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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孫不平

北京到了十月底,傍晚就涼得像一桶剛打上來的井水。

坐在小馬紮上的孫不平正把一截自行車內胎摁進水盆裏時,不遠處響起高跟鞋的嗒嗒聲。他下意識地把頭埋得更低,繼續在水盆裏一截一截地倒騰著內胎。那聲音終於來到他身邊並開始漸漸遠去,孫不平才從雙膝間抬起頭來。他看見一條有些起毛的裹臀裙,下麵是兩條套著黑絲兒的長腿,夕陽的最後一道光從那兩腿間照過來,隨著腳步交替在孫不平的臉上一下一下地晃動。

“哎哎哎,師傅,你這都看見冒氣泡兒了咋還不補呢?”

直到站在一邊兒抽煙的漢子嚷起來,孫不平才回過神兒:“嗯,我看看還有沒有其他地兒漏氣。”

“得了吧,趕緊補上我好回家吃飯!幾點了都,沒看小姐都上班了啊?”漢子使勁兒吸了口煙,把煙頭兒扔到地上,一邊拿腳碾著一邊望了眼那女人的背影,“這女的在‘金玉良緣’幹,我找過她,不貴,你攢個小半年也能去找她來一回,哈哈哈哈……”

孫不平悶頭補胎。

漢子蹲下來拿胳膊肘兒捅捅孫不平:“哎,師傅,你一個月能賺多少錢啊?”

“沒多少。”

漢子幹笑一聲:“嘖嘖,不open。”

車胎補好打足了氣,孫不平從身邊兒抓起一塊臟抹布擦著手:“兩塊。”

漢子摸出錢包兒,手指十分靈巧地扒拉開那些零錢,抽出張粉紅的票子遞到孫不平麵前。

孫不平看了眼那張鈔票,又抬頭看看那漢子。

“沒零錢就算了吧。”

“哎呀,那怎麼好意思,”漢子說著把錢收好推起車子,“謝謝哈,師傅!”

孫不平直了直腰,朝不遠處望去,那兒的一個小門臉兒裏透出粉紅色的燈光,映在越來越黑的夜裏,就像剛才自己麵前那張嶄新挺括的票子。

漢子的自行車軋飛了一顆小石子兒,打中路邊立著的一個鐵皮驢火店招牌,“鐺”的一聲,像是收兵的鑼聲。

孫不平把工具收拾到一個破舊的鐵箱子裏鎖好,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遠。

他本來叫孫平,當兵那會兒實彈演習時不慎傷了左腿膝蓋,為了拚個典型,硬是死撐著完成了整個演習才去救治,結果傷勢已不可逆轉,落下個走路踮腳兒的毛病。盡管複員後拿了個獎狀回來,可還是被人當麵背後地叫成孫不平。

在家頹了一陣子,孫不平打算給自己找個營生。他踮著腳兒來到大街上,還沒想好去哪兒,街對麵兒修自行車的老頭兒便一頭栽倒在地,並且在孫不平抱著他往醫院跑的半路上咽了氣。

孫不平認為這是老天在安排他去修自行車,不然為何這個無兒無女的老頭兒在街邊兒修了幾十年車子都沒事兒,偏偏他一出現就犯了腦溢血呢。

“我操?孫平!你怎麼跟這兒呢?!”

那天孫不平正低頭兒一根根緊著車輻條,突然有個路人彎下腰嚷嚷著把腦袋伸到他麵前。

抬頭一看,是發小兒楊旭。

孫不平動了下左腿,終於還是沒站起來:“欸?你怎麼回來了?我聽三萬他們說你去廣州了?”

“咳,大上個月就回來了,現在哥們兒在一家公關公司當創意總監。”

楊旭說著蹲到孫不平身邊兒,掏出盒煙給他叼好點上,又拿胳膊肘兒碰碰他:“哎,你幹這個一個月能賺多少錢啊?”

