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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連環琥珀連環
徐春羽

第一集

第一回 唱秧歌一燈添鬼趣 申法令三木顯賊形

風雲起兮壯士悲,巢覆家傾兮安所適歸?男兒生做國柱兮妻孥何為!

披金刃兮碎玉杯,願死沙場兮不願生回。

紫擁朱推兮飄星纛,鬥雲柝兮肅雲摩。

上馬殺賊兮催枯索,咽嗚叱吒兮吞怒雷。一戰再戰三戰皆捷兮驚呼神威。

將軍威,賊子危,輩送金珠到虎闈。

虎闈有虎不如狗,未計國壽且家肥。

將軍苦戰望援兵,軍中走報斷糧炊。

矢盡道窮壯哉死,忠骸挺立骨不衄。

神女破空忽天來,淚血摩灑琥珀圭。

解連環,符玉枚,肩負英骨萬裏飛。

鄰裏娘行走相告,俠女背得義士歸。

義士歸,雨雪霏,奇英殊烈世不摧。

閑筆寫入無雙譜,供君同醉陶然杯。

——《連環吟》

定海原是浙江東北一座小島,四圍是海,當間還有這麼一塊旱地,地方雖不太大,卻是海防一個要塞。因為彼時天下承平,四海安靜,雖然派有駐兵,並不重視。城裏居民,多半以農漁為業,拚些力氣,換個溫飽,融融怡怡,頗稱安樂。原可靜享太平之福,無如人心惡勞喜逸,飽暖生事,因之禍隱無形,隨念增長,以致家敗人亡,身受慘報,再想恢複從前樂境,絕不可能,除去自怨自恨,更無挽救良方。在那個時候,鴉片已然流進中國,定海沿著海岸,更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比別的地方來得容易,雖然沒奉明文還不敢明目張膽,其實也是掩耳盜鈴,差不離隔三五家準可以有一家私煙館。其中抽煙的人,除去這些有錢的闊紳富商全都家裏安了煙床,擺了煙燈,講究槍、燈、鬥、煙,不肯到這種地方來之外,這種私煙館裏主顧,多半是些旗兵、混混兒,當小差使的小老爺,雖然沒有多大局麵,可是鎮日總是起滿坐滿。定海有座竹山門,就是這竹山門一條街上,開著就有個十幾家。

單說裏頭有一家,暗蔓兒(暗號)叫吹雲樓,主人姓方,號叫小唐,原是一個紅鼻子師爺,失了業,便幹了這個營生,因為眼皮子雜,暗龕兒(主持人)也硬,來抽煙的人頭兒也齊,買賣比別的同行都高出一頭。一溜北屋七間全都打通,沿著牆滿是煙床,僅北麵的牆上是大玻璃窗戶,可以看見街上。燈明床淨,往那裏一躺,吃著喝著有人伺候著,確有樂趣。

這一天方小唐老早起來,看著夥計收拾煙床,擦燈,換撚子,擦鬥,換紗,通槍,擺茶壺,擦茶碗兒,挑煙,挪凳兒,倒痰桶……正在指揮之際,忽聽院子裏木頭底兒響,一陣咯噔咯噔聲兒就跟穿花蝴蝶兒一樣,從外頭走進一個小堂客來。沒等方小唐說話,一步搶進,一隻手往方小唐脖子上一鉤。方小唐沒有防備,頭一發沉,腿一發飄,一個歪不棱倒在小堂客身上。小堂客就勢一扳方小唐的臉,就在那方小唐細工加料實納的麻腮幫子上噴地就是兩口。方小唐沒有防備,還真嚇了一跳,使勁往上一翻,勁頭兒使猛了,一滑一歪,摔在地下,慌得幾個夥計趕緊上來攙扶。

方小唐氣喘籲籲地道:“這是誰,大清早晨這麼玩笑?要是把我摔壞了擔得起嗎?”

旁邊那婦人咯地一笑道:“怎麼著,急了?摔壞了雞蛋我擔不起,摔壞了你還有什麼多大了不得?狗臉親家說急就急,你還覺乎著你怪不錯的哪。德行!”

