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唐諾到達那家私房菜館的時候,江川已經訂好了包間。
菜館藏在曲徑通幽的小巷深處,庭院裏布置著水榭樓台,的確有南方風味。
服務員領唐諾到包間門口,伸手敲門:“江先生,唐小姐到了。”
江川匆忙從椅子上起身,走過去把門拉開。
一見到江川,唐諾便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菜上得很快,一盤盤端上來,唐諾瞪大眼睛:“江川你太了解我了,這個,這個,這個,這些都是我愛吃的。”
江川笑:“還不是因為你以前經常到我家蹭飯。”
“阿姨做飯好吃嘛。”唐諾嘴巴噘起來。
“我媽也一直念叨著你,等你有空我帶你回家吃飯。”
少女時期唐諾住的房子,獨門獨院的花園別墅,麵積太大,冷冷清清的。母親十指不沾陽春水,從來沒有燒過飯菜,雖說有照顧三餐的阿姨,但唐諾還是喜歡溜到江川家吃飯。
她是很喜歡江川家的氛圍的,雖說是一家三口擠在老弄堂不到六十平方米的居民樓裏,但有個平日裏愛大聲嚷嚷,但心地很好的女主人,有個不怎麼開口說話脾氣溫吞的丈夫,在唐諾的眼裏,怎麼著都是幸福家庭的典範。
冬天的時候她從超市買上一大堆牛羊肉和各種肉丸子去江川家涮火鍋,江阿姨端上熬了好幾個小時的大骨湯,老式的銅爐火鍋,吃的時候要用木炭燒火,撒尿牛丸一口咬下去,燙得唐諾“哇哇”大叫,江川就站在一旁笑話她。
外麵的風呼呼叫,房間裏熱氣騰騰,窗戶上都是水汽,唐諾和江川因為某個化學方程式爭論起來,她就拿手指在窗戶玻璃上寫給他看,一定要證明自己是對的。
說太過驕傲也的確是太過驕傲,但那個時候的唐諾,也是有著驕傲的理由的。
她聰慧早熟,頂著“天才”的名號,奧數比賽每年都能拿到一等獎,最後嫌題目太無聊不願意參加,同齡女生還在捧著瓊瑤亦舒傷春悲秋的年紀,她的課外讀物就已經是英文原版的《Virginia Woolf》。
唐老爺子四十歲時才有了唐諾,自然也是千般寵愛寄予厚望,所以唐諾遇到司徒南之前的小半生,實在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太過好命的小半生。
“哇,”唐諾低下頭去,抿了一口江川給她倒上的桂花酒,“金桂的味道好濃。”
這是江川昨日吃飯的那個酒店裏的桂花酒,味道江川很是喜歡,臨走結賬的時候,買了幾壺。
“喜歡嗎?”江川問她。
“醇厚柔和。”唐諾細細品了幾口,放下酒杯之後對江川笑道,“江川,你記不記得有年你生日,約我一同去後山看桂花,結果自己迷了路,那天還下了雨,你後來病了好多天,高燒不退的,嚇壞了江叔和江阿姨……”
江川點點頭,把剝好的蝦放到唐諾麵前的盤子裏:“怎麼會不記得。”
唐諾說的,就是他昏倒在半山腰的那個午後。
中間發生了什麼,他全然不知,費力睜開眼睛的時候,整個人還處在眩暈的狀態,盯著頭頂上白花花的天花板,怔了好一會兒。
“醒了醒了。”是母親的聲音,他有些費勁地轉過頭去,看到的便是右邊掛著的輸液瓶。坐在身旁的母親站起身來,衝到病房的門口大聲喊著護士,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在醫院裏。
他想要開口說話,卻覺得嗓子火燒一樣地疼,隻能發出喑啞的聲音,說不出連貫的話來。
兩個護士托著托盤走了進來,其中一個甩了甩托盤上的溫度計,放進江川的腋下,另外一個拿起針頭,對準他的血管抽了一小管的血,拿去化驗。
“怎麼……?”江川開口有些費勁。
“你都昏迷兩天了,”母親眉頭緊蹙,眼裏都是擔憂的神色,“前天下午你說和唐諾去後山,到夜裏十一二點還不見你回來,你爸擔心得不得了,打電話到唐諾家,唐諾說下午和你走散了,之後她就自己下山逛書店去了,沒有見到你,你爸就去後山找你,三更半夜的發現你昏倒在半山腰,快把我們嚇死了……”
她正說著的時候,病房的門被推開,江川抬起頭一看,走進來的是唐諾。
她的眼中有驚喜,繼而又忍不住責怪他:“江川,要被你嚇死了!你怎麼這麼蠢啊,那麼晚又下雨了還不下山!”
