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雲雷
在王祥夫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中國人的生活,以及中國美學的獨特韻味。王祥夫好像並不是在“寫小說”,而隻是在豐富複雜的中國經驗中剪下了一角,稍加點染,便成為了一幅意趣盎然的畫,一首意味雋永的詩。在他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中國人的經驗與情感,他的小說也為我們描繪出了當代中國的眾生相,可以說在我們這個劇烈變化的時代,王祥夫的小說為我們提供了一幅幅典型的浮世繪。
如果我們做一下比較就可以發現,即使題材相近的小說,王祥夫小說的處理方式也與西方作家不同。比如王祥夫 《 憤怒的蘋果 》,顯然借鑒了斯坦貝克 《 憤怒的葡萄 》 的命名方式,但我們可以看到, 《憤怒的葡萄 》 描述的是美國上世紀三十年代大蕭條時期農村破產的悲慘景象,作者的側重點在於揭示資本主義的掠奪與農民的悲慘命運。 《 憤怒的蘋果 》 講述的同樣是一個破產的故事,但是這個故事卻更具有“中國特色”。小說中的農大畢業生亮氣,因為承包果園與當地鄉民和當權者展開的無奈抗爭,小說通過對三次“白條大戰”的生動描繪,將中國人錯綜複雜的人情世故和重重疊生的矛盾糾葛層層推進,在市場運行規律下荒謬絕倫的“哄搶”,在鄉土邏輯中卻顯得“合情合理”,讓我們看到了轉型期中國的豐富性與複雜性。再比如,王祥夫的 《 風車快跑 》 寫風車的母親去世了,他驚慌失措地去公墓買墓地,卻意外地被當作神經病關在了醫院裏,家人找他找不到,他也無法出來,而陷入了一種荒唐的境地。馬爾克斯2008年的短篇小說 《 我隻是來打個電話 》,寫的也是一個人被關進精神病院的故事,但馬爾克斯在小說中強調的是正常的人生命運如何被偶然因素徹底改變,更富哲理性。小說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女性,故事也主要在她、她丈夫與精神病院之間展開;而在王祥夫的小說中,則更多中國人重視的倫理關係因素,風車的母親、妻子和兄弟在小說中都是重要的因素,在推動著故事的進展,小說講述的故事雖然荒誕,但也透著暖色調,並不像馬爾克斯小說的色調那樣詭秘與陰冷。
王祥夫最近的小說中,關注的是當下社會的精神狀況,而這又集中表現為對道德的脆弱性的關注。在 《 駛向北鬥東路 》 中,一個出租車司機撿到了十萬元錢,他既想歸還失主,又想據為己有,在內心的矛盾與複雜的社會關係中,小說通過一幕幕富於戲劇色彩的轉折,寫出了我們社會當前的道德狀況。關注當代人類生活的基本準則,可以說是19世紀以來文學的重要主題,“上帝死了”,在上帝所代表的那種絕對價值體係崩潰之後,人與人之間應該如何相處,應該遵循什麼樣的基本原則?這些都是最為重要的問題,在俄羅斯文學中,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大師都在回應這樣的問題,其中有痛苦、掙紮、思辨與迷茫,他們的作品也可以視為在新舊價值觀之間掙紮的記錄。在中國也是如此,在傳統中國的道德、價值與倫理體係崩潰之後,人與人之間相處應該遵循什麼樣的原則?那些最為基本的道德標準是否仍然應該堅持?這些都是我們應該關注與思考的。王祥夫的小說通過對這些最基本的道德準則的思考,也在回應這些問題。比如拾金不昧是傳統中國的美德,但在今天卻會遭遇重重障礙與複雜的人際關係網絡。在 《 駛向北鬥東路 》 中,我們可以看到這一傳統道德在當代現實生活中所處的困境,那就是人是否應該“見死不救”?如果救人的話,會遭遇怎樣的困境?小說通過故事的重重曲折,讓我們在具體的現實生活中看到了這些基本準則所遭遇的挑戰。值得注意的是,王祥夫雖然在關注與思考人類道德生活的基本問題,但他關注的方式並非像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那樣,以痛苦的思辨進行無窮的追問,他的關注方式是中國式的,是從 《 紅樓夢 》 中來的,他將這些重要問題納入當代中國的世俗生活中,通過對世相百態的描述,通過個人內心的糾纏以及人與人關係的糾葛,顯示出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在這種舉重若輕的敘述姿態中,我們可以看到傳統中國美學的真髓,也可以看到王祥夫憂慮的目光。
如果說王祥夫的中篇小說更注重社會問題,那麼他的短篇小說則更富神韻,更有味道,更有中國美學的特色。王祥夫的短篇小說關注底層,關注小人物,關注現實生活,但是在寫法上卻極富特點,他的小說很少有中心情節,而是以富於變化的筆墨不斷逼近核心,而在結尾處“靈光一閃”,將故事推向高潮,同時留下懸念與豐富的想象空間,讓讀者去回味與思考。比如 《 蜂蜜 》,故事的核心是安莉的孩子丟了,她又將別人的孩子偷來 ( ? ),當自己的孩子養。這樣一個充滿戲劇性的故事,小說中卻隻是從安莉的朋友張北、小晨的角度側麵去寫,很大的篇幅在寫他們兩人的關係與鬥嘴,也沒有點明孩子是怎麼來的,充滿了懸念與暗示性。這篇小說在寫法上很像契訶夫的 《 凡卡 》,讀者已經明白了故事,明白了即將到來的災難,但當事人卻仍在懵懂中。但與契訶夫不同的是,王祥夫在此篇小說中更多留白,更多側麵勾勒,也更有中國特色。再如 《 錐形鐵 》,從側麵寫一個早年的事故及其造成的倫理困境; 《 A型血 》 從一對情侶的角度關注一個失去雙臂的人如何日常生活; 《 刺青 》 從最初的戲謔到結尾處的凝重,讓我們想象一個母親的內心世界; 《 鱈魚 》 在漫不經心的敘述中,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女兒的心理創傷; 《 塔吊 》 在戲劇性的轉折中,讓我們看到了一種畸形道德關係的誕生; 《 真是心亂如麻 》 的結尾有點出乎意料,有點驚悚色彩,但也讓人深思;等等。這些短篇小說爐火純青,在藝術上都達到了很高的境界,顯示了王祥夫的造詣。
王祥夫小說向我們展示了“中國故事”的一種講法,他取材於當代中國豐富多彩的現實生活,回應我們這個時代的重要問題,又以中國式的美學加以書寫與描繪,顯示了傳統中國美學的生命力及其在當代的創新,值得我們關注與思考。在當代,“講述中國故事”已成為一種新的文藝思潮,可以說王祥夫的小說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講述“中國故事”的美學,他的努力方向及其創作實績必將會引起更多人的關注。而在將來,如果有人想要了解當代中國人的生活經驗及其精神狀況,王祥夫的小說無疑也是最佳的文本之一,通過他的作品,未來的人們可以看到當代中國人的生活情感與內心世界,及其在藝術上所達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