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舊時光的景象重現在夢境中。
那是一幅封存在她記憶深處最美的畫麵——溫柔的媽媽做著美味的飯菜,她笑嘻嘻地站在媽媽的身旁,隻是靜靜地看著,隨後,自個兒又忍不住輕輕地哼起舒緩的歌曲。用媽媽的話來說,她那稚嫩的聲音有如天籟般動人。
而剛下班的爸爸,手中還抱著黑色的公文包,對廚房散發出來的香味虎視眈眈,他走進來,剛伸出手,媽媽揮手拍了下去,爸爸的手一縮,吐了吐舌頭對陸琳說:“小琳,瞧瞧你那小氣的媽媽,你以後也要學著做菜,做好吃的給爸爸吃。”
陸琳樂嗬嗬地拍手,點頭稱好。
然後爸爸就開心地將她抱起,抱在半空中,逗她玩,逗她笑。
隻是很快,夢境穿梭到漆黑的夜晚。
黑夜的天空在突然間出現了裂痕,陸琳眨了眨雙眼,驚訝於自己站在荒蕪的原野上,伸手不見五指,唯有刺骨的寒風吹得自己的身體微微顫抖。
抬頭的那一瞬間,媽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遠處隻剩下爸爸寂寥的背影。
她剛想開口叫爸爸,天空的一聲巨響,整個人被抽離出夢境……回到現實。
有時候,夢僅僅是一個夢,僅此而已。
但是,做夢的原因又是什麼?是因為媽媽離開的關係?
黑色的天邊劃開一道光亮,雨聲淅淅瀝瀝,漫無止境,除此之外,四周便安靜得隻剩下自己呼吸的聲音,壓抑的氣息讓自己的胸口感覺到鬱悶。
被雷聲驚醒的陸琳揉了揉惺忪的雙眼,床邊書桌上的照片泛著微弱的光亮。自己瘦小的身子依偎在爸爸媽媽的中間,臉上的笑容如同初開的花朵,嬌嫩而美麗。
那時候,媽媽還說,小琳一定會越長越漂亮。
隻是,她還來不及長大,媽媽已經撒手人寰。
她原以為看著照片就如同看見了媽媽本人,這樣就可以視為媽媽從未離開過。可是模糊的視線中,照片上的三道影子仿佛在下一秒缺失了一道,眨眼過後,媽媽的影子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腦海回蕩著她最後留下的三個字。
對,不,起。
她望著媽媽,雙眼充滿了憂傷與迷茫。
媽媽望著她,雙眼充滿了憂慮與愧疚。
隨後,媽媽微微閉上雙眼,瘦骨嶙峋的身子仿佛隻剩下一層皮,“呼”的一聲在空氣中泄了氣,再也沒有睜開眼。
“媽媽太累了,我們就讓她休息吧!”爸爸陸藝用強有力的臂彎將陸琳抱在懷裏,無力地撫摸著陸琳的腦袋。
幼小的陸琳還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去接受一場永久的離別,她把頭重重地挨在爸爸的肩膀上,歇斯底裏,淚水浸濕了爸爸的衣領。即便如此,陸琳還是依稀感覺到爸爸同樣也在顫抖的身體,同樣在哭泣……
淩晨零點,時針和分針恰好重合在一起,五歲的她被一個夢境驚醒。
她弱小的內心有些害怕,四麵都是冰冷的牆壁,沒有一絲氣息,但她想起自己對爸爸說的話,小琳要快快長大,做飯給爸爸吃,於是,她又慢慢地收回恐懼的心。片刻後,她聽見樓下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好似被刻意放慢的指針,滴答,滴答。直覺告訴她,爸爸回來了。她匆匆忙忙地跑下床,拉開那道沉重的房門,細柔的光亮漫過樓梯,落在自己的腳下,一股暖意也跟著湧上心頭。
雨水還在嘩啦啦地下,她站在樓梯上看見了爸爸沉重的背影,雨水已經浸濕了他全身。燈光下,她已分不清從爸爸臉頰上滑落的究竟是汗水,還是雨水。就在她準備抬腳下來時,她聽見了另外一種聲音,一聲“哈欠”讓她的眼皮跳動了一下,就那麼一下,爸爸的目光便注意到樓梯上這邊。
“爸,您回來了。”她看著他,眼神帶著一絲疑惑。
陸藝點了點頭,輕聲問:“怎麼還沒睡?”還沒等陸琳回答,陸藝便歎了歎氣,接著說:“快去拿一塊幹淨的布來,順便拿張被子。”
有那麼片刻的遲疑,陸琳又匆匆轉身回到房間取來一塊布。下樓遞給爸爸的時候,她終於看見了沙發上多出了一個人,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孩,身上穿著一件單薄的T恤和短褲,站在爸爸的身後,她依稀感覺到男孩的額頭在發燙,他瘦弱的雙手緊緊地抱著自己,如同一隻幼小的兔子蜷縮著顫抖的身子。
