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正在千鈞一發的當兒,劍秋靈機未泯忽然驚覺,自思我怎的被她迷惑了心,險些兒墮入魔道,立不定主意呢!便覺頂上如有一桶冷水澆下,心頭清涼,欲火全消,雙手漸漸鬆下。祥姑本被劍秋抱在床上,滿擬劍秋已著了她的道兒,今夜可以暢遂於飛之樂,自把鈕扣兒鬆,羅帶兒解,卻見劍秋忽然改變了態度,心中很覺奇異,遂縱身投入劍秋懷中,星眸斜睇,希望劍秋要來溫存她,卻被劍秋一掌打倒床上,自己跳下床來叱道:“女妖,不知你用了什麼迷香,要使我和你幹那無恥的事情,但我豈肯因你而墮入魔幛,甘投情網!
我是昆侖劍俠,寧死毋辱,你還是去尋找別人罷!”詳姑也起身下床,惱羞成怒,指著劍秋說道:“好你這傻子,竟如此強硬,現在我再寬容你兩天,待你仔細思想,兩天以後再不軟化,我就要成全你的死誌了。我廟裏本不少美男子,何必戀戀於你呢!”說完這話,回身走出門去,把門闔上。
她心裏也很驚異,劍秋竟有這般偉大的毅力,雖用銷魂香也麻醉不倒他,可算是她第一次遇見的奇男子。她雖說何必戀戀於他,然而劍秋越是這樣難屈,她越是舍棄不下,所以願意寬容兩天,慢慢兒的再行設法。但她欲火已起,不複可遏,於是想另覓對手去。
此時她的兩個姊姊早已各擁所歡,不容她去分臠,廟中又沒有異性的候補者,她和劍秋說的話也是聊以自解罷了。遂想到古塔上的道人,獨自披上外衣,逕奔東光,到得塔上,因燈油已幹,火也熄滅,塔中洞黑無睹,又到呂祖師廟看袁老道,袁老道已睡了,不見道人蹤影。祥姑暗想那夜道人被那女子戰敗,向東而去,不知他可曾用迷香來製勝敵人,為什麼今晚不在塔上,也沒有到我處來呢?大概凶多吉少了。好得她還有去處,可以償她的淫欲。
隻剩劍秋一人獨居室中,見祥姑悻悻而去,知道自己這樣的決心,足夠使那女妖消極而失望,今夜可以安睡了,遂不顧什麼,解衣而臥,枕邊脂粉香膩,撩人情緒,息心靜氣,恬然入夢。
睡到明天早晨穿衣起來,見那紫色的燈依然亮著,石孔裏已有亮光透入,可知又在白晝了。但是枯坐良久不見有人進來,自思祥姑臨去時給我兩天期限,那麼我若不能想法脫險,我的性命也隻有兩天可以保留了,坐而待亡,還是急思良計。
遂在室中四邊察看,一些沒有痕跡,估料那門必有機關可開,我必須找它出來。然 而找了良久,不見痕跡,未免使他灰心。又坐了好多時候,腹中空枵,沒有人送飯來,大概祥姑不在此間,否則她總要入內瞧看的,心中好不焦躁。
走到一麵大玻璃鏡麵前,那鏡是嵌置在牆上的,有四尺多高,劍秋瞧著鏡中自己的形象,果然豐神俊拔,氣宇軒昂,無怪那女妖要傾心於他,但不幸陷身匪窟,將斷送在這裏,不是很可惜的麼?
心裏又氣又怒,握起拳頭,突然向這鏡子猛擊一下,隻聽嘩喇喇一聲響,那麵玻璃大鏡早敲得粉碎,鏡麵跌將下來,露出一個門戶。劍秋看了,喜出望外,知道自己無意中發見機關或者有生路了,遂低頭躡足,走進門去,乃是一間浴室,盆中蘭湯溶溶,芬芳四溢,錦屏的旁邊,正有一個女子,在那羅襦襟的當兒,忽見劍秋走來,不覺失聲呼道:“咦,嶽郎怎會走到這裏來的?”
劍秋定睛一看,乃是霞姑,隻得還答道:“我也無意走來的。”
霞姑橫波一顧,桃渦含笑,走到劍秋麵前,嬌聲問道:“我的妹妹不在室中麼?”