說來也怪,方小唐一肚子不高興,讓小堂客一頓排揎,不但沒了氣,反倒哈哈大笑道:“我還當著是誰哪,敢情是你呀。不但沒急,我還更高興哪。來,來來,你再來一下子。”說著不住把個身子往前亂蹭。

小堂客使勁一推道:“哼!你願意了,我又不高興了。德行!”

方小唐道:“不高興就散。真格的,你昨天晚上,不是跟著那塔二爺走的嗎?怎麼你這麼早你就跑來了?八成兒塔二爺不怎麼對勁兒吧?”

小堂客呸地一啐道:“德行!大清早晨,你別找我四六句罵你。姓塔的什麼東西,也敢想沾太太,我告訴你說,太太紮一刀子冒紫血,嘰噔咯噔好朋友,姓塔的是兔蛋,你要糟踐我,你可是姓塔的承重孫。”

方小唐笑道:“得了得了,您是貞節烈婦,我過兩天給您捐牌坊,掛大匾……”

小堂客不等方小唐往下再說,一搶步挓挲著兩隻手過去又要擰方小唐。正在這麼個工夫,忽聽院子裏有人唱:“八月裏秋風兒陣陣涼,一場白露一場霜……”悲悲慘慘,仿佛掛著哭味兒似的。方小唐趕緊向小堂客一使眼神道:“先別鬧,來人了。”一言未盡,來人已然走進來了。八月的天氣,穿著一件芝麻紗的大褂兒,腰裏係著一根涼帶兒,一手提著一隻畫眉籠子,一手揉著兩個核桃,頭發挺長,一臉油灰,眼窩子上還掛著兩坨兒眵目糊,流著兩道兒清鼻涕,猥猥瑣瑣踱了進來。一伸手去掛鳥籠子,鳥籠子沒掛穩,一個哈欠手一軟,差點兒沒把鳥籠子掉在地下。

方小唐趕緊過去請了一個安道:“伊老爺,你真早。你交給我。”說著接過鳥籠子。

伊老爺已然一頭歪倒煙床上道:“方掌櫃,你猜怎麼著?昨天晚上,我們屋裏那幾位吵定了要吃烤羊肉,我說烤羊肉這個地方哪裏能吃得好?頭一樣兒,作料不全,連糖蒜都沒有,吃什麼勁。他們不信,吃定了,還真算不錯,羊肉不太膻,就是支子差一點兒。”

方小唐不懂道:“什麼叫支子?”

伊老爺道:“對呀,支子你沒見過,我們吃烤羊肉底下有個鐵架子,就叫支子。肉放在支子上,底下拿鬆木烤。昨天肉倒買著了,就是沒支子,後來實沒法子了,你猜怎麼著?十幾根鐵條子,弄鐵絲擰在一塊兒,算是對付著吃了一頓飯。我們七個人,吃了不到三十斤肉,按說不算多吧,你猜怎麼著?我會吃得不合適了,從昨天晚上,就覺乎擺忙,直到今兒個,還是有點兒發堵,彎兒我也沒遛。你先給我挑一個大份兒的。”方小唐答應,夥計早送過來了,一個大蛤蜊殼兒,裏頭裝著滿滿一下子煙。伊老爺拿過來先放在鼻子上聞了聞,向方小唐道:“這還是那撥兒貨嗎?”

方小唐道:“你說的陳三那種貨,早就沒了。這是新貨,你嘗嘗,比上種好,又香氛,又油性大,外帶著不起殼子。”

伊老爺也不言語,拿起煙扡兒挑了一點兒,往燈上一燒,哧的一聲,冒出一股青煙,伊老爺趕緊往鼻子上一送嗅了嗅道:“你猜怎麼著?不錯,這倒是地道原來檔兒。”又蘸了一點兒燒燒,燒燒熏熏,一會兒工夫,那個煙泡兒已有棗核兒大小。一手拿著煙扡子,一手拿起煙槍,把煙鬥在燈上噓了噓,跟著一晃兩晃,就把那口煙上上了。雙手一托煙槍,向方小唐道:“你先來一個尖兒。”卻不等方小唐回話,那一頭已然進了嘴,哧兒,哧兒,嘴不住嘬,扡子不住動,一晃兒一個煙泡全完,屋裏卻沒見著一點兒青煙兒。跟著端起茶杯,一仰脖兒,一口濃茶咕咚下去,一縮脖,一翻眼皮,長長出了一口氣道:“你猜怎麼著?這煙不錯,是比上撥兒強。”

