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未停,風如刀割。
雁門關外,天地白茫茫一片,唯有軍營旗杆上的黑幡在狂風中獵獵作響。
一名青年跪在轅門外,雙膝深陷雪中,懷裏死死抱著一個木匣,嘴唇青紫,指尖凍得裂開滲血,卻始終不肯鬆手。
“我要見程將軍!我要告狀!”
守軍冷眼相看。
平民擅闖軍營,按律可當場格殺。
幾個兵卒上前欲驅趕,那人突然抬頭,眼中怒火如焚,嘶聲吼道:“我爹是李記車行的柳五郎!他被謝府滅口!我有證據——謝夫人十年來用我家車行運毒,賬本在此!”
話音未落,人群騷動。
帳內,謝夢菜正翻閱《邊軍毒案錄》,聽見通稟,眉心微跳。
她合上冊子,起身披袍而出。
風雪撲麵,她站在轅門高階上,靜靜望著那個幾乎被雪掩埋的男子。
他衣衫襤褸,發絲結冰,可眼神清明,恨意如鐵。
她一眼便知——這人不是瘋言妄語之徒,而是背負血仇、千裏奔命的孤勇者。
“帶他進來。”她聲音不高,卻穿透風雪。
老陶頭領命,將柳五郎扶入藥棚。
火盆燃起,熱湯端上,謝夢菜親自看著他喝下。
湯色清淺,浮著一點油花,實則融了微量“定神露”——此藥無毒,卻能安撫心神,專治長期驚懼所致的神誌恍惚。
果然,不過片刻,柳五郎顫抖漸止,呼吸平複,眼中戾氣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沉痛與清醒。
“我爹......不是病死的。”他嗓音沙啞,一字一頓,“是被謝府的人毒死的。他們說車行賬目不清,上門查賬,夜裏就......就抬出了棺材。可我開棺驗屍,爹的指甲發黑,舌底有青斑——那是‘牽機引’的征兆!”
他打開木匣,取出一本殘破賬本,封皮焦了一角,紙頁泛黃脆裂,顯然是從火中搶出。
“這是我娘的嫁妝箱夾層裏找到的。我爹一直偷偷記著,謝夫人十年來通過我們車行運送毒物的次數、時間、交接人......一筆未漏。”
謝夢菜接過賬本,指尖輕撫紙頁。
字跡潦草卻工整,每一筆都像刻在骨頭上。
她目光停在一行小字上:
“癸未年五月初六,運‘軟筋散’兩包,標‘春餅’,交西角門周婆子。”
正是趙嬤嬤供出的那一批毒藥。
她抬眸,問:“你為何不告官?”
柳五郎苦笑:“我告了。可衙門剛收下狀紙,當晚就有黑衣人闖宅,砸了靈堂,燒了證據。我險些被活埋在廢墟下......若非翻牆逃走,早已成了野狗啃食的屍首。”
他說完,咬牙切齒:“我聽說程大將軍治軍嚴明,不庇權貴,才拚死北上。哪怕凍死在路上,我也要讓天下知道——謝家毒手,不止伸向將軍府,更早已染血民間!”
帳內寂靜。
謝夢菜緩緩合上賬本,遞還給他,卻道:“賬本我不能收。”
柳五郎一怔。
“但它必須公之於眾。”她眸光微閃,聲音低而穩,“明日,我會安排京畿衛護你入城。你要做一件事——為你父親辦一場‘焚衣祭’。”
“焚衣祭?”
“對。將你父親生前衣物投入火盆,當眾宣讀賬本節錄。百姓自會分辨真假。”
柳五郎瞳孔一震:“您是......要借民心為刃?”
謝夢菜不答,隻輕輕點頭。
當夜,李繡娘在燈下謄抄賬本,筆走龍蛇。
原件由韓統領親自封入鐵匣,三名精騎換馬不換人,星夜奔赴禦史台。
與此同時,謝夢菜召來密探,低聲交代:“去京中孫醫正府,書房梁上,撒‘顯影灰’——記住,要均勻,無聲。”
密探領命而去。
三日後,京城東市。
寒風凜冽,百姓圍聚。
柳五郎一身孝衣,立於高台之上,麵前火盆燃起,投入一件破舊長衫——那是他父親生前最常穿的一件。
他展開謄抄賬本,朗聲念道:“癸未年三月,謝府銀二十兩,運‘軟筋散’兩包,標‘春餅’,交接人——太醫院孫醫正!”
