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大山裏唯一的醫生,他們都叫我“顧神仙”。
我放棄了大城市三甲醫院的編製,回到這座生我養我的窮山溝。
每個月三千塊的補貼,我拿出兩千五給村裏斷藥的老人買藥,給發高燒的孩子買進口退燒針。
我用漫山遍野的草藥,治好了無數城裏專家都搖頭的病。
我以為我是在為這片貧瘠的土地續命。
給這些被病痛和貧窮困住一生的鄉親,帶去活下去的尊嚴和希望。
他們把我當成親閨女,把家裏唯一的臘肉掛在我門口,對著來采訪的記者說我是文曲星下凡來救苦救難。
我被破格評為“全國最美村醫”。
直到京市醫學院的天才,陸澤遠的到來。
“顧醫生,你的事跡很感人。”
他穿著一塵不染的白大褂,審視著我簡陋的診所。
然後,撚起一片藥渣,輕蔑地笑了。
1
陸澤遠作為“醫療幫扶專家”進村這天,我親自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等他。
帶他參觀我那簡陋但五臟俱全的小診所,給他介紹村裏的基本情況。
他是京市醫學院的天才,履曆光鮮,在頂級期刊上發表過論文。
我實在想不通,他放棄大醫院的課題,來我們這鳥不拉屎的山溝溝做什麼幫扶。
“陸醫生,我們村裏的常見病就這幾種,這是我整理的病曆和常用藥方。”
“你有什麼不習慣的,或者需要什麼,隨時問我。”
陸澤遠拿出一個平板電腦,點開一個表格,語氣公事公辦:
“顧醫生,我查閱了衛生院的記錄,上麵顯示本村藥品采購費常年為零。請問村民的用藥是怎麼解決的?”
我心裏“咯噔”一下,麵上維持著平靜:“一部分是山上采的,另一部分是我用自己的補貼去鎮上買的。”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手指在平板上輕輕一劃,做了一個標記。
然後,他仿佛隻是出於專業嚴謹地問:“您這些自采的草藥,有經過國家藥監局的審批和備案嗎?有正規批號嗎?”
我微微一愣,他隨即對我露出一個職業化的微笑:
“我隻是隨口問問,顧醫生懸壺濟世,醫者仁心,怎麼可能拿村民的健康開玩笑呢。”
走進診室,不等我介紹,陸澤遠就徑直走向存放草藥的藥櫃。
身邊是患有頑固性風濕的張大娘。
張大娘是我用草藥浴和針灸治好的,她對我感恩戴德,我擔心陸澤遠的傲慢會讓她不舒服。
但我的擔心顯然是多餘的。
陸澤遠樂於展示他的“專業”,主動用進口的理療儀給張大娘按摩,耐心講解著康複知識。
甚至還拿出幾盒進口止痛藥送給圍觀的村民。
大家很快圍了上來,都說京市來的專家就是不一樣。
看著鄉親們充滿希望的麵龐,我心裏的警惕很快消散。
陸澤遠隻是在流程上較真,但他做事嚴謹,是好事,我應該學習才對。
傍晚,王嬸家的孩子發高燒,我照例用搗爛的草藥給他做物理降溫。
可就在我敷上藥泥後,診所裏的氣氛開始沉重起來。
陸澤遠用便攜的顯微鏡觀察著藥膏,然後眉頭越鎖越緊。
“顧醫生怎麼能用這種東西給孩子退燒,這裏麵的烏頭堿成分,雖然能快速降溫,但長期用會損傷神經,甚至引起休克!”
他麵露驚愕,渲染著致命的風險。
王嬸小聲說:“可是顧神仙一直都用這法子,管用,而且不花錢。”
陸澤遠冷哼一聲:“管用?我下午就看過了,衛生站的記錄裏,藥品采購費是零!她連正規藥都舍不得買,就拿這些不要錢的野草來糊弄你們,這是在拿你們孩子的命做實驗!”
“鄉親們窮,信息閉塞,你們怎麼知道她有沒有拿國家給衛生站的撥款,去幹別的事了?真要是好心,為什麼不一開始就申請采購正規藥品?”
陸澤遠的聲音很大,質問讓原本信任我的村民瞬間動搖。
這時,張大娘顫巍巍地開口:“我們都叫她顧神仙,她既然是我們的神仙,為什麼不給我們用陸專家帶來的那種進口退燒針?那才是城裏人用的好東西!”
我端著新搗藥泥的手停在半空。
山裏的夜風帶著寒意,我默默把手裏的藥碗藏到身後,不想讓診所裏的鄉親看到。
關於我用補貼買藥和自采草藥的事,我跟村裏每個人都說過,這是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那些草藥的配方,是我根據古籍和多年臨床經驗改良的,救了村裏不知多少人。
我難以想象,最信賴我的張大娘會說出這樣的話。
一瞬間,我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進退兩難。
2
第二天,村裏的大喇叭炸了。
陸澤遠以“醫療幫扶”的名義,召集全村村民開“健康知識科普大會”。
“鄉親們,好心也可能辦壞事!沒有經過現代科學檢驗的草藥,就是潛在的毒藥!顧醫生或許是善良的,但她的方法是愚昧且危險的!”
