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ゆきぐに
一
穿過縣境上長長的隧道,便是。夜空下,大地赫然一片瑩白。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
姑娘從對麵的座位上起身走來,放下島村麵前的車窗。頓時卷進一股冰雪的寒氣。姑娘探身窗外,朝遠處喊道:
“站長先生!站長先生!”
一個男人提著燈,慢騰騰地踏雪走來。圍巾把他的鼻子都包住了,帽子的皮護耳垂在兩邊。
島村眺望窗外,心想:竟這麼冷了嗎?隻見疏疏落落的幾間木板房,像是鐵路員工的宿舍,瑟縮在山腳下。不等火車開到那裏,雪色就被黑暗吞沒了。
“站長先生,是我。您好。”
“哦,是葉子姑娘呀!回家嗎?天兒可又冷起來啦。”
“聽說我弟弟這次派到這兒來工作,承您照顧啦。”
“這種地方,恐怕待不了多久就會悶得慌了。年紀輕輕的,也怪可憐的。”
“他還完全是個孩子,請您多加指點,拜托您了。”
“好說好說,他幹活很賣力。這往後就要忙起來了。去年雪可大哩,常常鬧雪崩,火車進退不得,村裏送茶送飯的也忙得很呢。”
“站長先生,看您穿得真厚實呀。弟弟來信說,他連背心還都沒穿呢。”
“我穿了四件衣服。那些年輕後生,一冷便光是喝酒。現在著了涼,一個個橫七豎八全躺在那兒了。”
站長朝宿舍方向揚了揚手上的燈。
“我弟弟他也喝酒嗎?”
“他倒不。”
“您這就回去?”
“我受了點兒傷,要去看醫生。”
“噢,這可真是的。”
站長的和服上罩著外套,他似乎想趕緊結束站在雪地裏的對話,轉過身子說:
“那麼,路上多保重吧。”
“站長先生,我弟弟這會兒沒出來嗎?”葉子的目光在雪地上搜尋著。
“站長先生,我弟弟就請您多照應,一切拜托了。”
她的聲音,美得幾近悲涼,那麼激揚清越,仿佛雪夜裏會傳來回聲似的。
火車開動了,她仍舊沒從窗口縮回身子。等火車漸漸趕上在軌道旁行走的站長時,她喊道:
“站長先生,請轉告我弟弟,叫他下次休息時,回家一趟。”
“好吧——”站長高聲答應著。
葉子關上窗子,雙手捂著凍紅的臉頰。
這是縣境上的山。三輛掃雪車時刻準備著,以供下雪天之用。隧道的南北兩端,已架好雪崩警報電線,還配備了五千名清雪民夫,再加上兩千名青年消防員,隨時可以出動。
島村聽說這位葉子姑娘的弟弟打冬天起,便在這行將被大雪掩埋的信號所幹活,對她就越發感興趣了。
然而,稱她“姑娘”,不過是島村自己忖度的罷了。同行的那個男子是她什麼人,島村自然無從知道。兩人的舉止雖然形同夫妻,但是,男的顯然是個病人。同生病的人相處,男女間的拘謹便易於消除,照料得越是周到,看著便越像夫妻。事實上,一個女人照顧比自己年長的男子,儼然一副小母親的樣子,別人看著不免會把他們當成夫妻。
島村隻是就她本人而論,憑她外表給人的印象,便擅自認為她是姑娘而已。或許是因為自己用異樣的目光觀察得太久,結果把自己的傷感也摻雜了進去。
三個小時之前,島村為了解悶,端詳著自己左手的食指,擺弄來擺弄去。結果,從這根手指上,他竟能鮮活地感知即將前去相會的那個女人。關於她,他越是想回憶得清楚些,便越是無從捉摸,反更覺得模糊不清了。在依稀的記憶中,恍如隻有這個指頭還殘留對女人的觸感,此刻好似仍有那麼一絲濕潤,把他帶向那個遙遠的女人身邊。他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時時把手指湊近鼻子聞聞。無意之中,這個指頭在玻璃窗上畫了一條線,上麵分明浮現出了女人的一隻眼睛,他驚訝得差點兒失聲叫出來,因為他魂牽夢縈正想著遠方。等他定神一看,不是別的,原來是對麵座位上那位姑娘映在玻璃上的影子。窗外天色垂暮,車中燈光明亮,窗上玻璃便成了一麵鏡子。但是暖氣的溫度使玻璃蒙上了一層水汽,手指沒有擦拭之前,便不成其為鏡子。
單單映出星眸一點,反而顯得那姑娘格外迷人。島村把臉靠近車窗,趕緊擺出一副旅愁模樣,裝作要看薄暮景色,用手掌抹著玻璃。
姑娘上身微微前傾,聚精會神地守視著躺在麵前的男人。她肩膀使勁的樣子、眨也不眨的眼睛和帶點兒嚴肅的目光,都顯出她的認真來。男人的頭靠窗枕著,蜷著腿,放在姑娘身旁。這是三等車廂。他和島村不是並排,而是在對麵一排的另一側。男人側臥著,窗玻璃隻照到他耳朵那裏。
姑娘恰好坐在島村的斜對麵,本來劈麵便瞧得見,但是他倆剛上車時,島村看到姑娘那種冷豔的美,暗自吃了一驚,不由得低頭垂目;驀地瞥見那男人一隻青黃的手,緊緊攥著姑娘的手,島村便覺得不好再去多看。
