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姚玫的葬禮上,一襲黑色連衣裙的唐諾在遺像前佇立良久,俯下身子,將手中的白菊放上。
起身之後,她轉過臉去,看向遺像旁邊站立著的司徒南。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她已從口袋裏摸出另一枝花,向司徒南走去。她在他麵前站定,將那枝花遞到他的麵前,聲音清脆:“司徒南,請你考慮接受我。”
是紅得刺眼的玫瑰。
唐諾這一聲嗓音好似嘹亮的鴿哨,劃破沉悶而壓抑的葬禮,周遭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一時嘩然,指指點點。
縱使司徒南平日裏脾氣再好,此刻也不免麵露慍色。
他眉頭蹙起:“唐諾,你別胡鬧。”
頓了頓,他有些艱難地開口:“這是姚玫的葬禮。”
“我知道,”唐諾卻一仰頭,對上司徒南的目光,“我剛才獻上白菊的時候,已經誠心誠意表達過哀悼。逝者已矣,生者節哀,你卻還要好好生活下去。”
她這般伶牙俐齒,司徒南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墓園外麵喧鬧起來,大抵是唐諾的行為傳到了唐父的耳朵裏,一身西裝的唐老爺子怒氣衝衝,大踏步地往裏麵走著:“唐諾,你一個女孩子丟臉丟到哪裏來了!你給我滾回去!”
眾人沒來得及攔住,唐老爺子一記耳光已經落了下來。“啪”的一聲,響亮得讓司徒南的心也跟著一顫,唐諾那張白淨的臉上,頓時留下五個清晰的指印。
她還是站著不動,握著玫瑰的手定格在那裏,等著司徒南接過去。
“回去!”唐老爺子更是生氣,厲聲嗬斥道。
身後有個少年急急忙忙跑了過來,約莫是和唐諾差不多的年紀,在唐老爺子第二個耳光快要落下去的時候,一閃身就擋到了唐諾的前麵。
不偏不倚,那一記耳光落在了他的麵頰上。
“江川,”唐老爺子皺眉,“你過來幹什麼!”
站在那裏的唐諾,卻好似完全沒有被眼前的情形影響到一般。唐老爺子也是氣急,甩下去的耳光淩厲,唐諾的嘴角有殷紅的血跡滲出。
起風了。
她的頭發被風吹得淩亂,而那雙眼眸,仍停留在眼前的司徒南身上,好似這鼎沸人聲,喧囂世界,都完全不存在一般。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清澈似孩童,卻又悲愴似老者,司徒南無法對視,隻得低下頭去,目光垂向自己的腳尖,聲音低低的:“唐諾,你回去吧。”
“你收下這花,我就回去。”她的聲音細微,卻仍舊是堅定的。
唐老爺子見狀,更是生氣,漆黑的皮鞋抬了起來,方才那叫江川的少年趕緊一把拉住他:“唐叔。”
司徒南唯恐再鬧出什麼事端,身旁的嶽明朗也輕歎一口氣:“司徒,你就先收著。”
“好,”司徒南伸手接過那枝玫瑰,“我收下了,唐諾,你回去吧。”
好似被點亮的蠟燭,唐諾的眼神頓時明亮起來,她咧開嘴粲然一笑,露出珠貝一樣的牙齒。司徒南隻覺得眼前一恍惚,這些時日,因姚玫的事故,他已經見過太多慘淡的臉。沉悶壓抑的氛圍中,唐諾的這一抹笑,明晃晃的,好似撕開了暗雲。
唐諾掙脫開唐老爺子的拉扯,轉身重新站回姚玫的那張黑白遺像麵前,埋下頭去,深深鞠躬。
許久才直起身來,看了看身旁的江川,她輕輕說了句:“走吧。”
人群自動為她分出了一條道,唐諾抬起腳來緩緩走過去,墓園門口等待著的江川的父親從車上下來,把車門拉開。
上車之前,唐諾卻還是回過頭來,踮起腳,隔著挽聯與白菊,隔著人群,遠遠地看了一眼司徒南。
後來天色漸晚,前來吊唁的人悉數散去,嶽明朗原本想留下來陪司徒南,司徒南揚揚手示意不必。他獨自一人站在姚玫的遺像前,怔神了許久。
方才的那枝玫瑰,他臨走前,放在了那簇白菊中間。
玫瑰極紅,在那簇白菊中間,好似雪地中的火焰。
這一年是2007年,司徒南二十六歲,覺得人生好似一場大夢,姚玫的人生定格在了二十五歲末尾的一場旅遊事故裏。而唐諾,掐指算算,應當是剛滿十八,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年紀,還沒有遠走澳洲。
2.