她後麵還跟著自家保姆趙姨,手中提著一個保溫杯,唐諾轉過身把保溫杯接過來:“阿姨給你煲的湯,說是放了當歸什麼的,驅寒特別好。”
保姆點點頭,打量了一下江川:“現在氣色也還行,昨天昏迷的時候,臉色一直刷白刷白的,嚇死人了。對了小川,我記得前天六七點的時候,你不是來找……”
“趙姨,”江川的聲音忽然提高,打斷了保姆的話,“這湯真好喝,怎麼煲的,你也教教我媽吧。”
保姆樂嗬嗬地笑了兩聲,把剛才的話頭拋在了腦後:“這個湯啊,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主要是要講究火候……”
江川慶幸她沒有再說下去,也免得唐諾知道,實際上那晚,是為了找她,他才又返回了後山。
寒氣入骨,此後的許多年裏,每逢寒冷天氣,膝蓋便會劇烈疼痛。
但若是再重來一遍,他還是會無怨無悔。
2.
同坐在麵前的唐諾聊完舊事之後,自然是說到現狀。
“對了,小諾,”江川開口,“你住在哪裏?我平時都住在單位公寓,自己的房子空著,你過去住吧?”
“不用啦,”唐諾擠擠眼睛,“我住在司徒南那裏。”
江川剛剛抿下一口桂花酒,差點被嗆住,慌忙抓起桌上的麵巾紙,小聲地咳嗽起來。
“你們,在一起了?”頓了頓,江川問道。
“哎,沒有,”唐諾托著下巴歎了一口氣,開始吟起詩來,“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又境界高,不肯跟我好……”
一場跨越了漫長的時間的愛戀與追求,在江川看來,原本應該是痛苦而沉重的,孰料唐諾這樣一表達,他倒能立即從方才心臟的微微疼痛中走出來,麵上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
“不對不對,是還沒有,放心好了,司徒南早晚有一天是我的,”她拍了拍胸脯,而後端起手裏的酒杯,“來來,幹杯,祝我早日拿下司徒南,翻身農奴把歌唱。”
江川的工作情況,唐諾在澳洲的時候就知道。
別的大四學生焦頭爛額找工作為未來迷茫又擔憂的時候,江川已經麵臨著Citibank中國分公司Financial Analyst的offer和去美國頂尖商學院深造的選擇,最後他選了就業,放棄了讀MBA的機會,好在如今也有著極其不錯的發展。
江川笑了笑,把話題轉向別處:“最近有什麼安排?”
“下周周末,想去看看爺爺。”
“回舟山?”
“嗯,去北蟬。”
北蟬鄉啊,唐諾的心底浮現溫柔的情緒。
那可是她同司徒南初見的地方。
那頓飯吃到最後,江川的手機接連不斷地響起來,唐諾這才意識到他如今在銀行做著財務分析的工作,自然是很忙的,本來還想約他下午陪自己隨便逛逛,可想了想恐怕中午這頓飯的時間都是需要他推掉幾個應酬的,便不再打算麻煩他。
她提起身旁的手提包起身:“你下午還要忙吧?正好我也有點事情要辦,改天再約。”
江川正想開口說沒關係,可麵前的手機又鈴聲大作,沒有辦法,隻好向唐諾比畫出抱歉的手勢,走到一旁接通。
他回來後把外套從椅背上拿起來,同唐諾一起走了出去。
唐諾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江川,我留給你的那些花草,都還活著嗎?”