方小唐準知道蝴蝶兒張(小堂客)這早來必有事,可是當著伊老爺又不好問,便向伊老爺道:“老爺你先用著,我跟你告個便兒。”

伊老爺歪在那裏,不住欠身道:“有公治公,回頭說話兒。”

方小唐又向蝴蝶兒張一努嘴,蝴蝶兒張會意,一點頭就跟著方小唐走了出去。剛剛走到院子裏,要說話還沒有說,忽聽門外一陣歡呼亂叫:“鬆子你贏了二兩多,你得請我弄一個煙!”“二那子(人名)你也贏了好幾兩,煙我不會抽,你就是把那個蝴蝶兒張給我叫來叫她陪我一宵……”吆吆喝喝進來了一大群,全是營混子打扮。最後跟著一個,帽子扣到眉毛上,簡直瞧不出是哪位,可是看那個樣兒絕沒來過,挺高的大個子,拔胸脯子,腆著腰板兒,也絕不像一位黑案上的朋友。這兩天外頭風聲挺緊,對於眼生的人,自不能不注意,可是就在這一眨眼工夫,這些位已然全都走進屋裏,也就沒了法子。便悄聲兒向蝴蝶兒張道:“你大清早晨跑到我這裏來,八成兒有什麼事吧?你快點兒說,我可沒工夫。”

蝴蝶兒張冷笑一聲道:“德行!你忙什麼?來的又不是住夜客。”

方小唐道:“我沒那造化。你沒聽見嗎?人家要包你一宵呢。”

蝴蝶兒張呸地啐了一口道:“德行!別讓他們這撥兒填炮眼的挨這道呲花罵了,你要聽著順耳,你不會讓你們家那個母的去做一號,不比你淨等著挖煙灰找錢強!”

方小唐道:“得了得了,別的話少說,你倒是有什麼事吧?”

蝴蝶兒張道:“事倒有,還跟你有便宜,不過我得慢慢兒說,快了我怕打前失。”

方小唐道:“好!你就慢慢兒說,我就慢慢兒聽,到底是怎麼檔事?”

蝴蝶兒張道:“這件事說小不小,我問你打算發財不打算吧?”

方小唐道:“不為發財,早回家抱孩子去了,誰幹這路缺德營生。”

蝴蝶兒張道:“想發財,再問問你有膽子沒有?”

方小唐道:“要說我的膽子,一個人使不了,除去讓我給老虎搔癢癢我不敢去,什麼我都敢幹,可得發財。”

蝴蝶兒張道:“既那麼著今天別出去,我給你同一個人來,見麵一說,準要你有膽子,不但發財,還有你的便宜哪!”說著把眼睛斜著一飄,牙一咬下嘴唇兒,似樂不樂地看著方小唐又不說了。

方小唐急道:“你瞧你這股子勁兒,倒是往下說呀。”

蝴蝶兒張撲哧一笑道:“說什麼說,兩頭都不願意,你別出去,一會兒就來。”說完一轉身,一陣咯噔咯噔木頭底兒響,早又像穿花蝴蝶一般跑得沒了影子。

方小唐怔了半天也不知想些什麼,不禁不由自己也笑了。猛聽屋裏有人喊嚷:“嘿!這是什麼煙哪?欺負老爺沒抽過是怎麼著?老爺抽煙給錢,幹嗎這麼勁兒味兒的,說翻了你們歇歇兒,你也不知鬆二爺是什麼人物!”方小唐三步兩步搶進屋裏,一看嚷的這位,正是那撥兒營混子裏頭一個姓鬆的,在營裏當什麼差使不知道,一天倒有半天在這裏膩。膩味他,可又不敢得罪,平常就是敬鬼神而遠之,今天為什麼吵不知道,反正得過去遞個嬉和。便趕緊走過去道:“鬆二爺,什麼事?又是哪個夥計得罪你了?你跟我說,我將他散了。本來吃著我稀的,拿著我幹的,不給我辦一點兒正經的,這不是成心攪我嗎?”

