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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臨演老張

二〇一二年,我在一家廣告公司製作部當編劇,接了個項目,給一個汽車品牌拍短片。由於我已經在該項目的前幾部短片裏出演過太多次,客戶那邊再三表示這回就別再讓那光頭演了,於是我們開始在外麵找演員。

“老李,有個演爸爸的來麵試,在器材室,你去看一下把把關。”

我走進器材室,見裏麵東一個西一個站了好幾位。

“那啥,你們都是來當爸爸的嗎?”

幾個人一起點頭,離我最近的那個“爸爸”忙不迭地走過來伸手跟我握了握,那一手的老繭,不看人還以為是《魔戒》裏的樹精在跟我握手。

“我叫張邦健,叫我老張就行,我是演員。”

我點點頭:“知道,這一屋子都是。”

“我不是!我是來送外賣的,趕緊把錢給我,我好回去!”角落裏一個年輕後生喊起來。

我看了他一眼,走出器材室:“誰他媽叫的外賣都送到器材室了!”

裏麵那後生喊我:“哥,哥!別喊,我不是送外賣的,我也是演員,哥你看我演得好不?”

“好,好好,真好,連我都信了剛才。”老張朝那後生連挑大拇指。

試鏡結果,老張是最次的一個。

表演僵硬不說,還賊緊張,攏共三句台詞不到二十個字兒,讓他哆嗦個稀碎,倆大眼珠子還總直勾勾地瞅著鏡頭。

“艾瑪,讓他瞅得我心煩意亂。”導演從攝像機後麵伸出頭來邊說邊揉太陽穴。

我在試鏡的腳本背麵給每個人的表演都做了個簡短的點評,連同他們的報價一起寫在上麵交給了我們頭兒。

“要那個張邦健吧。”

我一愣:“真的假的?他可根本不會演戲啊!”

“他便宜。”

我把這個無奈的結果告訴老張,他高興得又要過來跟我握手,嚇得我趕緊把雙手抱在腦後,天真無邪地看著他。

“周四下午一點,燕郊那個雙語幼兒園,到時候製片會把地址短信給你,稍微提前點兒到。”

“好的好的,不用再排練排練啦?”老張興奮地直搓手,發出一陣沙沙聲。

我看看老張:“這玩意兒,現在咱們手頭兒沒孩子咋排練?要不我現在哭,你抱著我一邊哄我一邊下樓去開車?”

“好,來。”

老張說著一貓腰,我還沒反應過來,腳已經離地了。

“哎哎哎哎——幹嗎這是?趕緊放我下來!”

老張抱著我轉起圈兒來,我怕他失手把我甩出去,隻好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Cut!”

我突然想起讓他停下來的辦法。

“怎麼樣?有生活不?我抱我兒子就這樣,怎麼鬧都不撒手。”老張嘿嘿地笑起來,臉上似有光芒溢出。

公司器材室的牆和門都是玻璃的,這會兒外麵已經站了好些位同事正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和老張。

“走,我送你下去,順便買瓶兒喝的。”

我帶著老張推門出來。“散了吧,都散了吧,排練呢。”

電梯裏,我悄悄打量老張。

小一米八的個頭兒,腰板兒筆直,黑色短發裏零星長著幾根白頭發。

“我看你簡曆上說是七六年的。”

“是啊,不像哈?”

我點點頭。

“嗯,他們都說我像八〇後。”

我看了看他那一臉深刻的褶子。

“像。”

拍攝那天,我們所有人都到齊了,老張還沒出現,打電話也沒人接。

我站在幼兒園門口,看著急得要上房的頭兒心裏暗爽,叫你貪便宜,讓人當信鴿了吧?

一輛出租車停在道邊,老張從車上下來。

“李老師,李老師!”老張吭哧吭哧地跑過來,“李老師,你幫我墊一下車錢行嗎?回頭從我演出費裏扣。”

“你這麼不靠譜兒,到時候有沒有演出費都難說。”我一邊掏錢包一邊嚇唬他。

“啊?!”老張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不能吧李哥?!”

“哎,你趕緊鬆手!”

我心說直了這麼多年,這幾天工夫讓你整得我在公司都快出櫃了。

“逗你的,不過下次再遲到就得扣錢了啊。”

“啊?還有下次啊?不是一天拍完嗎?”

“哦,對。趕緊化妝去。”

我跑過去替老張付了車錢,回來時看見化妝師正跟我們頭兒抱怨。

“哪兒找的破演員啊,半斤粉底全讓他那些褶子給吃了!”

老張坐在一邊,臉上打著半拉膩子,十分尷尬地瞅著我。

“媽的,整個短片預算不到一萬,能找著喘氣兒的來演就不錯了,趕緊幹活!”我也有些急眼。

這幼兒園是我高中一同學開的,好說歹說人家才答應借給我們拍東西,但必須利用孩子午睡這兩個小時來拍,不然孩子們醒了之後四處亂跑太危險。

大家七手八腳地支好設備,幾個老師也把能當道具的聽話的孩子選好送了過來,開拍。

“兒啊,‘把拔’帶你去遠方好嗎?”