“她使用的草藥沒有經過任何科學檢驗和審批,屬於‘三無’藥品!這涉嫌非法行醫,我們必須為自己的生命健康,營造一個規範、科學的醫療環境!”
人群先是騷動,隨後零星有被我治好的老人小聲幫我說話。
“陸專家,顧神仙是好人,她自己掏錢給我們買藥看病,她的藥方子也好使,比鎮上的靈。會不會搞錯了?”
“是啊,我這老寒腿就是顧神仙治好的,而且那些草藥都是她自己上山采的,沒收我們一分錢。”
但很快,陸澤遠甩出一份蓋著縣衛生局紅章的官方文件,投影到牆上,字跡清晰:
“這是縣衛生局下發的《緊急通知》!”
他指著投影,聲音陡然拔高:“文件明確指出,所有鄉村醫生必須使用國家統一采購、有正規批號的藥品!請問顧晚醫生,你給村民們使用的這些自采自製的‘三無’草藥,
安全許可何在?藥檢報告何在?批準文號又何在?”
“大家不信就看看這上麵的規定,看看正規醫院的流程!”
村民們看到紅頭文件,瞬間沸騰。
“天啊,我們吃的都是沒保障的毒草啊!”
“我說我前兩天怎麼老拉肚子,是不是喝了她的藥!”
“退錢!必須把我們之前看病的錢退回來!”
我看著麵前一張張,曾從死神手裏搶回來的憤怒麵孔,手腳冰涼。
我自己貼進去的心血,在他們眼中,成了謀財害命的鐵證。
我試圖解釋草藥炮製和配伍的原理,但聲音瞬間被要求“查封診所”、“賠償損失”的怒吼淹沒。
我看向村長,希望他能說句公道話,卻被躲開了眼神。
陸澤遠把我拉進診所:
“顧醫生,村民情緒很激動,關於後續處理,和我談就行。”
他的胸前口袋裏,錄音筆的紅點在一閃一閃。
“陸醫生,我行醫多年,那些藥方確實是......”
“顧醫生,”他打斷我的辯解,語氣驟然轉冷,
“醫學講數據,管理講規範。你拿不出藥檢報告和行醫批文,就無法證明這些草藥的安全性。你所謂的‘經驗’,在科學標準麵前一文不值。”
“這些鄉親們貧窮且信息閉塞,他們隻是想健健康康地活著,而非成為你驗證‘土方子’的小白鼠,不是嗎?”
陸澤遠直勾勾地看著我,所有辯解在此刻都變得虛弱無比。
診所的門被猛地撞開。
張大娘帶著幾個村民走了進來,看上去滿臉悲憤。
“顧醫生,你得給我們一個說法啊!”她紅著眼睛指著我,
“我說怎麼最近老是腰疼,晚上睡不著,是不是你那些有毒的草藥害的?我把你當神仙,你就是這麼回報我的?”
陸澤遠拍拍她的肩膀:“大娘別激動,有話好好說。我正在和顧醫生交涉,相信我,我會為鄉親們討回公道。”
張大娘感激地看著他。
這一刻,我如墜冰窟。
3
不消幾天,診所的牆壁上已經被寫滿了紅色刺眼大字——“殺人庸醫”、“還我健康”......
我默默關上門,將那些字和外麵的喧囂一同隔絕。
解釋是徒勞的。
在蓋著紅章的文件和洶湧的民怨前,我的任何辯解都會被視為狡辯。
我走在村裏,鄉親們竊竊私語,眼神躲閃,隻有陸澤遠迎上我的目光,嘴角帶著一絲嘲諷的玩味。
日子還得過。
我整理著被翻亂的藥草筆記,清點著剩下的家當,仿佛一切如常。
黃昏時,村長敲響我的門,麵色凝重。
他捏著一張縣衛生局下發的整改通知。
“小晚,村民已經把事鬧到縣裏了。陸專家說你必須立刻賠償村民‘健康損失費’五萬元,並公開承認錯誤,否則......”
“村長,”我平靜地打斷他,“我沒有用錯一味藥,所以,無錯可認,無錢可賠。”
“那你就拿出報告!證明你的藥沒問題!”
“我拿不出。”
我看著他,“我用的都是古籍上改良的方子,沒有國家批號。我給他們的每一次治療,都沒辦法錄入係統。”
村長沉默地看著我,眼神複雜。
桌上,正放著陸澤遠打印出來的、幾十個村民按了紅手印的聯名信。
“小晚,你的醫術我們都清楚。但法律規定寫得明明白白…...從標準上看,你這就是非法行醫。”
我的心沉入穀底。
法律的鐵壁,將我救人的初心撞得粉碎。
“現在唯一的辦法,”
村長歎氣,“是你先認罰,把這五萬塊賠給村民,平息眾怒。”
當晚,我翻出所有的積蓄,餘額隻有八千二百一十五塊八。
這是我這些年攢下的全部的錢。
距離五萬,天差地別。
我打開手機銀行申請貸款。
半小時後,係統冰冷地彈出:您的收入及信用評分不足,申請未通過。
一個鄉村醫生的微薄補貼,無法通過係統的評估。
我坐在黑暗中,第一次笑了。
陸澤遠用規則將我逼入絕境,而現實本身,也斷絕了我用“破財”來消災的最後可能。
我撥通了恩師的電話。
這一刻,我紮根大山懸壺濟世的信念開始動搖。
湊齊五萬塊,我通過村委會,將這筆屈辱的“賠償款”交到了村民代表手中。
風波卻並未平息。
陸澤遠將我交錢的過程拍成照片發到網上,配文:
“正義或許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但那些被‘土方’耽誤的病情,被‘無知’傷害的感情,又該如何補償?”
