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勢確實小了,但道路十分泥濘,每一隻踩上去的腳,都像踩進了地獄,被無數的惡鬼冤魂拉扯著,動彈不得。
吳運的大刀已經出了鞘,他緊繃著神經,專心傾聽周圍的任何風吹草動。縱然那些賊人對周圍絕對熟悉而不用燈火,也必定會在前進時放出聲音,更何況他們手上帶著貴重易碎的寶物。
有詭異的草葉摩擦的聲音,吳運判斷,自己尋對了地方。磨破了的腳已經不覺得疼痛,他強迫自己加快步伐。
他的手下兄弟到底不如他,遙遙綴在後麵,像女人用的耳墜子,除了增加分量,不知道還有什麼用處。
吳運忽然點燃了火折子,朝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幕扔過去。
借著幽微的光亮,吳運看到綽綽人影和一個四方的箱子——應該是之前見過的棺材。又氣又惱,吳運朝著那幫疾走的強盜砍去。
完全出乎吳運的預料,有一柄短刀在半空截住了他!
手持短刀的黑衣人身形瘦削,動作幹練,力道也足。初步交手,吳運通過對方大開大合的招式,覺得他出自軍中,可幾次交鋒之後,那人忽然又變換了路數,靈活地借助夜色的掩護和短刀的巧勁,與吳運近身搏殺。這又是江湖人的套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練就的。
眼前這個黑衣人到底是什麼身份?
其實無論對方是什麼身份,身為廬州槍棒總教頭,吳運是不可能應付不來的,更何況隨他而來的兩個兄弟也即將到達。可吳運驚訝地發現,他在揮動大刀的時候,竟然屢屢力不從心。什麼原因?
哦,對了,那名“新娘”身上的香氣!
那定不是什麼一般的閨閣用香,乃是江湖上下三濫的迷香!
吳運暗自著惱,年少時在新娘麵前栽了個大跟頭,如今又結結實實摔在了這上麵,不得不令人感歎:新娘誤我!
就在吳運深刻的懊悔和遲緩的攻擊間,黑衣人的左手上多了一根看不出材質的細絲。說是細絲,卻十分柔韌和鋒利,在吳運躲閃不及的時刻,它立刻纏住了他的脖子。可想而知,隻要這根細絲用力一拽,吳運的頭顱就能搬離原來的家。
吳運沒有立刻見閻王。許是閻王爺也不願意有人頂著“八臂閻羅錦尾鼠”的中二綽號招搖撞騙、燒殺搶掠,所以暫時給了吳運一點死裏逃生的運氣。
有一個人影突然閃現,飛出一槍,精準地挑開了那根纏在吳運脖子上的細絲。
這位半路上殺出來的程咬金到底是何許人也,誰也不知道,雖說他沒有像黑衣人一樣故意蒙著臉,但因為周圍實在太黑,他長什麼樣子也不清楚,隻知道是一個身長七尺有餘、長腿細腰的年輕人——之所以說他是年輕人,乃是因為他漏出來的細碎嗓音清潤舒朗,呼吸沉穩有力,不帶一點雜垢。
吳運沒有因為對方的救命之恩而自動將其納為“自己人”,相反,鑒於剛剛經曆的一場欺騙,聯係到如此荒山野嶺、細雨朦朧的地方,不會無緣無故蹦出來一個武藝高強的猛士,吳運在抹了一把脖子上的血漬之後,對麵前的兩個人同時發起進攻。
同樣的,用長槍的年輕人和用短刀的黑衣人也沒有任何結盟的意向,他們各自為營,都將麵前的任何人當做敵人。
長槍很厲害,短刀也很厲害。一時找不到脫身機會的吳運眼看著盛有寶物的棺材脫離自己的掌控,而跟隨他的弟兄們還沒能追上來。
越想越急,越急越亂。吳運甚至希望他能被眼前的兩個影子砍死,以免回到刺史大人麵前,落個生不如死的下場。
寶物已經完全失了蹤跡。黑衣人手法靈活,突然一個縱身,就躲開了長槍和大刀的攻擊範圍,轉身向草叢裏跑去。手持長槍的年輕人緊隨其後,大有不死不休的氣勢。吳運的藥勁愈發明顯,腳步都亂了,還在咬著牙急追。他聽見支援的兄弟們的腳步聲,聽到了他們用來傳遞消息的千裏哨刺耳的叫聲,聽見了逐漸消散的雨聲,他甚至一抬頭,望見東方有些朦朧的光亮,能聽到太陽升起的聲音——他渴望天亮,渴望天亮之後能討一條活路。
他一點也不敢停歇。
短刀黑衣人身法很獨特,逃跑的路線也很奇怪,最初隻是向南行進,後來又變換著方向。在天即將亮起來、城門即將打開的時候,吳運猛然發現,自己已經在安德門外了。
他緊跟在帶著長槍的年輕人身後,不顧數名城門守衛的攔截,縱身闖入城門。
他沒有時間和城門守衛解釋,但守衛們執著地阻截他。他一麵覺得奇怪,為什麼那個手持長槍的人可以自由進入,一麵又焦慮,唯恐失去了追擊的目標。
可他到底還是失去了目標。
城門守衛可不是吃素的,眼見有人提著明晃晃的大刀,渾身上下都是汙泥,臉色蒼白,眼神凶狠,怎麼可能留他進入皇城?於是,這位名震江南的槍棒教頭吳大俠,因為長途跋涉失了體力,因為遭受暗算丟了力氣,因為形色匆忙沒有身份憑證,被數十個守衛兵按倒,直接投入了大獄。
其實吳運也該自豪一下,畢竟能追擊“八臂閻羅錦尾鼠”這麼久的被害人隻有他一個,而追擊了半天把自己投入大獄的被害人也隻有他一個——如果他真的覺得這值得自豪的話。
另一邊,那個手持長槍的人還在玩命地追著。他的武藝實在卓絕,黑衣人忽隱忽現,竟始終逃不出他的追捕範圍。他們短暫地交過幾次手,但很快又分開。黑衣人像一隻油滑的老鼠,“提溜”一下,就不知道鑽進了哪個洞裏。
天真的亮了,黑衣人離開了黑夜,失去了優勢,變得紮眼多了。隻是雨又不合時宜地下起來,一團一團的水氣陰毒地銷毀了地上的痕跡,令時間恩賜給人的希望又變得渺茫。一條一條的巷子像是一個個口袋,不分好人壞人,統統慷慨地裝進去。
就在年輕人的眼皮子底下,黑衣人鑽進了一個棺材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