劍秋道:“她昨夜即去的!”
霞姑笑道:“我以為妹妹有了你,春宵苦短,所以日高三竿,一直不起身呢!那麼她到那裏去了?唉,你這個人真是傻子,一些兒不會溫存體貼的,大概我妹妹和你無緣,難得你走來遇見了我,我也真心愛你的,請你到我房間裏去坐一下罷!”劍秋聽了,怒氣勃然,又要發作,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點頭說道:“很好,我本來一個人悶得慌,到你那邊去坐坐也好。”
霞姑大喜,握著劍秋的手,向旁邊一個圓門走去,便見有一小小門戶。
劍秋跟了霞姑走出那門,已到霞姑房中,也是一麵玻璃大鏡,隻見霞姑把鏡框上的N字推動時,那鏡便闔上,回複了原狀,一些看不出破綻。房中陳設,比較祥姑的房間更是華麗,也點著紫色的台燈,壁上還掛著一幅楊妃出浴圖,圖上題著:“春華賜浴華清也,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冰肌玉膚,栩栩如生。
霞姑拉著劍秋,坐在一張繡榻上說道:“你如喜歡住在這裏,今晚可以在此下榻,我當使你快樂。”
劍秋也道:“我因你的妹妹和那古塔上的道人串通成奸,所以不願意和她同睡,你若真心相愛,我自然也把真心待你。”
霞姑微笑道:“祥姑被那雲道人誘動了心,以致跟著他去東光地方愚弄鄉民,那個雲道人雖也是個有來曆的人物,但一些不美,怎在我的心上,那裏有你這樣的優美呢!”劍秋問道:“你說的雲道人,究有什麼來曆,可能告訴我麼!”
霞姑道:“雲道人是陝西興平山倪教主和翼德真人派來山東傳教的。那倪教主是教中的領袖,要把我們教派重興,驅除胡虜,所以我很望你也能歸入我教。”
劍秋笑道:“這個且慢罷。”霞姑把螓首貼伏在劍秋的胸前,吹氣如蘭,幾乎又使劍秋心旌動搖。
這時忽然室門開了,祥姑走將進來,麵有怒容,指著劍秋說道:“好呀,你這個沒良心的人,我把一片真心待你,你卻溜在此間和人家鬼鬼祟祟,我決不與你幹休!”
劍秋一聲兒不響,霞姑卻接口道:“妹妹,這是他自己跑來的,有什麼鬼鬼祟祟,不過他既然無意於你,你也何必戀戀於他呢!”
祥姑柳眉倒豎,咬著銀牙說道:“姊姊,你說那裏話,此人是我得來,自我失去方才無憾,我早給他兩天期限了,兩天過後,他若再不順從,我必將他結果性命,以雪心頭之恨,斷不願讓別人去享現成的。”
說罷撲上前來,要拉劍秋出去。霞姑卻把身子攔住道:“別動手,待我慢慢勸他便了。”
2
祥姑冷笑一聲道:“這本不幹姊姊的事的,何必你去勸他呢!”霞姑聽了這話,也勃然變色道:“他已在我房中,怎說不幹我事,你和他發怒,也不能冒犯我的,既然不要我相勸,你快出去,我這裏不容他人在此囉唕。”
祥姑道:“我也早知你有攘奪之心了,你叫我出去,誰希罕賴在這裏,我須得和他同走。”說罷又搶上來。霞姑早向壁上摘下寶劍,喝道:“誰敢到我房裏來搶人,我手中的劍是鐵麵無情的。”
祥姑見她姊姊拔劍相向,遂道:“反了,反了,你休得恃強欺人,今天我不妨和你決個雌雄雖死不悔。”遂返身出去。
劍秋在旁,見她們如此情形,心中暗暗歡喜,知道自己的計策已有數分把握了,索性不管,任她們火並,好得漁人之利。霞姑殺氣滿麵,橫劍而待。不多時見祥姑握了寶劍,奔進室來,說道:“今天顧不得姊妹之情了,有了你,沒有我,我兩個之中總要去掉一個。”兩人正要交綏,門外又路進瑞姑,慌忙向兩人中間一立,說道:“你們使不得,有話好說,何必要決鬥呢?”
