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一 章
葉草這天夜裏回來得很晚,眼紅紅的。靈文還沒睡,在小屋床上躺著。葉草一回來就坐在床沿上,她想讓自己不要和靈文生氣,就拿過一本書看。書一頁也沒看進去,卻一下子翻過去十多頁。葉草感覺靈文在旁邊看自己。果然,聽靈文在床那邊說:“這燈泡有點暗,得換個大點兒的。”停停,靈文就從床上下了地,隻穿著蘋果綠緊兜兜的小三角褲衩,到大屋“嘩嘩嘩嘩”翻抽屜,很快拿過一個燈泡來:
“你先停停,我換了燈泡你再看。”
葉草“啪”的一聲把書合上。
屋子裏,空氣立刻沉悶起來了。在他們倆人的靜默中,靈文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忽然有些難為情。他在暗中把燈泡輕輕放在他那邊的床頭櫃上:
“不想看就別看了,睡吧。”
倆人都上了床,其實誰也睡不著,靈文把身子往那邊擠擠,葉草馬上翻翻身 把身子挪開了。以前每次鬧別扭,靈文總是用激情澎湃的性生活結束他和葉草之間 的相持,這次這一招卻似乎不靈了。葉草把靈文像是無意間搭過來的胳膊推開,靈 文試探著拉一下葉草的被子,葉草又把被子一下子裹緊。葉草怎麼也想不到靈文會幹那種事情,又奇怪靈文在學校裏管電教器材怎麼就會一下子把一萬多搞到手,兩台電腦的發票改一改就能貪汙一萬多?葉草真不懂這些。
“再怎麼沒辦法你也不能這麼做。”葉草對靈文說。
“我真是什麼辦法都沒了,有辦法我還能這麼做。”靈文在心裏說。
葉草和靈文認識,時間真不能算短,有二十多年,這麼一想葉草就覺得有些吃驚。他們上小學、初中和高中都在一個班,後來都考進了北師大,雖說不在一個班,卻又在一個學校。大學畢業,有人撮合,那人就是小學教音樂的何老師,他們就成了夫妻。這簡單得太有些像一張白紙,那時候,葉草總覺得她和靈文之間缺少什麼,沒有那種想像中的興奮、激動、陌生和愛憐,就像升學,小學升中學,中學升高中,高中升大學,從學校出來到結婚簡直就像是又升了一個班,隻不過這個班隻有他們倆,憑空讓葉草覺得空蕩。
結婚那天,客人陸陸續續都走了,她和靈文一個臉朝外,一個臉朝裏坐了好久,都找不出話來。窗外的月亮碰巧很圓,像一個洗得不太幹淨的白瓷盤,呆板厚實。後來靈文“噗哧”一聲笑了,站起來,從後邊一下子抱住她,說:
“睡吧,不早了。”
“好,洗腳。”葉草也笑道。
倆人把四隻腳放在一個大號的紅搪瓷盆裏,感覺是異樣的。洗了腳,熄了燈,葉草突然有說不出的別扭和害羞。這時有靈文的同事在樓下把一根很長的竹杆從樓下探到他們新房的窗口上來,竹竿上挑著一條不知誰的三角褲衩,把葉草嚇了一跳。後來他們就如火如荼了。開始葉草有些疼痛,高潮過後葉草禁不住想,男人原來竟這麼好,男人竟會這麼好!她覺得自己是那一夜愛上靈文的,這是真話,他的手,他的腳,包括他的全部,她緊緊抱著他,好像怕他離開似的。
“你就差把我裝在你的襯衣口袋裏。”靈文笑著對葉草說。
那天晚上,窗外的丁香開得真香,真是鋪天蓋地的香。
葉草的心情很不好,但這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讓葉草覺得自己的籌劃沒錯。她娘家的那麼些人,如果好好說話,簡直沒一個可以商量,異口同聲地要葉草和靈文離了,要葉草明白自己的不對。當初她嫁靈文的時候,他們就不同意,這會兒靈文又出了那事,他們更要顧全麵子。葉草留心看看父親的臉色,覺得他今天倒好像挺高興,不像平常那麼刻板得死氣沉沉。離休後,葉草發現父親的衣服也象是鬆塌塌一下子灰暗了下來。
“你們都談談自己的意見,說說小草的事咋辦。”葉草父親對家裏的人說。
當葉草一哭,一說自己主意已定,要挪借一萬給靈文把事情辦了,家裏的這些人便麵麵相覷,誰也不說話了。葉草家的人,脾性上都有些象孩子,行事往往像孩子揀了一個“嘩啦嘩啦”的九連環,玩幾玩,如果很容易就解開,便有興趣去解,現在不好解了,“嘩啦嘩啦”亂弄一氣,弄不出什麼名堂,便煩了,便要丟開,都不願多一點點麻煩。
葉草注意到父親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
“從前的事是你的不對,不應該嫁給他,這倒好,倒開始貪汙了。我隻給你三千。”靜了老半天,葉草的哥哥生平第一個說話,他最煩事,什麼事都巴不得馬上有個解決:“但話要講明白,是給你的,你也不要太鐘情了,情是什麼東西?”