鬆子一聽方小唐的話裏有刺兒,便冷笑一聲道:“得了,掌櫃的,你別當著我罵夥計。姓鬆的有錢,什麼地方都能抽,犯不上聽閑雜兒。”

方小唐一聽鬆子軟不吃,硬不吃,也有點兒往上撞氣,爽得弄你幾句,看你又怎麼樣?正要張嘴,外頭有人搭上話了:“這是哪位,大清早晨的,別價,瞧我了。”話到人到,方小唐回頭一看,又是皺眉又是高興。進來這個,身高不到四尺,小腦袋,小臉龐兒,小鼻子,小眼兒,尖下巴,嘬下頰兒,薄片子嘴,留著兩撇小胡子,穿一件補丁套補丁的白夏布大褂,洗得都成深灰色,白襪子,雙梁鞋,手裏拿著一把棕金折扇,一搖三晃,滿臉帶笑走了進來。方小唐認得這位也是一位膩匠,本人幹什麼不知道,據這些煙友兒說,仿佛是一位念子曰的,肚子裏不錯,就是窮點兒,抽煙不正經給錢,還得給他墊個什麼點心茶葉小費。就有一樣兒好,人和氣,能說,什麼《三國》《列國》《西遊記》《封神榜》,上到三十三天,下到九幽一十八層地獄,山南、海北、胎、卵、濕、化、醫、卜、星、相,簡直就叫無一不懂,沒事說個什麼古跡兒、笑話兒,還真能傳神。他姓夏,名叫煌佼,大夥兒一起哄,都管他叫瞎黃雀兒,這個人除去沒錢之外,倒還不討人嫌。

方小唐趕緊笑著道:“夏二爺你真不晚。”

夏煌佼笑道:“今天晚了,每天我來的時候,屋裏還沒人哪。”

方小唐道:“你來了好極了,鬆二爺挑了我們夥計的眼了,你給說和說和吧。”

夏煌佼笑道:“喲!鬆二爺,那你就不對了,大人不見小人過,宰相肚子裏跑駱駝,你是老爺,他是兵……”

鬆子道:“瞎黃雀兒別瞎哨了,你是兔子他是鷹,對不對?”大家全都哈哈一笑。方小唐借著這個茬兒,趕緊告訴夥計給鬆子換一份煙。鬆子接過煙來,拿鼻子一聞道:“是不是,這怨我吵嗎?這個煙比那個強得多。”說著,拿起煙扡子燒著話也沒了。其實還是那份煙,給他換了一個蛤蜊殼兒。

方小唐一看沒事了,可就想起方才進門那個戴帽子大個子,四下一看,果然跟那撥兒營混子不是一夥,在盡西頭一個旮旯床上臉衝裏躺著,意思是睡著了,最可怪的是依然戴著帽子,並沒有摘下,便悄悄叫夥計一問來人要煙沒有,夥計一搖頭說:“他說他頭疼沒愈,先躺一躺,後抽煙。”

方小唐聽著更是可怪,沒有跑到煙館養病的,正在一怔之間,忽聽外麵又響,嘰噔咯噔蝴蝶兒張從外頭同進一個人來。方小唐一看,哈哈一笑道:“我當著是誰,原來是陳三爺,裏邊請吧。”陳勤綬微微一笑,同方小唐一努嘴,方小唐會意,便向陳勤綬道:“三爺,你來得好極了,我正有一件事要找你商量,給我過過眼好不好?”

陳勤綬道:“字畫我懂一點兒,可不大內行,你要叫我瞧瞧也可以,在什麼地方瞧?”

