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夫文章之法,豈一端而已乎?有先事而起波者,有事過而作波者,讀者於此,則惡可混然以為一事也。夫文自在此而眼光在後,則當知此文之起,自為後文,非為此文也;文自在後而眼光在前,則當知此文未盡,自為前文,非為此文也。必如此,而後讀者之胸中有針有線,始信作者之腕下有經有緯。
不然者,幾何其不見一事即以為一事,又見一事即又以為一事,於是遂取事前先起之波,與事後未盡之波,累累然與正敘之事,並列而成三事耶?
如酒生兒李小二夫妻,非真謂林衝於牢城營有此一個相識,與之往來火熱也,意自在閣子背後聽說話一段絕妙奇文,則不得不先作此一個地步,所謂先事而起波也。
如莊家不肯回與酒吃,亦可別樣生發,卻偏用花槍挑塊火柴,又把花槍爐裏一攬,何至拜揖之後向大多時,而花槍猶在手中耶?凡此,皆為前文幾句花槍挑著葫蘆,逼出廟中挺槍殺出門來一句,其勁勢猶尚未盡,故又於此處再一點兩點,以殺其餘怒。故凡篇中如搠兩人後殺陸謙時,特地寫一句把槍插在雪地下,醉倒後莊家尋著蹤跡趕來時,又特地寫一句花槍亦丟在半邊,皆所謂事過而作波者也。
陸謙、富安、管營、差撥四個人坐閣子中議事,不知所議何事,詳之則不可得詳,置之則不可得置。今但於小二夫妻眼中、耳中寫得“高太尉三字”
句,“都在我身上”句,“一帕子物事,約莫是金銀”句,“換湯進去,看見管營手裏拿著一封書”句,忽斷忽續,忽明忽滅,如古錦之文不甚可指,斷碑之字不甚可讀,而深心好古之家自能於意外求而得之,真所謂鬼於文、聖於文者也。
殺出廟門時,看他一槍先搠倒差撥,接手便寫陸謙一句;寫陸謙不曾寫完,接手卻再搠富安;兩個倒矣,方翻身回來,刀剜陸謙,剜陸謙未畢,回頭卻見差撥爬起,便又且置陸謙,先割差撥頭挑在槍上;然後回過身來,作一頓割陸謙富安頭,結做一處。以一個人殺三個人,凡三四個回身,有節次,有間架,有方法,有波折,不慌不忙,不疏不密,不缺不漏,不一片,不煩瑣,真鬼於文、聖於文也。
舊人傳言:昔有畫北風圖者,盛暑張之,滿座都思挾纊;既又有畫雲漢圖者,祁寒對之,揮汗不止。於是千載嘖嘖,詫為奇事。殊未知此特寒熱各作一幅,未為神奇之至也。耐庵此篇獨能於一幅之中,寒熱間作,寫雪便其寒徹骨,寫火便其熱照麵。昔百丈大師患瘧,僧眾請問:“伏惟和上尊候若何?”丈雲:“寒時便寒殺闍黎,熱時便熱殺闍黎。”今讀此篇,亦複寒時寒殺讀者,熱時熱殺讀者,真是一卷“瘧疾文字”,為藝林之絕奇也。
閣子背後聽四個人說話,聽得不仔細,正妙於聽得不仔細;山神廟裏聽三個人說話,聽得極仔細,又正妙於聽得極仔細。雖然,以閣子中間、山神廟前,兩番說話偏都兩番聽得,亦可以見冤家路窄矣!乃今愚人猶刺刺說人不休,則獨何哉?
此文通篇以火字發奇,乃又於大火之前,先寫許多火字,於大火之後,再寫許多火字。我讀之,因悟同是火也,而前乎陸謙,則有老軍借盆,恩情樸至;後乎陸謙,則有莊客借烘,又複恩情樸至;而中間一火,獨成大冤深禍,為可駭歎也。夫火何能作恩,火何能作怨,一加之以人事,而恩怨相去遂至於是!然則人行世上,觸手礙眼,皆屬禍機,亦複何樂乎哉!
文中寫情寫景處,都要細細詳察。如兩次照顧火盆,則明林衝非失火也;上拖一條棉被,則明林衝明日原要歸來,今止作一夜計也。如此等處甚多,我亦不能遍指,孔子曰:“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