映在玻璃窗上的男人,目光隻及姑娘的胸部,神情安詳而寧靜。雖然身疲力弱,但疲弱之中流露出一種怡然的情致。他把圍巾墊在腦下,再繞到鼻子下麵,遮住嘴巴,接著向上包住臉頰,好像一個麵罩似的。圍巾的一頭不時落下來,蓋住鼻子。不等他以目示意,姑娘便溫存地給他掖好。兩人無心地一遍遍重複,島村在一旁看著都替他們不耐煩。還有,裹著男人兩腳的大衣下擺,也不時鬆開掉下來。姑娘會隨即發現,重新給他裹好。這些都顯得很自然。此情此景,使人覺得他倆似乎忘卻了距離,仿佛要到什麼地角天涯去似的。這淒涼的情景,島村看著倒也不覺得酸楚,宛如在迷夢中看西洋鏡似的。這或許因為他所看到的景象,是從奇妙的玻璃上映現出來的緣故。
鏡子的襯底,是流動著的黃昏景色,就是說,鏡麵的映像同鏡底的景物,恰似電影上的疊印一般,不斷地變換。出場人物與背景之間毫無關聯。人物是透明的幻影,背景則是朦朧逝去的日暮野景,兩者融合在一起,構成一幅不似人間的象征世界。尤其是姑娘的臉龐上,疊現出寒山燈火的一刹那頃,真是美得無可形容,島村的心靈都為之震顫。
遠山的天空還殘留一抹淡淡的晚霞。隔窗眺望,遠處的風物依舊輪廓分明,隻是色調已經消失殆盡。車過之處,原是一帶平淡無趣的寒山,越發顯得平淡無趣了。正因為沒有什麼尚堪寓目的東西,不知怎的,茫然中反倒激起他感情的巨大波瀾。無疑是因為姑娘的麵龐浮現在窗上的緣故。映出她身姿的那方鏡麵,雖然擋住了窗外的景物,可是在她輪廓周圍,接連不斷地閃過黃昏的景色,所以姑娘的麵影好似透明一般。那果真是透明的嗎?其實是一種錯覺。不停地從她麵容後疾逝的垂暮景色,仿佛是從前麵飛掠過去,快得令人無從辨認。
車廂裏燈光昏暗,因為沒有反光,窗玻璃自然不及鏡子明亮。所以,島村看著看著,便漸漸忘卻玻璃之存在,竟以為姑娘是浮現在流動的暮景之中。
這時,在姑娘臉盤的位置上,亮起一星燈火。鏡裏的映像亮得不足以蓋過窗外這星燈火,窗外的燈火也暗得抹殺不了鏡中的映像。燈火從她臉上閃爍而過,卻沒能將她的麵孔照亮。那是遠遠的一點寒光,在她小小的眸子周圍若明若暗地閃亮。當姑娘的星眸同燈火重合疊印的一刹那頃,她的眼珠兒便像美麗撩人的螢火蟲,飛舞在向晚的波浪之間。
葉子當然不會知道,自己被別人這麼打量。她的心思全放在病人身上。即便她轉過頭來朝著島村,也不可能望見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恐怕更不會去留意一個眺望窗外的男人。
島村暗中盯著葉子看了好一會兒,忘了自己的失禮,想必是鏡中的暮景有股超乎現實的力量,把他給吸引住了。
剛才葉子喊住站長,真摯的情義盎然有餘,也許島村早在那時就出於好奇,對她產生了興趣。
車過信號所後,窗外一片漆黑。移動的風景一旦隱沒,鏡子的魅力也隨即消失。盡管葉子那姣好的麵龐依然映在窗上,舉止仍舊那麼溫婉,島村卻在她身上發現一種凜然的冷漠,哪怕鏡子模糊起來他也懶得去擦了。
然而,事隔半小時之後,出乎意料的是,葉子他們竟和島村在同一站下了車,他覺得好像要發生什麼跟自己有點兒關係的事似的,回過頭去看了一眼。但是,一接觸到月台上凜冽的寒氣,他便頓時為自己方才在火車上的失禮行為而感到羞愧起來,於是頭也不回地繞過火車頭徑自走了。
男人把手搭在葉子肩上,正要走下軌道,這邊的站務員急忙舉手製止。
不一會兒,從黑暗中駛來長長一列貨車,將兩人的身影遮住了。
旅館派來接客人的茶房,身上是全副防寒裝束,穿得跟救火的消防員似的,包著耳朵,穿著長筒膠鞋。有個女人也披著藍鬥篷,戴著風帽,從候車室的窗戶向鐵道那邊張望。
火車裏的暖氣還沒從身上完全散掉,島村尚未真正感到外麵的寒意,但他這是初次領略雪國之冬,所以,一見到當地人這副打扮,先自被唬住了。
“難道真冷得非穿成這樣子不可嗎?”
“是啊,完全是一身冬裝了。雪後放晴的頭天晚上,冷得尤其厲害。今晚怕是要到零下了。”
“這就算是零下了嗎?”島村望著屋簷下怪好玩的冰柱,隨著茶房上了汽車。一家家低矮的屋簷,在雪色中顯得越發低矮。村裏一片岑寂,如同沉在深淵中一般。
“果然如此,不論碰到什麼東西,都冷得特別。”
“去年最冷的那天,到零下二十幾度呢。”
“雪呢?”
“雪嘛,一般有七八尺深,下大的時候,怕要超過一丈二三尺吧。”
“哦,這還是剛開頭哪!”
“可不是,剛開頭。這場雪是前幾天剛下的,積了一尺來厚,已經化掉了不少。”
“竟還能化掉嗎?”