“哪敢不活著啊?”江川笑了笑,“當年我可是跟你立下軍令狀的,它們活我活,它們死我死,這些年我可是請了我一個學植物學的朋友沒事幫我照顧著。”
“那就好,”唐諾的眼睛眯成一條縫,“那還是我高二那年和司徒南剛認識的時候他留給我的,過幾天我找你搬回去。”
“嗯,好。”江川柔聲回答道。
唐諾原本就沒什麼社交生活,又是剛回到這個城市,下午哪裏有什麼安排,隻不過是考慮到江川還有事情要忙,不想占用他太多時間罷了。
昨日在設計所,嶽明朗的那句“唐諾真是長大了不少”,盡管聲音壓得低,她卻還是聽到了。
人總是要長大的啊。
她還沒出國的時候,有年生日,死纏爛打非要讓司徒南送自己一張卡片,要在卡片上寫上生日祝福。
那張卡片上司徒南寫了什麼呢?
他用黑藍色墨水,抄下了某位作家的一句話:“願你生來笨拙,學不會偽裝。隻得愛憎分明,一生坦誠。”
熱血屬於青春,那些年歲,她飛蛾撲火轟轟烈烈,抓到機會就表明真心,收買司徒南身邊的每一個人,甚至在他前女友的葬禮上,她都不忘去大鬧一番,現在回想起來,徒留悲壯。
如今的她,更願意用這樣一種平和而安寧的方式,緩慢地愛他。
和江川告別之後,唐諾逛了趟宜家。
司徒南房間的構造有些太過沉悶,她挑了一些顏色柔和的家居用品和小裝飾品,角落裏有一個玻璃花瓶很喜歡,也一並買了下來。
商場的那一層,宜家旁邊就是一個很小眾的書店,隨便瞟了一眼便看到了雜誌區的《Domus》中文版的最新一期,走過去翻了翻,嘴角浮現柔和的笑意,目錄處司徒南和嶽明朗的名字寫在一起。
唐諾在收銀處付完錢,邊低頭把雜誌往包裏塞邊往外走,沒注意到雜誌區站著人,一下子就撞到了那個正伸出手來預備拿起另一本《Domus》的年輕女人。
“對不起對不起。”唐諾匆忙道歉,抬起頭看向眼前的人的時候,眼神裏滿是詫異。
“白鹿?”唐諾驚異地喊出一個名字,伸出手來拉住她的胳膊,“白鹿,你怎麼在這裏?”
他眼前站著的,正是昨日在超市時司徒南幫忙拿下貨架高層的紙尿褲的年輕女人,也是昨晚江川同工作上往來的客戶吃飯的時候,將桂花酒送到包間裏的女人。
她的眼中有錯愕,也有驚慌,往後退了兩步,將手臂掙脫開來:“你認錯人了。”
而後她便抓起身旁的嬰兒車,大步向前麵走去。
唐諾才不相信她這句“你認錯人了”,連腳邊剛買好的東西都顧不得提,匆匆忙忙準備追上去,然而跑了幾步之後,她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她篤定這個人就是白鹿。
當初她就那樣忽然消失,嶽明朗瘋了一樣地找她,如今看來,她大抵是已為人妻母,過著平靜的生活。
當初的人間蒸發,今日的刻意回避,她想必是都有著說不出的苦衷。
“你知道怎麼才算成熟嗎?”
“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欲望,了解自己的局限,這不是完全的成熟。你還要去理解別人,理解別人的欲望,理解別人的局限。”
這個道理,是在澳洲的時候,Fred教給她的。
隔天上班,進電梯的時候碰到嶽明朗,唐諾的心裏“咯噔”一下,猶豫著不知是不是該把見到白鹿的事情告訴他。她思忖了一會兒,還是作罷。都道時間是最好的解藥,如今的嶽明朗,看上去已經風平浪靜,她不想再往他的心湖上投下什麼波瀾。
3.
