曾經巧兒讚美過的,以為這一條巷裏,隻有小唐天生是個衣冠人物的胎子,旁人即便長袍馬褂,也沒有他那局麵樣兒。但此際,巧兒腦中已印上了周蔚青的影子,再看小唐,忽覺分外的寒蠢,心裏又似鄙薄,又似氣惱,不願理他。見小唐已滿臉陪笑地趕過來,立刻轉過身就走。小唐在後麵追著叫道:“巧兒,你不是正等著我嗎,怎麼走啊?”巧兒心裏好似受了侮辱,自思你倒會向臉上貼金。我憑什麼等你?這時,小唐已趕到她前麵,攔路放下布包,笑道:“你別走,我給你捎了好東西來。”說著,忙不迭地由包內取出個紙卷打開。巧兒把眼向包內的東西一瞟,隻見是一塊深藍色的大花線緞,花樣還是若幹年前流行的,多半是買的零頭碎塊。另外還有一個小包,裏麵是一副假珠耳環。小唐並沒看見巧兒已把圓如朱櫻的小嘴兒,撇得似一道長虹,還得意道:“你瞧這緞子,不錯吧?恰巧五尺,正夠你的褲料。買零塊兒還合三毛多一尺呢。這耳墜……”說到這裏,巧兒再不耐煩聽下去,哼了一聲,從他身邊繞過,就向前走,且走且說道:“這麼好的東西,留著你自己用吧,我可不要。”

小唐大吃一驚,連連喊叫,見巧兒頭也不回,隻得把布包草草裹上,提了追去。這一耽誤,直到那灰瓦房的門口,才追上她,拉住叫道:“巧兒,你這是怎麼?”巧兒一閃身脫開他的手,繃著臉兒說了“你等著”三個字,便轉身入院,進了她的家。小唐望著院內,心神慌亂,身體好似醉人般的動搖不定。須臾,巧兒飄然而出,手裏拿著一張團皺的舊紙,上麵托著許多零碎東西,也有粉瓶小鏡,也有手帕扇子,走出門便放在小唐的布包上麵。望著小唐,方要說話,忽似內心感覺慚愧,驀地低下了頭,才道:“小唐,我要出門了,這是你送我的東西,你拿回去。”小唐立刻目瞪口呆,似乎隻聽見她要出門的一句話,昏迷失智地問道:“你不是跟我……怎麼又要出門?”巧兒聽他聲音淒慘,方自想起往日舊情,覺得自己這樣對他,未免狠心,便徐徐抬頭,想改用柔和口吻撫慰數語。哪知眼光才在他身上一轉,看見他那寒蠢樣兒,立又無端的生了氣惱。自想以前見識太淺,今日才知外麵世界是那樣繁華,男子是那樣可愛。又明白自己這樣人才,一進那世界準能出頭,淹沒在這裏多麼可惜!小唐卻哄我說嫁他能夠享福,憑他這副窮胎子,打算害我像鼻子王老婆似的苦一世,還口口聲聲的說愛我呢。若不是今兒有黃三爺和雅琴說破,我可不就上了你的當?她這樣一想,立刻把小唐的一往深情,都看做是特為自己設下的陷阱,就更硬了心腸,沉下臉兒,冷冷地笑道:“你不必問,我也用不著對你說,反正這窮地方我是熬夠了,誰也別指望再想把我蒙在鼓裏。”說完這幾句使小唐莫明其妙的話,又一揮手,示意叫他把東西急速帶走,就一轉身走進院去。

小唐做夢也想不到素日性情柔婉,而且昨天方定鴛盟的巧兒,竟突然變成比冰還冷,比鐵還硬,比石還頑,不但把舊情一筆勾銷,而且連話都不屑多說。即使自己有什麼得罪她的地方,或者她自動改變心腸,要擯棄自己,但總該說出個原由,然而她連這絕情的話,都不願多費唇舌了。小唐想著,天旋地轉,心神迷惑,隻覺著巧兒通身都是冷氣,撲到身上,使五中全凍結了。望著她的後影,想要呼喚,似乎喉嚨和舌頭也被冷氣逼得麻木,一時沒發出聲來。巧兒並沒進她自己的房門,倒一直向內走,到黃三住的屋前,推門便入。那苗條的後影兒,被風門遮住,一層木板,十尺院落,直變成了篷山千裏,雖然近在咫尺,而小唐和巧兒的蹤跡,便算從此渺隔天涯。再到重逢,已是十年開外,那時世界早經了數度滄桑,兩人也別是一番情景,另換一種麵目了。

