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見的隱痛
1
在我給楊婷複述事情經過時,她看起來十分淡定。
而我,是緊張的。因為急走,還有內心懷揣的小小隱瞞。
“其實,那不是情書,我隻是說我看了他踢球,他踢得很好。我也想踢球,他能教我的話就好了。還有,他成績不錯,我向他討教學習方法。”楊婷笑眯眯地說。
“哦,好的”。
我默默地回到座位上。奇怪,周誌清竟然還沒來上晚自習,吳曉春也不知道跑哪野去了。
上課鈴打響5分鐘,這倆人才一前一後地進了教室。他們看起來狼狽又引人注目。周誌清的衣袖被撕爛了,褲腳都是泥。手臂還有抓傷的血印。吳曉春也好不到哪去。襯衣領子掉了一顆扣子,頭發雖然已經整理過了,但是看起來依然蓬亂,耳環也少了一隻。。
“你倆咋了,看起來像是跟狗打了一架。”我找出紙巾遞給周誌清擦血。
“別提了,就是跟狗打了一架。”曉春揪下另一隻耳環,“老陳今天不來視察?”
每個周日的晚自習,班主任陳老師都會出現在教室,大概講十幾分鐘的話來調動學習情緒。
“小道消息,老陳出差學習,周三才會回來。”
“我得再出去一趟,買點東西。”曉春又站了起來。
“去哪兒,教導主任在外麵遛班呢,你現在出去鐵定被抓。”
“藥店。”曉春的目光落在了周誌清的血臂上。
“學校小賣部就有紫藥水和創可貼。”我連忙攔她。
“你咋知道?”
我無法回答。
曉春木哇木哇地隔空給我兩個大吻,悄悄往外溜了出去。回來後就跟我換了座位,要給周誌清上藥。周誌清不要她動自己的手臂,被她一把掐住胳膊。
一個女孩子的力氣能有多大呢?但周誌清還是不動了。由著她用棉棒粘上藥水塗了手臂。
你不知道第一朵雪花何時飄下,你不知道心中何時已盛放春花。
2
對於“與狗打架”這件事,曉春一直沒有對我做出交代。
我幾次威逼利誘地想套個故事出來,她都打哈哈,顧左右而言他。
而楊婷的情書送出去後,似乎也沒有收到回應。
那時千禧年將至,諾查丹瑪斯的世界末世論,開始在學校裏瘋傳。吳曉春每天哼唱著王菲的那首叫《出路》的歌:
“聽說1999年是世界末日,到時候我們一定要結婚,並且有個孩子......”
唱得大家人心惶惶。
當然也有人很興奮。比如我。我的生活忽然湧出來很多的煩惱。有了一個秘密。不能言說,無法分享,羞恥心與道德感不斷上揚與秘密交鋒。
偶爾我從操場經過,眼神會不自覺遊蕩,想尋找一個並不熟悉,卻縈繞在腦海裏的影子。
偶爾我能捕捉到那個身影,先是興奮,又是惶恐,又是羞澀,又是假裝的傲嬌。一眼之後,絕不敢再望過去第二眼。
所以,如果真的有什麼末日,大家一起在頃刻間掛掉,對我來說,也許是個浪漫的結局。所有的煩惱不都也掛掉了嗎?
再後來學校的公告欄貼出了一張處罰通知單,說高三(1)班的楚白,校紀觀念淡薄,公開宣揚“千禧年末日論”,鼓動同學大鬧自習課,扔課本,撕試卷,造成惡劣影響。給予留校查看處分。
在周一的全校升旗儀式上,被罰上台點名批評的竟然就是那個袁毅他們班跟我打招呼的戴眼鏡小個子男生。原來他叫楚白。
我旁邊的曉春怪叫:“這個家夥,沒想到還挺帥啊!”
“你認識他?”