“說不定幾時就要下大雪。”
現在是十二月初。
島村感冒始終不見好,這時塞住的鼻子頓時通了,一直通到腦門,清鼻涕直流,好像要把什麼臟東西都衝個幹淨似的。
“師傅家的姑娘還在不在?”
“在,在。她也到車站來了,您沒瞧見嗎?那個披深藍鬥篷的。”
“原來是她?——等會兒能叫到她吧?”
“今兒晚上嗎?”
“今兒晚上。”
“說是師傅家的少爺今兒晚上就搭這趟末班車回來,她來接他了。”
原來,暮色中,從鏡子裏看到的那個姑娘照料的病人,竟是島村前來相會的那個女人家的少爺。
島村知道這事後,心裏不覺一動,可是,對這一因緣時會卻並不感到怎麼奇怪。他奇怪的,倒是自己居然不覺得奇怪。
憑手指憶念所及的女人和眼睛裏亮著燈火的女人,這兩者之間,不知怎的,島村在內心深處總預感到會有點兒什麼事,或是要發生點兒什麼事似的。難道是自己還沒有從暮色蒼茫的鏡中幻境裏清醒過來?那暮景流光,豈不是時光流逝的象征嗎?——他無意中這麼喃喃自語。
滑雪季節之前,溫泉旅館裏客人最少,島村從室內溫泉出來時,整個旅館已睡得靜悄悄的。在陳舊的走廊上,每走一步,便震得玻璃門輕輕作響。在長長的走廊那頭,賬房的拐角處,一個女人長身玉立,和服的下擺拖在冰冷黑亮的地板上。
一見那衣服下擺,島村不由得一怔,心想,畢竟還是當了藝伎了。女人既沒朝這邊走過來,也沒屈身表示迎候,隻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但是遠遠看去,仍能感到她的一番真情。島村急忙走過去,默默無言地站在她身旁。她臉上搽了很厚一層白粉,想要向他微笑,反而弄成一副哭相。結果兩人誰都沒說什麼,隻是向房間走去。
既然有過那種事,竟信也不寫,人也不來,連本舞蹈書都沒有如約寄來。在她看來,人家是一笑了之,早把自己給忘了。按說,理應先由島村賠不是或者辯白一番才是,可是盡管誰也沒看著誰,隻是這麼一起走著,島村仍然感覺出,她非但沒有責怪自己的意思,反而整個身心都對他感到依戀。島村覺得不論自己說什麼,隻會更顯得自己虛情假意。在她麵前,島村盡管有些情怯,卻仍然沉浸在一種甜蜜的喜悅之中。走到樓梯口時,島村突然把豎著食指的左拳伸到她麵前說:
“這家夥最記得你哪。”
“是嗎?”女人說著便握住他的指頭不放,拉他上了樓梯。
在被爐[1]前一鬆開手,她的臉唰地紅到脖子。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她又連忙抓起島村的手說:
“是這個記得我,是嗎?”
“不是右手,是這隻手。”島村從她掌心裏抽出右手,插進被爐裏,又伸出左拳。
她若無其事地說:
“嗯,我知道。”
她抿著嘴笑,掰開島村的拳頭,把臉貼在上麵。
“是這個記得我的,對嗎?”
“啊呀,好涼。這麼涼的頭發,還是頭一次碰到。”
“東京還沒下雪嗎?”
“你上一次雖然那麼說,但畢竟不是由衷之言。要不然,誰會在年底跑到這冰天雪地裏來?”
上一次——正是雪崩的危險期已過,新綠滴翠的登山季節。
再過不久,飯桌上就嘗不到木通的嫩葉了。
終日無所事事的島村,不知不覺對自己也變得玩世不恭起來。為了喚回那失去的真誠,他想最好是爬山。所以,便常常獨自個兒往山上跑。那次他在縣境的群山裏待了七天後,晚上,他下山來到這個溫泉村,要人給他叫個藝伎來。而那天正趕上修路工程竣工典禮,村裏十分熱鬧,連兼作戲園的繭倉都當了宴會的場所。所以,女傭約略地跟島村說,十二三個藝伎本來就忙不過來,今天恐怕叫不來。不過,師傅家的姑娘雖然去宴席上幫忙了,但頂多跳上兩三支舞就會回來的,說不定她倒能來。島村便又打聽姑娘的事。女傭說,那姑娘住在教三味線[2]和舞蹈的師傅家裏,雖然不是藝伎,但逢到大的宴會等場合,偶爾也應邀去幫忙。此地沒有雛伎,多是些不願起來跳舞的半老徐娘,所以那姑娘就被當成了寶貝。她難得一個人來旅館應酬客人,但也不完全是本分人家的姑娘。
這一套話,島村覺得不大可信,根本就沒當回事。過了一個來小時,女傭才把那姑娘帶了來,島村驚訝之下,肅然端坐起來。女傭剛起身要走,姑娘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叫她也坐著。
姑娘給人的印象,是出奇地潔淨。使人覺得恐怕連腳丫縫兒都那麼幹淨。島村甚至懷疑,是不是因為自己剛剛看過初夏山色而滿目清新的緣故。
姑娘的打扮雖然有點兒藝伎的風致,但和服下擺畢竟沒有拖在地上,柔和的單衣穿得齊齊整整。隻有腰帶不大相稱,好像挺貴重似的,相形之下顯得她可憐巴巴的樣子。
女傭趁他們談起山上的事,抽身走開了。姑娘竟連村裏看得見的山都叫不出名字。島村也沒有喝酒的興致。不料,姑娘卻坦直地說起自己的身世:她原生在這個雪國,在東京當女侍陪酒的時候,被一個男人贖出身來。本想日後當個日本舞師傅借以立身處世,不承想,那位孤老一年半之後便過世了。從他死後到現在的這一段生活,恐怕才算得上是她真正的身世。不過,她似乎並不急於說出來。她說她今年十九歲,要是沒謊報,人看上去倒有二十一二歲了。這一來,島村才覺得不那麼拘束了。等談起歌舞伎來,有關藝人的演技風格和消息,她竟比島村知道得還詳細。也許她一直渴望有這樣一個人可以談談,所以,說得起勁的時候,便露出風塵女子那種不拘形跡的樣子。她似乎也懂得一些男人的心思。盡管如此,島村一上來就當她是好人家的女兒看。再說他在山裏有一個星期沒怎麼和人交談,正是一腔熱忱,對人充滿眷戀之情。所以,對這姑娘,他首先便有種近乎友情的好感,山居寂寥的情懷,也影響到他對姑娘的態度。
第二天下午,姑娘把洗澡用具放在走廊上,到他房裏來玩。
不等她坐定,島村冷不防提出要她幫著找個藝伎。
“你要我幫忙?”