方小唐道:“這裏人太多,你累一趟跟我到後頭掌掌眼。”

陳勤綬道:“那也沒有什麼,走,先瞧去然後抽煙。”說著跟方小唐就走了。

鬆子一口煙才抽完,歎了一口氣道:“真是有錢的王八大三輩兒,姓陳的上半年還整褲子都沒有哪,現在也人物了。姓鬆的不是讓這一點兒小嗜好絆住了,汗馬功勞早立下了,衝這個我把它忌了,不吃飯餓,不抽煙我倒瞧他癮得死癮不死?”

伊老爺也跟著唉了一聲道:“鬆爺你這話一點兒都不錯,我要不是貪上這個,你猜怎麼著?紅頂兒是造謠,怎麼著也不至於落到現在這個樣兒。要忌,明兒咱們一塊兒忌,你猜怎麼著?準死不了。”

夏煌佼笑道:“得了二位,我也抽煙,我可不該說,唯獨咱們抽煙的起誓都白起,癮一過足了,什麼地道說什麼!癮一犯上來,不但應誓,什麼不能說的也能幹。不用說別人,就拿我說吧,真能耐沒有,要說混個衣食溫飽,準不算瞎吹,現在不就是這個神兒嗎?忌,說是夠六百多回了,一天也沒有忌過。還告訴眾位一個笑話,我還拿抽煙的編了一段兒玩意兒哪,自己罵自己,臨完還是抽,說忌管什麼?”

伊老爺道:“怎麼著你還編過玩意兒?是西皮,是二黃,還是八角鼓兒啊?”

夏煌佼道:“都不是,我編了一段兒秧歌調。”

伊老爺道:“這個倒真有意思,詞兒你還記得不記得?你消遣一段兒怎麼樣?”

夏煌佼道:“詞兒倒記得,不過在煙館裏唱這個,有點兒不合適。”

伊老爺道:“那沒什麼,別瞧都抽煙,誰也沒有說自己對的,你消遣一段兒咱們解會子悶兒。”

夏煌佼道:“可是詞太缺德,唱出吵子來,你可給我搪著。”

伊老爺道:“沒錯兒,沒錯兒,你消遣一段兒。”

夏煌佼喝了一口茶,又咳嗽了一聲,便把嗓子一扯唱道:“哎,這鴉片兒開花香又香,有紅有紫又有黃,鏘,鏘,一鏘,一鏘鏘,男女老幼全都把它抽上嘍,鏘,鏘,一鏘,一鏘鏘,他怔說抽煙的他們福綿長!”拿腔拿調,有滋有味兒,可著一屋子人叫了一個通天的好兒。

伊老爺道:“再來再來,接著接著,你猜怎麼著?我還真愛聽。”

夏煌佼笑了一笑接著又唱了下去:“哎,這一盞油燈一杆槍,一個枕頭一條兒床,白天不起黑天不睡,冷熱陰晴他全不懂嘍,鏘,鏘,一鏘,一鏘鏘,他過了整整三年可沒見過太陽!哎,這蒿子稈的槍來太穀的燈,人頭大土冷籠兒蒸,他一槍到底趕緊又把濃茶送嘍,鏘,鏘,一鏘,一鏘鏘,他倒說走了仙氣兒有點兒心疼。哎,這鴉片煙開花梗兒長,先抽進去買賣後抽進去房,寸地沒離瞪著眼兒把家敗嘍,鏘,鏘,一鏘,一鏘鏘,他好比伍子胥就剩下單人獨馬一根槍。哎,這煙抽得老爺賽過神仙,不懂苦惱與愁煩,爹媽兄弟的饑寒飽暖他全不管嘍,鏘,鏘,一鏘,一鏘鏘,他媳婦要是跟人跑了他倒喜歡。哎,這鴉片煙開花葉兒像刀,百煉的金剛也難逃,腳踩賊船染成嗜好,鏘,鏘,一鏘,一鏘鏘,這人成惡鬼判官,小筆一勾把你那號兒取消。”夏煌佼啞著一條嗓子,亂這麼一唱,再這麼一哼,唱得順著腦袋瓜子直流汗珠子。這時候人又多了,好兒更多了,夏煌佼也覺著露了臉,便笑著向伊老爺道:“伊老爺你瞧這段兒玩意兒怎麼樣?我這一共二十四段兒,那些段兒我沒敢唱,怕是得罪人……”