孫不平一愣,扭頭笑著看了楊旭一眼。

“沒多少。”

楊旭在鼻子裏哼了一聲:“哎呀,真是經濟騰飛了啊,修自行車的都開始對收入保密了。對了,那什麼,我最近有個項目,你給出出主意。”

“喲,你們那些東西我可不懂。”

“你看,謙虛了不是?是這麼回事兒平哥,我們公司要給一個男科老中醫做推廣,現在正弄那個宣傳單上的文案呢,你給想句‘死露根’。”

孫不平一臉茫然:“……什麼根?”

“嗨,就是一句話,概括一下這個男科老中醫怎麼怎麼明白,怎麼怎麼牛×。”

“……這老頭兒真懂這些嗎?”

楊旭自己也點上一根煙:“懂啊!什麼都懂!”

孫不平鄙夷地笑了一聲:“懂個雞巴!”

楊旭眼睛一亮。

“懂個雞巴懂個雞巴……哎我去,這個好這個好!謝了哈平哥,回頭請你吃飯!”

楊旭在孫不平背上拍了一巴掌後起身離開,沒走幾步又折了回來。

“不是,平哥,你怎麼跟這兒修車啊?通州才幾個人騎自行車啊?往城裏挪挪,城裏玩自行車的多。”

孫不平搖搖頭:“通州這邊兒基本都是東北的,生性,車子稍有點兒毛病就往死裏踹,踹得沒法兒騎了就推來我這兒,有的是活兒。”

楊旭想了想,隨後開始不住地點頭兒。

“有韜略。”

眼瞅著天色一點點暗下來,孫不平手裏的報紙開始看不清。他把報紙折起來放好,拿起地上的扳手扔進身後的鐵箱子。

高跟鞋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孫不平忙把報紙抓過來展開,眼珠子卻使勁兒沿著上眼眶往外斜楞,難受巴拉地瞅著麵前的路,等著那對黑絲兒長腿走過來。

黑絲兒女人麵無表情地經過孫不平,走向那透出粉紅色燈光的小門臉兒,身後是孫不平呆呆的眼神兒。

兩個衣衫不整的女人從那小門臉兒裏奪門而出沿街狂奔,黑絲兒女人下意識地也跟著轉身跑起來。

小門臉兒裏又躥出倆男的,繃著臉抿著嘴使勁兒地追。

一輛警用麵包車在街的另一頭停住,走下來兩三個穿警服的。

“別跑!過來坐下!”

孫不平衝跑過來的黑絲兒女人低聲喊道,同時指了指身邊兒的一把小凳子。

女人一愣,忙跑過來坐下。

幾秒鐘後,那倆男的十分矯健地跑了過去。

孫不平和女人一起抻著脖子往警車那邊兒張望,隻見先前那倆女的被堵住抓上了警車後,有人朝他們指了一下,隨後帶著兩個人往這邊走過來。

女人慌了神兒,想要起身跑,卻被孫不平一把按住大腿。

“你跑不過他們。沒事兒,就說你是來修車的。”

孫不平說著輕輕把旁邊躺著的一輛坤車拽到自己麵前,熟練地卸掉鏈子開始擺弄。

三個人很快到了跟前,其中一個問女人:“剛才你也跟著跑了吧?”

女人暫停了手機遊戲,攏了下頭發抬起頭:“啊?”

“別裝,你跟剛才我們抓的那倆是不是一起的?!”另一個說。

女人狐疑地看著麵前這仨男的:“什麼?”

“哎,師傅,這女的是來修車的嗎?”

孫不平點點頭:“嗯,我剛要收攤兒她就來了,我說明兒再來修吧,天黑看不見了,她說著急用,非得今兒修。”

最先問話的那位又上下打量一遍女人。

“騎自行車穿這麼短的裙子啊?”