又一個周末,設計所裏除了司徒南沒有什麼人,他對著設計圖修改了一個下午,此刻脖子有些發酸,便靠在椅背上後仰著腦袋休息,早上是答應了唐諾回去吃飯,然而此刻坐在這裏的時候,他心中卻有猶豫。
周遭一片靜謐,他盯著牆上掛著的鬧鐘,指針在“滴答滴答”走動著,已經是七點一刻,外麵的天色漸漸暗了下去。
“咯吱”一聲,辦公室門被推開了,唐諾清脆的聲音響起:“司徒。”
司徒南回身看過去,眼神閃動了一下:“唐諾,你怎麼來了?”
“來接你回去吃飯啊。”唐諾笑了笑,走過去把司徒南的外套從衣架上提起來拿到手裏,沒有給他回旋的餘地,“走吧。”
司徒南頓了頓:“我晚上要加班……”
唐諾走過去,翻了翻他桌子上的那疊文件,而後也一同拿在手裏:“這些文件需要翻譯整理吧?我把它帶回去,晚上我陪你在家裏一起加班。”
他果然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推托,隻好跟在唐諾身後往外走。
唐諾走在前麵,嘴角不自覺揚起一個狡黠的笑,走到門口的時候伸出手去按下開關,房間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司徒南忽然一下子就抓住了唐諾的手臂。
唐諾立即反應過來,慌忙從風衣的外套裏拿出手機打開手電筒,一片漆黑中,頓時有了小小的光亮。唐諾咬住嘴唇,眼神裏有擔憂的情緒:“我以為你的黑暗恐懼症已經好了。”
司徒南急促的呼吸聲緩緩地平複下來,他有些不好意思,鬆開了抓住唐諾的那隻手:“比以前好太多了,隻是剛才的黑暗有些突然,一時間沒做好準備。”
周遭的走廊,還是很黑,唐諾看向司徒南,把手伸到他麵前:“那我拉著你走。”
——“那我拉著你走。”
聲音清清脆脆,數年前,他因被她發現自己的黑暗恐懼症正狼狽時,她眨著兩隻眼睛和他說的也是這句話。
如今的他,深知自己不該伸出那隻手。
司徒南把手伸到口袋裏拿出鑰匙,轉過身去鎖上辦公室的門,而後輕聲說了句“走吧”,便邁開腿走在了唐諾的前麵。
那隻伸出去的手在空氣中尷尬地停頓了幾秒鐘,唐諾收了回去,微微咬了一下嘴唇而後緊緊跟上了司徒南。
周六的市區沒有太多車,二十來分鐘他們便到了家。
鑰匙插進鎖眼,推開門的時候順便按開了走廊的燈,燈光亮起來的瞬間,司徒南簡直以為自己走錯了家門。
是的,他粗略掃視一遍,房間裏多出了很多東西。
最最明顯的,便是房間裏的那些植物。
隻一天的時間,唐諾竟然在陽台上布置出來一個植物園。
這是木質爬梯和木質花架搭建起來的,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各種各樣的植物,有四季海棠、滴水觀音、芭蕉、綠蘿……
司徒南的眼神裏滿是錯愕。
“司徒,你還記得這些嗎?”唐諾走過去,撥弄著芭蕉的葉子,“當年你說過,你離開北蟬的時候,把這些植物交給我照顧。”
“這些?”司徒南的眼睛裏滿是不可思議,“這些還是當年的那些?”