一句話沒說完,叭地就是一下子,跟著當啷一響,一個茶盤子從對麵就飛過來了。夏煌佼一歪身,正打在煙盤子上,煙燈也碎了,油也灑了,跟著就聽有人罵:“姓夏的,你過來!”夏煌佼一時高興,唱了這麼幾句唱兒,沒想到會惹出麻煩,一看罵人的也是熟人二那子,沒法子,說軟和的吧:“得了,那二爺,我已交代在先,你別生氣,算我沒唱行不行?”一句話沒完,姓那的已經蹦了過來:“廢話,唱了算你沒唱,我打完算我沒打!”說著一手揪夏煌佼胸脯,一揚那隻手就往臉上打去。夏煌佼喊聲“不好”,正要躲時,忽然從外頭一聲喊:“別動手!”飛跑而入,一隻手隔開二那子,一隻手隔開夏煌佼。夏煌佼趁勢往外一滾,顧不得再說什麼,撒腿往外跑去。不防門外正有人往屋裏走,撞個對頭,兩下都躲閃不及。夏煌佼正摔在來人身上,情知又惹大禍,急待掙紮逃走,卻叫底下那人牢牢抱住,嘴裏罵道:“德行,你瞎了眼啦,往人身上走,什麼東西!太太跟你完不了。”

蝴蝶兒張本來跟方小唐陳勤綬到後頭去談私密,話沒說幾句,一聽前頭吵起來了,方小唐頭一個就說:“咱們有什麼話,回頭再說,我先瞧瞧去。”撒腿往外就跑,一看二那子要打夏煌佼,趕緊一搶步拚著命把兩個人隔開。夏煌佼往外一跑,正趕上蝴蝶兒張也從後麵來到,才要進屋,沒想到讓夏煌佼給撞一個跟頭,自己壓在底下,一時又掙紮不起來,便一邊抱著夏煌佼,一邊破口大罵。恰好陳勤綬也來到,趕緊過去生拉活扯,把夏煌佼給扯了下來,臉上已然讓蝴蝶兒張給撕了好幾道子,一件破夏布大褂簡直扯得成了零碎條子。夏煌佼顧不得心疼衣裳,爬了起來,依然還是撒腿就跑。

蝴蝶兒張一看夏煌佼跑了,才慢慢兒站了起來,一邊攏著頭發,一邊罵道:“他媽的活撞喪呢!真是倒黴,大清早晨遇見這麼一個冒失鬼!”

夏煌佼一走,屋裏本可平靜,伊老爺掛不住了,剛才讓夏煌佼唱,是自己的主意,人家現在為唱這一段兒,連挨了兩次打,自己要不交代兩句,顯著不夠朋友。想著站了起來道:“得了,那二爺你饒了我吧。人家唱人家的,你不愛聽就拉倒,你也犯不上動橫的是不是?你猜怎麼著?我就不佩服你這樣的光棍。真橫的主兒,我也見過,講究長槍大馬,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誰的龕兒硬碰碰誰,站著算自己的,躺下算人家的,刀軋在鼻子上,槍尖杵在肚子上,連眼睛毛都不許眨一眨,那才叫有橫骨頭。你這叫剁病鴨子腿,踹寡婦門,罵沒氣兒鬼,平沒主兒的墳,那算什麼人物?搞死了,兩字批語,混混兒!”