人群嘩然。
“孫醫正?就是那個給貴夫人開補藥的孫大人?”
“天啊,那藥根本不是補藥,是毒!”
“他收了謝家的錢,配毒還做假方!”
台下人聲鼎沸,怒罵如潮。
而就在人群邊緣,一道佝僂身影猛地後退,臉色慘白如紙。
正是孫醫正。
他死死盯著那賬本抄錄,仿佛被釘在原地。
那一行字像刀紮進心口——
“收謝府銀二十兩,運‘軟筋散’兩包,標‘春餅’”
“不可能......這賬本......早已焚毀......”他嘴唇哆嗦,轉身倉皇逃竄,一路跌撞奔回府邸,直奔書房。
門關上,他顫抖著手從暗格取出一本薄冊——秘藥清單。
指尖發抖,欲點燈燒毀。
火折子“啪”地打開,微光躍起。
刹那間,梁上塵灰簌簌而落,竟在火光映照下,浮現出幾行幽藍色的字跡——像是從未存在,卻又早已寫下。
孫醫正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火折子。
火苗“嗤”地竄起,映著他慘白的臉。
他哆嗦著將秘藥清單湊近燈火,紙角剛一接觸火焰,便卷曲發黑,焦痕如蛇信般迅速蔓延。
可就在那灰燼將落未落之際,梁上忽然簌簌抖動,細如塵末的粉末飄然墜下,盡數落在未燃盡的紙屑上。
幽藍的光,悄然浮現。
那不是火光,也不是幻影——而是字。
一行行、一列列,竟與賬本如出一轍!
“癸未年五月初六,謝氏付銀三十兩,取‘纏絲散’三錢,春宴用。”
“甲申年冬,謝府嬤嬤周氏取‘迷魂香’半包,標‘安神香丸’。”
“孫某手書,藥性可改,方不可逆,天知地知——”
“不、不可能!”他踉蹌後退,撞翻書案,燈火熄滅,整間書房陷入黑暗。
可那藍字並未消失,反而在夜色中幽幽發亮,像無數雙眼睛,死死盯著他。
他瘋了一般撲向窗欞,欲將灰燼掃去,可指尖剛觸地,便見灰堆邊緣,竟有字跡向外延伸——仿佛這屋子裏每一寸塵埃,都被下了咒。
次日清晨,孫府後巷。
幾個孩童踢著雪堆玩耍,忽見牆角灰燼中有異樣。
一個識字的私塾童子蹲下身,拂去浮雪,驚道:“這灰......會顯字?”
“‘謝氏,纏絲散,三錢,春宴用’......哎,這不是前年春宴後,三夫人暴斃的事兒嗎?”
“聽說當時說是心疾,原來......是毒?”
消息如風雪席卷京城。
茶樓酒肆、坊間巷陌,人人竊語。
禦史台連夜調閱舊案卷宗,發現當年三夫人暴斃前後,孫醫正確曾三次出入謝府,病曆卻隻字未提“纏絲散”。
而此刻,孫府大門緊閉,家仆四散,連主人都不知所蹤。
千裏之外,雁門關藥棚。
謝夢菜正對案批閱軍醫名冊,忽聞外頭一陣騷動。
老陶頭跌跌撞撞掀簾而入,臉色鐵青:“夫人!藥棚昨夜遭了賊!所有‘醒神露’......全被換成了清水!一瓶不剩!”
她執筆的手一頓。
墨滴墜下,在紙上暈開如血。
“門窗可有破損?”
“沒......沒有。”老陶頭喘著粗氣,“鎖是好的,窗欞也未動,可藥瓶全開了封,裏頭的藥液......一滴不剩。”
帳內死寂。
謝夢菜緩緩抬眸,目光沉如寒潭。
她起身走向藥架,指尖撫過一排排空瓶,忽而停住——
地麵偏角,一串濕泥腳印自外滲入,極輕,極細,卻清晰可辨。
腳印小巧,步距均勻,似女子所留。
而更遠處,一滴未幹的水痕,正緩緩滲入地縫,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