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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範磊也是個任俠之士,精習拳術,挾著李天豪,從亂軍中逃出國城,當時邏騎四布,很難避匿,於是他就想起一個老友,在浙江鄞縣附近沿海的村落,打漁為生,很是隱蔽,不如到那裏去躲避,遂帶了李天豪,逃到他的老友處。
那老友姓丁,名瞓,現在年紀已老,以前也曾在太平軍中作戰數年,因為和英王陳玉成鬧了意見,幾乎被英王殺死,雄心頓冷,回到草野中去,以漁自隱,很有義氣,現在見範磊和李天豪來奔他,生平最佩服的便是忠王,所以他開門延納,把他們養在家裏,詭言是他們的親戚,範磊也幫著他去海邊打魚。那時李天豪還在幼年,範磊和丁瞓趁著閑暇,便把武藝傳授他,李天豪頗能穎悟,且知他的父親死於滿人手中,自誓將來必要重興義師,推翻清室。
這樣過了二三年,丁瞓醉後泄露了秘密,被人到官裏去告發,遂有偵騎下來緝捕,幸他得知消息,遂和範磊帶了李天豪,坐著漁舟,逃到海中去,好在他沒有妻孥,無所係戀的。他們到了海中,望南方揚帆而駛,不料突然遇著颶風,海波轟訇,他們的漁船受不住這樣大風浪,早覆沒於洪濤裏頭,三人一齊落水被巨浪卷去。
這時上流頭忽然駛來一隻艨艟戰艦,艦上的人早望見漁船遇險,便有幾個壯士跳入海中來救他們。
但是範磊和丁瞓已被波浪打到不知那裏去了,無從援救,隻救起了李天豪,把他拽上船頭,除去腹中的水,李天豪悠悠醒轉,見自己已臥在大船上,許多人環列一旁,便問範家伯伯那裏去了,眾人說道:“你們的船早已覆沒,我們隻救起你一個人,大概其餘的人已與波臣為伍了。”
李天豪聽說,十分淒慘。這時有一個壯丁帶著他走到艙裏,見倉中陳設華麗,錦榻之上,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道人,穿著杏黃色繡花的道袍,麵目清朗,神情瀟灑,懷裏擁著一個十七八妙年華的美人兒,兩邊侍列著六名嬌婢,都是戎裝佩劍,英風凜然,壯丁便叫他拜見如儀。那道人便問他姓名來曆,李天豪知道那道人必非尋常之輩,遂把自己的底細,據實而告。
道人聽了,點頭道:“原來你就是忠王的後裔,太平軍中我隻欽佩兩人,一個便是忠王,還有一個是翼王石達開。假如其他的許多王,都象他們二人的智勇軼群,太平天國怎會滅亡呢?現在你既是無家可歸,不如跟我島上去罷!”