唐諾正對著鏡子刷睫毛膏的時候,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起來。她伸出手拿過來看了看,屏幕上顯示的,是“江川”兩個字。
她與江川多年摯友,回國的事情,沒有通知別人,卻是不可能不通知江川的。前天落地之後她給江川打了一個電話,他正在新加坡開會,和唐諾約好回來之後就同她聯係。
原本訂的是下午的機票,誰知上午的會議臨時取消,他匆匆改簽了最早的航班,剛到機場就撥通了唐諾的電話,問她有沒有時間,唐諾在這邊笑:“我要上班,周末再約。”
“工作已經找好了?”江川有些吃驚。
“對啊,”唐諾點點頭,伸出手來看看腕表,“先不和你說了,時間差不多了,我要出門了。”
江川還未來得及開口,那邊唐諾已經匆匆掛斷了電話,江川無奈地笑笑,將從新加坡給唐諾挑選的禮物小心地放回手提袋裏,而後走進身旁的Costa,點了一杯提神的意式特濃,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打開電腦,整理著這次金融峰會的會議記錄。
他忙了快兩個小時,整理完畢之後往文件夾裏拖,D盤裏的一個文件夾被點開,立即彈出來的,是幾十張翻拍的老照片。
他當然認得這些照片。
那時候“柯達”尚未宣布破產,照片是用柯達膠卷相機拍出來的。
江父是唐家的司機,兩家人關係也都不錯。江川十六歲生日那天,唐老爺子帶著唐諾一同來到自己家,唐老爺子給江川準備的生日禮物,便是那台相機。
連同江川的爸媽,五人在有些狹窄擁擠的廚房裏,吃了開心的一頓飯。
相機包裝盒裏還帶了幾卷膠卷,唐老爺子讓江川裝好試拍一張,江川坐在有些陳舊的沙發上裝電池和膠卷,裝好之後,舉起手中的相機,對著正俯下身子往蛋糕上插蠟燭的唐諾,按下了快門。
快門聲音清脆,唐諾立即抬起頭來,透過鏡頭捕捉到的,便是她正抬起頭來,笑容尚未綻開,眼神裏還有些錯愕的照片。
唐諾卻對這種被偷拍極其不滿,索性蠟燭也不插了,下手抓起一把奶油,便向江川的臉上丟去。
整個房間都熱鬧起來,大家樂嗬嗬地笑,江川家喂養的那隻小狼狗也扯著嗓子歡快地叫了幾聲,引起人們的注意。
後來吹熄蠟燭,江川雙手合十許願,切蛋糕的時候唐諾湊過來問江川方才許了什麼願望,江川壓低聲音:“後山的桂花開了,想找個時間去看。”
“就這?”唐諾嘴巴撇起來,“這算是哪門子生日願望,下午我就陪你去。”
江川低頭淺笑,知道唐諾愛吃甜食,刻意將蛋糕上全用奶油堆出來的淡紫色花朵切下來放在盤子裏,遞到唐諾麵前,開口問她:“你生日的時候許的是什麼願望?”
唐諾哈哈大笑,伸了個懶腰,聲音清脆:“願我以後遇到的人,是世界第一美少年,有才華無家室,死心塌地地愛慕我。”
江川手指放在嘴邊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小點聲,讓唐叔聽到了,又要訓你不正經了。”
“嘁,”唐諾翻了個白眼,“才不理那個老頑固。”
下午兩人去後山,桂花正開得燦爛,很多人結伴同遊,山上熱熱鬧鬧。唐諾本不愛拍照,耐不住江川“練練技術”的請求,勉強配合,卻還是擺著一張臭臉。
身後是疏疏密密,十裏清香的桂花,年輕的女孩兒,即使再怎麼擺著臭臉,也還是漂亮的。
3.