這時葉草的胖嫂子已經走了,剛打了蠟的地板差點兒把她給滑一跤,一顆金屬扣子亮亮地從她衣服上給繃了下來,在地板上嘀溜溜轉了幾轉不見了。
“是啊,情是什麼東西?”葉草問自己。
房間裏突然有非常寂靜的一刹,隻聽見日光燈管在“嗡嗡嗡嗡”響,聲音大得像是有一屋子馬蜂在人們頭上飛。葉草的母親似乎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八字眉皺成了人字,她看著地板上一個被地板蠟熏暈了頭的蟑螂在爬,過去狠狠一腳把蟑螂踩死,退休以來,她怎麼都覺得日子過得不如意,一輩子了,她總是和自己的丈夫因為這因為那過不去,她的父親在一家大學教了一輩子書,而老葉卻出生在一家賣絨線的家庭,因為這,她怎麼都不能平下心來對自己的丈夫,雖然文革那陣子因為家庭的事,她很受過一陣子衝擊;雖然老葉是公安局長,骨子裏,她隻覺得自己這一輩子不如意,公主下嫁般的委屈原本想在葉草身上討回來,想不到她偏偏要嫁給劉靈文。
葉草的小弟想找出話來打破這難堪,不知對誰說:“小梅今年想考會計,不知行不行?”
小梅是葉草的弟妹,吃完飯後她一直坐在那裏織一件玫瑰色的嬰兒連身毛衣。
葉草稍微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小梅,說了聲:“好。”聲音卻很低。
“好什麼!”葉草的父親冷不丁一拍桌子:“三反五反的時候,許多會計都給槍斃了!”
小弟一時說不出話來,看看小梅,小梅依然慢慢慢慢織著毛衣。小弟把手裏的煙弄滅了,煙頭扔到海螺殼的煙灰缸裏,看看葉草,說:
“姐姐,有一點你要相信我,離婚不是壞事,有時候倒是好事。錢是小事,一萬不多,誰讓我們是姐弟,我也出三千。但我還是那句話,該離婚!是遲早的事,男人到處都是,咱們這個小城再小,也不愁找不到比他劉靈文強的?”
葉草發現小弟說話的時候連小梅看都不看,這很讓她感到欣慰,但小弟的話又像是一堆毛刺刺的東西一下子給扔到自己的懷裏。
葉草的父親這時猛地朝廚房裏大喊了一聲:
“水開了沒!開了沏茶!”
廚房裏沒人,葉草忙答應一聲,去廚房拿了茶葉筒,把壺從煤氣灶上提下來,然後把茶杯在客廳的桌上擺開,給父親先沏了一杯,想想,又給母親沏了一杯,想想,又給哥哥和小弟各沏一杯,再想想,幹脆把所有的杯子都沏上。茶沏好,一屋子人都沒話,六隻茶杯裏的茶葉在沉沉浮浮,像葉草的心。
“走吧,走吧,你們都走吧!”父親突然站起來。
屋子裏沒人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後來眼光都落在葉草的身上。葉草的嘴唇索索抖。葉草的母親把茶杯端起來往嘴邊送,“咕咚”一聲,眉頭皺著,開了口:“不能全怪你爸,他一輩子為了什麼?就為了和一個貪汙犯在一起過日子?”這話是衝葉草說的,說完這話,葉草的母親又把臉轉向另一邊:
“你怎麼越老越沒修養,你那是什麼年代,現在是什麼年代,你大呼小叫什麼?”
“你好!”葉草父親馬上說:“革命一輩子倒信起佛來,像什麼話?你倒是求佛保佑你那女婿別讓槍斃!我現在雖然不是公安局長了,也不願有這種女婿!”
