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穀現在已經完全變成了一頭小母獸,那天小年輕隻不過說了一句話,小年輕說:“算了米穀,找了一個月了都找不見,怕是找不見了,咱再生一個,過一年又是一歲。”小年輕的話還沒說完米穀一聲嚎叫就朝小年輕撲了過來。福官被人搶走已經一個多月了,一個多月一點點下落都沒有。現在已經不是小年輕拖著她到處走,而是米穀到處拖著小年輕走,小年輕快要垮了,人一天比一天瘦,很快兩個多月都過去了,米穀的福官還是沒有一點點音訊。米穀和小年輕走遍了這個城市,又走遍了這個城市四周的村子,有時候,晚上,米穀會忽然一下子醒來,拉起小年輕就走,米穀說她聽見福官的喊聲了,福官已經在外邊喊了一聲又一聲。小年輕隻好跟上米穀走,在深更半夜的街頭上走,走還不行,米穀還要一聲一聲地喊:
“福官——”
“福官——”
“福官——”
“福官——”
有人在街旁的樓上憤怒了,衝到窗子旁朝下大喊:
“瘋子,深更半夜喊什麼喊!喊你媽個×!”
有什麼從樓上砸下來了,是空酒瓶,一下子碎裂在米穀的腳下。
“福官——”
“福官——”
“福官——”
“福官——”
過不一會兒,米穀又忍不住喊了起來,聲音怕人得很,有人從小酒館裏驚慌地跑了出來,驚慌地看,驚慌地問,驚慌地往後躲:
“哈!出什麼事了,喊得這樣怕人?”
跟著又有人跑出來了,是個女的:
“媽呀,嚇死人了,是不是鬼?”
米穀拉著小年輕幾乎走遍了這個小縣城,他們從長途汽車站出發,朝東朝西,朝南朝北,為了找到他們的福官,米穀和小年輕幾乎走遍了這個小縣城的大街小巷。很快就又要過年了,這天,米穀又和小年輕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這個地方叫“宋莊”,“宋莊”這地方原來有座橋,還有一片很大的瓜地,橋現在早已拆掉了,修了很寬的路,路一直通到鐵路那裏,瓜地也早就沒有了。米穀和小年輕走到那條黑黑的巷子裏去,一家一家聽過去,一家一家聽過去,米穀忽然站在這家院門口不動了,側著耳朵聽,聽,聽,忽然又喊起來:
“福官——”
“福官——”
“福官——”
“福官——”
這家人家院裏馬上就是一陣騷響,許多人“撲通、撲通”亂跑了出來,都是些女人,這些女人們給米穀的尖叫嚇壞了,她們不知道外邊發生了什麼事,都半夜時分了,這麼尖利的聲音,這麼怕人的尖叫。她們跑出來了,天太冷了,她們合租住在這個院子裏,暗中,她們看不到小年輕和米穀。小年輕已經拉著米穀朝外邊“撲通,撲通”地跑,小年輕知道裏邊的人跑出來不會有什麼好事,小年輕和米穀還沒跑遠,他們聽到那些女人的說話了:
“聽聲音像是米穀?”
有個女人說。
“會不會是米穀?”
又有女人說。
“米穀,米穀,是不是你?”
好幾個人同時朝這邊說。
“米穀——”
好像是鮮頭的聲音。
米穀和小年輕都輕輕站住了,他們幾乎是同時明白了從院子裏跑出來的應該是些什麼人。米穀和小年輕又慢慢往回走,一步,一步,一步。
“米穀,是不是米穀?”
暗裏又有人問了一聲,真是鮮頭的聲音。
原來是米穀她們村進城裏要飯的女人們都住在這裏,原來這地方是個叫花子窩。
“福官——”
米穀是尖叫著朝鮮頭一下子撲了過去。
鮮頭倒給嚇蒙了頭,連往後退,大叫一聲:
“快關門快關門,好像不是米穀。”
“鮮頭——”
米穀又叫了一聲。
“是米穀。”
鮮頭說。
第二天,病倒的不是米穀,而是小年輕,小年輕發了高燒,燒得很厲害。外邊又太冷,米穀幹脆讓小年輕就躺在鮮頭她們那裏。鮮頭有鮮頭她們的事,和米穀一個村的那些要飯女人隨著米穀從“宋莊”出發了,外麵下著很大的雪,雪幾乎遮蔽了周圍的一切,天地一片白茫茫。和米穀一個村子進城要飯的這些女人們居然還不知道米穀的孩子讓人進家搶了的事。她們忘了米穀不讓她們再去她那裏的事,米穀也忘了自己說過不讓她們再去家裏的事。這些女人分頭出去了,鮮頭跟著米穀,別的女人也各自分開,在寒冷的風裏雪裏她們喊著“福官”的名字,去了她們所熟悉的地方。她們像是在找一隻貓或者一隻小狗,嘴裏喊著,這裏喊喊,那裏喊喊,再聽聽,再喊喊,再聽聽,一天就這樣過去了,直到天黑,她們又都失望地回到了那個破爛的院子。
小年輕是累壞了,睡了一天好多了,他圍著被子坐在那裏聽鮮頭和米穀說話。米穀又在說那天孩子被搶的事。
“他們一共是幾個人?”
鮮頭問。
“三個。”
米穀說。
“他們說他們是查戶口的?”
鮮頭問。
“他們說他們查戶口。”
米穀說。
“他們說你是黑戶?”
鮮頭問。
“他們說我們是黑戶。”
米穀說。
“他們說要看看福官?”
鮮頭問。
“他們說要看看福官。”
米穀說。
“你就抱給他們?”
鮮頭問。
“我就抱給他們。”
米穀說。
鮮頭忽然轉過了臉,看定了小年輕。
“你看那三個人長的什麼樣?”
小年輕搖搖頭,說自己當時在外邊賣羊肉串。
鮮頭又問米穀那三個人長的是什麼模樣。
“是不是胖胖的?”
“對,胖胖的。”
米穀說。
“還有一個瘦瘦的?”
鮮頭問。
“對,瘦瘦的。”
米穀說。
“還有一個高高的?”
鮮頭問。
“對,高高的。”
米穀說。
看著鮮頭和米穀一問一答,小年輕的臉一點一點亮了起來,他看著鮮頭,希望的火在他的心頭燃起來。
“會不會是咱們村裏的人跟你開玩笑,會不會是你的親戚?”
鮮頭把米穀的臉扳過來,讓米穀看著自己,說。
米穀的臉也一點一點亮起來,希望的火也在心頭燃起來。
“你想想,有偷孩子的,還有敢進家搶孩子的?”
鮮頭又把身子轉過來,對小年輕說。
米穀的臉終於亮開了,看著鮮頭。
“你們是不是一直沒有回過村子打問打問?”
鮮頭的眼睛看著米穀和小年輕。
“沒有。”
米穀和小年輕異口同聲地說。
“八成丟不了!八成是誰和你開玩笑。”
鮮頭“啪”的一聲拍了一下手。
“咱們走!馬上走!”
米穀對小年輕說。
“我也不發燒了。”
小年輕摸摸自己的額頭,說有沒有酒,有酒就給我喝一口,我覺得自己餓了,別人餓了是要吃飯,我餓的時候隻要喝一口酒就不覺得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