祥姑遂先說道:“這個姓嶽的是我自己得來的人,隻因他漠不知情難以屈伏,遂限他兩天以後,務須順從,若再不省悟,我預備把他處死,也不讓他活的。
不料我昨夜出去後,現在回來,不知怎樣的他把我房裏玻璃鏡麵的秘密門戶打破出去,從浴室裏跑到她的房裏去了,我尋得來,見他們相偎相依,很是親密,這個姓嶽的真是狡猾得很,他索性不知情也罷,可恨他堅決地不肯接受我的愛,反而在此鬼鬼祟祟,獻媚他人,豈不令人氣死。還有,二姊也不應該昧了良心來奪我的愛,剪我的邊,反不許我帶他出去,是何心腸?我們姊妹恩斷義絕,不得不以白刃相向了。”
霞姑也道:“我本到浴室中去洗浴,姓嶽的不招自來,我也不能拒絕,所以我把他留在房中,也是恐怕他乘機逸去,我應許慢慢勸他回心,她卻出言不遜錯怪人家,要在我室中用強,我豈能退讓!”
兩人說罷,又要動手,劍鋒相觸有聲,瑞姑一時勸不開她們,遂道:“也罷,你們既要決鬥,這裏地方狹小,不夠用武,還不如正式些的好,明天早晨先到神前去宣誓,然後到後園中去決鬥,誰勝誰得嶽郎,今晚隻得讓我把他看住,明天交給你們。因為你們倆各不相容了,叫他住在那兒好呢?”
二人聽了瑞姑的說話,覺得除此以外,沒有再好的辦法,遂都願聽從,把劍秋交給瑞姑。瑞姑十分歡喜,遂上前拉著劍秋的手便走。劍秋假裝癡呆,跟著瑞姑而去。祥姑氣礧礧地回到自己房裏,霞姑也立在室中,不勝憤怒。
劍秋跟瑞姑從隧道裏轉了兩個彎,已到瑞姑房中,卻見綠色燈光之下,床上睡著一個麵色慘白,身體羸瘠的少年,睜著枯悴的眼睛,瞧見劍秋進來,很覺奇異。瑞姑便對少年說道:“你這癆病鬼,今晚要請你住到別處去了。”
那少年聽說,不敢違拗,瑞姑把他一把拖下床來,拉動門鈴,便有一個三十多歲的黃臉道姑走進。瑞姑吩咐道:“你把他引到小房間裏去罷,我看他也夠不到服侍我了。你如沒有人作伴時,不妨取去,也是聊勝於無。”黃臉道姑笑了一笑,拖著少年便走。
可憐那少年行動時兩腿還在索索地抖哩,大好青年斷送在這種地方,豈不可惜。劍秋看了,心中明白,暗罵一聲淫婦造孽深重,瑞姑卻含笑和他周旋,對他說道:“你真有動人的魔力,她們為了你,如此爭奪,明天還要決鬥哩!我也很愛你的,今晚我們先歡聚一宵罷!”劍秋伴作歡笑,點頭允諾。
瑞姑心花怒放,便問劍秋要吃什麼,劍秋正是腹饑,遂說:“今天我沒有吃飯,快拿飯來。”瑞姑忙出去吩咐婢女,端整酒肴,不多時熱騰騰的端將進來,瑞姑指著大碗裏的雞說道:“這是童子雞,我特地命他們燒來的。”
劍秋遂坐下吃一個飽。瑞姑等劍秋吃罷,又傍著劍秋坐定,細問劍秋家世狀況。劍秋信口亂道,說他家住滄州,是富家子弟,家中有宮館園林何等奢麗,如何豪華。瑞姑信以為真,益發認劍秋是個王孫公子了。到得晚上,瑞姑又早預備下酒菜和劍秋對飲,劍秋仍抱定不喝酒的宗旨,用罷晚膳,瑞姑留劍秋在房中,自去入浴。浴後更顯出淫浪的態度,要和劍秋同入羅帳。劍秋忽然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們雖然相愛,隻恐也不過這一夜罷了,明天還不知那一個要奪我去呢!”