“這還不明白?”
“你真是!我可做夢也沒想到,你會求我這種事。”她慍怒地站起來走到窗旁,眺望縣境上的群山。過一會兒,她兩頰緋紅地說:
“這兒沒那種人。”
“瞎說!”
“真的嘛!”說著她一扭腰,坐到窗台上,“這兒絕對不作興強迫人,全憑藝伎自己的意思。幫忙介紹之類的事,旅館一概不管。這是真話。不信,你叫個人來,親自問問看。”
“那你給找個人求求看。”
“為什麼非要我這樣做不可?”
“因為我把你當朋友。既然想跟你交個朋友,所以,就不打你的主意。”
“這就叫朋友嗎?”她不覺隨口說出這麼一句孩子氣的話來,接著又脫口說道,“你可真行,居然拿這種事來求我。”
“這有什麼呢?我上山把身體練結實了,腦子卻不大清爽。就連跟你也不能爽爽快快地說話。”
姑娘垂下眼簾,默不作聲。這樣一來,島村隻好厚一厚臉皮,然而,她大概也人情練達,習以為常了。她那低垂的雙目,襯著濃黑的睫毛,愈益顯得嬌豔嫵媚。在島村的端詳之下,姑娘輕輕搖了搖頭,臉上微微泛出紅暈。
“你就叫一位你看著中意的人來吧。”
“我不是在問你嗎?我人地兩生,怎麼知道誰漂亮?”
“你是說要找位漂亮的?”
“年輕的才好。年紀輕,不論怎麼著都錯不了,最好不要多嘴多舌的。隻要人老實,幹淨些就行。想聊天時,我就找你。”
“我再也不來了。”
“胡說!”
“真的,不來了。來做什麼呢?”
“我是想跟你清清白白做個朋友,所以不招惹你。”
“這是怎麼說的!”
“要是有了那種事,說不定趕明兒連你的麵都不願意見了,哪裏還有興致同你聊天!我從山上到村裏來,就是為了跟人親近親近,所以跟你才正正經經的。不過,我畢竟是個天涯倦旅的遊子呀!”
“嗯,這倒是真話。”
“就是這麼回事嘛。倘使我找了一個你討厭的人,等以後見麵,你心裏也不會痛快。你替我挑,總歸要好一些。”
“那誰知道!”她搶白了一句,便掉過臉去,又說,“話倒是不錯。”
“要是有了那種事,彼此之間便完了。還有什麼趣!感情恐怕也長不了。”
“是的,誰都是這樣。我出生在碼頭,而這兒是溫泉村。”想不到姑娘用坦率的口吻說,“客人大多是出門的人。我那時還是孩子,聽好多人說過,隻有那些心裏喜歡你卻又沒有明說的人,才叫人思念,不能忘懷。即使分手以後也是這樣。能夠想起你,寄封信來的,也大抵是這一類人。”
姑娘從窗台上站起來,柔媚地坐在窗下的席子上。臉上的神情好像在追思遙遠的往事,卻驀地又恢複坐在島村身旁的表情。
她的聲音裏透著真情實意,不免使島村有些內疚,覺得自己是不是輕率地騙了她。
但是,他並沒有說謊。無論如何她總還不是風塵中人。他即便要找女人,總可以用問心無愧的方法輕而易舉地辦到,何至於來求她。她太潔淨了。乍一見到她,島村就把那種事同她分開了。
再說,他那時對夏天到哪兒去避暑尚委決不下,正考慮要不要把家眷也帶到這溫泉村來。幸而這女郎不是風塵中人,可以請她給太太做伴,無聊時還可以讓太太跟她學段舞蹈解解悶。他確是這麼真心打算來著。盡管他想跟這姑娘做朋友,可畢竟還是先試探了一下。
不用說,個中情形,也跟他看暮景中的鏡子相仿。以島村現在的心境而論,他不僅不想跟什麼不清不白的女人糾纏,恐怕對人也有一種不切實際的看法,如同端詳朦朧夜色裏映在車窗上的女郎一樣。
島村對西洋舞蹈的趣味也是如此。他生長在東京的商業區,從小便接觸歌舞伎戲劇。到了學生時代,他的愛好轉向傳統舞蹈和舞劇。而他的脾氣是,凡有喜好,就非追根究底弄個明白不可。於是便去涉獵古代記載,走訪各派宗師,不久又結識一批日本舞壇新秀,居然撰寫起研究和評論文章來。舞蹈界對傳統歌舞的抱殘守缺以及對新嘗試的自鳴得意,島村顯然感到不滿,因而產生一個念頭:隻有投身實際運動,別無他法。可是,正當日本舞壇新進人才慫恿他時,他卻突然將興致轉向西洋舞蹈,日本舞連看都不看了。他開始搜集西洋舞蹈方麵的書籍和照片,甚至還想方設法從國外搜求海報和節目單之類。那絕不是僅僅出於對異國情調和未知事物的好奇。他之所以能從中發現新樂趣,恰在於無緣親眼看到西洋人表演的舞蹈之故。日本人表演西洋舞,島村從來不看,便是證明。憑借西洋的出版物,撰寫有關西洋舞的文章,哪有比這更輕鬆的事。對看都未看過的舞蹈妄加評論,豈不是鬼話連篇!那簡直是紙上談兵,算得上是異想天開的詩篇。雖然名曰研究,實則是想當然耳。他所欣賞的,並不是舞蹈家靈活的肉體所表演的舞蹈藝術,而是根據西方的文字和照片自家所幻想出來的舞蹈,就如同迷戀一位不曾見過麵的女人一樣。由於他不時寫些介紹西洋舞蹈的文字,好歹也忝列文人之屬,有時不免自我解嘲,但是對於沒有職業的他來說,也未嘗不是一種慰藉。
