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不動,則不痛
1
第三天,我回到學校上課。隻覺得,內心像是被什麼熨平了。平淡如水。兒女情長的任何事兒,再也不能激起任何波瀾了。
我會努力讀書。我會努力在對的時間裏做對的事情。我會成為父母的驕傲。
很長一段時間,我體驗著內心的負罪感還有恐懼。感覺跟楊婷和吳曉春的關係都淡了很多。雖然和曉春依然每天一起吃飯,但吃飯的時候,我也在背著數學公式。好幾次曉春都氣得揪我的頭發:“喂,你到底有沒有聽我在講話?”
我再也沒有見到楊婷會別扭的感覺,更不關心袁毅與她之間的發展動向了。
有一次她頹喪著臉跟我說袁毅好久沒有回她的信了時,我也隻是淡淡地回了句:“是嗎?”
那段時間,我和周誌清說得話最多。不會的題目我都問他,而他似乎也對我耐心了許多。
有幾次,在校園裏碰到袁毅和小黑,我都裝作不認識。袁毅攔住過我一次,問我爸爸的病怎麼樣了。
我不知道他哪裏知曉的這些,隻說:“恢複一些了,謝謝你。”
他還想再說什麼,我卻不想再聽,轉身走了。
他追過來擋住我:“我們家有西藏帶回來的活血的藥物,你要不要給叔叔試試?”
我抬頭,“有用嗎?”
“應該是有的吧。”
我等不了第二天他帶給我,幹脆和他約好下了晚自習一起回他家拿。晚自習鈴聲一落下,我便朝校外跑去,竟然看到他比我還早,已經跨著自行車在等了。
一路上,我坐在他的自行車後座。寒暄了幾句之後,就隻剩下了沉默。
上坡的時候,我下來,他也下來推著車子走。下坡的時候,我緊抓住他的衣角,就那麼飛馳了下去。
再沒有了之前在他麵前,心裏貓抓一樣的焦灼和慌亂,我的內心很平靜。
現在回憶起那時的那種平靜,其實更容易理解。那是一種毫無欲求的平靜,不再考慮任何紅塵情事,不再糾結任何隱秘心思。但那又是一種內心懷揣巨大欲求的平靜,天地之間,我隻求一件事:我的家人能健康幸福。為此,我可以放棄其他所有的欲求。
還記得他從家裏出來,把藥遞給我時的表情,他認真地說:“許佳慧,別怕。”
我鼻子酸酸的,朝他揮揮手,打了輛車去醫院。他竟然也擠了上來:“我陪你去吧,太晚了。我怕你一個人不安全。”
“嗯。”我點點頭,扭頭看他,窗外的燈光斑駁,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打下了暗影。
“謝謝你。”我說。
“別怕,會好的。”他的聲音輕輕的,卻是篤定的。
對15歲的我來說,父親住院,真的是我經曆過的最大的事了。媽媽總是邊哄邊命令我不能在學習上分心,我雖然努力地聽話地去做了,壓力和恐懼卻無法得到紓解。
所以,那兩聲“別怕”的力量,讓我終於忍不住毫無顧忌地哭了。
2
一周後,我爸出院。說話利索了點兒,嘴巴還是有些歪,右腿有後遺症,得繼續按摩針灸和鍛煉。
那個學期也很快告一段落。寒假裏,我每天都陪著爸爸,帶他下樓去鍛煉,陪他去按摩和針灸。
令人驚喜的是,我們遇到一個很厲害的老中醫,連續的幾次之後,我爸的嘴歪和腿,開始好轉。老中醫說,多虧袁毅送的活血藥,按摩的時候用上,效果非常好。
心裏對袁毅十分感激,輾轉跟曉春找小黑要了他家的電話,我打了過去。
“謝謝你送的藥,真的很有效。”我在電話裏說。
“有用就好,叔叔好點了嗎?”寒假後,就一直沒見他了,感覺他的聲音竟有點陌生了。
“嗯嗯,好多了。”我說,“那藥應該很貴吧,大概多少錢呢?我......我以後有錢了還你。”
“千萬別提錢,你不是也送過我藥嗎?我們扯平了。”他似乎是輕輕笑了。
“那......新年快樂。”我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就準備掛電話了。
“那個......”他說,“明天可以見麵嗎?”
“啊?”我有些吃驚,“明天上午要回奶奶家,下午要陪我爸去按摩。”
“那好吧。開學見。”
“嗯,開學見。”
我掛斷了電話。
除夕夜,全家一起去奶奶家吃完飯回來,爸爸自己上的樓。晚一點,我們看春節聯歡晚會,爸爸給我一個很厚的紅包。
“買你自己喜歡的東西吧。”他說話還有點含混,但好多了。
“嗯。”接過紅包,我很開心。
“你就慣她,給她那麼多錢幹什麼?”媽媽也恢複了以往的“全家第一領導”的樣子,伸出手來跟我要:“媽媽先給你存起來好嗎?”