唐諾進的這個設計所,下轄在H大名下,司徒南在這裏度過了本碩博整整九年的時光。
它在國際上也是小有名氣,招聘進來的人員有著過硬的專業素質不說,一般都還需要國外留學背景。司徒南雖說沒有海外留學背景,但碩士畢業設計和博士畢業設計都在圈內引起過不小的轟動,將石油鑽井平台轉變為海洋景觀裏的垂直生物棲息地的“諾亞綠洲”方案,曾獲得建築設計雜誌《Domus》整版的報道,畢業的時候,設計所直接往建築學院給司徒南下了聘書。
作為一個建築師,司徒南可以說是有這方麵獨特的天賦。
然而他的短板在於語言方麵。國內的建築行業雖說近幾年開始在國際上嶄露頭角,但當前最頂尖的建築設計與研究,仍舊集中在德國、法國和日本。德國偏重技術邏輯,法國有一些偏重藝術化圖形感邏輯發展出來的建築,日本因為屬於多地震區,建築的抗震技術居於領先地位,走的是同歐洲不一樣的道路。
英語和日語司徒南熟稔掌握,閱讀資料文獻不在話下,但德語和法語隻能保持基本交際,閱讀原文文獻難度很大,這對把握當代建築最前沿的發展理念是一個阻礙。
設計所這次對外招聘的,是有著基本建築學知識的語言人才,唐諾大學追隨著司徒南,讀的也是H大的建築學院,留學澳洲幾年,拿到了幾國語言的官方認證資格證書,連相對比較冷門的西班牙語,也具有基本的聽說水準。
八點半,唐諾剛到設計所,秘書便抱來一堆文獻:“這是已經篩選出來的資料,今天下班前需要整理出來提交。”
厚厚的一摞,秘書交代的時候偷偷瞄了唐諾兩眼,生怕眼前這個看上去太過年輕的女孩被這任務嚇到,唐諾隻是淡淡一笑,點點頭:“好,我知道了。”
她樂意做這樣的工作,通過眼前的這疊資料,她至少可以了解到司徒南最近的項目內容。
忙起來根本無法感覺時間的流逝,她的思路是被嶽明朗敲門的聲音打斷的:“中午吃什麼?我訂外賣。”
唐諾抬起頭來:“司徒南吃什麼?”
“他不講究的,給他訂什麼吃什麼,”嶽明朗笑了笑,“你想想自己想吃什麼就好了。”
“研究所不是有餐廳嗎?”唐諾問道。
“餐廳吃飯的時間點人多,”嶽明朗解釋道,“司徒他嫌浪費時間,午餐一般都是叫外賣在辦公室解決。”
“這樣啊,”唐諾點點頭,“給我來份三文魚壽司吧,再加一份粥。”
嶽明朗比畫了一個“OK”的手勢,拿起手機交代著電話那端的助手,之後給唐諾指了指:“外麵有就餐區,等會送到了我喊你。”
“嗯,”唐諾衝嶽明朗笑了笑:“好。”
嶽明朗擠了擠眼睛:“給司徒訂了和你一樣的餐,等到了一起給你,你拿給他。”
唐諾眼中是狡黠的神情:“老嶽,看來在學校時的那麼多頓烤肉沒有白請你吃。”
“那可不,”嶽明朗做出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衝唐諾比畫了一個“加油”的手勢:“再接再厲,不要氣餒,要向泰坦尼克號一樣,撞向司徒南這座冰山。”
是的,《泰坦尼克號》,H大有一年的話劇節上,唐諾參演的那部改編的話劇。
世界上每一座冰山,都在等著那艘撞向它的泰坦尼克號。
“撞上吧,來吧,那冰山已經等待了百萬年。冰山注定崩潰,泰坦尼克號注定沉沒,誰怕啊,電閃雷鳴般的驚濤巨浪間,熊熊火光照亮了整片大洋,一瞬間長過一萬年。”
那出話劇唐諾演得深情,完全是因為想著司徒南坐在下麵,誰料那個晚上司徒南根本連導師的辦公室都沒有出,埋著頭畫圖紙,倒是嶽明朗過來了,從頭到尾看完,為整場話劇的構思和台詞驚豔。後來演出終了,演員編劇上台謝幕,主持人念出編劇的名字,叫白鹿,中文係的才女,頭發綁成馬尾,瘦瘦小小的,穿一件素淨寡淡的牛仔襯衫,臉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完全讓人想不到她竟然編出了這麼一出炙熱的話劇。
那晚的嶽明朗,也遇上了他的泰坦尼克號。
4.