伊老爺借著那點兒煙氣兒,一陣大說特說,二那子他可知道別看伊老爺混得這樣兒,人家後頭可有硬靠山,還真得罪不得,便冷笑一聲道:“伊老爺,你說得全有理,我是混混兒,我不通情理,你有膽子,你是英雄,你幹嗎跟我一般見識?”說著又冷笑兩聲。

鬆子忍不住氣了,接過來冷笑一聲道:“二那子,你那小子是這麼塊鬆骨頭,惹不起事你可要惹。人家罵上讚兒了,你又餒了,什麼骨頭?我告訴你,姓鬆的不錯是個營混子,可是沒怕過誰,不用說雞毛蒜皮咱們沒二怔過,就是現在當地頭一個座兒的小葛,我都沒往心裏去過,他不是幹的咱們家的差使嗎……”

鬆子還要往下說,伊老爺又搶過去了:“廢話,你不怕他,我就怕他了?我怕誰,我怕蠍子它媽!你猜怎麼著,咱們還準不吹……”

方小唐聽他們所說,越說越不像話,趕緊挨座兒請安道:“眾位老爺到這裏來,都是捧的我姓方的,諸位都當著差使,當然什麼都不怕。姓方的可是個苦哈哈,馬勺上蒼蠅,就指著這個混飯吃,要是大小鬧出點兒事來,諸位都扛得住,可要苦了小子我了。沒別的,諸位還是多捧我,不拘哪位少說一句也就行了。”

這幾個人嘴上痛快,已經過了,心氣也平和了,當時各人挑煙過癮,一點兒聲兒都聽不見了。陳勤綬一拉方小唐道:“咱們那點兒東西還沒有瞧完哪,你再辛苦一趟,咱們把它瞧完了好不好?”方小唐會意點頭道:“好。”兩個人出了屋門,到了後院。陳勤綬道:“剛才我說的話,你覺得怎麼樣?”

方小唐道:“三爺你拉拔我,我還不感激你嗎?無奈有一節兒,這事怎麼說,可透著有點兒懸哪,幹好了自不必說,我托你的福,可以翻翻身,可是一個出點兒差兒,就許來個滅門九族。這句話你也許不聽,咱們這裏這位葛大人,可不是好惹的,加上手底下那些位,哪位也不弱。你別淨說人家那頭兒厲害,準能得手,倘若一個不利落,人家怕什麼,咱們可受不了。三爺,你想發財我還不願意嗎?可就是得想到了才好。”

陳勤綬冷笑道:“方爺你的膽兒也太小了,既要賣,頭朝外,憑什麼平地登天哪!方爺你就放心吧,這是千載一時的機會,可是錯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

方小唐略一沉吟,便向陳勤綬道:“得,依你,就那麼辦了,我聽你的信兒。”

陳勤綬道:“好,我還得趕緊走。”說著一轉身就走了。

方小唐送他出門,再到屋裏一看,那個戴帽子大個兒已然不見了,趕緊叫夥計一問。夥計說:“那位一聲兒沒言語就走了。”方小唐一尋思,忽聽門外括拉括拉一陣馬蹄聲響,正在一怔,又是一陣腳步聲兒,從外頭擁進百十來號戴纓帽穿官衣雄赳赳氣昂昂扛槍捧刀的官兵。領頭的兩位是個小兵官兒,一個人手裏一杆大槍攢紅的纓兒,雪亮的尖兒,頭戴青呢得勝盔,灰馬褂兒,沿寬青邊兒,灰色開氣袍子,青緞子官靴,透出十分精神。一進院子,喊一聲:“四外散開!”這百十來號人呼嚕一下子,就把前後院滿圍了。這二位官兒大步進屋,滿臉帶笑道:“驚動!驚動!兄弟王開甲,這是我們弟兄馮進先,沒事不敢攪諸位清興,奉總鎮大人諭下,派兄弟們到這裏請諸位辛苦一趟,到衙門問兩句話。”

