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無風無自更生漪

1

我媽對我“亂花錢”這件事，大肆批評。

我爸卻已經穿上了那件藏青色的高領羊毛衫，感覺帥了年輕了，有回頭率了。

我媽罵完我，也開始試穿大衣，對著鏡子照了一會兒，很不情願地誇我：“倒是有個優點隨我，眼光不錯。”

是不錯，剛收的壓歲錢包已經花得一幹二淨，連個毛嗑兒也不剩了。

我們一起吃了個簡單的晚飯，然後我回到房間看書。晚上8點多，我忽然接到了曉春打來的電話，電話裏她的聲音很急切：“佳慧怎麼辦啊，這邊打起來了。”

“好好的唱歌呢，打什麼啊？”

“唱歌的時候和旁邊房間的人起衝突了，場麵太火爆啊。”

“那現在怎麼樣啊，有誰受傷嗎？”

“男生們基本都上陣了。哎呀，亂成一團糟了，我要帶周誌清去醫院，楊婷在哭，你快來救駕吧。”

跟父母交代過後，我便去了KTV。果然是曉春說的那樣，現場狼藉。大家已經人去樓空。房間裏隻有楊婷在試圖幫袁毅查看臉上掛的彩，她離他很近，眼睛裏都是關切。

我輕輕帶上了門，去樓下大廳的沙發上等他們。

過了一會兒，他們一起下來，我揮揮手喊楊婷。

看到是我，楊婷愣了愣，然後哭了：“怎麼會這樣啊。”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麵。

“別怕，不會有事兒的。”我摟了下她安慰道。

袁毅站在一邊，他的頭發亂糟糟的，額頭和臉頰青了。

“你沒事兒吧？”我問他。

“還好。對我動手的比我更慘。”袁毅說，又喊楊婷，“先送你回去吧。”

我們在門口攔了輛出租車。

在車上，我盡量安撫楊婷的情緒，讓她擦幹淨眼淚再笑一笑，否則回到家被她媽發現，估計又得審她半夜。袁毅坐在前排，一直什麼都沒說。

送完楊婷，我跟袁毅說了再見，下車準備自己一個人走回家去。

他也下了車。

“你不回家嗎？”我問他。

“我臉上都掛彩了。等晚一點兒，我爸媽睡著了，我再溜回家去。現在回去，鐵定被問。”

“要不要去醫院看看啊？”夜色下，他嘴角腫起來的樣子有些好笑。

“算了，我先送你回去。”他說，又問，“那個周誌清是不是喜歡楊婷啊？”

“不太清楚。”

“他好像對我有點誤會，冷嘲熱諷的。我隻是把楊婷當妹妹。”

當時學校裏很多互相有好感的男生女生都喜歡用認哥哥和妹妹的方式和對方變得親密，但我覺得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卻是認真的。

我笑笑回他：“楊婷可不是把你當哥哥。”

“你很在意楊婷嗎？看你總是維護她。”

“當然，她是我的朋友啊。”

他不再說話了。

“楊婷很喜歡你。”我說，“她又漂亮成績又好。你們......看起來也很賞心悅目。”

“嗬。”他發出輕笑。

走了一會兒他都沒說話，快到我家時，他才喊我：“許佳慧，你應該是不會早戀的人吧。”

“當然。”我說，“我要好好學習的。”

“切。”他鄙視我，“上次查了你們高一的榜，你的成績真的是......”

“啊？”我扭頭看他，感覺羞憤，“你無聊不無聊啊，幹嘛看我們高一的榜啊，你怎麼看到的？”

“我想看就有辦法看到啊。”他笑。

我生氣地快步往前走，不想再理他了。

“喜歡北京嗎？”他追上來。

“還行，為什麼問這個？”

“在考慮之後往哪個學校努力了。暫定A大是第一目標。”

“厲害。”我朝他豎起了拇指，“高材生。”

到了我家樓下了，我和他道了再見。

“再聊一會兒唄。”他說。

“聊什麼啊？”

“隨便聊什麼都行。”

“好吧。”我說，“你喜歡林黛玉嗎？”

“不喜歡，我喜歡薛寶釵。”

“那沒得聊了，我最喜歡林黛玉。”

“林黛玉不是太矯情了嗎？心眼兒又小。”

“哪有，黛玉多幹淨啊。”

“那妙玉也幹淨啊。”

“那好吧，我先上樓了。”

