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黠初入秦宮的頭半個月裏,沒有見過嬴駟一麵,身邊都是和啞巴似的的侍女和隻會叮囑病情的大夫,但即便這樣,她也知道了那個少年的真實身份。
這日夜裏,負責巡邏的侍衛突然發現了刺客,整個秦宮立即進入警備狀態,可就算是加緊搜查的侍衛,也沒有打破秦宮的寧靜。
嬴駟已經得知有刺客闖入的消息,但他的第一反應居然是讓去探望魏黠,不多時,侍者回來回報說,魏黠不在房中。
“繼續找。”批衣而起的嬴駟穩如泰山地坐在榻上,緊繃的神情令周圍服侍的侍者不由緊張起來。
燭火中,年輕的秦國國君沉默地坐著,微微皺起的眉頭顯露著他正在思考什麼,安靜的寢宮內無人出聲,直到半柱香之後,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才讓台上的燭火發生了跳動。
進來的是秦宮巡邏的侍衛長,跟在他身後的就是衣衫不整的魏黠。
嬴駟抬了抬手,侍衛長便退去一旁,他得以將麵前的魏黠看得清清楚楚——少女的外衫顯然是隨便穿的,就連係扣都沒係,頭發也散亂著,像是才從睡夢中醒來。
嬴駟狐疑地盯著魏黠,又問侍衛長道:“在哪裏找到她的?”
“就在君上寢宮附近的角落裏,因為其形跡可疑,所以就抓了起來。又有宮女說,這是君上帶回來的魏女,臣便帶來麵見君上。”
嬴駟思索一陣,再去看魏黠道:“腿傷好了?”
“還沒。”
“沒好你就到處走?還是在夜裏,在這秦宮裏?他們要是不留情,這會兒來見寡人的,就是你的屍體。”
魏黠抿唇,麵露委屈道:“我也不知道怎麼會在那裏。”
“你也不知道?”嬴駟好笑道。
“夜遊症發作起來,我也不知道會去哪裏,做什麼。”
“你有夜遊症?”嬴駟起身,頗為好奇的地想要走近去看魏黠,卻被侍衛長阻止。他示意不必,繞著魏黠轉了兩圈,問道:“你一個住在山裏的獵戶有夜遊症?你萬一夜遊遇見了野獸怎麼辦?”
“大概是命好,夜遊沒遇見過野獸,才保得住小命,來這秦宮被當刺客。”
半個多月沒聽見魏黠和自己頂嘴,嬴駟這會兒覺得有趣,他重新坐回榻上,目光冷峻,言辭嚴厲道:“離開岸門之前,寡人就已經調查清楚,岸門附近的獵戶根本就沒有一個是姑娘。而岸門集市也沒有人認得你,如果你真的是那裏的獵戶,又去集市賣獵物,怎麼會沒有一個人知道你,而寡人派出去的侍衛也沒有找到你的住處?”
“我是獵戶之女,但我和我爹才到岸門不久。”
“你為何會知道出山穀的路?”
“我爹之前就是因為失足而摔死在那個山崖裏的。我當時不知有其他路,就順著樹藤下山穀,想要找我爹的屍體,但山穀下麵是河,我又順著河水找了很久,卻連我爹的屍骨都沒找回來。而且因為後來有了分流,最初還走錯了方向。”提及往事,魏黠雙眼泛紅,已經開始哽咽。
“至於你我相遇的那一次,正好是我夜遊症到中途醒了,被一匹野狼追趕,所以才失足掉下去的。也許是我命大,沒和我爹一樣被河水衝走,卻又糟了黴運,遇見了你。”魏黠恨恨道。
“夜遊症。”嬴駟尋思著盯著魏黠,眼底滲透著笑意,卻令人不寒而栗。
魏黠轉過視線道:“我不是什麼刺客,就是夜遊症犯了,你們如果不相信,我……我也沒辦法。”
寢宮內再次陷入讓人窒息的沉默,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若有所思的嬴駟身上,卻隻敢偷偷去看此刻不發一語的秦國國君,直等嬴駟豁然起身時,他們還有些茫然。
“更衣。”嬴駟道。
周圍的宮女愣了愣神,又聽嬴駟重複了一遍,她們才如夢初醒地上前,手忙腳亂地為嬴駟更衣。
嬴駟沒讓人動魏黠,魏黠便不能離開寢宮,甚至不能多走一步。但她實在不想看嬴駟更衣,便索性背過身去,等聽見腳步聲靠近時,她又聽嬴駟道:“跟寡人過來。”
魏黠不知嬴駟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哪怕被侍衛押解到馬場,她也仍然不知嬴駟意欲何為。
周圍點著數量足夠的火把,將馬場照得亮如白晝,魏黠看著侍衛牽來一匹黑馬,但嬴駟卻與她道:“你上去。”
“我不。”
“這是軍令。”
“我是個有腿傷的人,你讓我上這匹烈馬,我還沒上去,就被它摔死了。”
“你知道它性子烈?”
“應該說它還沒被馴化好。”魏黠稍稍走近看了看,道,“剛才牽它過來的時候,它的抵抗行為很明顯,牽它的侍衛也很怕的樣子,顯然它的性格並不溫順,究其原因隻有一個,它不服馴化,還是半匹野馬。”
“你很了解馬?”
