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酉時三刻了,天完全黑下來,建康城內外卻依然籠罩在一場綿綿無際的雨幕之中。雨水的勁頭足,像是賭輸了家底的混街漢子,在跟誰耍脾氣撒潑似的。
在城外山林中冒出來的行腳路人,就像從泥地裏鑽出頭的泥鰍,剛冒個泡,又被泥水糊住,抬不起頭來,好不容易留下來的歪歪斜斜的腳印,很快消失在浸了夜色的淤泥裏。
轟隆!
震天響的雷聲伴著劃破天際的光亮,嚇得人一哆嗦,手腳都不穩便了。
“頭兒,”一個滿身是泥的又黑又瘦的漢子一手扒拉著板車,一手急匆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覷著一隻眼對走在隊伍最前麵的瘦高漢子抱怨,“你一直吵著說有歹人強盜,讓咱們白天休息晚上趕路,眼看就要到京城門口了,卻連個捏著繡花針的婆娘都沒見著。咱們一路膽戰心驚,比喝了黃連水還要苦。明天一早就有接應我們的人,現在大雨瓢潑的,我們歇一歇吧……”
他專心動嘴皮子,一個不注意栽個跟頭,讓板車狠狠一顛,險些把上麵不知道裝著什麼東西的布袋們掉下來,好在同行的人們眼疾手快,扶住了。
那漢子又叫了聲苦,大概是小腿被尖利的石頭劃傷了。
他們的頭領黑著臉,轉過頭來正要罵,又聽見有人接住話茬抱怨:“可不是,都這樣走了一個多月了,腳底板都磨出了百八十個水泡,這哪是人辦的事……”
那聲音越發底氣不足,最後隱藏在雨聲裏。
頭領將堵了滿嘴的臟話忍了回去,竟沒漏出一筆一劃,隻是繼續埋頭往前走。
他的手下人明顯領會錯了意,以為頭領“理屈詞窮”,越發有了膽量。
有人亮起嗓門,陰陽怪氣地說:“你們一個個吵吵什麼?你們敢情有板車,有騾子,我們幾個隻能用肩膀扛!這麼泥濘的山路,要是掉下去了,正好讓這些寶貝給我們陪葬!”
“噓!瞎說什麼呢!”有人甩著滿頭的雨水轉過臉來嗬斥。他們的頭領明顯也因為“寶貝”二字嚇了一跳,用更黑沉的臉對準剛剛說話的人。
立刻有人插科打諢:“我們板車上有多少斤精細的米,你這木頭腦袋可知道嗎?我們的手上也都是水泡,不信過來看!”
短暫的沉默。
頭領勉強收住了緊張的情緒,隻是沒有立刻邁出步子。他腰間的大刀原本在夜色的掩映下並不明顯,可他一抬手,那並沒有出鞘的刀卻好似閃出了寒意,發出錚錚的響聲。
有個頭發斑白的男人小心地四下看了看,幹咳了一聲,對首領說:“運哥兒,別惱,老頭子我賣個麵皮。咱們兄弟們出來混,都是為了一口飯吃,別互相塞了不痛快。咱們知道你身上擔了風險,這些……精米,就是咱的身家性命。可是呢,路太不好走了,米又泡了水,兄弟們累得直不起腰。現在就是再拚命趕路,也是不能進城的,要等到明日卯時,城門才會開。到時候我們一身泥水,怕是更會引人注意。你也可憐可憐兄弟們,歇歇腳吧。”
“是啊,真走不動了……”
“胡三哥說得對,歇一歇吧。”
人們跟著嘟囔著。
吳運沉著臉掃視了每一個狼狽的手下兄弟,片刻之後,對斑白頭發的胡三哥說:“三哥是刺史大人身邊人,想得周全。我記得往前再走一裏多地,過了這個小土坡,有個老舊的關帝廟。兄弟們加把勁,咱們在那裏落腳。想來天子腳下,會安全得多。”
“好!”人們頓時來了力氣,互相拉扯著往前走。
跌跌撞撞地摸黑走了半個時辰,等人們真的完全失了精神,連叫苦的能力都沒有了,關帝廟總算出現在麵前,隻是可惜,已經有人搶了先。
轟隆隆!一陣驚雷閃電。
借著短暫的光亮,能隱約看見十幾個男女。白衣,白帽,白幡,還有一口薄皮紅漆棺材。看見有人進來,原本嗚嗚的哭聲暫時停歇,兩個年輕的女人急急忙閃進角落裏,坐在或蹲在棺材邊的幾個男人站了起來,瞪著眼睛望著闖進來的人們。
吳運沒有說話,本能地後退了一步。棺材邊的男人們也露出緊張的神色,有的拎起鋤頭,有的抱著鐵鍬,有的甚至拿起了立在一旁的竹竿——雖說那竹竿比筷子粗不了多少,並無甚用處。
“你們誰?!”見吳運一行人遲遲不吭聲,握著破竹竿的男人先開了口,聲音裏滿是警惕。
胡三哥側出半個身子,說:“建康城內江南米行的夥計,行腳路過。”
棺材旁拎著鋤頭的老漢瞧著有五十來歲,應該是辦喪事的隊伍裏輩分最高的人。他伸著頭掃視一遍吳運一行人,問:“在下與江南米行的東家王老漢有些交情,聽說他最近得了頭風病,前些日子去城外蔣家村蔣神醫那裏看病,現在如何了?”
胡三哥笑了笑,答道:“尊駕是不是記錯了?我東家姓周,名諱上重下興,您說的王老板可是朝陽門牆根下食為天米行的掌櫃嗎?”
“年紀大了,唇舌不靈便,說錯了話,老哥見諒。”老漢道了句不輕不重的歉,緩緩放下鋤頭,坐回原位。其他小輩們也鬆懈下來。
胡三哥向身後招了招手,滿身泥水的兄弟們總算都走進了關帝廟,隻是還堵在門口,沒有深入。
棺材後麵有兩個白衣白帽的男子,年紀都不大。個高的不過十七八歲,抱著陶罐子,個矮的應該是他的弟弟,十五歲左右,抱著酒壇子。他們和長輩們對視了一眼,躊躇片刻,並排著走過來。
吳運瞥了一眼身旁的兄弟,既沒前進,也沒後退。
當哥哥的用沙啞的嗓音說:“鄉裏鄉親的,各位辛苦。我家姓歸,‘歸來’的‘歸’,聚寶門外歸家莊人。我們也是路遇大雨,不得已在這裏歇腳。阿爹新喪,按照習俗要在今天下葬,到了這裏,我們實在走不動了,給各位添麻煩了。要是不嫌棄,就來裏麵坐坐吧,我們不會占多大地方的。”
吳運細細打量了對方幾眼,問:“下葬不都是在上午嗎?現在天都黑了,還下著雨,你們怎麼動土?”
語氣不算善意,有些審問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