島村關於日本舞的一席話,居然促使女郎跟他親近起來,可以說,他的這些知識,到這時才算派上實際用場。不過,說不定島村無意之間,仍像對待西洋舞那樣看待這姑娘。
所以,當他看到自己那番含著淡淡旅愁的話,竟觸動姑娘生活中的隱痛,便覺得好像欺騙了她,不免有些內疚。於是他說:
“這樣的話,下次我把家眷帶來,便可無所顧忌地同你暢遊了。”
“嗯,這我都明白。”姑娘聲音沉靜地說,臉上帶著微笑,然後又多少拿出藝伎那種嘻嘻哈哈的口氣說,“我也頂喜歡那樣,淡泊一些倒能持久。”
“所以你得給我叫一個。”
“現在?”
“嗯。”
“這是怎麼說的!大白天的,怎麼開得了口!”
“別人挑剩的,可不要!”
“你怎麼說這種話!要是你把這溫泉村當成唯利是圖的地方,那可就錯了。看看村裏的情形,你難道還不明白?”她好像挺驚訝,竟一本正經地再三強調本地沒有那種女人。島村不信,她越發頂真起來,但是也退讓了幾步,說不管怎麼著,反正得由藝伎自己做主。藝伎倘若不告訴東家,擅自在外麵留宿,出了事得自己擔責任,東家一概不管;要是事先關照過的,就由東家負責,承擔一切後果。據她說,其中還有這樣一點兒差別。
“你說的責任是指的什麼?”
“譬方說,有了孩子啦,或是得病啦什麼的。”
對於自己問出這種傻話,島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心想,在這個山村裏,說不定真有這種大方的做法。
島村終日無所事事,想尋求一種保護色的心思,也是人情之常,所以旅途中對各處的人情風俗,有種本能的敏感。從山上一下來,在村子古樸的氣象中,他立刻感受到一種閑適的情致。向旅館一打聽,這裏果然是這一帶雪國中生活最安逸的村落之一。前幾年,火車還不通,據說這兒主要是農家溫泉療養地。有藝伎的人家,多是飯館或賣紅豆湯的小吃店,門上掛著褪了色的布簾,隻消看一眼那熏黑的舊式紙拉門,不由人不懷疑,這種地方居然還有人光顧;而那些賣日用品的雜貨鋪或糖果店,也都雇上一名藝伎。掌櫃的除了開店,似乎還得種田。大概因為是師傅家的姑娘吧,即或沒有執照,偶爾去宴會上幫著應酬,也不會有哪個藝伎說什麼閑話。
“那麼,究竟有多少人呢?”
“藝伎嗎?有十二三個吧?”
“哪一個好些呢?”島村說著便站起來去按鈴。
“我要回去了。”
“你回去怎麼行?”
“我不樂意嘛。”她像是要擺脫屈辱似的說,“我回去了。你放心,我不會介意的。還會來的。”
但是一看到女傭,她又若無其事地坐了下來。女傭問她幾次叫誰好,她始終沒點出一個名字來。
過了一會兒,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藝伎,一見之下,島村剛下山時那種對異性的渴念,頓時化為烏有。黑黑的手臂,瘦骨嶙峋的,不過人好像未經世故,顯得很老實。島村臉上盡力不露出掃興的神色,一直朝藝伎那邊看,其實是一味在眺望藝伎身後窗外那片新綠的群山。他連話也懶得說了。這真是十足的鄉下藝伎。姑娘見島村悶聲不響,似很知趣,默默地起身走了。這一來,場麵更加尷尬。約莫過了一小時光景,島村尋思如何打發藝伎回去,忽然想起自己剛收到一筆電彙,便借口要趕時間上郵局,同藝伎走出房間。
然而,一出旅館大門,島村抬頭望見新葉馥鬱的後山,像禁不住誘惑似的,拚命向山上爬去。
也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他竟忍不住一個人笑個不止。
直到覺得累了,島村才一轉身,撩起單和服的後擺,一口氣跑下山來。這時,他的腳下飛起一對黃蝴蝶。
蝴蝶相戲偕舞,一會兒便飛得比縣境上的山還高,黃黃的顏色,漸漸變白,越飛越遠。
“怎麼啦?”姑娘站在杉樹蔭下,“笑得真開心呀。”
“算了。”島村平白無故又想笑,“我不找了。”
“是嗎?”