女人低頭不說話。

孫不平扭頭看了眼女人的裙子:“您不說我都沒注意,現在的人真挺open。”

遠處的警車響了下警笛。

“催了,走吧。”

三個人最後看了看女人和孫不平,走了。

“謝謝你啊師傅!太感謝了!”

女人起身,一邊往下拽著裙子一邊兒道謝。

“沒事兒,趕緊回家吧。”

第二天,孫不平收攤時也沒見那小門臉兒裏麵透出粉紅色的燈光。

他揉了揉眼睛,扯下電線杆子上一張印著“祖傳男科老中醫懂個雞巴專治各類男性疾病”的廣告,擦了擦手上的油,鎖好鐵箱子。

轉過身,孫不平看見那黑絲兒女人穿著一身瑜伽服站在那兒瞅著他。

“師傅,你覺得我好看不?”

“……嗯。”

孫不平把手裏的廣告扔到地上,那張紙被他團巴得隻剩下“雞巴”二字。

女人朝那團紙看了一眼:“師傅,你能娶我嗎?”

“……嗯。”

除了楊旭,孫不平誰也沒請。

一來呢,附近隻有剛從外地回來的楊旭不知道這女人的底細;二來,孫不平本身也沒啥朋友。

喝完喜酒不到一個禮拜,楊旭拎著一大鐵籠子喜鵲兒神秘兮兮地來到孫不平的修車攤前。

“哎,哎哎,平哥。”

正往軸承裏裝砂子的孫不平抬起頭:“嗎呀?”

“嘿嘿,那什麼,嫂子呢?”

“上班。”

“喲,上班啦?跟哪兒上班兒呢?”

楊旭把籠子往地上一擱,笑嘻嘻地搓著雙手。

“就這附近的超市,怎麼了?”

孫不平停下手裏的活兒,歪頭看著楊旭。

“不是,嘿嘿,我呀,聽人說我這嫂子以前……”

“以前是小姐,”孫不平沉著臉繼續幹活兒,“你還想知道什麼?”

楊旭趕緊掏煙:“平哥!我不是那意思,我對這個行業吧,一點兒成見都沒有!真的,不但沒成見,這個在我內心深處啊,還很喜歡,嘿嘿。”

孫不平後槽牙一咬,隨手抓起身邊兒一截內胎掄圓了抽在楊旭屁股上,疼得楊旭跳著腳地叫喚,把籠子裏那些個喜鵲兒也驚得直撲騰。

“以後不許再提這茬兒,聽見沒有?!”孫不平瞪著楊旭說。

“咳,我真沒別的意思啊平哥,我就是覺得你牛×,一下子商用轉民用。”楊旭邊說邊揉著屁股,“平哥你手太重了,我嫂子但凡不是專業的,哪兒受得了這個。”

孫不平又把那截車胎舉起來。

“不說了!不說了!平哥我就是順道兒來佩服你一下,我這就走!”

楊旭縮著脖兒拎起籠子就走。

“你逮那麼多喜鵲兒幹嗎?”孫不平問。

楊旭把籠子又放下:“欸?我沒跟你說嗎?我現在做放生生意,啥活物都抓,然後拿去廟門口兒賣給拜佛的人去放生,等他們放完了我再給抓回來。”

孫不平直搖頭:“缺德吧你就!”

“平哥,這你可就冤枉我了,我跟你說,要沒我這生意,那幫孫子就得把旱龜往水裏扔,要不就漫山遍野地放毒蛇,也不管這些東西是不是在這地兒生活的,反正一撒手就覺得自個兒功德圓滿了。”楊旭踢了下籠子,“你再看看我這個,全是本地喜鵲兒,放出去連口音都不用適應,飛個三五分鐘就到家了,多好。”

直到楊旭拎著籠子消失在他的視野裏,孫不平都沒想明白該怎麼反駁。第二年春節後,楊旭跑來找孫不平喝酒。

“沒叫嫂子一起啊?”

