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等著苗卓殊給他讓出一個寬敞的空間來,晏崎峰踱步走到淺塵姑娘麵前,說:“正是客人眾多、樂坊忙碌的時候,你為什麼能接納秦卿?她又怎麼知道,你房間裏沒有客人?”
淺塵態度不卑不亢,與其他姑娘甚至小廝都形成鮮明對比。她答道:“將軍您也看到了,我年紀已經大了。我在忽如樂坊已經五年多了,早已過了‘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的好時候。再者說,論琵琶,我比不過清月,論彈琴,我比不過香荷,論舞姿,我比不過秦卿。正因如此,我接待客人的時間並不多。今天原本有一位員外說要來聽我唱曲的,可剛進門不久,就被別的妹妹引到自己屋裏去了,我正好就躲了個清閑。沒過多久,秦卿妹妹就來了,很慌張害怕。我安慰了她一會兒,等媽媽來敲門,說有個書生想聽曲,想來窮酸,要隨意應付一下,秦卿妹妹才戀戀地離開。緊接著,她的房間裏就傳出聲響。”
“那個書生在哪兒?”
“事情趕得緊,我也沒來得及見到,現在應該還在樓下喝茶。”淺塵回答。
混跡在秦樓楚館的姑娘們,“光鮮亮麗”就那麼幾年,過了歲數,或者有技藝更高超的晚輩出現,她們就會被淘汰,去應付那些無關緊要、家財不夠富足的客人。晏崎峰作為“風月場”的“老手”,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苗卓殊卻多問了一句:“姑娘喜歡讀詩?”
淺塵微微一笑:“喜歡,可惜不通。將軍是不是認為,我們這種賤民,是不配欣賞文人的東西的?”
苗卓殊沒想到會被姑娘揶揄,忙回答:“我沒有不恭敬的意思。既然文人能欣賞姑娘的舞樂,那麼姑娘也自然能欣賞文人的詩書。人或許因為種種原因而被迫分成各個等級,但精神的追求沒有三六九等。我隻是好奇姑娘的文采而已。”
淺塵的頭緩緩抬起來,正視著苗卓殊的眼眸,微笑著說:“巧了,也曾有人對我這樣說過。將軍賜我禮敬,我祝將軍吉安。”
苗卓殊更是驚訝,以至於不敢搭腔了。
趁著苗卓殊和晏崎峰問話的空檔,大理寺的人已經將侯敬龍和屢次出現在現場的鳳首箜篌妥帖地帶離了現場,順便帶走了清月的屍身。沒能問出太多的有用的問題,兩個人也不想再浪費時間,但願大理寺那些已經頭疼不已的人們,能稍微有些進展,不至於像“禦史中丞曹家三公子打死官妓案”那樣拖拖拉拉就好了。
走出雅閣的時候,蘇淘淘無意間瞥見苗卓殊看了一眼他剛剛擺放過的海棠盆栽,有點戀戀不舍的味道,打趣道:“將軍這惋惜的樣子,是為了花,還是花的主人呢?秦卿姑娘梨花帶雨的模樣,任是誰也會疼惜的吧?她以後要想再接待客人,怕是難了,不如將軍……嗯?”
最後兩句話,語言不免輕佻,有點像某些損友慫恿人幹壞事。
苗卓殊正色道:“你不要因為想羞辱我而對旁人不敬。她已然不幸,你何必牽扯上她?”
說的在理。蘇淘淘不自在地縮了一下脖子。
苗卓殊又說:“我母親愛海棠,尤其愛西府海棠。雅閣裏的西府海棠被打理得很好。”
哦,原來是孩子想娘了。
蘇淘淘這種無父無母、早就練就鐵石心腸的人才不會跟他一起傷春悲秋,於是邊下樓梯邊問出了最初她問的問題:“將軍到底為什麼出現在這裏?我看您和這裏格格不入。”
樓梯又寬又大,上麵鋪著一張紅色地毯,嚴絲合縫,上麵點綴著細細密密的一層各色新鮮花瓣。蘇淘淘的腳尖故意蹂躪一片鮮紅如血的玫瑰花瓣。
“不喊相公了?”苗卓殊冷不丁問道。
蘇淘淘的臉頓時紅了,倉皇抬頭:“啊?”
這個問題太令她驚訝,令她毫無準備隻能繳械投降,甚至令她忘了在樓梯上邁步,而讓自己整個身體懸空,眼看就要墜下去。
當然,蘇淘淘一點沒有把當初扮豬吃虎的一句玩笑話當真,剛剛那樣稱呼苗卓殊,一是為了裝傻充愣套近乎,二是在晏崎峰麵前尋一個靠山,以免引來不必要的麻煩,畢竟昨天他追擊沈盼兒的事還沒完,他剛因此挨了一頓揍。若是真讓蘇淘淘認認真真地稱呼他,她是絕不會把他當成“相公”的。
她是注定孤苦的,朝不保夕,勾心鬥角,不會奢望有一個真心托付的愛人。
苗卓殊沒料到一個試探性的玩笑會惹來蘇淘淘這麼大的反應。他快速伸出胳膊,以一個“海底撈月”的姿勢,自下而上扶住蘇淘淘弓起的雙臂,而後輕輕一攬,讓她安然地維持好身體。
整個過程一氣嗬成,在外人看來輕鬆利落,隻有蘇淘淘能真切地體會出苗卓殊身手矯健、反應靈活。
她下意識看了他一眼,並在他眼中看到了與往常不同的情緒。不是試探,不是猜疑,不是幸災樂禍,更不是厭惡疏離,而是一種難得的關切與溫柔。
對待一個被他懷疑的陌生女子,對待一個混跡市井的棺材鋪丫頭,他竟然是……溫柔?
直到苗卓殊禮貌地抽回胳膊,蘇淘淘還沉浸在驚訝之中。
唯恐蘇淘淘有所誤會,苗卓殊背過手去,告誡她說:“既然做了平頭百姓,就在百姓的世界裏安穩活著,尋個安生。旁人的世界,你還是不要窺探的好。”
蘇淘淘乖乖點了一下頭,在一幹人的注視下,同手同腳地走出了忽如樂坊。
晏崎峰邁步上來,對苗卓殊說道:“別怪我沒提醒你,這個女人,不像表麵上裝的那麼簡單。直覺告訴我,她不僅見慣了生死,還見慣了刀槍。”
苗卓殊答:“在即將墜下樓梯時,沒有慌張擺臂,而是下意識用雙臂格擋,以保證減少磕碰損傷——她應該有武學功底。”
話音剛落,就見已經出門的蘇淘淘折返回來。她略過苗卓殊,徑直走向晏崎峰,重新換上笑眯眯的表情:“將軍,您能不能看在我辛辛苦苦測量的份上,在案子結束之後,把給侯大人做棺材的活兒交給我啊?我家做棺材,一等一得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