我立刻縮手,假裝沒有聽見。
電視裏一片熱鬧祥和,我的家裏也是。一切都好,就像從來沒有悲傷和痛哭過。
看著電視時,家裏的拜年電話不斷。還有幾個是找我的。
吳曉春打來祝我新的一年像她一樣漂亮。楊婷問我爸爸好些了嗎,祝我新春快樂。還有一個是袁毅打來的。
“這幾天怎麼樣?”他問,好像我們已經很熟了。
“挺好的,謝謝你。”
“叔叔呢?”
“也恢複得不錯。”
“那,祝你新年快樂。在新的一年裏能心想事成。”
“嗯,我祝你金榜題名。”我輕輕說。
他又停了下來,大概找不到詞兒了。
“那我掛了。”等了一等,我先說話了。
“等一下,給你聽個東西。”他似乎終於找到了可以聊下去的話題,聲音雀躍起來。
“啊?”
“千萬別掛電話啊。”
電話的另一端,響起了一陣忙亂嘈雜,接著響起吉他聲,一首錯了很多地方,並不連貫的古典吉他曲《愛情之愛情》。
“好聽嗎?”他問。
“你彈的嗎?”
“是呀。”他的聲音透著得意。
“還好!”確實是還好,中間錯了一次,還有幾次節奏快了。
“就這評價?”他似乎不滿意了。
“嗯。”我笑說。
掛斷電話,我繼續和父母一起看了會兒晚會。晚一點,爬上床,在炮竹聲震中,翻看了《紅樓夢》,然後睡去。我真的做得很好。我的心並沒有起什麼波瀾。隻是那首《愛情之愛情》,它的旋律似乎也再沒能忘掉。
3
一整個寒假,除了必要的親友拜訪,我都在家裏看書。我的期末成績一般,但我媽似乎已經不再關心那些數字。所以,就算我在讀《紅樓夢》也沒有罵我。
初8那天,楊婷來找我。
我沒想到一起來的還有袁毅,他跟在她身後,還提著禮物。媽媽陪爸爸一起下樓鍛煉了,隻有我一個人在家。
楊婷說:“我給他打電話,說要來找你,他非要跟來,還買了東西。”
我連忙讓了讓:“請進吧,太破費了。”
我為他們倒了茶。楊婷說她爸爸要兩個月後才能回來,家裏隻有她和媽媽,比較冷清。而袁毅初九晚自習就開學了。
“許佳慧,你寒假都怎麼過的啊?”袁毅笑盈盈地問我。
“沒什麼事兒做,就看看書。”我回他。
“看小說啊?”袁毅翻了翻我剛才放在茶幾上的《紅樓夢》。
我點點頭。
“佳慧你真幸福,對我媽來說,《中學生閱讀》和《青年文摘》是她能接受的課外書極限了。”楊婷接話。
“真的很同情你。”袁毅回她,眼睛裏帶著笑意。
我看著他們兩個帶點親密的樣子,覺得有些尷尬。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了,莫名其妙就跑到陽台上打開了窗子。
10秒鐘後,袁毅打了個大噴嚏。
楊婷連忙跑去陽台關掉了窗子,然後關切地問袁毅:“你沒事兒吧?”
“不好意思。”我抱歉地說,“我剛才覺得有點悶。”
袁毅擺擺手,笑嘻嘻地唱了一句什麼歌詞:“為你我受冷風吹,寂寞時候流眼淚。”
“好聽,好聽。”楊婷拍起了手。
“在家待得時間太久了吧。”袁毅看向我,忽然想到了什麼又說,“要不然這樣吧,一會兒我們去K歌。有一家新開的KTV,可以多叫幾個人一起去放鬆放鬆。”
楊婷馬上說好,她還從來沒去過KTV呢。
我搖搖頭:“算了,我不去了。你們玩吧。”
楊婷又來求我:“佳慧去吧,我好想去。你不去我媽肯定不讓我去。”
幾遍下來,我隻好同意:“好吧。喊上曉春一起。”
我幫楊婷給她家打了個電話,說楊婷要在我家吃晚飯,複習英語。在電話裏,彭蘭阿姨叮囑我晚上9點之前送楊婷回家。我答應了。
之後他們打電話約朋友,我回房間拿大衣,想了想,揣上了我爸給我的壓歲錢。
我們打車過去,楊婷很興奮,袁毅坐在前排,偶爾回頭看我們一眼。
我的目光一直鎖在窗外。節日的氣氛還很濃,車內FM播放著《恭喜恭喜你》啊之類的歌。
“許佳慧愛唱什麼歌?”袁毅回頭問我。
“我不愛唱歌。”我說。
“佳慧唱歌可好聽了。”楊婷接了話茬,今天她一直很興奮,“上次你哼唱的那首歌叫什麼來著?哦,《你的眼神》,特別好。”
“那一會兒得聽聽。”袁毅說。
我笑笑點點頭說好。心裏想著,不知道留在桌上的字條,爸媽會看到嗎。
4
我們到達地方的時候,小黑已經開好包房在等了。而曉春也很快趕來。還有一些其他高三年級的人,大概都是小黑喊過來的。吳曉春悄悄問我:“要不要叫上周誌清?”
