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黠醒來時見嬴駟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什麼,她觀察了自己的處境之後,對情況有了了解,恰逢嬴駟低頭看她,兩人目光交彙,她仿佛從這少年皺緊的眉頭裏讀出了警告的意味,便會意地不出聲。
聽著越來越近的草木窸窣聲,魏黠的內心隨之忐忑起來,盡管努力維持著表麵上的鎮定,但她不停遊移的視線還是出賣了她心裏的焦灼,而嬴駟護在他身上的手臂也逐漸收緊,她下意識地抬眼去注視身邊肅容緊張的少年。
就在嬴駟專注於前方情況的同時,魏黠發現他們身後也有異動,可現在的情形不允許她出聲,她便隻能稍微移動身體來引起嬴駟的注意。
嬴駟為魏黠此時的不安分而惱怒,但見這姑娘的目光有意指向他們身後,他便知道自己可能陷入了腹背受敵的境況,眼下更不能輕舉妄動,畢竟他們暫時還沒有被發現。
嬴駟又將身體伏低了一些,繼而湊去魏黠耳邊,低聲道:“如果萬不得已,我先引開他們的主意,你自己想辦法脫困。”
帶嬴駟說完,魏黠便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樹藤已經被解開,而那少年緊張嚴肅的眉眼令她有一刻的動容和感激。
見魏黠吃驚地看著自己,嬴駟臉上浮現出一縷笑意,摒除了兩人之間的戒備和試探,純粹地隻有感謝和祝福,甚至於讓嬴駟的麵容看來溫柔了許多。
嬴駟慢慢將手挪開,繼續注意著兩邊的動靜。魏黠突然握住他的手,示意嬴駟靠過來,她又附耳上去道:“一直往南跑,那裏沒有魏軍,你也應該可以順利找到秦軍會和。”
嬴駟驚訝於魏黠的突然鬆口,在麵臨危難的時刻,他們這兩個也算是共同經曆困難的戰友還是選擇了幫助彼此。
嬴駟點頭,卻不想魏黠突然向北麵丟了東西,立刻便引起了對方的注意。
“走。”魏黠用力推了一把嬴駟道,“快走。”
嬴駟雖不忍就這樣丟下魏黠,但事急從權,他隻得先行離去。
按照魏黠的指示,嬴駟一路向南麵狂奔,但不多時就因為身上的傷而不得不停下腳步。疼痛間,他想起自己和魏黠這短短幾個時辰的相處,當真開始擔心起魏黠的情況來。
一道身影突然出現在身邊,嬴駟下意識地閃躲,在聽見君上二字後才聞聲抬頭,見到的則是自己的影衛。
“靈陽君。”嬴駟一把抓住影衛靈陽君,指著魏黠所在的方向道,“快回去找一個腿受傷的姑娘,即刻帶她回大營。”
“我還是先帶君上回去吧。”靈陽君道。
嬴駟攔阻道:“到了此處我已經認得回去的路,你聽寡人的,回去找那個姑娘,那是寡人的救命恩人,切不可有閃失。”
靈陽君少見嬴駟如此執著,但此刻這少年身上已經血跡斑駁,他不可能聽從嬴駟所言去救那個姑娘,又怕嬴駟堅持,便隻能出手將嬴駟打暈帶回秦軍大營。
嬴駟醒來時已在自己帳中,軍醫但見他睜開雙眼便立刻命人稟告了樗裏疾。
見樗裏疾到來,嬴駟掙紮著要從榻上起來,卻被樗裏疾按了回去,他仍不放棄道:“我有了破岸門之法。”
“兩軍對峙,戰事還未到緊要關頭。君上身受重傷,還是保重身體要緊。”
“不礙事。”嬴駟搖頭道,“岸門北麵有山道,附近有河水流過,地勢高於岸門,你帶人即刻引水灌城,我就不信,魏錯還閉門死守,不肯出來。”
“末將即刻讓人去勘探,君上安心養傷。”樗裏疾勸慰道。
“不。”嬴駟仍強撐著,卻又稟退了其餘人,隻留下樗裏疾道,“靈陽君何在?”
“他將君上送回軍營之後就說要出去找個人,也沒說找誰,至今未歸。”
“現在什麼時辰了?”
“夜色已深,戌時三刻了。”
嬴駟憂心道:“還沒回來……”
“是君上讓靈陽君去找人的?”
嬴駟點頭,慢慢靠去了枕上,道:“引水之事宜立即進行,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稍後我就去傳軍令。不過君上失蹤的這幾個時辰究竟去了哪裏?”
“此時容後再說,可抓到昨夜行刺之人?”
樗裏疾麵色凝重道:“君上掉落山崖之後,我們派出去尋找的斥候確實發現了幾個行跡可疑之人,雖然抓住了兩個,但全都當場咬舌自盡了,一個字都沒問出來。”
“穿的是魏軍的軍服?”
樗裏疾點頭道:“是魏軍的軍服,不過,卻不像是魏軍的人。”
昨夜搏鬥時,嬴駟也覺得那幾個穿著魏軍軍服的刺客不像是魏軍軍營中訓練出來的,他們的近身搏鬥術更猛於刀劍,想來假扮成魏軍來掩人耳目。
“君上,此地不宜久留,為了君上安全,還是盡早回鹹陽吧。”樗裏疾道。
嬴駟卻強顏笑道:“二弟看我如今這一身傷,像是走得動的人麼?”
見樗裏疾仍要勸說,嬴駟立即堵住他的嘴,問道:“寡人失蹤受傷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出了回來求援和派出去尋找君上下落的親信,就隻有我和靈陽君。”
嬴駟若有所思道:“未免影響軍心,這件事需要徹底保密,而且我必須等到攻破了岸門和大軍一起凱旋而歸,否則如何堵得住甘龍那幫人的口,你也不想回去被公伯責罰吧?”