助手很快將外賣送來,嶽明朗端著他的那一份到外麵大廳的就餐區去吃,另外兩份留在了唐諾的桌子上,示意她一定要把司徒南這個工作狂從辦公室裏揪出來。
唐諾站起身來,端上那份三文魚壽司往司徒南的辦公室走,站在辦公室門口的時候腳步停在了那裏,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又對著那扇門旁邊可以當鏡子用的窗戶照來照去,好像是小學的時候第一次上台演講,要提前把笑容和說話的語調練習好幾遍——
輕鬆隨意的語調:“司徒,吃飯了,給你要了份三文魚壽司。”
深情回憶的語調:“司徒,記得你一直都很喜歡三文魚壽司呢,出來和我一起吃吧。”
霸道總裁的語調:“出來吃飯,不然我可不敢保證我會做出什麼事來。”
……
唐諾這邊語調還沒有選好,身旁的那扇門“咯吱”一聲被從裏麵拉開了,把唐諾嚇得差點跳了起來,轉頭一看是司徒南走了出來,慌忙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方才的種種演習全部失效,把手中的袋子舉起來:“給你訂的外賣……”
他的臉上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點點頭伸手接了過去,之後就轉身想要走回去。
“司徒,”唐諾在他快要關上門的時候喊住了他,——不遠處就餐區的嶽明朗假裝低頭看手機實際正偷瞄著這邊的一舉一動,她伸手指了指那裏,“老嶽也在那邊,你過去和我們一起吃吧。”
“我還有事情要忙。”司徒南開口說道。
“吃個飯花不了多少時間的……”
“要給瑞士的合作方那邊回一個郵件……”
“我給你回,”唐諾二話不說已經從門縫裏擠進了司徒南的辦公室,“上午的那些材料我都看了,知道你們這個項目。”
她已經走向司徒南的辦公桌,對著桌麵上電腦的郵箱頁麵認真地注視幾分鐘,而後便坐下來雙手在鍵盤上飛快地敲動著。
她抬起頭看向司徒南,早忘了剛才的演練,就是自自然然的語氣:“你休息一下,過去好好吃頓飯,我等會就過去。”
司徒南的嘴角動了動,想說什麼,可最終還是都咽了下去。
他帶上門走出去的時候回頭看了眼唐諾,她正全神貫注,工作起來的樣子格外認真,昨日她來麵試的時候,他說她一點都沒有變,其實不是的,歲月還是在她的身上沉澱下來一些東西,她已經不是那個十七八歲的飛揚跋扈的小女孩,而是有了些許成熟的味道。
郵件編輯好按下發送鍵的空當,她一側臉這才發現司徒南辦公室的窗戶上裝的,是鏡麵玻璃。從外麵看過去是不透明的鏡子,從裏麵看向外麵,卻是一覽無餘的玻璃,這才反應過來為何自己方才對著鏡子進行各種“表演”的時候,司徒南為何會忽然開門走出來,想必是坐在裏麵“看戲”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唐諾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司徒南端著手裏的那份壽司,向著就餐區走去,設計院最近有一批H大的研一學生過來幫忙,都是年紀輕輕愛說說笑笑的,方才還都在打打鬧鬧,有個人先看到司徒南過來,捅了捅身邊的人,而後像連鎖反應一般,每個人頓時都安靜下來,瞪大眼睛像看稀有動物一樣注視著司徒南。
他在H大,可是傳說一般的存在。
來設計所實習的機會是這幫研一學生擠破頭也要爭取的,有一半是衝著“建築學院十年來第一學霸男神”司徒南過來的。這批過來的學生中有三個女孩子,早已成為全建築學院女生羨慕的對象,然而進設計所一個半月,甭說是幻想著能引起司徒南的注意擦出花火,除了牆上的照片,三人甚至連司徒南的真身都沒有見過。
室友不相信:“怎麼可能?不是據說他每天都泡在設計所嗎?”