“啊?你有他家電話?”
“我有。”吳曉春拿出一個粉色的小磚塊一樣的直板手機出來,熟練地操作。那是諾基亞3210,看起來特別小巧洋氣。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被那手機所吸引過去。
電話一打完,3210就在人群中被傳了一圈,大家都對這個小物件感覺十分新奇。那一年手機的擁有率十分低,高中生就更不用說了。學校是嚴禁學生用Bp機的,所以大家都隻能用家裏的座機打電話聯係。
吳曉春說這是她媽媽買給她的春節禮物。期末成績都及格了,這對她來說是十分不容易的。
“那你要是跟楊婷考得一樣好,你媽會獎勵你什麼?”小黑打趣她。
“估計會給我配個電腦。”吳曉春得意的說。
“哇。”大家各種羨慕嫉妒恨。
楊婷和袁毅一直坐在點歌台前,一邊小聲說話,一邊操作著點一些大家都耳熟能詳的老歌。
小黑坐到我旁邊:“妹妹,今天有點矜持啊。你爸身體好點了嗎?”
“好很多了。多謝你。不過,你能別叫我妹妹嗎?”
“啊?不挺好嗎?曉春是我妹妹,你也是我妹妹嘛。”小黑興致勃勃地地幫我打開一瓶啤酒,“別不開心了,一切都會好的。”
“我不喝這個,”我擺擺手,“有果汁嗎?”
啤酒是送的,在KTV裏買果汁,會比較貴。想了想,我說:“我出去買吧,你們誰還想喝什麼?”
“我喝橙汁。”“酸奶。”“七喜。”“可樂。”
曉春陪我一起出門買飲料。
“佳慧,”她挽住了我的手臂,“楊婷和袁毅戀愛了?”
“我不知道,也許吧。”
“我看著像,他倆就沒分開過。”
“是嗎?我沒注意。”
“可是小黑說袁毅並不喜歡楊婷啊,好像他喜歡的另有其人。”
“小黑怎麼什麼都跟你說啊。”
“那是,小時候我是他的跟班,現在他是我的跟班!”
“小黑是不是喜歡你啊。”
“別瞎說,我們是哥們兒!”曉春掐了一下我的胳膊。
KTV是不許自帶飲料的,還好是冬天,我和曉春把飲料藏在了羽絨服的口袋裏。回到包間裏,已經有人開始唱歌了。飲料分下去,我坐在人群中。大家開始互相認識,有一個師姐叫馮璐,她要了一瓶七喜。
剛剛唱完一首歌的楊婷把話筒送到茶幾上,馮璐剛好把飲料打開,一陣“滋滋”的響聲後,楊婷的臉上、毛衣上已經沾滿了汽水。
別人沒注意,但是我看見了。她是故意的,偷偷在桌底連晃了好多下,就等楊婷過來。
想都沒想,我抓住馮璐旁邊的圍巾就幫楊婷擦。那圍巾好像是她姑姑從日本帶回來的,特別寶貝,炫耀了好幾次,小心翼翼地摘下來,疊得整整齊齊的放一邊。
馮璐看到我動了她的寶貝圍巾,大喊一聲:“別用這個擦!”
“啊,對不起師姐,一時沒找到紙巾。事出緊急嘛。”我笑著對馮師姐說。隻見她的臉一陣難看,好久也沒恢複過來。
饒是如此,楊婷的毛衣還是濕了很多。我陪她去洗手間收拾。用好多紙巾沾,還是潮潮的。我說:“不行,這樣會感冒的。”
“沒事兒,有暖氣的,一會兒就幹了。”
“要不然,我把我的毛衣給你穿,反正我穿著大衣,外麵還有羽絨服。我先回家去。你和曉春在這玩。”
“啊,這怎麼行?”