瑞姑也愀然答道:“不錯,我和你盡歡一宵,也是意外得來,但願明天她們一齊鬥死,我就可以獨樂了。”
劍秋暗想,古語說得好,最毒婦人心,瑞姑因她們相爭,造成了她的好機會,便要進一步希望她的妹妹都死了,我的計劃大有把握,此時不用,更待何時。遂抱著瑞姑在他的膝上,向她的粉頸上吻了兩下,說道:“我卻很是愛你,不願和她們二人為伴,然而現在我雖得和你在一起,這是暫時的,我們終想天長地久,永久愛好。若在此間,她們決不相容,萬無平安之理,不如想個法兒,我們一同偷逃出去,省得她們要來覬覦,你以為如何?”
瑞姑聽了,低著頭沉吟不語。劍秋又道:“天與不取反受其殃,現因她們二人爭奪不下,我遂得和你相愛,這是很好的機會,若然失去,以後再要想法卻難了,你不愛我也罷,你若愛我,自當毅然決然,放我同去,我把你帶回家鄉,正式結婚,成為夫婦。我家良田萬頃,盡你快樂是了,況且我若一走,她們不見了我,自然不會決鬥了,不是又可救免她們性命上的危險麼!”瑞姑道:“你的說話未嘗無理,但我和你出走,若被她們知道,一定不肯幹休,而要追來的,二人中我最慮霞姑,她的本領比較我們高強,恐怕敵不過她。”
劍秋笑道:“我們隻要秘密些,她們怎會知道,縱使她們追來時,我也並非沒有本領的,若憑真實功夫,定可得勝,但我的寶劍已失去,不知祥姑放在什麼地方。”瑞姑道:“這個我倒知道安放的所在,可以背著她取來。”
劍秋道:“那麼最好了,事不宜遲,請你快不要猶豫,就此走罷!”瑞姑被劍秋惑動了心,她也不顧一切了,遂去把劍秋的驚鯢寶劍取來。劍秋接在手中,青光閃閃,不勝之喜。瑞姑 收拾了一個小小包裹,遂對劍秋說道:“我們去罷,我現在聽你的話,將來你千萬不可拋棄我的。”
劍秋道:“我不是薄情郎,請你放心。”瑞姑便悄悄地領導劍秋走出她的臥室,向後麵走去。
這時已近三更,穿過兩條很長的甬道,都有紅燈亮著,幸喜沒人知覺,最後見前麵已有石階,劍秋跟著瑞姑,一步步走上石階。瑞姑伸手向第九層石階旁邊一個圓軸轉動兩下,上麵便露出一個方穴,二人跳到上麵,微風拂袂,仰望星鬥滿天,已在廟後。瑞姑走到牆角邊,摸著一個東西轉動時,那方穴便有石板蓋住,石板上鋪著泥草,和別的地方一般無異。
悄悄對劍秋說道:“這是一條秘密的出路,我們特地開辟下以防意外的。”劍秋暗暗記好,遂和瑞姑向北趕路,恐怕祥姑等發覺為追,腳下一些不敢遲慢。不料走得幾裏路,林中竄出一條猛犬,向他們狺狺狂吠,幸虧二人行走如飛,早穿過林子。
劍秋忽然背轉身對瑞姑說道:“你看後麵有人追來了!”
瑞姑回頭看時,劍秋手起劍落,瑞姑的螓首跟著白光滾下,屍首倒在地上。劍秋吐了一口氣,自幸這條計策得售,也們都墮入彀中,自己竟得安然化險為夷,而瑞姑伏屍劍下,這也是她的惡貫滿盈,並非我的無情。
但祥姑和霞姑倘然不見了我,還以為瑞姑挾我而去,上她們姊姊的當哩!將來我得便時,必要再為此地,把這淫窟除滅,方快我心。又想念玉琴,苦於不知消息,想她不見了我,無法可思時,她必獨自赴塞外去找仇人了,我也隻得北上,或者可以重逢。遂取了瑞姑遺下的包裹,內中都是金珠,足夠他的盤纏了。拔步便行,朝行夜宿,一心趕路。
3
有一天早到了張家口,那張家口是關外一個要隘,蒙古人到京師來作買賣的,和漢人到蒙古經營商業的,都取道於此。那些蒙人驅著駱駝隊,很覺奇形怪狀,風俗也和關內大異。劍秋尋來尋去,找著一家小酒店進去喝酒,徐徐觀察,忽見一個瘦長的乞丐,身穿破褐,托著一個鐵缽,滿臉肮臟,赤著雙跌,但是目光卻炯炯有神,走進店來,對酒保說道:“這裏的酒香氣撲鼻,引得我肚裏的酒蟲蠕蠕地活動,非得暢飲不可。然而我是個乞丐,身邊沒有分文,不知你們可肯賞給我喝,隔日當加倍奉還,一定不會賴的。”