姑娘驀地轉過身,緩緩地走進杉林裏。島村默默地跟在後麵。
那裏有個神社。長著綠苔的石獅子旁,有塊平坦的大石頭,姑娘在上麵坐了下來。
“這兒最涼快。哪怕是大熱天,也有涼風吹來。”
“這裏的藝伎全是那副德行嗎?”
“差不多吧。年紀大些的倒有標致的。”姑娘低頭淡淡地說,頸項間仿佛映上一抹杉林的暗綠。
島村抬頭望著杉樹梢。
“這回好了。體力好像一下子全跑了。真怪。”
杉樹長得很高,想看到樹梢,得把手放在背後,撐在石頭上,仰起上半身才行。一株株的杉樹,排成一行行的,樹葉陰森,遮蔽天空,周圍渺無聲息。島村背靠的那棵樹,是棵老樹,也不知怎的,朝北的一側,枝丫從下麵一直枯到樹頂,光禿禿的,宛如倒栽在樹幹上的尖木樁,像是一件凶神惡煞的武器。
“是我弄錯了。我從山上下來,頭一個見到的就是你,糊裏糊塗,以為這兒的藝伎全很漂亮。”島村笑著說。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山上待了七天,養精蓄銳,之所以想把過剩的精力一下子消耗掉,實在是因為他先就遇見了這個潔淨的姑娘。
她凝目遠望,河流在夕陽下波光粼粼。她有些發窘。
“哦,我差點兒忘了。想抽煙了吧?”姑娘盡量裝出輕鬆的樣子說,“方才我回房間一看,你不在。正納悶,不知怎麼回事,忽然從窗子裏看見你一個人在拚命爬山,那樣子真好笑。見你忘了帶煙,我順便給你捎了來。”
說著,姑娘從袖子裏掏岀他的香煙,點上火。
“對那孩子,真過意不去。”
“那有什麼,什麼時候打發回去,還不是隨客人的便。”
河裏多石,水聲聽來圓潤而甜美。從杉林的樹隙望去,可以看見對麵的山,襞皺幽陰。
“除非找個跟你不相上下的,否則以後見到你,心裏會感到缺憾的,是不是?”
“那誰知道!你這人可真難纏。”她慍怒地刺了島村一句。然而,兩人之間感情的交流,和沒有叫藝伎之前,已全然不同。
島村心裏明白,自己要的,原本就是她,隻不過方才照例在兜圈子罷了。對自己感到厭惡之餘,看著她卻覺得格外俏麗。自從她在杉樹蔭下喊住他之後,陡然間她好像變得超塵脫俗起來。
她筆挺的小鼻子雖然單薄一些,但下麵纖巧而抿緊的雙唇,如同水蛭美麗的輪環,伸縮自如,柔滑細膩。沉默時,仿佛依然在翕動。按理,嘴唇起了皺紋或顏色變難看時,本該會顯得不潔淨,而她這兩片櫻唇卻潤澤發亮。她的眼角既不吊起也不垂下,眼睛仿佛是故意描平的,看上去有點兒可笑,但是兩道濃眉彎彎,覆在上麵恰到好處。顴骨微聳的圓臉,輪廓固然平常,但是白裏透紅的皮膚,宛如白瓷上了淺紅。頭頸不粗,與其說她豔麗,還不如說她長得潔淨。
就一個陪過酒侍過宴的女人來說,隻是稍稍有點兒雞胸。
“你瞧,不知什麼工夫飛了這麼多蚋來。”她揮了揮衣服下擺站了起來。
在這片靜寂之中,一味這麼待著,兩個人就隻會百無聊賴,意興闌珊。
那天晚上,大概十點鐘光景,姑娘在走廊上大聲喊島村的名字,咕咚一聲闖進他房裏,一下子撲在桌上,醉醺醺地亂抓上麵的東西,然後就咕嘟咕嘟淨喝水。
她說去年冬天在滑雪場上認識的幾個男人,傍晚翻山而來,正好遇上了。於是邀她順路來旅館玩玩,並叫了藝伎,胡鬧一通,給她們灌醉了。
她暈頭暈腦,語無倫次地亂說一氣。
“這樣不好,我去去就來。他們還以為我怎麼的了,準在找我。待會兒再來。”她說著踉踉蹌蹌走了出去。
大約又過了一個鐘頭,長長的走廊上響起零亂的腳步聲,似乎是她一路跌跌撞撞走了過來。
“島村先生!島村先生!”她尖著嗓子在喊,“啊,我看不見,島村先生!”
毫無疑問,這是女人一顆赤誠的心在呼喚心上人。島村感到很意外。但是,聲音那麼尖,怕會驚醒整個旅館,所以島村困惑地站了起來。姑娘用手指戳破紙門,抓住門上的木框,一下子撲倒在島村懷裏。
“啊,你在這兒!”