葉草的父親火極了,他有將軍的脾氣,原想一家人都要象士兵一樣都聽他的,他怎麼指揮,別人就怎麼動,現在忽然覺得並不是那麼一回事,便火了,退休後的火氣也一並要發出來。葉草的父親現在是怎麼看自己的老伴都不順眼,尤其是葉草的母親最近忽然戴起了她母親傳給她的一副連方勝的小金耳墜。
“你看你象啥?”老葉說老伴兒。
“又沒戴你葉家的。”葉草的母親說,不知怎麼,近來她忽然覺得自己工作的那許多年太不象個女人了,她現在是執意要找回自己的女人味兒。可是太晚了,那耳環連她自己都覺得和自己不協調,掛在耳邊涼涼的倒象有幾百斤重。自己本想不再戴,葉草的父親那麼一說,她倒非要戴不可。
天天早晨,她都要到公園一進門的地方跳老年迪斯科。
葉草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努力不讓自己發抖,不讓自己哭出來,想一下子跑出屋子,又覺得自己動不了,葉草這時隻希望屋子裏沒一個人,就自己。
“都走!都走!”
父親又大聲說,站起來“噔噔噔噔”去了衛生間。一屋子人這時誰也不說話,都聽著衛生間裏的動靜,聽著父親在衛生間裏把假牙掏出來在缸子裏“嗝嗝嗝嗝”涮,又大聲地漱口,把水含在嘴裏“謔謔謔謔”漱一氣,很大聲地吐出去,又漱,又很大聲地吐,讓人聽出他的憤怒和威嚴。
“我看你還是離了的好。”母親對葉草說。
葉草用被子緊緊裹著自己,任靈文怎麼說話,她都不理。靈文在暗中坐了一會
兒,想了一會兒,又躺下,又坐起來,看看被子裏的葉草,再躺下。他想知道葉草
去她母親家辦的事怎麼樣了?找到錢沒?明天能不能把學校那邊的錢還上?
靈文知道從葉家一下子拿一萬根本就不成問題。要不葉草的爸爸公安局長就算
白當了。
靈文心裏真的很急,想問,又不敢問。
天亮後,靈文要上班去了,臨走,站在床頭猶豫了老半天,想問,還是不敢問,卻輕聲對葉草說:“我上班去了,給你熬的皮蛋粥你起來吃吧。”
停停,見葉草沒說話,靈文也不便再問那事,就輕手輕腳走了。
靈文一出門,葉草便從床上下來。她站在窗前朝下邊看了看,看靈文下了院門口那個坡,外邊又下了淡淡的霧,一切都像沉在水裏。
葉草昨夜幾乎什麼也沒吃,這會兒餓了,便去廚房盛了一碗粥,就著淋了香油的大頭菜吃,大頭菜太鹹,她又從冰箱裏找了一袋兒香菇榨菜。吃完了,又看看下邊的院子,院子裏空蕩蕩的,停著幾輛灰禿禿的自行車。葉草還想上床再睡一會兒,看看表,已經八點半,不能再睡了。
這時突然有人在外邊敲門,“篤篤篤篤”。
葉草忙去衛生間,衛生間裏的鏡子霧蒙蒙的,葉草把鏡子擦擦,看看自己的臉,用濕毛巾把臉擦一下。
外邊又“篤篤篤、篤篤篤”地敲。
葉草忙去開了門,是小弟。
小弟一進來就把鏡片黑綠的太陽鏡摘下來,把眼鏡片用脖子上圍的墨藍絲圍巾擦擦,探頭朝小屋看看,小聲問:“走了?”
“你坐。”葉草對小弟說。
小弟在廳裏的黑皮沙發上坐下來:
“我昨夜想了一夜,劉靈文他哪兒好,竟把我們葉家的姑娘搞到手。”說著把一個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從口袋裏掏出來遞給葉草,又把放在沙發靠背上葉草和靈文的合影照拿起來看看,笑嘻嘻說:
“我得算算,看看我的那些錢是不是都得給劉靈文這家夥折騰了。”
小弟說話向來很隨便。
“這錢我以後是要還你的。”葉草說,小弟的話讓她感到很難堪。
“姐姐,都啥時代了還這麼鐘情,離了算了。”小弟說。
上午九點多的時候,葉草的哥也把錢送來了。葉草的哥什麼也沒說。平白往出拿三千,還不知能不能還回來,所以他自己跟自己一時生起氣來,繃著一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