“從小跟他屁股後麵玩到大的,鄰居啊。”曉春笑得很燦爛。
然而到了12月31日那天,並沒有發生傳說中的滅世。我們依然在學校上晚自習。
當然,因為跨世紀節日的興奮,還有一絲絲沮喪,大家都沒心學習。甚至周誌清,也在翻看著萌芽雜誌。
窗外偶爾有煙花入眼,就這樣結束20世紀的最後一天,大家似乎都有些心有不甘。教室裏交頭接耳的很多,沒有人想學習。
學校的大喇叭忽然間奏起了音樂,音樂聲淡下來,響起了一個男聲:“請大家都到操場上來,一起慶祝跨世紀。”之後音樂又響起,我記得特別清楚,是邁克傑克遜的《You Are Not Alone 》。
什麼情況?教室裏竟然安靜了下來,大家麵麵相覷。
吳曉春率先跳了起來:“啊,有節目了,快去操場,走啊佳慧!”
我跟著跑了出去。
身後,不斷地有人跟來。走廊上,其他班的同學也開始往外出。抵達操場上時,已經有了上百個人,包括很多平日裏都悶頭學習的好學生。
那一晚,月朗星稀。身邊不斷傳來笑聲和口哨聲,吳曉春已經拉著我開始轉圈。這突如其來的釋放,讓我感覺,沒有末世,就這樣活著太好了。
人越來越多,音樂並沒有停止。這有些不合常規,照平常說,教導主任早已衝進廣播室,把音樂關掉了。
音樂換成了《Rabbit Dance》,已經有人開始跳兔子舞。大家自發地拉著前一個人的衣角,開始蹦跳。
上百個人一起跳兔子舞的場麵,我現在還記憶猶新。每個人的臉上,笑容都那樣恣意,釋放著多日來寒窗不厭的辛苦,也守望著接下來甜蜜困惑的刑期。
我不太會跳舞,被人群擠了出來。
吳曉春跳得十分投入。他們一起跳完了《Rabbit Dance》,又跳了《Butterfly》,又跳了《Dancing Cha Cha》。
我走在喧鬧的人群中,心裏很滿。隻希望這舞這音樂,永不要停止。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回頭,我看到那個縈繞心間許久的陌生又熟悉的臉龐。是他。夜色下,他似乎是笑了:“來啊,一起跳舞。”
3
“我不會。”我說,望著他心裏有點驚喜又有點恐懼。
“沒事兒,我教你。特別簡單。”他做出兔子舞的動作。
“我此刻最不想做的就是學習了。”我身體協調性不行,跳舞會被笑掉大牙的,更何況是在他麵前。
“那你想做什麼?”
“就想這麼站著。”
“在舞池裏一個人站著,會更引人注目。”
“那可不好,坐著呢?”
“坐著,會有人伸手提出共舞的邀請,來吧。”他鞠躬,伸手,很紳士的樣子。
我哈哈笑,笑完覺得自己太不矜持,趕緊收住。
他又鞠了一躬,再次伸出手。
“別。”我製止了他誇張的樣子。
他無奈隻好收手:“明天星期幾?”
“星期六啊。”我說。
“那2000年的最後一天也是星期六。”
“你怎麼知道?”
“每年的第一天是星期幾,最後一天也是星期幾。”
“是嗎?”我不太相信。
“如果我說對了,你和我跳舞嗎?”
“......現在也沒法兒驗證。所以,也沒辦法告訴你答案。”
“我是說以後。”夜色下,他的笑,依然是濃鬱的,純白的,像豆奶。
但我有點懵:“為什麼以後要和你跳舞?”
他答不出來了,笑得彎下腰去。
然後我認出了他的聲音就是剛才在大喇叭裏的那個男聲:“是你放的音樂嗎?”