那酒保瞪著眼睛叱罵道:“呔,那裏來的化子,飯還沒得吃,反要喝酒。開了店當然賣酒的,隻要你有錢盡喝,誰肯賞酒給你化子喝呢,不是夢想麼!快給我讓開。”那乞丐聽了也不響,自顧走到一張桌子邊坐下,把手中鐵缽向桌上輕輕一放,說道:“我今天要喝定了。”
那酒保身長力大,掄起又粗又長的手臂,來拖乞丐出去,那知道好似蜻蜓撼石柱一般,休想動得分毫。乞丐依然笑嘻嘻地喊道:“快拿酒來,不然我自己要動手了。”
酒保正沒奈何,劍秋看在眼裏,想起以前在佟氏黑店遇見那個怪客聞天聲,貌不驚人,卻有高深的劍術,不要小覷這個乞丐,瞧他神情也是個江湖異人,忍不住搶著對酒保說道:“你不要這種無理,他要喝酒,你盡給他喝,多少有我還帳是了。”
酒保聽劍秋肯擔認酒資,也沒有話說,便去取了一壺酒和一酒杯,放在乞丐麵前。那乞丐對劍秋緊瞧了一眼,又喊道:“怎的沒有菜吃呢,快來三斤牛肉,一個羊肚湯,一盆炒蔥韭。”
酒保又對劍秋看看,劍秋道:“我早已吩咐,你取給他吃便了。”酒保答應一聲,自去廚下端整了,搬給乞丐。那乞丐喝酒也不用酒杯,便執著酒壺狂喝,又把牛肉大嚼,一口氣喝了十壺,還是要喝。
劍秋暗想,他竟是聞天聲第二了。自己喝了兩杯,偶抬頭見街上走進幾個蒙人,內中有一僧人濃眉大眼,虎背熊腰,似乎在那裏見過的,細細一想,原來就是滄州寶林禪院漏網脫逃的智能。這時智能正陪著蒙人,才要就座,回這頭來,忽然瞧見劍秋,不由一愣,便對蒙人說道:“諸位在此飲酒,貧僧想著一件要事須去辦理,改日再見罷!”
遂匆匆地走出店門去了。劍秋自思,你可必要回避呢,既被我見麵,斷不肯輕易放過的。恰巧酒保添酒上來,劍秋遂道:“請問你,此地可有什麼大寺院?”
酒保翹起拇指答道:“有,有,這裏的天王寺不是個很大的寺院麼!蒙古人來此燒香的也很多,方才來的智能和尚,便是寺中的知客僧。他常伴送人到小店裏來喝酒的,不知他今天為什麼早走了。”
劍秋又向酒保盤問天王寺地址,酒保老實告訴他說:“離此不守十幾裏路,香火甚盛,寺中住持便是四空上人,僧徒眾多,在此間是最有名的。聽說寺中僧人都有了不得的武藝,遠近幾百裏內無人敢來欺侮,因為有一年蒙匪大夥來犯張家口,知道天王寺很是殷富,先去搶劫,都被四空上人率著徒眾,和蒙匪血戰一場,把蒙匪殺得七零八落,大敗而去,因此也保全了地方,這裏沒有人不感謝上人的。”
劍秋聽著,連連點頭。那乞丐在旁邊桌子上似乎也很留心聽酒保的說話,等到酒保說罷,乞丐又嚷著添酒,總共喝了十八壺,一些沒有醉容,又吃了一大碗麵,才抹抹嘴立起身來,對劍秋說道:“對不起,你既肯代我還帳,請你付了罷,我也不會白吃你的。”說罷拿起鐵缽,踉踉蹌蹌地走出店去。
劍秋酒也喝畢,把自己和乞丐的酒資一齊付訖,店中人都很希奇他竟能這樣慷慨,情願請乞丐喝酒,大家胡亂批評起來。劍秋也不管,離了酒店,照著酒保所說的話,逕尋到天王寺前,見那天王寺果然殿宇巍峨,牆垣高廣,門前數株古柏,亭亭如蓋,地方很是僻靜,寺前闃然無人,隱隱聽得裏麵梵貝之聲。
劍秋看了一遭,方要走回,忽見有兩個年輕和尚,麵上有些邪氣,從那邊野裏走到寺中來,見了劍秋在寺前徘徊,著實看了他幾眼,才走進寺門。
劍秋退到市上,遨遊一番,日將西墜,滿擬今夜不去借宿,自己要到天王寺冒險去一探,要把那個淫僧智能誅掉,方稱心意。不多時天已黑暗,劍秋又去吃飽,挨到天王寺後麵,坐在草地上休養精神,見月色甚好,不禁想起玉琴來,秋水伊人,想思無限。
守到二更時分,寒露已下,遂立起身跳上牆垣,見裏麵屋宇毗連,高高低低,偌大一個寺院,到何處去找淫僧呢?
