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風穿窗,那片沾血的紙片輕輕落在案前,像一片從地獄飄來的落葉。
燭火猛地一晃,映得那行字忽明忽暗——“北境布防圖已交周尚書,三日後夜襲邊關,事成,程臨序首級可換千金。”
謝夢菜指尖微涼,卻穩穩拾起紙角。
血漬幹涸發黑,字跡潦草顫抖,確實是謝明遠的筆跡無疑。
可她眉心卻緩緩蹙緊。
不對。
謝明遠是朝中老狐狸,掌吏部十餘年,連奏折都從不親筆謄抄,生怕落人口實。
如今竟將通敵賣國這等誅九族的大罪,寫在一張薄紙上,還讓它隨風飄進她的院子?
她垂眸,目光落在紙邊緣那道細微的焦痕上——不似撕裂,倒像是從火中搶出。
記憶驟然回溯。
白日祠堂,謝家眾人跪地哭嚎,趙嬤嬤提著炭盆靠近香案,袖口拂過火堆時,她曾嗅到一絲極淡的墨香。
那香味不屬尋常墨錠,而是摻了鬆煙與麝的貴重書墨,唯有謝明遠書房才有。
她猛地抬眸,喚來貼身丫鬟小桃:“昨夜焚香的餘燼,可還留著?”
小桃一愣,忙從銅盆底捧出殘灰。
謝夢菜親自執銀針撥開灰燼,指尖一凝——果然,夾層中藏著半片未燃盡的紙角,邊緣焦痕彎曲,與血紙上的一模一樣。
她將兩片殘紙拚合,筆跡斷口嚴絲合縫。
她笑了,笑得極輕,也極冷。
這哪是什麼通敵鐵證?
分明是謝家與周尚書聯手設的局。
先焚偽信造“意外”,再讓血紙隨風入院,誘她驚慌失措去質問程臨序。
隻要她一句質疑出口,夫妻反目,程臨序心寒,她便成了挑動邊將內亂的禍水——屆時,謝家便可順理成章將她“大義滅親”,甚至借機削了程臨序兵權。
好一招借刀殺人。
她將血紙仔細收進袖中,神色如常。
翌日清晨,雪停風止,她命人請來韓統領,隻道:“昨夜有刺客潛入東院,此物遺落案前,恐事關重大。”
韓統領接過血紙,眉頭緊鎖。
謝夢菜垂眸,指尖在紙角輕輕一抹——無人察覺,一滴無色藥汁已悄然滲入纖維。
“將軍剛歸,京中耳目如蟻,”她聲音輕緩,卻字字清晰,“有些事,需讓他親眼所見,而非聽我辯解。”
韓統領抬眼,深深看了她一眼,抱拳領命而去。
當夜三更,南牆角門。
寒霧彌漫,枯枝輕顫。
兩道黑影悄然翻牆而入,動作輕巧,直撲東院偏廊。
可還未近院門,四周火把驟然亮起,京畿衛精兵如鬼魅般圍攏,刀光如雪,殺氣衝天。
兩名刺客被擒時仍在掙紮,其中一人袖中滑出一封密信,紙張質地、墨色,與那“血書”一般無二。
信上赫然寫著:“事成之後,謝氏之死歸罪程臨序,周府許你全家脫罪。”
程臨序聞訊趕來,玄色大氅染著夜露寒霜,臉上無怒,卻冷得令人膽寒。
他親自提審,刑未加身,刺客已因劇痛咬破舌尖,卻始終不招。
直至昏厥前,唇間逸出半句囈語:
“......李繡娘......說夫人必信......”
空氣驟然凝固。
程臨序緩緩抬頭,目光穿過長廊,落在東院門前。
謝夢菜不知何時已立於廊下,一襲素白裙裾裹著纖瘦身形,手中握著一雙新繡的紅緞繡鞋。
鞋麵以金線勾出並蒂蓮,針腳細密,鞋尖微翹,像是隨時要踏風而去。
她迎上他目光,指尖輕輕撫過鞋尖,仿佛在觸碰某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謝夢菜迎上他目光,緩緩將繡鞋遞出:“李繡娘今晨來送新衣,手抖得厲害。我留她喝茶,她杯底有苦杏仁味殘留。”她指尖輕點鞋尖,聲音如雪落青瓦,輕而冷,“這雙鞋是我讓她帶回府的‘回禮’,裏麵縫了薄鐵片,若她再被逼送毒物入府,便可當防身利器。”
程臨序接過繡鞋,指腹摩挲過鞋內那道微不可察的硬棱,眸色驟沉。
他征戰沙場多年,見慣刀山血海,卻從未見過這般手段——不傷一人,不動聲色,卻已將生死之機悄然逆轉。
她不怒,不懼,亦不逃,隻把刀藏於繡履,以柔克剛,以靜製動。
風掠過回廊,吹動她袖角一線銀線,像暗夜裏蟄伏的刃。
他凝視她良久,終於低聲道:“你早知她是細作?”
“不是早知。”她垂眸,指尖輕輕拂過並蒂蓮的花心,“是她送來的第二雙鞋,針腳歪斜,與前日風格不符。且她總避著光站,像是怕人看清她眼底的驚惶。”她抬眼,目光清冽如寒泉,“一個繡娘,怎會怕光?除非她夜裏常走暗道,瞳孔久不見天日。”
程臨序沉默。
他忽然想起邊關斥候傳訊時說的那句話——“敵營最怕的不是猛將,是那種靜得像影子、卻能聽見風裏殺機的人”。
原來她便是那樣的人。
翌日,李繡娘“暴病”不出,閉門謝客。
流言四起,說她中了邪祟,夜夜夢魘哭喊。
謝夢菜卻親自提了藥食,踏雪而來。
屋內藥味濃重,炭火將熄。
李繡娘蜷在床角,麵色青白,雙眼紅腫,像被噩夢啃噬過的殘葉。
見謝夢菜進來,她猛地一顫,幾乎要滾下床去。
“都退下。”謝夢菜淡淡道。小桃關門落鎖,守在門外。
她走近床邊,從袖中取出一封文書,輕輕放在枕畔。
火光映照,兵部朱印赫然在目。
“你兄長已被周家放出,是真的嗎?”她問。
李繡娘一震,淚水猝然滾落,哽咽點頭:“他們......說隻要我再送一次香囊入府,便放他走......可我昨夜去接人,隻見了一具裹屍布......”
謝夢菜神色未動,隻將文書推得更近:“這是你兄長的赦令副本。若你願供出幕後之人,我保他下一紙真令,活命離京。”
李繡娘猛然抬頭,眼中燃起絕望中的火光。
她顫抖著伸手探入發髻,抽出一根素銀簪子。
簪頭空心,旋開時,一張薄如蟬翼的絲絹緩緩展開——
其上墨線細密,勾勒出一道蜿蜒地脈:自周尚書府地窖始,穿牆越戶,終至城南某處,末端畫著一座織機輪廓,旁注小字:“寅時三刻,燈滅三盞”。
謝夢菜指尖撫過那行字,眸底寒光微閃。
窗外,雪又落了下來,無聲覆蓋了將軍府的飛簷翹角。
而東院深處,那雙紅緞繡鞋靜靜躺在妝台之上,金線並蒂蓮在燭火下泛著幽光,仿佛預示著一場尚未揭開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