小唐正在發怔,忽聽背後有人高聲說話,回顧卻是挑水的老毛,正立在耿小禿的糖攤前麵。老毛紫著臉罵耿小禿胡說,耿小禿笑嘻嘻地道:“你還不信,這一會兒,好戲都唱完了。劉四的外甥女兒,真她娘的好闊,坐汽車來的。車進不了胡同口,這幾步還得老媽子攙著,可不是當初上火車搶煤,叫巡警追的跳上跳下的時候了。隻是她穿的那鞋,好像高蹺腿子似的,也真難為她走。”老毛叫道:“你盡說廢話,誰問你來?隻告訴我,劉四外甥女兒倒是走了沒有?”耿小禿道:“怎麼沒走?她到了不大工夫,就又來了個年青的小夥兒,像個小洋人似的,身上的味兒,能香半條街,也進了劉四屋裏。馬寡婦出來告訴我,這男的是雅琴婆家的小表弟,來接她回家,說家裏出了什麼事。馬寡婦又偷著向我說,她猜出來了,世上哪有這種巧事,雅琴一出門,家裏跟著就有事?這必是那男的跟她早有一腿,約會好了,叫雅琴頂著看親戚的名兒,上別的地方去樂,那老媽子準是買通好了。果然那男的前腳一走,雅琴也跟著去了。你沒看見那男的多麼漂亮,我要是女的也得偷他,真不怨馬寡婦那樣猜疑。”老毛翻著白眼兒道:“那麼都走了,劉四爺那滿漢八八全席,還……”耿小禿不等他說完,已大笑道:“你想,劉四肯花幾大塊買整桌酒席,喂小臭兒她媽嗎?他準是跟飯館去打退堂鼓,你的折羅算是玩兒完。我今兒也白上了貨,劉四老小子自家上曉市買零碎吃食,不打算照顧我一個大子,真媽的狠心王二麻子。雅琴給他個沒麵子,我真解恨!”老毛道:“怎麼沒麵子呢?”耿小禿道:“人家茶水不擾,塵土不沾,沒坐熱了屁股就走,還不算醜了他這份兒舅舅!再說,雅琴走的時候,我看她拉著巧兒的手,直到口兒外頭。劉四老婆在後麵絮絮叨叨,人家一句不理,隻和巧兒說小話兒。巧兒今天可得了臉。王大鼻的老婆,嫌雅琴沒答理她,還直生氣,說闊到天上也是婊子變的,巧兒巴結她,一定也打算下窯子。”老毛素日是敬重巧兒的,聞言便道:“她們那是醋話,人家韓大姑多麼規矩。”耿小禿大笑道:“你才沒眼力呢,我看他們那一院的小姑娘,早晚都得走了雅琴的道兒,韓大姑更快。好家夥,汽車坐著,洋樓住著,穿的都是叫不上名兒的衣裳,這多麼饞人哪!就讓我是個女的,也得活動心眼兒。在這窮胡同裏,熬得出什麼來呀?”說著,又高聲道:“還有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呢,我看趁早死了心吧。”

小唐這裏,方由他二人的問答中,稍悟出巧兒變心的原由,又聽耿小禿最末二語,明白他是故意向自己說的。因為先前小唐初作文具營業時,耿小禿和他一樣是幹小營生的,每次相見,不免在親熱中帶著狎侮。小唐卻覺自己略識幾字,營業又較高尚,有些不屑和他為伍,日久天長,便生仇恨,互相言語不交。今日耿小禿看見了巧兒先被雅琴優待的光景,又見她從巷外跑回,冷遇小唐的情形,才故意和老毛談話,說出諷刺之語給小唐聽。小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氣得渾身亂抖。但氣的是巧兒,而不是耿小禿,就蹲下裝作整理布包,等候巧兒再次出來,一麵竭力抑製著耳朵,不聽耿小禿那邊的話。過了半天,老毛已挑了水桶,唱著妓女掏粥的窯調,離開小禿糖攤,經過灰瓦房大門外。正唱到“整個兒的棒子麵餑餑給奴家捎,還有兩根鹹菜條”幾句時,他又故意唱得調門極高,明是唱給劉家老小聽的,暗示鄙薄之意,以泄未得吃著八八滿漢全席折羅之恨。但劉家是否聽見,還不可知,隻把個正發怔的小唐嚇了一跳,回頭見老毛已擔著水桶,轉彎走了,方暗罵了聲:“下等社會。”猛聽院內風門作響,急速再回過頭,立見巧兒滿麵春風的,從黃三房內出來,仰首向天,似乎心有所思,意有所樂,向自己住房走去。小唐猛然站起,叫了一聲。巧兒瞧見他還在門外,初似一驚,繼而麵上冷得似乎要結冰,徐徐踱到近門二尺遠的地方,便止住步,發出毫沒有情感的聲音問道:“你還不走?……”

小唐這時已失了自製能力,一下就跳入門內,和她對麵。巧兒才看出他的麵色異樣,目光發直,嚇得向後倒退幾步,便要叫娘。小唐忽然麵上顯出不自然的笑容,張臂作勢地道:“一天沒見,你就這麼怕我了?哼!還未必是怕,簡直討厭我了。我不惹厭,隻問你一句話,你真的是要離開家上外麵開眼去麼?”巧兒淡淡地道:“什麼叫開眼?我不懂,我隻是出去混事,不能老窩在家裏。”小唐點點頭:“是了,昨兒你還跟我打算結婚,今天就變成這樣,一定是受人蠱惑了。”說著,又正色叫道:“巧兒,你別隻看劉四的外甥女兒,要明白女子落在火坑裏,就算完了一世,沒幾個能逃出來的。你怎麼把個好生生的人,自己作踐!好妹妹,你可別上她們的當。”巧兒聽到這裏,忽以咯咯兒的一聲冷笑道:“哦,我別上她們的當,隻上你的當,那就對了,是不是?”說完,把頭一扭,那油鬆的大辮,甩成一個半圓圈,幾乎觸著小唐的眼。小唐一閉眼的工夫,巧兒已進到房中。他怔了一下,猛一頓足,轉身向外便走。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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