李天豪遂向道人致謝,站立一旁。隻見那道人擁著美姬飲酒,那美姬又取了兩條很長的絲綢在他麵前舞蹈,艙後音樂聲起,婉典悠揚,那美姬引吭高歌,靡曼動人,好似絕不知外麵有風浪一般。其實那隻戰艦也很顛簸,桌子上的酒杯時時傾倒,美姬的身體更象風中之柳,搖晃不定。李天豪見了,很是奇訝。
那隻戰艦漸漸往東南方破浪而行,幸這時風勢稍殺,海麵略見平靜。薄暮時早到一個小島的岸邊,有很寬廣的港灣,灣中停著大小船隻,約有二三十艘,桅杆上都有一盞黃色的燈亮著,見這艨艟戰艦駛進港灣時,各般上鑽出許多甲士來,高聲歡呼,象是歡迎一般,戰艦立即拋錨停住,那道人便帶著美姬和李天豪等一行人走上岸來。天色已黑,李天豪也瞧不清楚,不過覺得島上有人家居住。來到一處,黃牆金闕,似廟宇,又似宮室,門前燈光照耀,如同白晝,燈上多繪著虎豹之形,沒有文字。
大門前有一小隊甲士,都握著紅纓槍,見了道人,一齊舉槍行禮。道人進得第一重門,又有一隊少女,各提著鵝黃色的紗燈,背負寶劍款步來接;來到一座大堂上,點著五色的琉璃燈,正中供著一個金身羽士的仙像,還有一張桌子,和高大的交椅,雕刻得甚為精致,旁邊也列著四張椅子,牆上繪許多龍虎的形狀,施以彩色,華麗奪目。
道人便吩咐一個壯士領李天豪去休息,他自己被一群少女簇擁著,走到堂後去了。李天豪跟那壯士走了不少路,來到一間小屋中,交給一個中年婦人,說道:“島主交給你服侍的,不得有誤。”說罷走去了。
婦人領導李天豪到屋中,代他換去濕衣,又端整飲食給他吃,便叫他獨住在這房間裏。李天豪顧視四邊靜悄悄的沒個人影,遂向婦人探問那道人的姓名,那婦人搖手說道:“他便是這裏的島主,你已知道了,島主有令,凡在背後講論島主的處死罪,我實在不敢說什麼,也不曉得什麼。好孩子,你隻管吃飯睡眠罷,別的休要管它。”李天豪聽婦人這樣說法,便不響了。
婦人伺候他睡後,熄了燈,掩上門戶而去。明天早上早餐後,便有一個壯士引他去見道人。那道士便吩咐他好好在島上讀書習武,希望將來的成功,李天豪唯唯答應。從此道人便趁著沒事時就教他武藝,馳馬擊劍,泅遊跳躍。李天豪悉心學習,又把《孫子兵法》細細閱讀。
這樣過了一年多,仍不知道那道人的底細,隻覺那道人確有極深的本領,常常帶著許多健兒,離了島上,坐著巨舶,向海中去,或十日一歸,或逾月一歸,不知幹些什麼事,秘密得很。性喜女色,後房佳麗甚多,時有輕歌曼舞,狂飲的盛會,所以除掉教他武藝而外,罕有見麵的機會。島上住的婦女小兒,都是道士麾下壯士的眷屬,或耕或織,都很勤勞。
道人所住的地方名靈和宮,重門複戶,非常閎麗,堂上供著的仙像,乃是武當張三豐,大約道人是武當嫡派了。島上的健兒都很順服道人的指揮,在許多健兒裏頭,有一個單振民,別號蓋天烏雲,生得麵如鍋底,須如刺蝟,常使兩柄鬥大的銅錘,驍勇無比,道人很是信任他的。
這樣李天豪在島上漸漸長成,逝水光陰,轉瞬已到弱冠之年,豐姿清朗,舉止安祥,道人非常愛他,和他很是親近。因此他有時得到道人的內室裏去,見陳設得非常奢侈,很有帝王氣象,他總是低眉垂頭,不敢作劉楨之平視,道人至此遂把他的來曆告訴他聽。
原來道人本姓鄭氏,是台灣鄭成功的後裔。自從鄭氏在台灣失敗後,鄭氏的子孫有幾個逃到中原來避匿,遂生了道人。道人幼時曾遇武當派的異人傳授劍術,一心想為祖先複仇雪恥,輾轉至海外遇了海盜,被他降伏,遂公推他為盜中的領袖,占據了這個瓊島,是琉球群島之一。