我說服了楊婷把毛衣換給了她。罩上大衣後,準備逃離是非之地。
“可是佳慧,包間在哪兒啊,我找不著怎麼辦?”楊婷穿我的毛衣還挺好看的,小高領更趁得臉盤更精致了。
我隻好送小路盲回包間。曉春正好出來,拽住我:“別走啊,你不知道,剛才你們去洗手間,那個馮師姐一直嘮嘮叨叨的。被袁毅說了。袁毅說她,你能不能別這麼計較,不就一條圍巾嗎?果然是為了心愛的女人的男人啊。嘖嘖。”
曉春說完看了一眼楊婷。
“你能不能不要男人女人的,好難聽。”楊婷跺腳回她,“我們明明是男孩女孩。”
“好了好了,男孩女孩。”曉春轉身對我說,“你真走啊?要不我陪你在旁邊先買件毛衣?”
“你錢多,我可不是。”我當即拒絕,然後把她倆推進了包間裏。
5
從KTV出來後,曉春的話提醒了我,旁邊有個商場,我拐了進去。下午商場人很多,我轉到女裝區,給我媽媽挑了一件顏色出挑的呢外套。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買衣服這樣的“大件”商品,有點害怕被多要錢,也有點興奮自己的“勞動成果”。
在男裝區,給我爸爸挑羊毛衫的時候,身後有個人喊住了我。
我嚇了一跳:“你怎麼在這裏?”
“我去服務台買單,前台說有個穿白色羽絨服的女孩剛剛買過出去了。今天穿白色羽絨服的隻有你了。你說你一個女孩子,搶著和男人買單什麼意思?”袁毅一臉不可思議。
“你送我藥,我無以回報,就請大家唱歌的時候順帶請你了。”他也不過是個大男孩,竟然敢自稱男人?
“回報有很多種啊。再說了,我也不想要你的回報。這次,就當你請了,下次,我得回請過來。”
“還有下次?”
“不想有下次嗎?”
“還是別有下次了。”我小聲說,但他還是聽見了,氣得拽了下我的辮子。
對他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我受到了完全的驚嚇,立刻跳開了去:“你!”
“你什麼?”
我哼了一聲:“你還是回去唱歌吧。”
“你買的單你都不去我去什麼?”
“我要給我爸買東西!”
“買什麼?”
“羊毛衫。”
“我幫你挑。”袁毅踴躍上前。
“不用你,我自己來。再說了,你自己買過衣服嗎?”
他撓撓頭:“倒是沒買過。”
我白了他一眼,他卻已經從掛衣杆上拿出來一件在身上比劃著:“好看嗎?”
就算隻是掛在胸前比一比,我卻覺得像他穿上了一樣。那種感覺微妙又有點羞恥,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我帥吧?”他看我盯住他,得意地問。
我臉燒了起來,從他手裏奪過那一件,問老板要了尺碼,又匆匆去付錢。
“回去和我們一起再玩會兒唄。”買單的時候,他靠在收銀台對我說。
“我有人群恐懼症。”我瞎掰說。
“人群恐懼症?那你每天坐在教室裏,那麼多人在旁邊,你不害怕?”
“啊,這個,教室是習慣了的。”我無力地解釋著,又推他,“你快回去吧,大家肯定都在等著你呢。”
“可我現在不是在等著你嗎?”他的聲音似乎沒有波瀾,而我的大腦開始轟鳴。
我不再說話,急匆匆往外走。一樓有個大超市,聚集了一堆人擋在了門口,似乎在搶什麼贈品。
要出去必須經過人群,果然袁毅也跟了過來,戲謔地問我:“喂,你人群恐懼症好了?”
我耳朵都熱起來了,匆匆擠了出去。
不遠處的KTV門口,站著一個左顧右盼的少女。是楊婷,她看到了我們,向我們跑來。
“袁毅你去哪兒了?佳慧你不是回家了嗎?”
“我去買了點兒東西。”我說,“你們回去玩吧,我坐車回家。”
我攔了輛出租車,坐上去,後視鏡裏,楊婷挽住了袁毅的手臂。
為什麼我不能和大家一起玩呢?坐在出租車上我想,那是因為我不敢太開心,我不敢太張揚得意,我怕我家裏好不容易恢複的平靜會被再次打破。即便在命運麵前,我個人的力量微不足道,可我還是戰戰兢兢,覺得我要藏起來自己,不被看到,不被任何人,任何神看到。
那時我們還年輕。穿過殘垣斷壁蒼鬆古柏,我們來到山崖上。
沐浴著夕陽,心靜如水,我們向雲霧飄蕩的遠方眺望。
其實啥也看不到,生活的悲歡離合遠在地平線以外,而眺望是一種青春的姿態。
——北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