魏黠繞著黑馬轉了兩圈,仔細觀察道:“四蹄修長,前蹄圓,後蹄略成尖形,脖子修長,鼻孔大,眼珠圓潤飽滿有光澤,耳朵小而尖立。而且這匹馬的馬毛較長,應該是生長在北方的馬,馬毛長長用來禦寒,所以光澤不明顯。”
看多了幾眼,魏黠更覺得這是一匹難得的好馬,心中甚是喜歡,便想要伸手摸一摸。然而她的手還未觸及馬身,黑馬便嘶鳴起來,甚至要揚起前蹄。
嬴駟見勢一把拽住韁繩,黑馬掙紮了幾下,周圍的侍者立即喊道:“君上小心。”
魏黠已經推開了幾步,看著拽緊了韁繩的嬴駟。這個少年的眉宇堅定,和黑馬僵持的過程裏處處透著征服的欲望,拽著韁繩的雙手反而在黑馬的掙紮之下拉得更緊。
“危險。”魏黠不由喊道。
嬴駟猛地躥到黑馬身側,在眾人的驚呼之中跨上馬背。隻聽又一聲馬鳴響徹夜空,伴隨著黑馬抬起的前蹄,徹底驚碎了這一夜秦宮中的寧靜。
馬場之上,黑馬奔馳,盡管韁繩在嬴駟手中,但因其強烈的自主意願而幾乎沒有收到嬴駟的控製。馬背上的少年則努力想要壓製住胯下黑馬的反抗,一人一馬在馬場上就此展開一番較量。
沒人敢在此時上前,隻因為嬴駟在上馬的那一刻就喝止了眾人。
魏黠原本站在馬場邊,但看著嬴駟馴服烈馬的景象,她仿佛想起了什麼,不由自主地就跟在了嬴駟身後,最後她站在馬場中央,跟著嬴駟和黑馬的身影轉動視線。不絕於耳的馬蹄聲想起,仿佛刺激了她的記憶,讓原本緊張的少女臉上露出了笑意,甚至笑出了聲。
火光中,嬴駟挺拔堅韌的身影不斷變換著位置,魏黠望著他,也看著逐漸在嬴駟身下放棄了抵抗的黑馬,飛揚的塵土裏,有那少年君主淩駕於萬物之上的偉岸,也有這衣衫半敞的少女發自肺腑的歡笑。
嬴駟駕馬靠近魏黠,一手拉著韁繩,一手伸向魏黠,繞著少女不停地轉圈。
嬴駟的麵容半明半滅,帶著令魏黠猝不及防的笑容,也許是火光的作用,讓這樣的笑意顯得溫暖了不少。看著那雙近在咫尺的手,魏黠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掌心相觸的瞬間,她便感覺那隻幹燥溫暖的手立刻握住了自己,並且用力將她拉上了馬。
這是魏黠第一次和別人同坐一騎,身體被箍在嬴駟的雙臂之間令她有些促狹,但隨即開始奔跑的黑馬又暫時減淡了這樣的不自在。她本能地想要去握住韁繩,卻意外握住了嬴駟的手,耳畔聽見那少年國君溫柔的一聲:“別怕,有我在。”
心頭的觸動令她不曾察覺自己的耳根已經通紅,也沒有注意到身後少年別有意味地一笑,她卻固執地沒有鬆手,反而抓緊了嬴駟的手,道:“我想自己來。”
“不怕被它摔死了?”
聽來隻是一句玩笑的話卻激起了魏黠的自尊心,她當即咬牙道:“死也不能讓你看不起。”
“那你坐好了。”言畢,嬴駟直接跳下馬,又叮囑魏黠道,“當心腿傷。”
手中的韁繩令魏黠激動不已,盡管嬴駟所言點出了事實,她卻仍舊不死心,朝那少年點頭之後,便一夾馬肚,駕著黑馬在馬場上奔馳起來。
嬴駟安靜地站在場邊看著,魏黠眼角眉梢的喜悅完全落入了他的眼中,他的笑容仍在唇邊,隨著魏黠移動的身影而揚起更高的弧度,猶如這一晚對還受傷的少女最溫和的鼓勵。
盡了興,魏黠駕馬停在嬴駟麵前,洋溢的笑容格外俏麗,她利落地下馬,此時才意識到腿傷加劇的疼痛,但嬴駟依舊那樣站著,來扶她的是周圍的侍者。
雖然不知嬴駟為何會有這樣的舉動,魏黠卻仍沉浸在方才的愉悅之中,但見嬴駟在燈火中靜默的身影,她低頭問道:“我是不是太放肆了?”
“看你高興,我也不想打斷你,畢竟來秦國這麼久,也沒聽說你那一天笑過。”嬴駟看了看魏黠的腿,道,“能自己走麼?”
來到秦國的這些日子,嬴駟從未在魏黠眼前露麵,但卻日日都會聽關於她的情況,魏黠此時的心情有些難以描述,但看在今晚這場意外驚喜的麵子上,她也就不想多追究了。
魏黠輕推開身旁的侍者道:“可以。”
嬴駟走得慢,似有意在等魏黠,卻沒有要去扶她的意思。
魏黠走得慢,因為腿上的傷口又裂開了,但她不想拂了嬴駟的意,隻當是還他今夜的人情。
兩人走在一起,看來猶如老友相見,氣氛很是祥和,但細細看來總有些怪異。
魏黠終於難耐心中的困惑,問道:“你帶我來這裏究竟是為什麼?”
“那天在岸門集市上,你雖然失手,但似乎對馴馬很有一手。剛剛也確認了你對馬匹很有研究。難道你們魏國的獵戶,還在野外獵馬?”
嬴駟唇邊的笑意在此刻化作冷芒一般刺入魏黠心頭,她恍然大悟於今夜馬場發生的一切,嬴駟不過是不動神色地在試探她,而她居然毫無防備地跳入了這個陷阱。
魏黠對這個才繼位的秦國新君感到害怕,尤其是在他若無其事地囑咐自己天色已晚,早些回去休息之後,她此時才真正感覺到這秦宮之中的暗藏殺機,也開始擔心不知何時就會來臨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