精神損失費這個詞,像瘟疫般在村裏蔓延。
他們算著一筆筆糊塗賬,將自己身體的陳年舊疾、生活的不順,全都歸咎於我‘害人’的這些年。
陸澤遠私下建了“受害者維權群”,把我排除在外。
我聽人說,他在群裏號召大家聯名上告,要求衛生局徹查我長期使用三無藥品危害鄉親生命健康的行為。
按滿紅手印的舉報信再次湧向衛生局。
我的名字和照片被發到網上,#黑心神醫顧晚#的話題下,充斥著不明真相網民的詛咒與人肉。
我坐在被查封的診所前,看著牆上“全國最美村醫”的錦旗,信念徹底崩塌。
4
一周後,兩輛印著“衛生監督”的白色麵包車開進了村子。
調查組在村委會設立了臨時問詢室,我被第一個叫了進去。
我沒有辯解,而是攤開了一遝厚厚的、邊緣已經泛黃的行醫筆記。
我指著上麵密密麻麻的字跡,從張大娘的風濕如何用艾灸和藥浴控製,到李家娃兒的急驚風如何用一劑湯藥平息。
我的聲音從顫抖到堅定,這是我所有心血的證明。
為首的老專家耐心聽完,推了推眼鏡,他語氣惋惜:
“顧醫生,我們理解,也願意相信您的初衷是好的。這些手寫筆記,足以證明您是一位負有仁心的醫生,但是......"
他話鋒一轉,指尖點著桌上的《藥品管理法》文件,“它們不是藥檢報告,更不是臨床試驗數據。在法規麵前,沒有經過審批的自製藥品,就是非法行醫。”
“難道救人,也算錯嗎?”我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善良不能淩駕於規則之上。今天為你破例,明天就會有無數個‘李鬼’打著救人的旗號招搖撞騙。這個口子,我們不能開。”
這句話將我所有的熱血和情懷剖開,隻剩下蒼白無力的“違規”二字。
“我們必須按流程辦事。”
最終的處分決定比我想象的更嚴厲:吊銷行醫執照。
理由清晰確鑿:違反國家藥品管理規定,在不具備資質的條件下自製藥品,造成惡劣社會影響。
調查組當著所有村民的麵,宣讀了這份文件。
站在貼上封條的診所門前,看著那些曾經被我救治過的鄉親們,他們此刻都低著頭,不敢看我。
我的目光越過人群,最終落在陸澤遠身上。
他抱著雙臂,臉上不再掩飾,那是一種將獵物踩在腳下,毫不掩飾的嘲笑。
我並沒有多說什麼,轉身,走出了診所小院。
回到即將離開的宿舍,一種強烈的不甘驅使著我。
我打開電腦,在知網和各大醫學論壇上,輸入了“陸澤遠”三個字。
一篇篇論文和訪談彈了出來,標題觸目驚心:
《糾正偏遠地區不規範醫療行為案例分析》、《論現代醫學標準在基層的絕對適用性》......
評論區充斥著對他學術嚴謹的讚美,以及對我們這些案例的批判式分析。
我順著一篇篇論文點進去,心臟越來越冷。
他的模式如出一轍:尋找那些在民間享有盛譽但流程不規範的“土醫生”,以“科學”為武器,用“標準”將其打倒,再把這些“戰績”寫成論文,作為自己履曆上最光彩的勳章。
我不是第一個,隻是他最新、最成功的一個“學術樣本”。
我關掉網頁,窗外已是夜色如墨。
我拿出一個全新的U盤,開始檢索他所有論文中引用的案例——那些被他打倒的苗寨草藥傳人、戈壁赤腳醫生......
將他論文中扭曲事實、誇大其詞的部分,以及訪談中煽動性極強的言論,全部截圖、錄屏、歸檔......
第二天,我拖著行李箱準備離開村子。
陸澤遠倚在我診所的門框上,像是特意在等我。
“顧醫生,這麼快就走了?需要幫忙嗎?”他的聲音輕快,帶著毫不掩飾的挑釁。
我停下腳步,抬起頭,對他露出了這幾天來的第一個微笑。
“不勞費心。”
他微微一僵。
我用隻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陸博士,謝謝你教會我,原來學術成果可以這麼做。”
感受著他身體瞬間的僵硬,我繼續含笑道:
“學術打假,我也會。但接下來成為案例的人,該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