她纏著島村坐下來,靠在他身上。
“我沒醉。嗯,我哪醉了?好難受,隻覺得不好受。可我人還清醒著哪。哦,想喝水。真不該喝摻了威士忌的酒,喝了會上頭。我頭痛。他們買的是便宜貨,我一點兒不知道。”她說著不住用手心搓臉。
外麵的雨驟然下大了。
島村稍一鬆手,她便軟癱在那裏。島村摟著她的脖子,臉頰差點兒壓壞她的雲髻。手伸進她的前胸。
對他的要求,她沒有搭理,隻是抱住胳膊,像門閂似的擋在胸前。因為酒醉力怯,胳膊使不上勁。
“怎麼回事?這勞什子!該死,該死!我一點兒勁兒也沒有,這勞什子!”說著她一口咬住自己的胳膊。
島村一驚,連忙扳開她的胳膊,上麵上已經留下很深的牙印。
然而,她已聽任擺布,在他手上亂畫,說是把她喜歡的人的名字寫給他看。她寫了二三十個演員和明星的名字,接著又寫了不計其數的“島村”。
島村掌心裏那圓鼓鼓的東西,越來越熱了。
“啊,放心了,這回放心了。”他溫和地說,甚至有種類似母性的感覺。
姑娘突然又難受起來,掙紮著站起來,匍匐到房間對麵的角落裏。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回去。”
“怎麼能走呢?下大雨呢。”
“光腳回去,爬著回去。”
“那多危險。要回去,我送你。”
旅館坐落在山崗上,有一段陡坡。
“把腰帶鬆一鬆,或是躺一會兒,先醒醒酒好嗎?”
“那不行。這樣就很好。已經慣了。”她猛地坐直身子,挺著胸,反而更憋得慌。打開窗子想吐,卻又吐不出。她很想扭動身子翻來滾去,但又咬牙忍住了。這樣過了好半天,不時地打起精神,一迭連聲嚷著“回去,回去”的。不知不覺竟過了淩晨兩點。
“你睡吧!哎,你去睡嘛!”
“那你呢?”
“就這麼著。等酒醒一醒就回去。趁天不亮趕回去。”她跪著蹭過去,拉住島村,“別管我,睡你的吧。”
島村躺進被窩,她趴到桌子上去喝水。
“起來,哎,我要你起來嘛!”
“你到底要我怎麼著?”
“還是睡你的吧。”
“看你還說什麼!”說著,島村站起來,把她拖了過去。
她先是扭轉臉躲來躲去,不久,卻猛然把嘴湊了上來。
但接著,她像夢囈般傾訴著痛苦:
“不行,不行。你不是說過,我們要做朋友嗎?”這句話翻來覆去,也不知說了幾遍。
島村被她真摯的聲音打動了,看她蹙額皺眉,拚命壓抑自己的那股倔勁兒,不由得意興索然,竟至心想,要不要信守對她的許諾。
“我已經沒什麼值得可惜的了,我絕不是舍不得。可我,不是那種人,我不是那種女人呀!這樣之後,就長不了,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她已醉得神誌不清了。
“不能怨我,是你不好。你輸了。是你軟弱,可不是我。”她順口這麼說著,為了克製湧上來的那陣喜悅,咬住了袖子。
她像失了神似的,安靜了片刻。忽然又像想起了什麼,尖刻地說:
“你在笑!你笑我呢,是不?”
“我沒笑。”
“你心裏在笑,對吧?這會兒不笑,過後也準會笑。”說著她便伏下身子啜泣起來。
但她立刻又停住不哭了,好像要把自己整個兒都交給他似的,溫柔得如同小鳥依人,款款地談起自己的身世來。酒醉之後的痛苦,似乎被她忘在腦後,已經過去。方才的事,她一句也沒提起。
“哎喲,隻顧說話,把什麼都忘了。”她羞澀地微笑著。
她說天亮之前非趕回去不可。
“天還很暗。這一帶人家都起得很早。”她幾次起來開窗探望,“連個人影都沒有。今早下雨,誰都不會下田。”
陰雨中,對麵的群山和山腳下的屋頂已經浮現出來,她依然戀戀不肯離去。直到旅館裏的人快起來之前,才趕緊攏好頭發。島村想送她到門口,她怕人看見,一個人匆匆忙忙逃也似的溜了出去。島村當天便回東京去了。
“你上一次雖然那麼說,但畢竟不是由衷之言。要不然,誰會在年底跑到這冰天雪地裏來?再說,事後我也沒笑你。”
她驀地抬起頭,從眼皮到鼻子兩側,島村手掌壓過的地方,泛起紅暈,透過厚厚的脂粉仍能看得出來,使人聯想起雪國之夜的嚴寒。但是那一頭美發鬒黑可鑒,又讓人感到一絲溫暖。
她臉上笑容粲然,也許是想起“上一次”的情景,仿佛島村的話感染了她,連身體也慢慢地紅了起來。她羞惱地垂下頭去,後衣領敞了開來,可以看到泛紅的脊背,好像嬌豔溫潤的身子整個兒裸露了出來。或許是襯著發色,使人格外有這種感覺。她前額上的頭發不怎麼細密,但發絲卻跟男人的一樣粗,沒有一絲茸毛,如同黑亮的礦物,發出凝重的光彩。
方才島村生平頭一次摸到那麼冰冷的頭發,暗暗有點兒吃驚,那顯然不是出於寒冷,而是她頭發生來就如此。島村不覺重新打量她,見她將手擱在被爐上,在屈指數數,數個沒完。
“你在算什麼呢?”島村問。她仍是一聲不響,扳弄手指數了半天。
“那天是五月二十三吧?”
“哦,你在算日子呀。七月八月連著兩個大月呢。”
“哎,是第一百九十九天。正好是第一百九十九天哩。”
“倒難為你還能記住是五月二十三那天。”
“一看日記就知道了。”
“日記?你記日記嗎?”
“嗯,看看從前的日記,不失為一種樂趣。什麼也不隱瞞,照實寫下來,有時看了連自己都會臉紅。”
“從什麼時候開始記的?”
“去東京陪酒前沒多久。那時候手頭很緊,買不起日記本,隻好在兩三分錢一本的雜記本上,自己用尺子畫上線。大概是鉛筆削得很尖的緣故,線條畫得很整齊。每一頁從上到下,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等以後自己買得起本子便不行了,用起來很不當心。練字也是,從前是在舊報紙上寫,這一向竟直接在卷紙上寫了。”
“你記日記沒有間斷過嗎?”
