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殉國後三百年,我曆經千辛萬苦,重塑人身歸來。
隻為了和我的天師夫君再續前緣。
可他的身旁早有了旁人。
桃花樹下,謝長宴眉目溫柔地看著那樹下彈琴的溫婉女子,俯身為她撫去肩上的落花。
女子恰好抬頭,露出的臉,我再熟悉不過。
隻因那女子的眉眼,與我有兩分相似。
可也僅僅有這兩份相似而已。
我不會彈這樣婉轉的曲子,我隻會挽弓射箭。
我也不會這樣抿唇輕笑,我若笑,必然是張揚如火。
我最愛的也不是清新淡雅的綠羅裙,而是如鮮血般穠麗的石榴裙。
我站在遠處,下意識攥緊了手,粗糙樹幹刮蹭著手心,傳來尖銳的刺痛。
攤開手,已是鮮血淋漓。
可我感覺不到痛。
一點都感覺不到。
那席卷而來的荒謬與絕望,早已經淹沒了我。
在謝長宴抬起那女子的下巴,就要傾身吻上去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開口。
“謝長宴。”
謝長宴渾身一僵,他猛地轉頭看向我。
風過花落,我們遙遙相望。
連風都在這一刻停滯。
他眸底慣常的清冷破碎,猝然爆發的是震驚,隨即又被巨大的欣喜與痛苦覆蓋。
複雜得竟讓我無法辨別。
他就那樣看著我,仿佛要看穿我的魂魄,確定我是不是幻影。
“桃桃,是你嗎?”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聽到他叫我小名,積蓄了百年的委屈與思念頃刻崩塌,化作淚水奪眶而出。
我用力點頭,提裙奔跑上前,一頭紮進了他懷裏。
“謝長宴,是我,我回來了。”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被我緊緊抱住的謝長宴,身體變得無比僵硬。
他的手臂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要回抱我,但幾次舉起又放下。
他沒有抱我。
這個認知像一盆冷水,混著他身上另一女子淡淡的清香,向我兜頭澆下,冷得我渾身發抖。
“謝郎,她是誰?”
那女子終於開口,臉上褪去了所有血色,滿眼驚痛,整個人仿佛搖搖欲墜。
謝長宴猛地將我從他身前推開,驚慌地撫著女子的背脊:“你體弱,不能受驚,是我不好,我和你解釋,我什麼都和你說,好不好?”
他將那女子緊緊摟在懷裏,沉聲道:“雲娘,她是你的前世,是三百年前,那位大昭王朝,以身殉國的公主,薑姒。”
我怔在原地,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
我的轉世?
謝長宴愛上了我的轉世,可我這個正主卻活生生地站在這裏。
太荒唐了。
我想笑,但實在是笑不出來。
直到謝長宴把雲娘哄著去歇息了,他才為我倒了一杯茶。
我們相對而坐。
他沉默許久,才說:“你殉國後,我翻遍古籍,想要逆天改命,複活你,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絕望之下,我想要殉情,是雲娘救了我,她是你的轉世,卻性情溫婉,依賴於我,我後來,情不自禁。”
“所以,”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卻還是強撐著最後的自尊:“你想讓我離開?”
謝長宴抬眸看我,眸光決絕:“不,雲娘魂魄不全,體弱皆因為如此,而你就是那缺失的一魂。”
“桃桃,為了讓她活下去,我要你融入雲娘的魂魄裏。”
他說的話每個字我都能聽懂,可連在一起,我反而聽不懂了。
我看著他,突然就笑了起來,笑聲裏滿是譏諷和悲涼:“憑什麼?”
話音未落,我猛的將手裏的熱茶潑在他身上。
褐色的茶湯順著他的下頜滴落,他卻連眼睫都未曾動一下。
自始至終,他沒有看我。
心口的痛楚幾乎讓我窒息。
我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用力按在我心口:“謝長宴,你看清楚了,我是活著的!這裏有體溫,有心跳!我會痛,也會難過。”
我從未將脆弱露出人前,但此刻卻再也忍不住了。
我的聲音抑製不住的顫抖,三百年的執念和堅守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謝長宴,你究竟知不知道,為了回來見你,我在紅蓮業火裏燒了整整三百年,日日夜夜,無數惡鬼撕咬著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死死盯著他的眼,一字一句,泣血控訴:“我受盡極刑,才走終於到了你麵前,你卻要我的命給你心愛的雲娘當一味藥。”
“謝長宴,你告訴我,我這三百年究竟算什麼?”
我這樣聲嘶力竭,他卻不為所動。
謝長宴麵無表情,拭去臉上的水漬,看我時,眼裏隻有殘忍的平靜:“薑姒,她是你的轉世,你這縷強留在人間的魂魄,除了依附於她,本就無處可去。”
他的聲音陡然轉冷:“三百年前你為了大義殉國,棄我於不顧,你既然胸懷大義,又怎麼能對自己轉世的生死冷眼旁觀呢?”
我眼底幹澀得發痛,仿佛所有的淚水都已在這一刻流盡。
我踉蹌著後退一步,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我不願的事,誰都勉強不了我。”
然而,謝長宴看向我的眼中,竟緩緩浮現出一絲憐憫。
不等我細想,周身驟然爆發出刺目的血紅光芒,一道無形的巨力轟然壓下!
我被狠狠摜在地上,五臟六腑都錯了位,狼狽地喘息著,連抬頭都困難。
謝長宴緩步走來,俯身,冰涼的手指輕輕撫過我鬢邊散亂的長發,動作溫柔得令人心寒。
“桃桃,別怪我。”
“我已在你魂魄中種下咒印。七日之後,你會心甘情願地同意。”
“雲娘就是另一個永遠不會拋下我的你,以後我們生同衾死同穴。”
我猛地抬眼,撞進他幽深的眸子裏,想起方才那個懷抱,那個僵硬卻讓我心懷僥幸的擁抱。
我慘然而笑,心如死灰。
我心心念念了三百年的夫君,處心積慮,竟是要我去死。
可他不知道,沒有他想要的以後了。
當年我殉國而死,滿城百姓為我立祠塑像,香火供奉,早已助我凝聚功德金身。
我為了回來見他,強壓著不肯飛升,甘願受那三百年業火焚身之苦。
而今,隻需勘破情關,那份我強壓了三百年的仙緣就會瞬間歸位。
他沒有看見,我鎖骨處悄然浮現的六瓣桃花印記,其中一瓣,早已褪色。
六瓣皆褪之日,便是我的飛升之時。
待到那時,所有負我、害我、叛我之人,必將以百倍痛苦,償還他們欠下的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