道人一意招攬天下英豪,以為臂助,徒黨日眾,橫行海上,官兵也奈何他不得。道人有遠大之誌,豈肯一生作一海盜的霸主,所以他悉心經營島上的事業,造起宮室來,又積資添設船塢,日夜造船,遂得造成一隻艨艟戰艦,取名定海,第一次落水的日子,道人帶著美姬和樂人,率領一小隊健兒到海上去航行一遭,恰逢風浪,救得李天豪回來,因為李天豪是忠王的後裔,所以道人願意教授他武藝,將來可以得一親信的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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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島上共有一二千健兒,都是訓練得很好的。道人又說自己不願意露出真姓名,故號非非道人,隱於道家。李天豪既知道人也是個反滿的同誌,但覺得他的行為總是神密不可思議的。
恰巧有一天,非非道人微有輕恙,睡在內室,李天豪入內問疾,無意間抬頭見有一個二十多歲的美姬,披著紫綃,立在床頭,豐姿楚楚,隻是向他微笑流波送睞,脈脈含情,他不覺立刻麵上紅起來,幸虧非非道人沒有知覺。他坐了一陣,好如芒刺在背,就告退出去。過後探得,這是道人的第七宮陳姬,道人現有十七宮,最寵愛的是第十六宮吳姬和第十七宮周姬,陳姬已將色衰愛弛了。從此他也不敢胡亂再到內裏去,恐有意外之事發生。
過了一個多月,非非道人坐了巨艦,帶領數百名健兒,又開發出去。這時瓊島除“定海”艦以外,又有四號巨艦了,艦名“鎮海”、“潛海”、“飛海”、“耀海”,都很有戰鬥力。此次非非道人因探知有廣州來的商船,載著財寶無算,上北京去的,所以他去截劫。
非非道人出去後的第一天,黃昏人靜,李天豪正在自己室中,挑著孤燈,細閱兵法。卻見那個伺候他的婦人走進室來,笑嘻嘻地對他說道:“你也覺得寂寞麼?陳姬來了。”說著話,便見房門外倩影一閃,陳姬已走了進來,穿著淡紅衫子,麵上薄施脂粉,在燈光下益顯得嫵媚。
陳姬遂坐在一邊,絮絮地問他飲食起居,李天豪隻是眼觀著鼻,不敢回答。陳姬見他這種樣子,不由笑出來道:“你倒底還是小孩子,不懂風情的,你也知道我很愛你麼,現在趁島主出去的時候,我們且歡樂一番,這婦人張氏,我已疏通過了,包不泄漏風聲的好人,你不要膽怯啊!”
說罷,伸手來拉他的臂膊,李天豪發急了,牽脫陳姬的手,說道:“請你尊重些,我李天豪決不肯自比於禽獸的,快快出去為妙。”陳姬深恐他聲張起來,驚動他人,遂低頭說道:“好孩子,你不要這樣傻啊,我去了。”
立即退出室去,李天豪見陳姬知慚而去,心裏稍覺寬鬆,深恐她再來纏繞,遂閉門熄燈,上床而睡。不料睡至午夜,朦朧中覺得身上壓著一件東西,睜眼一看,窗外月色甚明,見陳姬擁著輕氈,脫得赤條條地伏在他身上,把她的粉頰隻是在他的麵上廝磨,鼻子裏聞著非蘭非麝的香氣,隻聽陳姬苦苦地哀求道:“好孩子,你再不要這樣傻了,快快依了我罷,我喜歡你的,將來我——”李天豪不等她說完話,早已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來,踏到地上。
陳姬怎禁得一跳,也一翻身滾下床去。李天豪不敢逗留,見房門已弄開了,便披了外衣,跑出室去,婦人張氏聞聲要來攔住,卻被他一拳打倒。
但是李天豪無故不能擅自出宮,因為屋上也有巡哨,恐怕自己一上高處,便要發生衝突,遂躲到一個僻靜處去,捱過了這夜。明天早晨,悄悄走回房去,見沒有動靜,他也如常不動聲色。