“人是在設計所啊,可每天都到得最早,一到設計所就待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午餐都是在辦公室解決……”
“啊?下班呢?下班的時候總能見到吧。”
“我們來實習的,五點就下班了,司徒南怎麼可能會在五點離開他的辦公室!我估計他都是趁著夜深人靜人去樓空的時候,才最後一個離開的!”
“就是就是,”另一個女孩子趕緊補充道,“說不定夜裏都在辦公室睡!”
“嘖嘖,”室友咋舌,“真是工作狂魔。”
所以,他現在這樣端著午餐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難怪會跌破這些小學妹小學弟的眼鏡,有人趕緊把自己旁邊座位上放著的占位置的東西清理到一邊去,在心裏使用大魔咒期盼著司徒南能坐到自己身邊。
“南老師好。”
司徒南衝他們微微點點頭,臉上並沒有太多的表情,嶽明朗倒是活寶一般,大手一揮帶頭鼓起掌:“來來來,大家歡迎南老師出來用膳。”
方才略微有些緊張的氣氛一下子變得輕鬆起來,設計所裏的工作人員和實習生都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鼓起掌來,夾雜著清脆爽朗的笑聲。
“你神經啊。”司徒南有些窘迫,壓低聲音白了嶽明朗一眼,臉上還掛著尷尬的笑。
他走過去在嶽明朗那張桌子旁邊的空位坐下,打開那份壽司,戴上塑料手套,捏起一個放在嘴裏。
七八分鐘之後,嶽明朗看到唐諾出現在走廊上,四人座的餐桌還空著兩個位,她卻沒有走過來坐在那裏,隻是在嶽明朗抬頭看她的時候,給了他一個匆匆忙忙的微笑,而後提著外賣袋的她便走過去坐在那群實習生和助理那邊,和他們輕聲打招呼。
嶽明朗一時間有些詫異,不過幾秒鐘之後也反應過來,伸出手去從司徒南的餐盒裏捏出一個壽司塞到自己嘴裏,壓低聲音感慨了一句:“唐諾真是長大了不少。”
“人總是要長大的。”司徒南的聲音漫不經心,拿起一個三文魚壽司放在嘴裏,目光也並未向唐諾那裏投去。
5.