見孫不平自己來了,楊旭顯得有些失望。

孫不平在楊旭對麵坐下:“我跟她離了。”

正在擰二鍋頭瓶蓋兒的楊旭聽到這句手上一抖,被劃了道口子,他忙把手指頭放嘴裏吮了吮:“為什麼啊?”

“放生。”

“什麼意思啊?!”

“咳,跟她結婚這幾個月我老琢磨,人家那麼好看,怎麼能甘心跟我過一輩子,不如趁她還年輕趕緊放生。”孫不平十分平靜地說。

楊旭咽了口唾沫:“你說離嫂子就答應了啊?”

“沒,”孫不平掏出煙和火機放到桌子上,“哭了,問我是不是嫌棄她,我說:‘別逗了,是我配不上你。’她不信,我說:‘那你就當我瞧不上你好了,我雖然瘸,但好歹是正經人。’然後她突然就不哭了,答應離。”

楊旭沒說話,摳開孫不平和自己消毒餐具的塑料膜,把兩個杯子都滿上,一杯推給孫不平。

“平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牛×。”

夏天到了,之前那個總亮著粉色燈光的小門臉兒易了主,變成了個賣麻辣燙的小店。孫不平去吃過一次,不好吃。

楊旭的放生生意越做越大,還專門買了輛小貨車。

這天,楊旭把車子停到孫不平的修車攤旁邊,伸出腦袋來喊他。

孫不平看著楊旭直樂:“喲,你這車我可修不了!”

“沒讓你修車,平哥,你來,來,我告兒你個事兒。”楊旭在車上朝孫不平直招手,一副心急火燎的樣子。

“嘛呀非得我過去?我這腿腳兒不利索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兒不讓停車,我下去就得被貼條兒!你過來,這事兒沒法兒大聲說!”

孫不平無可奈何地站起來,踮著腳兒來到車子旁:“說吧。”

楊旭抿了抿嘴:“昨兒晚上我跟一哥們兒去找小姐來著,見著我嫂子了,哦,前嫂子。”

孫不平一愣,看了眼楊旭:“是嗎?”

“那還能有錯兒?!嫂子,不是,前嫂子也認出我來了。”

孫不平臉色沉了下去。

“不過平哥,我可沒點前嫂子啊,不但我沒點,我也沒讓我那哥們兒點。”

“那地兒在哪兒?”

“就雙橋地鐵站往東那個……”

“算了,你晚上帶我去看看吧。”

“……好嘞平哥!”

孫不平下了車,順著楊旭手指的方向走向一個門口亮著粉色小燈的洗頭房,他覺得那瑩瑩的燈光好刺眼,忍不住抬起手來遮了遮。

他看到一個熟悉的女人坐在廉價的沙發上玩著手機,不由得站住了腳。

另一個女人打著電話開門出來找信號,看見孫不平忙收起電話:“哎呀,別跟外麵站著啊大哥!進來,進來玩會兒唄!”

那女人說著就來拽孫不平的胳膊,孫不平趕忙掙脫了,轉身踮著腳兒往楊旭的車子上跑。

“媽的,笑死我了!剛才外麵有個男的就站那兒看,我尋思給拖進來結果把他嚇跑了,還是個瘸子!”

那女人回到屋裏,大聲小氣地說。

玩手機的女人聽到這句話一下子從沙發上蹦起來跑出去,看見兩盞車尾燈一拐彎兒就不見了。

“平哥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咳,放生不就是讓她做她想做的嘛。”

臘月裏,楊旭又來找過一次孫不平,跟他說雙橋那一片兒有個小姐讓人殺了,據說是為了搶錢。

孫不平嘴唇有些哆嗦:“知道叫什麼名嗎?”

楊旭搖頭。

“要過去䁖一眼嗎平哥?”

孫不平拽著楊旭的胳膊站起來,想了想:“算啦,別去了。”

“為什麼啊?”

孫不平沒說話,楊旭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街對麵,一個穿短裙的女人騎著一輛坤車慢慢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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