“Cut!他姓張是吧?”導演回頭問我,我點點頭。

“張哥!這不是幽默劇,你自然點兒,別‘把拔’!”

老張衝著大夥兒點頭哈腰轉著圈兒地敬禮。

“開始!”

“寶貝兒,爸爸帶你去遊玩好不好呀?”

“Cut!張哥,別改詞兒成不?!不是讓你演戀童癖!你嚴肅點兒,要慈祥,父愛如山!”

老張一個勁兒點頭:“啥叫戀童癖啊導演?”

“……唉,你別管了!各部門準備,開始!”

“來,爸爸帶你去飆車!”

“Cut!‘兜風兜風兜風’!你沒事兒帶孩子飆什麼車啊?!我們不是在拍《頭文字D》啊,大哥!”

導演一臉的欲哭無淚,轉過頭:“誰給我根煙!”

“這兒不能抽煙。”一直站在旁邊兒的園長說話了。

我拍拍導演的肩膀,跑到不知所措的老張旁邊兒。

“張哥,你真演過戲嗎?”

“嗯。”

“演過啥角色啊?”

“老百姓,聽到槍聲就往地上撲。”

“……啊,這樣,張哥,這樣,你平時在家裏跟孩子什麼樣兒,你在這兒就什麼樣兒,哎,就把這兒當家。旁邊兒什麼攝像機、燈光、麥克風的,你就當它們不存在!”

“可是這些玩意兒就在旁邊兒支著啊,我一抬眼就看見了。”

“……張哥,你是來要我們命的嗎?!”

“李老師,你別急,李老師,咱們再來一回。”

“行了,就這樣吧。”

拍了不知道多少條之後,給老張當兒子的那個孩子終於被煩哭了。導演把耳機一摘,向後癱倒在椅子上歪頭看著我。

“老李,回頭把短片名兒改成《我和我的僵屍父親》得了,剪巴剪巴送去巴黎短片電影節沒準兒還能拿個獎。”

“不是讓你稍微提前點兒嘛。”

導演補鏡頭的時候,我跟老張站在樓下聊天。

“昨兒懷柔那邊兒有個戲,我在那兒過的夜,今天早上又拍了兩場,拍完我就往這邊兒趕了,錢都還沒發呢,我讓朋友到時候幫我領一下。”

我看著老張樂:“喲,張哥你檔期挺滿啊,啥劇啊?”

“名兒忘了,超能力打鬼子的,我演鬼子,那女的手一揮我們就得倒,導演說要‘像落葉一樣紛飛’,不好演啊。”

“你之前是幹什麼的,張哥?”我忍著笑問。

“種地的。”

“那你咋混到北京當臨……”我咽了口唾沫,“當演員了呢?”

老張轉頭看了我一眼,拿鞋尖兒搓著地上的一個煙頭兒:“老婆跟我離了,帶著孩子嫁到了北京,我想兒子啊,可是她不讓我看,我就跑到北京租了個地下室,白天打零工,放學的時候跑到兒子學校門口兒遠遠兒地望一眼兒子。”

老張說著哭了起來,扭過頭拿砂紙一樣的手抹眼淚。

“老李老李,把大哥帶上來補個沒見到兒子潸然淚下的鏡頭!”導演在上麵喊。

我趕緊拖著老張跑上樓。

“我×!老李你怎麼一會兒工夫就給大哥弄哭了?!好編劇,牛×!”

導演看見滿臉淚痕的老張喜出望外。

“趕緊!別玩兒了!……板兒都打上!……光是這麼給的嗎?!……大哥到自己的位置站好,好嘞,開始!頭稍微抬點兒,看遠方,遠方!再遠點兒!……哎,繼續哭,哭,擦眼淚,好——再擦一次,深情點兒!漂——亮——慢慢轉身,慢慢地,好——轉身離去,離去……Cut!牛×!好演員!”

“張哥,以後再要演這類戲,你就想你兒子,記住沒?”

我把五張一百塊錢撚成一個扇麵兒遞給老張,這樣顯得多一些。

“好的好的,謝謝謝謝,哎,李老師,我還得給你車錢呢!”

“拉倒吧!我們都是高收入人群,不差那幾個錢,你平時多吃點兒好的,省得念個台詞就哆嗦。”

公交車來了,老張往車來的方向跑了幾步又停住,回過頭來看著我:“李老師,我哆嗦是因為緊張,不是餓的,我平時……”

我笑著點點頭,擺擺手讓他趕緊上車。

公交車重新開動,直到拐彎,老張還在衝我揮手。

回到公司,我打開演員資料庫,敲上了張邦健的名字和電話,想了想,又在“特長”那兒敲了倆字兒——

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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