“對啊,”唐諾蹲下身去,細細打量著眼前的垂盆草,“我去澳洲之前,把它們交給了江川,他把它們都照顧得很好。”
司徒南的臉上是微微的感動。
他依稀記得,那還是他同唐諾相遇的那天,他給她看自己養的那些植物,她問他為什麼偏愛植物,他告訴她:“人可隨意轉身離去,唯有草木天長地久。”
他幼時便是清冷沉默的性格,並不擅長融入集體或是與人打交道,而植物靜默,處渾濁之地,百無一可,唯有花木差可引為知己。
司徒南的心中湧現出複雜的情緒,他蹲下身去,認真地端詳著每一株植物。
它們好似穿越了舊夢,活了這麼多年。
唐諾起身走進了廚房,忙碌著。
司徒南回頭看去,她從廚房裏把燒好的菜一樣樣端出來,胡蘿卜燉羊肉、板栗燒雞、尖椒炒蛋,最後是兩碗雞絲麵。
紅的綠的黃的白的,映襯著藍色的滿天星,真是好看。
唐諾喊他:“司徒,過來吃飯了。”
她抬起頭的時候正撞上他看過來的雙眼,忍不住盈盈笑開,司徒南趕緊把目光投向別處。
也不知為何,因有了這些綠植,房間裏彌漫著的,是與往日不一樣的氣息和氛圍。司徒南低下頭去,沉默地吃著碗裏的飯菜,等唐諾也吃完,便起身收拾碗筷,拿到廚房裏洗刷。
碗碟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音,唐諾仍舊是站在那裏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就走上前去,情不自禁從背後環住了他的腰。
那一刻的時間好似靜止了一般,司徒南拿盤子的手僵硬在那裏,隻聽得見水龍頭“嘩啦啦”的流水聲。
“唐諾,”他的聲音低沉又有些沙啞,“鬆開手。”
唐諾一雙手反而環得更緊。
“鬆開手。”他又重複了一遍。
唐諾怔了怔,而後緩緩地鬆開了手。
他低下頭去,繼續一絲不苟地刷著手中的盤子,刷得極其潔淨,連最細小的灰塵都不放過。
唐諾隻覺得心頭有些酸澀,默默地轉過身去,推開房門,走進了房間。
司徒南將盤子擺放整齊,忽然手一滑,有一個跌落到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那關著的房門立即被拉開,唐諾的臉上是緊張的神情:“司徒,怎麼了?”
好在沒有碰到手指,唐諾的神色舒緩下來,拿起牆角的掃帚,走過去打掃。
還有工作沒有完成,她想為他煮一壺咖啡。
她在咖啡機裏加上水和咖啡粉,忽然想起在澳洲時,和那位教自己做飯的中國阿姨在一起忙活時,中國阿姨特別詫異於唐諾的耐心。
“真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中國阿姨誇讚著,“有些菜很多人根本不願意學,覺得做一個菜要等那麼久,不值得。”
唐諾當時笑笑:“我願意等。”
等爐子上的水燒開,等要坐的列車開過來,等那個人回過頭來愛你。
有時候人生除了等,真的一丁點辦法都沒有。
等一壺咖啡燒開要三分鐘,而等一個人呢?
她還要等多久,他才會願意回過頭來,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4.
回國已有一段時日,唐諾的一位舊友同她聯係上,約她下班後一起吃頓飯。
許久未見,兩人相談甚歡,去了以前在這個城市時便愛去的一家酒吧,邊喝邊聊。
唐諾已有些微醺,手機響了起來,是一條信息。
“還沒回家嗎?”
唐諾忍不住尖叫了一聲,伸出手拿起包:“不和你聊了,我回家了,司徒給我發信息了。”
“看把你高興的。”舊友忍不住嗔怪道。
那個晚上司徒南睡得迷迷糊糊時,依稀覺得有人在身旁,模模糊糊睡意蒙矓之時,有人吻上了他的嘴。
那唇溫熱,柔軟,濕潤,讓司徒南有些恍惚。
他微微睜開眼,昏暗的光線裏,看得見那張熟悉的臉,他的心裏忽然一動,回應著她的親吻。
而後忽然就熱烈起來,他翻身將她壓在身下。
“司徒,”帶著濃重的酒意,唐諾輕輕呢喃著他的名字,“抱緊我。”