“被你聽出來了。”他把食指豎在唇上,做了個“噓”的樣子。
“你怎麼這麼大膽?現在音樂還在放,教導主任不發瘋了嗎?”我的聲音也小了下來。
“我把鑰匙別在門鎖裏了。裏麵還用櫃子擋住了門。然後我和小黑從窗戶那跳了出來。”他很得意。
“啊,那可是2樓。你怎麼跳的,你的腿?”我連忙停住,捂住了嘴巴。
“用了你買的藥,已經好了。”
“你怎麼知道是我買的?”我大吃一驚。
“你買藥的時候,我就在你後麵啊。你還問店主,什麼藥治踢球摔的傷。我都聽見了。”感覺他更得意了一些。
“啊?!你,你別誤會,那是楊婷讓我幫忙買的。”我連忙澄清,像是被發現了我不可告人的秘密,感覺羞恥無地自容。
“不管怎樣,我早好了。”他蹦跳了幾下證明自己。
“那就好。”我十分尷尬,“我先回教室了。”
“等一下,”他在身後喊,“給楊婷的信,你幫我帶回去吧。”
我轉身接過他遞過來的白色信封,說:“謝謝了。”
他大笑:“你為什麼謝我?明明是我該謝你。”
也對,我做為他們之間一個任勞任怨的免費小信使,是該感謝一下的。於是笑著回他:“嗯,不用謝。”
5
白色的信封並沒有粘上,我拿著那封信回班裏的路上,心裏想的是,他應該知道楊婷是誰了。既然知道了,應該對她的傾心十分愉快。畢竟楊婷是個好看的女孩子,所以這麼快就回了信。看來,之後我也沒什麼機會當信使了。
操場邊上,好些班的班主任都站在那,一邊笑談,一邊有些縱容地看著此刻在操場上狂歡的本班學生們。
我從旁邊偷偷溜過,心情複雜地上了樓。
楊婷正趴在欄杆上往下看,她的旁邊站著周誌清,他們似乎剛剛交談過什麼,臉上都帶著笑意。
我把信遞給楊婷。
她問:“你怎麼拿到的?”
“剛才在下麵碰到,他讓我轉交給你的。”
“他在下麵啊。”
“嗯。”
楊婷似乎在為下去找他還是拆開信封起了猶豫,最後看信占了上風。
周誌清在一邊問:“什麼信?”
楊婷沒答她。
我趴在桌子上,心跳有些不正常地快。世紀末的狂歡愉悅中帶了一點淡淡愁緒。前排,楊婷已經打開了信,仔細地讀了起來。
我很希望她能回頭來跟我分享一下信裏的內容,但她一直都沒有回頭。我隻能看到她微微揚起的唇角,有著快樂的弧度。
音樂聲在一陣忙亂的嘈雜後戛然停止,大喇叭裏傳來教導主任已經憤怒到出離的聲音:“現在所有人都給我回到班裏去!各班老師注意,管好自己班裏的學生。5分鐘後,操場上的所有人,不管是誰,一律處分!”
雖然時間很短,但大家總算有了某種儀式感的慶祝,回來的每個人臉上依然帶著興奮。
陳老師最後進班裏來,並沒有批評任何人,隻是笑眯眯地說:“玩夠了,看書吧。”
教室裏很安靜,不知道有誰能真正地看到書裏去,對新世紀的希冀也許就在那刻開始生根,而陳老師望向窗外的時候,是否也憶起了自己青春時代?
6
那晚回到家,我立刻翻看了媽媽帶回來的2000年新台曆,那個人明顯瞎說,12月31日,明明是星期天。
可是後來我才知道,2000年是閏年,而閏年多了一天。除卻閏年的其他年份,第一天是星期幾,最後一天也是星期幾。
也許,2000年於我和袁毅來說,是錯誤的時間。
我們在錯誤的時間相識,注定無法一起跳舞。
愛你是一件重要的事,萊斯特小姐。
有些人認為愛就是性,是婚姻,是早晨六點鐘的吻,是生兒育女。
也許是這樣的,萊斯特小姐。
但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
我認為愛是想觸碰卻又縮回手。
---塞林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