“嗯,數十六歲那年和今年的日記最有趣。平時我是從飯局回來,換上睡衣才寫。到家不是已經很晚了嗎?有時寫到半截竟睡著了。有些地方現在還能認得出來。”
“是嗎?”
“不過,不是天天都記,也有不記的日子。住在這種山村裏,應酬飯局還不照例是那一套。今年我隻買到那種每頁上印著年月日的本子,真是失算。有時一寫起來就挺長。”
比記日記更讓島村感到意外的,是她從十五六歲起,凡是讀過的小說,都一一做了筆記,據說已經記了有十本之多。
“是寫讀後感嗎?”
“讀後感我可寫不來。不過是把書名、作者、出場人物的名字,以及人物之間的關係記下來罷了。”
“記了又有什麼用呢?”
“是沒有什麼用。”
“徒勞而已。”
“可不是。”她毫不介意,爽脆地答道。同時卻目不轉睛地盯著島村。
不知為什麼,島村還想大聲再說一遍“徒勞而已”,卻忽然之間,身心一片沉靜,仿佛聽得見寂寂雪聲,這是受了姑娘的感染。島村明知她這麼記絕非徒勞,卻偏要兜頭給她來上一句,結果反倒使自己覺得姑娘的存在是那麼單純真樸。
她所說的小說,似乎和通常的文學渺不相涉。同村裏人的交往也無所謂友情,無非是彼此間借閱婦女雜誌之類,然後各看各的。她漫無選擇,也不求甚解,在旅館的客廳裏隻要見到有什麼小說或雜誌,便借去閱讀。即便如此,新作家中,她想得起的名字,有不少連島村都不知道。她的口氣,宛如在談論遠哉遙遙的外國文學,就跟毫無貪欲的乞丐在訴苦一般,聽上去可憐巴巴的。島村心想,自己憑借外國圖片和文字,幻想遙遠的西洋舞蹈,情形恐怕也與此差可仿佛。
對於不曾看過的電影和戲劇,她也會高高興興地談論一番。也許是幾個月來,一直渴望有這麼一個可以與之交談的人。她大概忘了,那一次,在一百九十九天之前,她也曾熱衷於談論這些,結果竟成為她委身島村的機緣。此刻,她又縱情於自己所描述的一切,簡直連身子都發熱了。
然而,她向往都會之情,如今也已冷如死灰,成為一場天真的幻夢。她這種單純的徒勞之感,比起都市裏落魄者的傲岸不平,來得更為強烈。縱然她沒有流露出寂寞的神情,但在島村眼中,卻發現有種異樣的哀愁。倘若是島村沉溺於這種思緒裏,恐怕會陷入深深的感傷中去,竟至於連自己的生存也要看成是徒勞的了。可是,眼前這個姑娘為山川秀氣所鐘,竟是麵色紅潤,生氣勃勃。
總之,島村對她有了新的認識。但在她當了藝伎的今天,卻反而難於啟齒了。
那一次,她在泥醉之中對自己軟癱無力的手臂,恨得牙癢癢的。
“怎麼回事?這勞什子!該死,該死!我一點兒勁兒也沒有,這勞什子!”說著她便一口咬住自己的胳膊。
因為站不住,她倒在席子上滾來滾去。
“我絕不是舍不得。可我,不是那種人,我不是那種女人呀!”島村想起她這句話,正在遊移之間,她也猛然驚覺。正巧這時傳來一陣火車汽笛聲。
“是零點北上的火車。”她頂撞似的說了一句便站起來,稀裏嘩啦地拉開紙窗和玻璃窗,憑欄坐到窗台上。
寒氣頓時灌進屋內。火車聲漸漸遠去,聽上去如呼呼的夜風。
“喂,不冷嗎?傻瓜!”島村站起來過去一看,沒有一絲風。
那是一派嚴寒的夜景,冰封雪凍,簌簌如有聲,仿佛來自地底。沒有月亮。抬頭望去,繁星多得出奇,燦然懸在天際,好似正紛紛不著痕跡地快速墜落。群星漸漸逼近,天空愈顯悠遠,夜色也更見深沉。縣境上的山巒已分不出層次,隻是黑黝黝的一片,沉沉地低垂在星空下。清寒而靜寂,一切都十分和諧。
感知島村走近身旁,姑娘把胸脯伏在欄杆上。那姿勢沒有一些兒軟弱的表示,襯在這樣的夜空下,顯出無比的堅強。島村心想,又來了。
盡管山色如墨,不知怎的,卻分明映出瑩白的雪色。這不免令人感到遠山寂寂,一片空靈。天容與山色之間有些不大調和。
島村扳著姑娘的脖子說:
“會著涼的,這麼冷!”使勁往後拉她。她攀住欄杆,啞著嗓子說:
“我回去了。”
“你走吧。”
“讓我再這樣待一會兒吧。”
“那我洗澡去。”
“不嘛,你也留在這兒。”
“把窗關上。”
“再開一會兒。”
村子半隱在神社的杉林後麵。乘汽車不到十分鐘便可到火車站,嚴寒中,站上的燈光明滅,瑟瑟有聲,仿佛要裂開似的。
姑娘的臉頰,窗上的玻璃,自身棉服的衣袖,所有觸摸到的東西,島村頭一回覺得竟是這樣冷。
就連腳下的席子也砭人肌骨。他想獨自去洗澡,姑娘說:
“等等,我也去。”乖乖地跟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