司徒南伸出手去,手打到了牆壁上,發出響動。
他感覺到疼的那一瞬間,才陡然清醒,意識到這不是夢境。
他整個人打了個激靈,伸手按亮床前的燈,從床上坐了起來。
“去你的房間睡。”他背對著唐諾說道。
唐諾愣了好一會兒,咬著嘴唇下了床回隔壁房間。即便是隔著客廳和一扇門,司徒南也聽到了她的房間裏傳來的壓抑的哭聲。盡管她與他的房間相隔不過數米,在唐諾看來,卻好像隔著銀河一般。
司徒南把頂燈打開,房間裏亮起來。
他沉默地坐了一會兒,而後起身,打開桌上的電腦。
第二日清晨,唐諾從房間出來的時候,司徒南已經買好了樓下的早餐,坐在桌邊。
唐諾兩眼通紅,像隻小兔子一樣,司徒南心中有隱隱的不忍,可還是將手中的那兩張A4紙推到了唐諾麵前。
“什麼?”唐諾有些疑惑地接了過來。
司徒南沒有看向她,自顧自地說道:“這幾戶住宅都離上班的地方不遠,幹淨安全,挺適合女孩子居住,有一室一廳的,也有兩室一廳的……”
“我不走。”唐諾抬起頭來,打斷了司徒南的話。
“你挑一下,過幾天我打電話幫你聯係……”司徒南並沒有理會她的話。
“我不走!”唐諾的反應出乎司徒南的意料,她的聲音抬高了一些,而後揚起手來,將那兩張A4紙撕得粉碎,揚在半空中。
紙屑在空中旋轉飄落,隔著紛紛揚揚的紙屑,唐諾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隻覺得多少往事在眼前回旋著:她初次見他的夏日,她向他表白的夜晚,她在異國思念著他的那個冬天……這些年來,司徒南好似她生命中的一個巨大的黑洞,她付出真心和熱情,然而他從不肯給予她任何回應。
那些碎紙屑落在司徒南的肩上,他沒有動,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
“在找好房子之前,你可以先住在這裏,我這幾天先不回來住了……”
唐諾站在那裏,隻覺得渾身從頭涼到腳。
她的嘴唇和身體都微微顫抖著,隨手抓起桌子上的瓷碗,狠狠地往地上摔去。
外麵清晨的天空,忽然響了一聲驚雷。
瓷碗四分五裂,一如她破碎的心。
“好,”唐諾的聲音異常平靜,“我走。”
5.
初秋的夜晚,空氣中已經氤氳著涼意。
校園道路兩旁的銀杏樹葉子打著旋兒地落下,偶爾有年輕的男孩女孩三三兩兩說笑著走過,司徒南路過湖邊的圖書館,信步上了幾層台階走了進去,到了三樓理工科類別的圖書分區,信手拿了一本當年學習的克拉夫的《結構動力學》,坐到一旁的沙發上翻了起來,正看得認真的時候,有兩個年輕女孩子互相推搡著結伴過來,在司徒南麵前站定。
司徒南還沉浸在那本英文原版書中,直到其中一個女孩子伸出手來在他的桌子上敲了敲,才抬起頭來,困惑地看向她們:“有事嗎?”
一個女孩子紅了臉,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另一個女孩開口:“這個是我朋友,想認識你一下。你是這學校裏的研究生嗎?”
司徒南搖搖頭,而後站起身來:“對不起,我該走了。”
他將手中的那本書放回原處,往圖書館外麵走去。
剛從圖書館走出去,他便愣在了那裏。
數米開外站著的,是一個熟悉的身影。
唐諾裹著一件黑色的大開衫毛衣,兩手插在口袋裏,站在最下麵的一層台階上,微笑著看著他。
司徒南的心裏忽然就“咯吱”響了一下,好似有一扇門被緩緩推開。
幾年前,唐諾還沒有遠走澳洲的時候,圖書館的最上層是幾個學院的實驗室和導師辦公室,他成天泡在實驗室做課題,經常是夜色深沉的時候才出來,每次出來,都能看到唐諾歪著頭捧著一杯牛奶在下麵等著他,見到他就笑著跑過來。
因姚玫的緣故,那個時候他總是躲著唐諾的,像躲避一場風雨,像躲避一片烈焰。
數年過去了,她還就這樣站著,見他出來,一級級台階輕盈地跳過去,在他麵前站定,把手中的拿鐵遞過去:“就知道你會在圖書館,一起轉轉吧。”
