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風穿廊,吹得將軍府東院那三盞長明燈搖曳不止。
第一夜,白燭燃盡,謝夢菜跪在燈前,素衣如雪,焚香默禱,隻說為亡母謝氏祈安。
第二夜,紅燭高照,她命人掛起邊軍陣亡名錄,親自念出每一個名字,聲如細泉,卻字字入骨。
府中下人無不垂淚,連巡夜的陳副將也駐足良久,抱拳行禮。
而到了第三夜,青燭燃起,燭芯幽幽泛著冷光。
謝夢菜親自執筆,在黃絹上寫下“程將軍清白”四字,懸於門楣之下。
燭火映照,字跡似有微光浮動,宛如神諭。
“夫人得神啟,三燈照命,可驗忠奸。”
小桃的聲音像一滴水,落入京中權貴的耳中,轉瞬便激起千層暗浪。
流言如藤蔓攀爬,一夜之間,竟傳到了禮部尚書府。
有人冷笑,有人惶恐,更有人坐立難安——因為那“灰線”之令,正是由禮部暗道傳出,專為構陷邊將、清洗異己而設。
如今謝夢菜點燈祭天,分明是要借“天意”反查內鬼。
子時剛過,將軍府後巷暗影一閃。
一個佝僂身影悄然翻牆而入,頭戴灰帽,身披舊袍,正是禮部尚書身邊的老仆李嬤嬤。
她鬼祟靠近青燭台,伸手便要去取那尚未燃盡的燭灰,指尖剛觸到殘燼,忽覺後頸一涼。
“抓到你了。”柳五郎從屋脊躍下,動作如獵豹撲兔,一扣一壓,將她死死按在地上。
李嬤嬤臉色慘白:“我......我隻是奉命行事!尚書大人命我取燈灰回去驗祟,說這燈是妖道所設,若程臨序真與叛軍勾結,燈灰必含邪氣!”
謝夢菜緩步而出,披著月白鬥篷,麵容平靜得近乎冷淡。
她俯視著李嬤嬤,輕聲道:“哦?那你可知道,這青燭是我用七十二味藥材調製,專為洗淨冤魂之怨氣?若心懷不軌者觸之,三日內必生異症。”
李嬤嬤渾身一顫:“你......你胡說!”
謝夢菜不怒不笑,隻從袖中取出一包香料,遞到她手中:“這是‘安神香’,你帶回去,讓你家主子每日焚一柱。若他心正,燈自不滅;若心邪——”她頓了頓,眸光如刃,“三日內咳血不止,滿口黑痰,藥石無靈。”
李嬤嬤抖如篩糠,卻被兩名暗衛押著,強行送出府門。
兩日後清晨,禮部尚書府亂作一團。
尚書大人突發咳血,吐出的痰中竟夾雜著細碎黑絲,太醫孫醫正聞訊趕來,隻一眼,便麵如死灰。
“這......這是‘識我散’混了‘引炎散’!”他聲音發顫,一把拽住李嬤嬤的袖子,壓低嗓音,“這方子早已失傳,宮中禁藥名錄都未記載!你是從何處沾上的?莫非......是謝家那位下的?她怎會懂這等毒方?”
李嬤嬤瞳孔驟縮,腦中轟然炸響。
她終於明白,那晚的“安神香”根本不是香——而是謝夢菜早已設下的餌。
她帶回的不是平安,是催命符。
夜深人靜,她跪在佛堂,手捧墨筆,在黃紙上一字一句寫下供詞。
指印落下時,淚已成河。
“我乃‘灰線’第三使,奉謝明遠密令,三次於程臨序飲食中下‘軟筋散’,偽造成其戰力衰退、通敵叛國之象......禮部尚書知情,共謀構陷......”