飛越了數處屋脊,見東邊隱約有燈火之光,還有絲竹的聲音,忙向前跑去,走到一個很大的庭院,忽聽下麵有人喝道:“姓嶽的,我早知你要到此,守候多時了,快快下來罷!”劍秋望下一看,分明是那淫僧智能,也就拔出寶劍,跳下去說道:“前次被你僥幸逃生,今番恰被我無意相逢,特來取你的狗命。”
智能也說道:“我已探知你和那個女子是昆侖派中人了,卻不明白你們與我們川派有何深仇宿恨,存心前來破壞,我們也決不寬恕的。”劍秋道,“我們以鋤惡誅奸為宗旨,不管什麼川派不川派,誰叫你們殃害地方呢!”
遂揮動寶劍,向前進刺,智能也使開緬刀,極力抵禦。酣鬥良久,劍秋覺得智能的武術大有進步,遂把劍法變換,如疾風驟雨銳不可當,智能虛晃一劍,向後退走,劍秋追去。他一麵追,一麵很是留心,因他前次吃過智能的虧的。智能逃到一間殿上去,劍秋追到殿階,忽見殿上神像轉動起來,吃了一虛驚,立住腳步,細瞧那神像隻在自己地位上轉繞,不過想迷惑敵人心理的,沒有多大意思,遂大著膽踏進殿裏。
隻聽頂上一聲響,落下一件東西來,把他罩住,原來是一口很大的銅鐘,鐘中鑄有一個小孔,可通空氣,所以人罩在裏麵,不致悶死。劍秋深恨又中了詭計,把寶劍猛力去劈,但那鐘很是厚重,那裏劈得開呢。聽智能在鐘外拍手笑道:“請你在裏麵多坐些時候罷,我還有事情去幹呢!無論如何,今夜一定請你去見閻王的,你不要心急。如若等不及的,你自己手中有劍,不妨自決,免得我來動手也好。”又聽足聲自近而遠,那淫僧已去了。
劍秋長歎一聲,隻得盤膝坐在鐘裏,聽其自然。隔了一刻,覺得有一陣微風颯然而至,有人在鐘外悄悄說道:“裏麵可是嶽劍秋麼?”
劍秋大奇,答道:“正是,你是誰?”便見那鐘徐徐上升,劍秋已恢複自由,見眼前立著的人,正是方才在酒店裏遇見的乞丐,對劍秋說道:“我們快快去罷,不要被他們知覺,他們正在作樂哩!回身跑到庭中一聳身已躍上高牆,劍秋跟著上去,一齊飛奔出了天王寺,來到附近一座林子裏,乞丐遂立定不走。劍秋又覺乞丐的飛行功夫,比較自己高勝得多,幾乎趕不上他,看他還是很從容的,似乎故意腳下怠慢,和劍秋同行呢!乞丐笑嘻嘻地對劍秋說道:“你認得我麼?”