“別走別走，你喜歡哪個季節？”他輕輕地拽了一下我的挎包。

“秋天。”我說，抬頭看了下我家的陽台，正好看到我媽打開陽台往下看，嚇得我趕緊拽著袁毅一起蹲下了。

“怎麼了？”他問。

“差點被我媽看見。”我拍拍胸口，小聲說。

“看見怕啥。咱倆又沒幹啥。”他要站起來，被我拽住。

“你別說話！”我小聲地說。我們一起蹲著，我拽著他的袖子，小心地聽著樓上的動靜。時間無聲地流過，等終於聽到關陽台窗的一聲響後，我才抬起頭。一抬頭，就看見袁毅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那眼神嚇得我往後一蹲，坐在了地上。手裏還拽著他的袖子，他竟然順勢也靠了過來。他的臉離我的很近很近。我幾乎可以聽到他擂鼓一樣的心跳，感覺到他的呼吸在我的臉上噴薄。

“幹嘛啊你？”我推開他。

他也一下坐在了地上，開始笑。

“笑什麼？”我也心跳非常快，臉和耳根都開始發燙。言情小說裏的某些片段開始在我的腦海裏上演。

“許佳慧，我明天就開學了，會很忙。”他說。

我沒理他，隻聽見他又說：“你說的，你不早戀。要說到做到啊。”

我跳起來，往樓上奔去。

一直到躺在了自己的小床上，我的心跳都沒有緩下來。

2

正月十六的開學依然是從晚自習開始，一如既往的七中風格。

下午我去的早，路過操場時，正看到一群人在踢球。袁毅就在其中。KTV的那個晚上之後，我一直都沒有再和他聯係過。雖然每一天他都在我的腦海裏出現，但是真正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卻是連一眼也不敢多看。

操場上有人吹起了口哨聲，我目不斜視地往前走。但一個球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我的麵前。

“同學，幫忙把球踢過來。”是袁毅的聲音。

我腳步不停，匆匆而過，簡直是落荒而逃。

不能再見他了。我想。最好連話也不要說。我不斷地想。

3

教室裏，周誌清已經在了。他正在看書，一如既往的學霸姿態。

我沒在他身上找到被揍過的痕跡。

曉春和楊婷一起走進教室。兩人臉上都紅紅的，冷著臉，像是剛吵過架。

“你倆怎麼了？”我問曉春。

曉春大概還在生氣，小聲地出言不遜：“她腦子不好。”

當著周誌清的麵，我不好多問，但猜得到，跟周誌清有關。

陳老師也來到教室，招呼我們幾個先到的去科研樓把書搬過來好分發。

全程，他們三個人都沒有講話。我張了張口，發現也沒什麼好說的。隻好埋頭搬書。跑了3趟，才把所有的課本都搬過來。回到座位上捧著自己的新課本，我十分享受地聞著新書的味道。

我還挺喜歡開學的。

但曉春在身後不停的踢我的凳子，真的很煞風景。我扭頭罵她：“再踢我就吃掉你。”

這似乎提醒了她，她立刻愉快地回應：“佳慧，我們去吃飯吧。”

確實快到飯點了，但我不能跟她一起吃飯。我爸還在病假，我媽也在休假，基本上這個時候回家，是可以吃到美味可口的晚餐的。

曉春不幹，我隻好說：“要不然你和我回家？”

“好啊好啊。”她點頭十分快。

“我不喜歡楊婷了。”一走出教室，曉春就迫不及待地說。

“為什麼？”

“那天在KTV，周誌清手都破了，流了好多血。楊婷竟然沒問一句，還說都怪我，喊周誌清過來添亂。”

“為什麼說周誌清添亂？”

“周誌清太冤了，怎麼會喜歡她？”

“為什麼說周誌清添亂？”我又問了一遍。

“因為周誌清覺得楊婷老挨著袁毅，有點兒不開心，坐了會兒就說要走。我便不讓他走，然後他非要走。我就追到門外去。隔壁的唱KTV的不知道什麼人，在那挑釁我，說他走他的，你來跟我們唱，說著就來抓我。然後就幹起來了，小黑先出來的，袁毅也出來了。隔壁全員和我們全員都出動了。真熱鬧。”

“確實熱鬧！”我揶揄她，“所以說什麼來著，紅顏禍水！一群男的為了你打架感覺如何？”

“感覺很糟糕，也不喜歡楊婷了！”

“你因為周誌清和好朋友生氣？”

“不是那麼回事，”她推了我一下，“我是覺得邏輯不對。這怎麼能怪得了周誌清，又能怪得了我？”

“確實有點兒邏輯不對。”我點點頭，“但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因為一個男的和好朋友生氣吧。”

“哼。我不管！”禍水紅顏任性地挎起我的胳膊，走得大步流星。

4

曉春非常嘴甜地把我爸媽哄得特別高興。特別是我媽，說了8遍：“我女兒要是長這麼好看就好了。”

我恨不得摔筷子走人：“你認她當女兒好了。”