這時候屋裏這些人簡直跟出了殃一樣,哪裏還說得上一句話來?除去哆嗦就是出汗,連坐起來都不易了。方小唐疑心八成跟陳三說的事出了毛病,站在那裏不住一個勁兒抖,更是膽怯。在這一對兒人裏頭,伊老爺官兒也大一點兒,膽子也衝一點兒,準知道僵在這裏絕完不了,不如自己先找個台階兒,能把自己擇去,也省得丟醜。便兩手使勁捧住心口,慢慢兒蹭了起來,滿臉賠笑道:“嗬!王大哥跟馮大哥,咱們真有些日子沒見了!你二位真發福,今天這檔子八成兒是掌櫃的得罪人,葛大人不能不蓋蓋麵子。二位大哥,這件事瞞不了你,真要把他一帶去可就苦了。得了,你衝兄弟我的麵子,饒了他這次,叫他趕緊就收,你二位回到大人那裏就提全是傳言,並沒有這麼一回事。大人全憑二位一句話,也就沒事了,你可就積了大德。其實就是把他弄了去,至多也就是打上幾十板子,罰幾個錢,還有什麼大了不得?方掌櫃也是交朋友講外麵的人,事後必有一番人心,全在兄弟我身上……”

伊老爺還要往下說,王開甲把笑臉兒一收道:“你說得全不錯,不過總鎮大人既派我們來,我們就得來,叫我們怎麼辦就得怎麼辦。你的一番好意,我們哥兒們領了,叫我們蒙蔽總鎮大人,我們沒那個膽子,就求諸位全都辛苦一趟吧。好在你也明白,這也沒有多大了不得,總鎮大人說不過是為蓋蓋麵子,眾位差不多都是有頭有臉的,誰還能真怎麼辦,也許到了那裏,一句不問又把諸位給放回來。不過現在眾位非屈尊一趟不可,我們哥兒兩個就把差事交了,大人吩咐得還是很急,就求諸位快一點兒吧。”

伊老爺一看王開甲不買這筆賬,不由又把自己肚子裏火兒勾上來了:“怎麼著?一點兒麵兒不懂,你問問姓伊的是姓玉的什麼親戚?他這個是混膩了是怎麼著……”

王開甲一看旁人都不言語,就是他一個人話多,知道說客氣的沒用,一回頭喊一聲:“碼上(注,捆上也)!”呼嚕一下子,進來有二三十個,兩個捆一個,兩個捆一個,眨眼之間就全捆好了。王開甲道:“把煙家夥全都拿上,搜搜屋裏有人沒人。”旁邊答應一聲是,過去把煙家夥就全給包上了。有兩兵正要搜床底下,才一掀床帷子,床底下有人說話:“這底下沒人!”連被捆的全都樂了。兩個兵往下一拉,敢情是個女的,正是蝴蝶兒張,一腦袋塵土,粉也蹭了,頭也歪了,花也掉了,哭得一行鼻涕兩行淚,又是煙癮,又是害怕。王開甲馮進先又叫人到後邊去搜查一回,除去有兩箱子存煙之外,人倒是沒有了。數一數,連夥計一共一十四名,全都繩捆兩臂推出門外,又派了十名兵,在這裏“掛樁”看守,便押著這撥兒人一直來到總鎮衙門,一會兒上去,當時升堂。

伊老爺、二那子、鬆子一道兒上早就想好了詞了,至多挨幾句申飭也就完了。正在盤算著,就聽裏頭有人喊:“帶呀!”跟著一喊“威武”二字,王開甲、馮進先就把這些人全領進去了。“跪下!跪下!”撲咚撲咚,全都跪在那裏把頭一低。就聽堂上叫:“方小唐!”方小唐答應一聲:“有!”堂上又問:“方小唐你不知道本鎮貼著禁止開燈的告示嗎?為什麼你還敢私自開燈,故違本鎮公令?”

方小唐低著頭道:“不敢,小民不敢開燈供客,不過小民好交朋友,家裏存了一點兒舊煙,有朋友來,拿出來待一待客,那是有之。至於開燈設館,小民天大膽子也不敢冒犯大人虎威。”

方小唐以為自己說得不錯,猛聽得堂上哈哈一笑道:“方師爺,真不愧你從前幹過刀筆,你的口條子實在是有兩下子。呔!你抬頭往上看!”

這一嗓子不但方小唐抬頭,連旁邊那些位也全跟著一抬頭,凝神一看,幾乎全都軟癱在堂上。

正是:

任你人心似鐵堅,難逃法官一爐熔。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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