劍秋正在稀奇那乞丐何以知道自己的姓名,前來相助,又見乞丐問他可認識,不覺茫然不能對答。
乞丐道:“你是一明禪師的高足,我是一明禪師的師弟,同是昆侖派中人。當你在昆侖山學藝的時候,我曾到山上來一遭,恐怕你不記得了,我就是飛雲神龍餘觀海。”劍秋也記得一明禪師曾說過,他的師弟中有個餘觀海,有了不得的本領,常在北方行俠仗義,可是他的行蹤詭秘,和輿夫走卒乞丐等遊,別人看不出他的行藏,所以稱他飛雲神龍,遂向他拜倒道:“幸恕弟子肉眼無知。”
餘觀海哈哈大笑,把他拉起說道:“我很感謝你請我喝酒,甚是暢快,所以更要來救你了。我在關內聞得此間天王寺四空上人,是四川劍峰山萬佛寺金光和尚的師弟,他們反對異己,行為不正,我遂出寨來此,探聽數天了,知道四空上人確有本領。他還有兩個門徒,一名小蠍子魯通,一名無常鬼史振蒙,都諳劍術。其餘的僧人各擅武藝,羽眾翼多,很有勢力,寺中又廣設秘密機關以防敵人,斷非一人之力所可得勝。
今天我在店裏,見那個僧人看見了你便走,令人滋疑,又聽你向酒保探問天王寺狀況,估料你今晚必劍秋知道天王寺裏有人追來了,正想抵敵,卻見餘觀海一舉手,便有一道紫光衝出,聲如裂帛,和那兩道白光回旋擊刺,上下飛舞。
劍秋估量餘觀海一人之力,正夠對付,自己不必加入,恐怕餘觀海也不願意他人相助的,遂立在旁邊,看那紫光在白光中穿繞著,愈化愈大,愈夭矯如神龍不可捉摸。白光漸漸低落,不多時,那兩道白光向外一吐,很快地退去了,紫光立刻斂住。餘觀海回過來對劍秋微笑道:“那追來的兩個,便是小蠍子魯通和無常鬼史振蒙了,他們的劍術也很好的。幸而四空上人不在寺裏,不然必有一番劇戰,此時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幹,這個天王寺,我想留在以後合力去剪滅罷,你也不必去冒險了。”
劍秋點頭答應。餘觀海又問劍秋到塞外來可有什麼事情,劍秋也把協助荒江女俠方玉琴複仇的緣由略述一遍。餘觀海不說什麼,和他走了一程,將近天明,才各自分別。
劍秋又走了兩天,將入蒙境了。自思聞天聲所說的白牛山大約不遠,但自己人地生疏,何從得知呢。幾次向人探問,都說不知道,且向多山的地方走去。北方的山雄偉怪奇,和南方的山大異,麵且綿亙不絕,道途崎嶇。劍秋已走進山地,爬山越嶺,不知走了許多路,來到一個幽僻的所在,麵前層層石壁,日光不到,岩下長鬆成林,大風嘯自嶺背,卷動長鬆,如波浪滾滾,有千軍萬馬之聲,似乎無路可走了。
換著別人早已膽怯心驚,不知所可,劍秋明知迷路,且定了心,找覓途徑,但是四周是山,叢叢疊疊,走向那裏去好,登高而望,見附近並沒有村落人家,人跡不見,慢慢地走下山崖,暗想天近晚了,萬一再走不出,我隻好露宿山中,可是這裏必然很多猛獸,不可不防。他正在猶豫的當兒,忽見崖下有一人影一閃,定睛看去,見是一個綠衣女子,很快地往東首走去,連忙施展飛行術,連竄帶跳,到了崖下,向東去追蹤那個女子,還見那女子背後的倩影,向林中一閃,遂不見了。
劍秋心中十分驚奇,因為這地方既無人跡,怎麼突然來了一女子呢,好不蹊蹺,可惜隻望見背影,不能知道那女子是個何許人。當下他被好奇之心所衝動,也走入林中,踐著數寸厚的落葉,沉寂慘澹,那裏有什麼女子呢?