誰知到午時,有人傳說陳姬昨夜赤條條地縊死在她的臥室裏了,他心裏不無惴惴。又過一天,非非道人已滿載而歸,設宴慶賀,十分快活,並不查問這事,然而李天豪總覺不能放心。一天,非非道人忽然把李天豪喚到內室,屏退左右,李天豪明知有異,故作鎮靜。
非非道人對他說道:“我很欽佩你的人格,好男兒固當如是,陳姬已死,我也無庸深究了。”
李天豪連忙跪倒道:“謝吾師宏恩,陳姬荒唐,但弟子不敢有玷吾師,所以不得已而暫避,諒在吾師明鑒之中。”
非非道人笑道:“我早說過我很欽佩你的,換了我時,或者要禁不起這種誘惑的。但你年已長大,武藝也大有進步,可以出去創設一番事業,不必長住在島上,況且這裏聲色甚盛,恐易汨你少年英豪之氣,所以我決定把你送回大陸,願你好自為之,如有所成,我們自當聯絡一起,共舉大事。”
李天豪隻好答應,好在他不願久居孤島,很想出去活動了。明日非非道人忽然把婦人張氏斬首示眾,眾人微有所聞,也不敢響什麼。諸美姬都很栗栗危懼。晚上設宴為李天豪餞行,把一柄寶劍贈給他,又送他許多黃金,作為盤費,叮囑他道:“你回國以後,手中如有缺少,不妨向那些貪官汙吏去借取,悖入者亦悖而出,不義之財,取之不傷乎廉。我今差遣部下,護送你至福州上岸,他日得誌,幸毋相忘。”李天豪也說了許多感恩圖報的話。
次日,李天豪拜別了非非道人,坐著帆船,離開瓊島,向福州而去。雲山蒼蒼,海水茫茫,回望瓊島,已剩一點很小的黑影,心中有許多淒感。到得福州上岸,帆船遂駛回去,獨自趕路,但是一來沒有目標的,二來道途又不熟悉,因此浪跡江湖,暗暗交結朋友,一年之內,被他很結合得數十個同誌,但都散開在各處的。
有一天,他到了南昌,在那膾炙人口的滕王閣上玩賞風景,正值新秋時候,天高日晶,雲淡風輕,念著那“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佳句,直覺得神曠心怡,塵襟都滌,喝了許多酒,回到客寓中去,酣眠一宿。
次日坐著客舟過翻陽湖,薄暮時,正近石鐘山,湖上客舟甚稀,因為近來湖中時有盜匪出沒,劫掠行客,富商大賈裹足不前,官兵正在設法進剿,舟中人談虎色變,都望一帆風順,穩渡彼岸。
卻聽蘆葦中呼哨一聲,有小艇兩葉向客舟追來,其疾如矢。舟人疑是盜匪光臨,不勝驚駭,一會兒已被追及,相隔不到一丈。見每隻小艇上立著十幾個大漢,有的口裏銜著短刀,有的手中托著鋼叉,高聲呼喝,一齊把手中撓鉤和繩索拋到舟上來,將客舟鉤住了,接著撲撲撲地有幾個盜匪已跳到船上,眾人驚得跪倒哀求。
獨有李天豪神色自若,見倉中有幾個酒壇,乃是一個鄉人帶來的,遂取了兩個在手裏,先向一盜飛去,正中左額,立即倒在船頭,第二個酒壇接著飛去,又擊中一盜頭顱,翻身跌下水去,群盜頓覺呆了,李天豪疾忙拔出劍來,奮身躍出船艙。群盜見了李天豪,呐喊一聲,擁上船頭,把他圍住廝殺。
內中有一個老者,使一把大環刀,一個黑麵少年舞動鋼叉,十分驍勇,當先向李天豪擊刺。李天豪也把劍使開了,一些不敢懈怠,和群監酣戰,隻苦船頭狹小,不夠施展身手。正殺得難解難分之際,忽又見背後一隻浪裏鑽,飛也似地追來,李天豪和蜷伏艙中的眾船客,一齊驚疑,以為盜黨又有援助來了。
即聞叱吒一聲,如飛燕般跳上兩人,一個麵貌醜惡,虯髯繞頰,使一柄月牙銅劉;一個乃是妙齡女子,青布紮額,穿著淺色衣裙,蛾眉倒豎,杏眼圓睜,橫著明晃晃的寶劍,好似飛將軍從天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