她臉上的笑明媚動人,好似幾日前他們的那場爭吵和決裂,全然沒有存在過一般。
司徒南的嘴角動了動,卻全然沒有了說“不”的力氣。
他伸手接過那杯拿鐵:“走吧。”
挺拔俊朗的年輕男人,明豔動人的女孩,走在一起總是格外引人注目的,校園裏好像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也還是喜歡放周傑倫的歌:“看青春迎來笑聲羨煞許多人,那史冊溫柔不肯,下筆都太狠。”
不管外界如何鬥轉星移,校園,好似都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印象最深的,便是眼前這條兩旁種著銀杏的道路,出國的前幾日,她約司徒南吃飯,在學校後麵的那家西餐廳裏,那晚她喝了一些紅酒,酒精發酵了情緒,她的眼淚幾次要流了下來,又都忍了回去。後來吃完飯,司徒南送唐諾回宿舍。
從學校穿過的時候,銀杏路是必經的。
已經臨近暑假,很多學生都已經返校,校園空蕩蕩的,那條路上,除了唐諾和司徒南,一個人也沒有。
姚玫的葬禮剛過沒有多久,司徒南整個人,還是隱忍而沉默,他的步子比唐諾微微快一些,走在唐諾的前麵一點點。
唐諾一路上都沒有說話,月光把兩個人拉成兩條細長的影子,銀杏樹前麵是銀杏樹,銀杏樹的後麵還是銀杏樹,她甚至會微微有些錯覺,覺得天永遠也不會亮,眼前的這條路,永遠也走不完。
那個場景,簡直可以放在唐諾心中“人生中最圓滿的時刻top10”的列表裏。
而如今,隔了五年,她同司徒南,又站在了這條路上。
她有無數次想要伸出手去,拉上司徒南的手。
但亦在心中了然他會抽開,她隻得壓製住心中的小小念頭。
司徒南問她:“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你這幾日都沒有回家,”唐諾吸了吸鼻子,“我就找了老嶽,老嶽說有天晚上打電話找你,你正在學校逛著,我就過來了。”
被前些時日的秋雨洗禮過,空氣裏都是清新的氣息。秋風瑟瑟,有些涼意,唐諾裹緊了開衫,仰起頭看了看天空:“天氣這麼好啊。”
“對啊。”司徒南點點頭。
“我們和好吧。”唐諾側過臉去,看向司徒南,“我以後不會再那樣了,司徒,我們和好吧。”
縱使他的心中曾多堅定,此時也不免柔軟。司徒南輕輕“嗯”了一聲。
司徒南走了幾步之後,才發現唐諾並沒有跟上來,回去過頭,看到她在一棵銀杏樹下站定。
司徒南折回去站在她身旁,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依稀間,看得到那棵銀杏樹上刻著的一行小字。
那是唐諾出國前刻上去的,歪歪扭扭的,“喜歡司徒南”五個字。
“司徒,”唐諾輕輕開口,“司徒……你這五年,過得怎麼樣?”
“我都挺好的。”司徒南輕輕回答道。
“你這五年,有談過戀愛嗎?”
司徒南帶著笑意,搖了搖頭。
唐諾的心中卻閃過一絲悠長的歎息。
她決定從澳洲回去的那日,就已在心中下定決心,回國之後,不管司徒南身旁是誰,她都絕不會放棄他。
然而他這五年,是完全空白的五年。
大抵也是,仍掛念著姚玫的五年。
唐諾低下頭去,努力用一種尋常平靜的語調:“司徒,你還愛著姚玫嗎?”
風把唐諾的長發吹得淩亂,她的眼中仍有隱隱的憂愁。司徒南的手指動了動,幾欲伸上前去觸碰她的麵頰。
唐諾就這樣提起姚玫,倒讓他不知如何回答。
這五年,他似乎極少想起她。
但他們之間,畢竟有著數十年的情分。
“司徒,”唐諾生怕剛剛同司徒南恢複的邦交關係被自己這一問打破,趕緊把話題轉向別處,“你什麼時候有空的話,陪我去看看爺爺吧。”
“去北蟬嗎?”司徒南問道。
唐諾的眼中閃過一絲欣喜的亮光:“司徒,你都還記得那裏的名字啊?”
司徒南無奈地笑著搖搖頭,往前走了幾步,唐諾也“哈哈”笑了兩聲,小跑著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