劍秋自言自語道:“難道見鬼麼,明明見一個綠衣女子走入林中去的,怎樣不見呢?”心上那裏肯舍棄得下,又朝前走了數十步,見有一株大樹當路,修柯戛雲,霜皮溜雨,是千百年前物了。
轉過樹後,又見懸崖下亂草縱橫,隱約有一個山洞,劍秋瞧著,更覺奇怪,無意中見洞口草裏有一白色的東西,過去拾起一看,乃是一塊女子用的白絲手帕,迎風一抖,便覺有芬芳之氣撲到他的鼻管裏。自思,這個手帕從那裏來的呢,明明是方才看見的那個綠衣女子遺失的,天下奇奇怪怪的地方很多,武陵仇池,未民都是寓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何不進去一探。遂披開亂草,走入洞中,上麵鐘乳下垂,地下潮濕得很,起初覺得黑暗,但是走到後來,漸漸平坦,對麵有亮光透入。
劍秋認定亮光,又向前走了百十步,忽已穿出洞外,別有一境,但見平疇綠蕪,小屋櫛比,幾疑此身已到桃花源了,抬頭見那綠衣女子,正在前麵,很婀娜地走著。劍秋追上去,想要問訊,剛走得三步,腳踏處忽然平空陷落下去。說聲不好,早已跌入坑中了。
那綠衣女子聽和背後響聲,回頭一看,見來人已墮入陷井,笑了一笑,向前跑去。不多時便有四個彪形大漢,把陷井裏的鐵絲網收將上來。因為坑裏置有一個很大的鐵絲網,劍秋跌下去時,正落在網中,身子往下一沉,那網口便會收攏來,所以劍秋一些用不出功夫了。四個大漢遂出鐵索把他縛住,奪下寶劍,一路解去。
劍秋遇著這般奇事,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四下觀察,見兩旁人家很多門上多編著號數,寫的漢字,有許多男子和婦人趕來瞧看,都說捉到奸細了,要解到忠王那裏去,這個少年好大膽啊,我們不要饒恕他。
劍秋聽了,也莫名其妙,隻覺得那些人的口音,很是複雜,河南、山東、四川、兩廣,各省都有,而大都是很強壯的健兒,心中不能無疑。不多時,那四個大漢已把他解到一座巨廈門前,兩旁立著兩個衛兵,執著長戟,氣象很是森嚴。
進得大門,穿過一條長廊,便到了一個很大的廳堂,堂下站著四個雄赳赳的健兒,肩上各荷著鬼頭刀。
堂上正中坐著兩人,左首一個年紀約有二十開外,相貌端正,麵目清秀,穿著一件藍緞長袍;右首一個生得虯髯繞頰,形容醜惡,真似江洋大盜一般。劍秋看了,不知來到何處,如墮五裏霧中。不要說當時劍秋不明白,我想看書的看到此間,也要惝恍迷離,急欲知道劍秋到 了什麼地方,那堂上坐著的又是何人?那麼我並非故意賣關子,不得不要把劍秋擱起,另外敘述一事了。
當有清中葉,石破天驚,風起雲湧,開革命先聲的,便是太平天國。可惜割據十六省,奄有十六年。隻因鬩牆起畔,將士渙散,到處屠戮,失去民心,到底如曇花一現,旋歸幻影,不過在曆史上留著一部分的遺跡,供後人憑吊唏噓而已。
在清廷侈述功績,鋪張揚厲,指為土匪草寇一類,不知太平軍中很有幾個人才,如忠王李秀成,他輔著天王,率領創殘餓羸之餘,赤膽忠心,要把那將傾的大廈支持起來,東西應戰,常出奇計以製勝。
更有可取的,凡是他直接統率的軍隊,所到之處,紀律嚴明,絕不搔擾良民,而民間痛苦情形,常能體諒,因此人家都說忠王是個賢王。可惜分崩離析,太平軍已中暮氣,不可收拾,當金陵城破的時候,李秀成把他的兒子天豪,托給門下一個姓範名磊的,帶著逃走,自己還擁護著小天王洪福,從清涼山出亡,不幸中伏被擒,遂罹於難。
要往那邊一走了,恐你孤掌難鳴,反有不利,遂也來觀望風勢,乘便可以援助。我來的時候,你已到過了,我窺伺幾處沒有動靜,後來探知他們都在逍遙窩中行樂,遂又到後殿探尋,一見那鐘,很是奇怪,遂問了一聲,果然你陷身其中了,又被我在佛座下發見機關,遂把你救出來。
原來在觀世音足下的巨鼇,鼇頭正高高仰起,我把鼇頭向下一按,那鐘便自收起了。我又探得四空上人近日不在寺中,所以也犯 不著去打草驚蛇,急急走罷!”
劍秋聽餘觀海如此一說,又向他致謝。這時餘觀海猛抬頭向林外一望,說聲不好,便聽風聲嗖嗖自遠而近,落葉蕭蕭下墮,見有兩道白光飛奔林中而來,疾如閃電,光耀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