晚上司徒南從設計所走出來的時候,照例被唐諾的車攔下。
他方才在辦公室的時候已經下定決心,若是出門再碰到唐諾,要斬釘截鐵地拒絕她捎帶他一同回家的要求,要明確地告訴她,你可以先在我那裏住著,不過最多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你要趕緊找房子……
然而那輛車的車窗緩緩搖下來,唐諾從裏麵探出腦袋,眨巴著眼睛看向司徒南:“陪我去買點東西吧。”
這個開場白不在司徒南的準備範圍之內,他一時間又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唐諾伸出手來推開了車門,他就那樣坐了進去。
要不是唐諾這次帶他過去,司徒南都不知道自家附近還有這麼大一個購物中心。
她在購物中心的二樓轉了一圈,出來的時候手中已經提著三四個購物袋,先放進車後座上,而後拉著司徒南到了負一層的超市。
“還需要買什麼?”司徒南看著唐諾推起了一個推車,一副要血拚超市的架勢。
“日常用品啊,”唐諾從貨架上拿下洗發水沐浴露洗衣液之類,放進購物車裏,“我就隨身帶了一些換洗衣服,其他東西都要慢慢添置。”
不知不覺間兩人走到了衛生用品區,唐諾慢條斯理地上上下下掃描著貨架上的衛生巾,自言自語道:“我在澳洲用慣了Moxie的衛生巾,到了國內倒不知道改選哪一種了。”
司徒南在這種地方自然是感到窘迫的,看唐諾又是一副選擇困難的樣子,拿眼睛往貨架上瞄了瞄便走過去把價格最貴的那種抓起三包扔進推車裏:“不知道選哪種的時候,拿最貴的就好了。”
唐諾抓起來看看,倒也是挺滿意,推著小推車繼續往前走,想起客廳桌子上的抽紙也沒有多少了,抓起幾包清風的紙巾往推車裏放,右手邊站著一位個子不是太高的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女人,試圖去夠貨架最上層的那種嬰兒紙尿褲,有些費勁的樣子,司徒南一伸手,幫她拿了下來。
“謝謝,謝謝。”年輕女人連忙道謝,目光落在司徒南臉上的時候愣了一下,似乎有些震驚,想開口喊出他的名字,可大抵有什麼事情從腦海中閃過,還是沒有喊出來,見司徒南也並沒注意到自己,匆忙把頭低下去假裝照看嬰兒車裏的孩子,將那包紙尿褲放在了嬰兒車旁邊的空閑處。
“怎麼了?”走了幾步的唐諾發現司徒南沒有跟上來,轉過頭來找他,年輕女人已經推著嬰兒車大步離去,留給唐諾的隻有一個背影。
“沒事,”司徒南回應了一句,“還需要別的嗎?再去逛逛?”
“還沒吃飯啊,買點蝦仁和肉餡回去包餃子吧。”唐諾拉著司徒南往超市的肉製品區走。
他本來想說的是“你在所裏忙了一天了,別忙活了就在外麵吃吧。”可做出來的舉動卻是伸出手來看了看手腕上的時間:“現在買回去再包會不會太晚了,要不就在外麵隨便吃點吧。”
“是有點晚了哎,”唐諾聳聳肩,但還是到了肉製品區,“先買回去放在冰箱裏,明天再吃好了,反正明天是周六不用上班。”
她看了看身旁的司徒南:“你明天該不會還要去所裏吧?”
“嗯,”司徒南點點頭,“要過去,這個設計圖,承建公司催得緊。”
唐諾心裏一百個不情願,撕下來一個塑料袋挑選著放在冰塊上的蝦仁。
天已經漸漸入秋,有了些許涼意。她在心裏盤算著明日的菜單,又挑了一些別的食材,拿了三根胡蘿卜,又挑了一斤羊肉,鰻魚看上去也還算新鮮,打算買一條回去清蒸,大蔥生薑料酒各種調味品,也一道買好。
而在超市的另一端,方才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女人,沉默地看著這一切,心中充溢著難以言狀的複雜情緒,有羨慕,也有自憐,隻覺得悵悵然,要落下淚來。
嬰兒車裏的小男孩忽然醒了,“哇”的一聲哭鬧起來,這一聲哭鬧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慌忙俯下身來,從嬰兒車的布兜中拿出保溫的奶瓶,將奶嘴塞到嬰孩的嘴巴裏。
收銀處,唐諾把東西裝進袋子裏。麵巾紙衛生巾壓在最下麵,瓶瓶罐罐放在上麵一點,蝦仁肉餡西紅柿葡萄不能壓,放在另一個袋子裏,再上麵放著的是一提雞蛋。
唐諾一抬起眼,便看得到司徒南的側臉,這一看,便覺得心中溫柔萬千,便堅信這是她與他的故事中,千難萬險之後的最終安穩,是海水填平凹痕,風吹熄了火焰,是柴米油鹽,不悔當初。
6.