吳曉春立刻喊了：“媽。”

我爸一咳嗽，她立刻轉身對著他喊了一聲：“爸。”

我摔筷子就回了房間。客廳裏那三個人正在其樂融融地圍著餐桌吃飯。

我在床上打滾，閉上眼睛，就看見袁毅在操場上的樣子。睜開眼睛，他不見了。就這麼如此反複。

為了逃避他的身影在我腦海裏的侵襲，我乖乖地回到餐桌上吃飯。我媽正給曉春夾雞腿：“這個月每天晚飯都歡迎你和佳慧一起回來吃。”

我默默地夾起一根醃蘿卜條，塞進了嘴巴裏。

吃完飯一起回學校，我很認真地對曉春說：“以後我們都不聊男生的事兒了好嗎？我覺得學生還是應該以學業為重！”

曉春立刻笑得無法自持，說我這覺悟實在是一日千裏，拔地而起。

我氣得捶她，聽見她喊：“流川楓流川楓。”

一抬頭，果然看見完全符合我初戀想象又非常沒有禮貌的“流川楓”就站在不遠處。而他的旁邊竟然站著袁毅，他們站在報刊亭，好像在買雜誌。

我拉著曉春快步經過。

過去了幾十步，曉春才喘著氣說：“你跑什麼啊。”

“說了不聊男生，看也不能看。”我拍著胸口說。

5

高一下學期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新學期的新動力，加上我刻意營造的“心如止水”，讓我感覺上課認真多了，並且學習效率很高。

每天的學習作業都可以輕鬆完成，還有時間看自己喜歡的書，《紅樓夢》也在斷斷續續地翻著。

周誌清似乎很滿意我的改變，對我很少橫眉冷對了。

隻是楊婷幾乎不再來我的座位上找我，甚至，也很少再和我一起回家。

有一天晚自習結束後回到家，我接到了她打來的電話：“佳慧，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我握著話筒怔了怔：“沒有的事兒，你胡說什麼啊？”

“你最近每天都和吳曉春在一起。我都擠不進去。”

想想以前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快樂時光，我也有點失落：“你們倆快和好吧。還有你怎麼也不理周誌清了？”

開學快一個月了，我沒有看到她和周誌清講過話。

“我討厭周誌清，如果不是因為他，袁毅就不會不理我。”

“袁毅不理你了嗎？”我問。

“他說他馬上高考了，要全心全意地學習，沒時間和我見麵。”

“這很正常啊，”我安慰她，“估計他確實時間挺緊的。所以，不是因為周誌清。你不要生他的氣。”

“我最近特別難受，覺得世界都拋棄我了。”

“怎麼可能？”我安慰她，“周末我去你家做作業。”

電話已經掛斷，我站在電話機旁愣了好一會兒。想到這一個月來對她的冷落，我有些愧疚。也許我對楊婷也有那麼一點心結。也許，我為了不打破自己的“心如止水”，並不想和她走得太近，以免聽到她會講給我聽袁毅的消息。

6

第二天，我就勸曉春跟楊婷和好。曉春答應的很迅速，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但真正去和好的時候，她卻是忸怩的。課間操結束後，她遞過來兩瓶飲料：“給她一瓶！”

我向楊婷轉達了曉春的示好，但她並沒有接受。

當著曉春的麵，楊婷問我：“佳慧，你以後能不能隻和我一個人玩？”

我看了一眼曉春，果然，她白眼都翻天上去了。

“不能。”我拒絕了她。

她眼淚都快出來了。

“對不起！”關鍵時刻還是曉春出馬，朝她鞠了一躬，“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一般見識。我不過就是出於公平正義說了你幾句，你要是不接受，你可以還回來。還有，許佳慧是自由的，我不會要求她和誰玩兒不和誰玩兒。我們不是幼兒園了，大姐。”

楊婷不理她。

曉春幹脆從我手裏拿過一瓶飲料，扭開瓶蓋遞給她：“我跟你道歉了，也表明態度要跟你和好，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

久久，楊婷接了。

那時的我們雖然不明白很多道理，但都覺得朋友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財富。可以分享秘密，可以緩解壓力，可以讓自己走在人群中不那麼孤單。可以想念，可以吃醋，可以生氣，可以狠狠對她好，也可以絕交。

沒有朋友，隻會比成績差更難度過青春期。

也許她們終有解開心結和誤會的一天。我心裏默默地祈禱。

人生最難受的是孤獨感。即使是很辛苦的時候，隻要身邊有夥伴，始終受得了。

然而單單一個人，連芝麻大的困難都會使人毀滅。

－－新井一二三

兒女的生命是不依順著父母所設下的軌道一直前進的，所以老人總免不了傷心。

－－老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