嬴駟一番話軟硬兼施,還在為樗裏疾打算,聽得他啞口無言,隻能甘拜下風道:“聽君上的。不過君上需要安心養傷,接下來攻打岸門的事就交給我了。否則君上負傷而歸,被別人一眼看出來,我還是逃不過太傅的責罰。”
兄弟之間一番談話甚是掏心,嬴駟見樗裏疾答應便笑道:“二弟懂我。”
“嬴華懂君上。”
聽樗裏疾拿自己取笑,嬴駟並不生氣,反而笑得更換應是牽動了傷口,恰此時,簾外出現一道身影,頓時讓嬴駟的笑容煙消雲散。
來人正是靈陽君。
嬴駟召他入內,見這這影衛手中握著樹藤,他便亟亟問道:“人呢?”
靈陽君搖頭道:“我已經將山穀都搜查了一遍,並沒有找到君上所說的姑娘,這些樹藤是和一塊破舊木板在一起的,兩者都沾有血跡,想來就是那姑娘留下的。”
“不見了?”
靈陽君麵容肅穆,點頭道:“我還去魏軍那邊打探過,他們並沒有抓過附近的人,更沒有腿上受傷的姑娘,所以她應該是自己離開了。”
“她的腿根本不能動,怎麼可能自己離開?”嬴駟困惑道。
“突然出現在穀底的姑娘本就身份可疑,她沒有趁機加害君上也許是另有所圖。君上既然回來,還是應該以養傷為主,秦軍將士等著君上發號施令,攻破岸門。”樗裏疾道。
事有輕重緩急,嬴駟心知肚明,既然上來攻打岸門,就必須心無旁騖。嬴駟雖然記掛著那姑娘的安危,但眼下還是應以大局為重。
秦、魏岸門一役,終以秦軍水淹岸門,迫使魏軍開城投降而告終,魏軍三萬餘人,盡數被俘,主將魏錯亦被押解入秦軍大營,但嬴駟有命,不得對魏錯動武,禮請至秦軍主帳。
雖是敗兵之將,魏錯卻依舊保持著軍人應有的氣節,麵對嬴駟,他不卑躬屈膝,而是挺直了脊梁,給與嬴駟一個頗為不屑的神情。
麵對魏錯的不敬,嬴駟依舊以禮相待,道:“久聞魏錯將軍之名,今日一見,果真不負盛名。”
“戰場勝敗乃常事,秦君好計,水淹我岸門,魏錯輸得心服口服。但如果秦君想在我身上打別的主意,就請秦軍別費功夫了。”魏錯強硬道。
一旁的秦將見魏錯如此高傲便想要教訓,嬴駟阻止道:“魏錯將軍未免把寡人想得太小氣了。今日請將軍前來,確實有招安之意,但寡人不會強求,將軍如果不樂意,大可以離開我秦軍大營,寡人向你保證,絕對不會有任何人阻攔將軍。”
嬴駟所言令眾人驚詫,魏錯尤其難以置信,道:“秦君不殺我?”
“不殺。”嬴駟連連搖頭,甚是和善道,“魏錯將軍乃當世名將,就這樣殺了,豈不是可惜?寡人雖非英雄,但也知道識英雄,惜英雄。不能將將軍請入秦國,是寡人沒這個本事,怎可遷怒到將軍頭上?”
魏錯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嬴駟的一番美意,思量之後問道:“那我被俘的三萬餘魏軍,秦君待如何做?”
“寡人如何對將軍,就如何對那些魏軍。想要留下的,便都留下,收編入伍,不想留下的,就都放回去,將來沙場再見,大不了再是一番激戰,這才過癮。”嬴駟道。
見魏錯始終遲疑,樗裏疾出麵道:“我們君上是想請將軍回去向魏王轉達一句話。”
“什麼話?”
“兩國交戰數十年,死傷多少,大家心裏有數。魚蚌相爭,最後得利的是誰,還請魏王自己估量。”
魏錯自然知道這些年和秦國交戰導致魏國國力急速衰弱,其餘諸國虎視眈眈,但魏王為了一口氣,硬是和秦國僵持至今,他們這些大臣看在眼裏,也是無可奈何。如今聽樗裏疾所言,又見秦軍禮遇,他便想如能就此讓兩國修好也不是壞事,便道:“秦軍的意思,魏錯明白了,待回到大梁,自會向我王稟明。”
“那就有勞魏錯將軍了。”嬴駟送走了魏錯,待帳中隻剩下樗裏疾,才顯露了一些因為隱忍傷痛而倍感折磨的神情。
“君上就這樣放魏錯回去,對秦國而言到底是個禍患。”樗裏疾道。
“寡人怎會不知這是放虎歸山,但現在斬了魏錯,反而加重了魏國對秦國的仇怨。寡人不怕打,但眼下還有事等著寡人回去處理,否則就算是打,也打得不痛快。”嬴駟扶著傷口處,又頓了一會兒才道,“諸國坐山觀虎鬥,寡人才不上當呢。東出之策要除魏國,除魏國之前要把自己窩裏收拾幹淨,不除了甘龍就壓不住那幫舊公族,這秦國也治不好。”
“君上此番放人之舉,博得個仁義之名,也讓魏國一時沒理由盯著咱們打,確實給了我們時間回去處置甘龍一黨,就是君上這傷……”
“我知道你擔心什麼。”嬴駟斟酌後道,“反正還沒找到魏黠,寡人就借整頓軍紀之名,在岸門多留一段時日,鹹陽有公伯和犀首,暫時不用擔心。”
嬴駟此言最合時宜,樗裏疾便陪同嬴駟暫時滯留岸門,整頓秦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