小區樓下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粥店,晚飯兩人是在那裏解決的。
回去之後司徒南便進了書房,唐諾洗漱之後,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玩手機,想起明天正好沒事,便撥通了江川的電話。
他正在包間裏應酬著幾個重要客戶,起身到外麵接電話:“喂,唐諾。”
“江川,我明天不用上班,一起吃頓飯吧。”她在電話這端說道。
“明天……”江川微微猶豫了一下,“明天沒問題,中午怎麼樣?你住在哪裏?我去接你。”
“不用來接我,明天你找個地方,提前告訴我,我自己過去就行了。”唐諾說道。
“嗯,行,”江川點點頭,“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吃的?”
“我從小到大口味一點都沒有變,愛吃什麼你不知道嗎?”唐諾在這邊爽朗地笑了幾聲,“再說了,剛從國外回來,隻要不讓我吃漢堡牛排,其他都好說。”
“我知道一家私房菜館,專做江浙菜的,你肯定喜歡,”江川想了想說道,“等會我把地址發給你。”
他掛完電話重新返回飯局,因他是常客,酒店大堂經理安排著剛剛進來交接班的服務員給江川的這個包間贈送了一壺酒店自釀的酒。
一開壺,便是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江川問身旁送上這壺酒的服務員:“什麼酒?”
“桂花酒,”她微笑著回答道,指著壺身上貼著的泛黃的標簽上寫的那句詩回答道。
江川拿起來看了看,小聲念道:“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他出生在金秋,是桂花飄香的時節。
十六歲那個與唐諾同遊後山的生日,便是氤氳著桂花香的。他依稀記得,那個下午,他在山上,同唐諾走散了。
擁有一個新相機,總是歡欣而新奇的,連平日裏看慣了的景色,拿相機對著比畫一番,竟也別有風味一般。
江川就這樣也不知道比畫了多久,再抬頭的時候,已經不見了唐諾的人影。
他當即就慌了神,喊著唐諾的名字四處尋找。
唐諾天生對運動興趣不大,先前江川曾邀請過幾次一同爬山,唐諾總找各種理由推辭,算起來,這應當還是唐諾第一次來後山。
一這座山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裏麵重重疊疊,岔路繁多,唐諾天生又好奇心強,專門愛挑沒人走的小路閑逛,這樣一想,江川更是著急,生怕她會走丟。
六點鐘的時候天就漸漸暗了下來,遊人走了一批又一批,也不再有新的遊人上來,江川想著唐諾會不會已經回了家,便跑下山到唐諾家去看看。正想敲門的時候,他聽到裏麵傳來摔東西的聲音和尖銳的咒罵聲,知道應當是唐老爺子又在和發妻吵架,也就不好意思進去。這時正巧碰到在打掃庭院的唐家的保姆,他問唐諾有沒有回來,她搖搖頭:“沒有,晚飯的時候先生還問,好像還給她打了電話,手機沒有帶,落在家……”
江川來不及聽完,撒開腿又向後山跑去。
後來竟轟隆隆起了雷聲,山雨欲來。
果然一會兒就有驟雨傾盆而瀉,江川脫了外套頂在頭上,一遍遍大聲喊著唐諾的名字。
他沒有帶照明的工具,山間的路燈很少,隻有微弱的燈光。陣陣狂風吹來,桂花被打落一地。
腳下的路很滑,他卻還是不願下山,心裏好像有千萬簇火苗在燃燒,一心想找到唐諾。
山路越走越險,他沒有注意到腳下的石頭,一個趔趄,整個人便跌倒在路中央。
他想要站起來,卻覺得腳腕疼得厲害,應該是崴住了腳,整個人動彈不得。
好在山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漸漸停了下來,但晚上沒有吃飯,再加上渾身剛才早已濕透,他整個人又冷又餓,牙齒不住地打戰。
他擔憂著的,卻還是唐諾,總會往不好的方向想,生怕她遭遇什麼意外,生怕雨天路滑,她跌倒在泥濘中,生怕天黑路長,她不知道方向。
他感覺一陣頭暈目眩,意識也變得模糊起來,忍著腳踝的疼痛,試圖再一次站起來,然而搖搖晃晃的,整個人便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