她將信紙封入油布囊,藏入袖中,決意天明便赴禦史台自首。
可她不知道的是,將軍府東院的燈,仍未熄滅。
謝夢菜站在窗前,望著遠處禮部府邸的方向,指尖輕輕摩挲著一盞熄滅的青瓷燈盞。
“她會來的。”她低語,聲音輕得像風,“人一旦心虛,就總想用‘坦白’來換活路。”
柳五郎立於階下,低聲問:“夫人,真要放她走?”
謝夢菜眸光微閃,唇角浮起一絲極淡的笑:“我沒說放她走。”
窗外,月隱雲深,三盞燈的餘燼,在風中輕輕打了個旋,像一隻將飛未飛的蝶。
夜色如墨,禦史台外的槐樹影下,韓統領帶著四名暗衛已潛伏兩個時辰。
子時三刻,李嬤嬤終於現身。
她裹著灰布鬥篷,腳步虛浮,袖中油布囊緊貼胸口,像護著最後一口氣。
她不敢走正門,隻敢貼著牆根往側巷挪,嘴裏喃喃:“天見憐我......天見憐我......”
她剛拐過照壁,腳下一絆,人已跌入黑暗。
“東西交出來。”韓統領的聲音冷得像鐵。
李嬤嬤猛地抬頭,瞳孔驟縮:“你們......你們是謝家的人?不,不對......是將軍府的鷹犬!”
韓統領不答,隻一揮手,暗衛上前搜身,油布囊落入手中。
他當眾拆封,黃紙展開,字字如刀——
“我乃‘灰線’第三使,奉吏部侍郎謝明遠密令,三次於程臨序飲食中下‘腐心散’,欲使其筋骨漸朽、戰力衰退,偽作通敵之象......禮部尚書知情共謀,內外勾結,意在傾覆邊軍......”
韓統領眼神一凜。
這“腐心散”比“軟筋散”更狠毒,慢性蝕骨,若非內行人,根本查不出端倪。
而程將軍每次回京述職,飲食皆由謝家“貼心”安排......
他抬眸,望向遠處將軍府東院。
三盞燈早已熄滅,唯餘一縷青煙盤旋不散,仿佛尚未落地的棋局。
“夫人果然料到了。”他低語,將供詞小心封入火漆匣,“走,按她的吩咐辦。”
翌日黃昏,十封密信悄然送出。
收信人皆是邊軍舊部——陳副將、趙參戎、陸千戶......無一不是曾與程臨序同生共死的袍澤。
信中非但謄抄了李嬤嬤供詞全文,末尾更添一句朱批小字:
“燈已亮,路自明。”
那一夜,京城十處武將府邸燈火通明。
有人拍案而起,有人默然焚信,更有邊軍舊將在院中披甲執刀,遙望北方邊關,久久不語。
而將軍府內,謝夢菜獨坐書房。
燭火搖曳,她麵前擺著三盞殘燈——白、紅、青,燈油未盡。
她一一傾出,混合於玉碗之中,又取出一枚細長銀針,輕輕探入。
刹那間,針身泛起幽幽紫光,如毒蛇吐信。
她眸光微冷:“迷魂引......果真有人趁我祭燈時,在燈油裏動了手腳。”
這毒無色無味,燃之成煙,可亂人心神,誘其說出隱秘。
他們以為她點燈是為祭亡魂、立清名?
她在布餌,釣的是那些藏在暗處、自以為高明的鬼。
“可惜啊......”她指尖輕彈銀針,紫光碎落如星,“百毒不侵的人,最懂毒從何來。”
窗外風起,吹動簷角銅鈴。
就在此時,禮部尚書府地窖中,一聲悶響。
黑衣人拖著李嬤嬤下行石階,她已不能言,隻嘴角抽搐,雙目失焦,反複呢喃:“燈......燈滅了......他們看不見了......可她看見了......她一直看著......”
地窖鐵門轟然關閉,隔絕最後一絲光亮。
而將軍府書房,謝夢菜提筆研墨,宣紙鋪展。
筆鋒落下的那一刻,墨香氤氳,字跡溫婉如舊時家書——
隻是誰也不知道,這封信送出之後,京城的風,將再不止於府邸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