爸爸接過布後耐心地替他擦幹身子,陸琳想著,這個男孩估計被雨淋感冒了,下一秒又下意識地跑到房間裏取來被子,她看著他,腦海裏似乎有一種聲音在告訴她,這個男孩的背後一定發生過什麼故事,她甚至沒有去考慮他的來曆,沒有考慮爸爸是怎麼找到他,然後又將他抱回家的,這些她通通都拋諸腦後。
直到男孩發出輕微的呼嚕聲,爸爸安靜地將她拉在一旁,鄭重其事地說:“小琳,以後你將多一個哥哥。”
淅瀝的雨聲中,仿佛所有的一切穿過了時光的罅隙,回到了過去。
那種濃重的藥水味道,那種壓抑的氣氛,那種緊張的心臟律動,紛紛從舊時光的罅隙裏鑽了出來,脆弱的記憶就如同窗邊吹過的風,從她的耳邊滑過,陌生而冰冷。
對,不,起……
同樣的,這是媽媽在病床上對爸爸說的話。那時,她絲毫不理解媽媽為什麼總是要說“對不起”,難道媽媽做錯了什麼?耳朵緊緊地湊在窗邊,她才斷斷續續聽得見媽媽說的話。
——不能給你生一個男孩,幫不到陸家傳宗接代了。
——等我走了,你可以娶多一個妻子了。
——但是必須答應我,好好對待小琳。
……
小女孩抿了抿嘴,將耳朵貼得跟緊一些,依稀聽見爸爸的回答。
——我們不是還有小琳嗎?
——我不會的,說什麼我也不會。
——放心吧,我會好好對她的,她可是我們最寶貝的女兒啊。
……
五歲之前,陸琳生活在小康家庭裏,她就像從漫畫走出來的可愛女孩,有著爸爸媽媽的嗬護與關愛。小小的世界,每一個角落都充斥著光鮮耀眼的色彩。每天晚上,媽媽會在她床邊給她講童話故事,媽媽的聲音很溫柔,像極了冬季裏的暖風,輕輕地滑過她的耳旁,她每天就在那樣溫柔的聲音中熟睡。
有一天,媽媽輕輕地撫摸著肚子,目光柔和,輕聲說:“小琳很快就會多一個弟弟了。”
是的,媽媽曾經懷過一個孩子,在確認肚子裏的孩子是男孩時,爸爸和媽媽都沉浸在喜悅當中。能多一個弟弟,這個家就又熱鬧些,小小的陸琳已經有了一個美好的遐想,她要教會弟弟走路、畫畫、寫字,教他喊爸爸媽媽姐姐。
可也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弟弟突然間就沒了,這個美妙的遐想也在媽媽的慘叫聲中破碎。印象中,那是她第一次聽見媽媽異樣的叫喊聲,聲音刺耳而可怕。那時候她在房間裏看漫畫書,因為突如其來的尖叫聲,她不禁在心裏邊打了個寒顫,她放下漫畫書,跺著腳尖匆匆跑到媽媽的房間,瞬間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媽媽的房間並不像往常那般單調,整個房間充斥著一種刺鼻的腥味,媽媽痛苦地捂著肚子,床被已經被她抓得七零八落,而地上則覆蓋了一灘鮮紅的血。年幼的她看見這一幕不知道如何是好,她顫抖著身子,臉上的表情混雜著錯愕與慌亂。
媽媽盡可能地壓抑著身體的疼痛,糾結的臉上早已汗如雨下,但還是故作鎮定地說:“小琳,媽媽沒事,隻是摔倒了,快打電話給爸爸。”
陸琳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轉身跑出去撥打了爸爸的號碼。
短短的十幾分鐘,他們就出現在醫院上。在那條狹長的走廊上,爸爸一臉的鄭重,問:“媽媽怎麼會這樣?是你調皮了嗎?”
陸琳連忙搖搖頭,緊繃著臉,隨後,溫熱的淚水漸漸從眼角上溢出。
那一刻,她除了害怕,還有委屈。
數日後,媽媽從醫院回來,她注意到媽媽一下子瘦了很多,那時她還不清楚那叫“滑胎”,隻知道從那開始,媽媽的身體每況愈下,日夜都躺在床上。
她感覺好一段時間沒有品嘗媽媽的飯菜了,家裏的氣氛儼然間也變得安靜而陌生,好似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深怕一不小心就會驚動心底的某一根弦。爸爸每天回來的時間都提早了,原本應該由媽媽承擔的家務活,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落在爸爸的肩上。
“小琳,爸爸做飯就行了,你去和媽媽聊聊天,解解悶吧。”每當陸琳跑到廚房想要幫忙的時候,爸爸都會這樣說,千篇一律。
後來,媽媽又一次住院了。在爸爸工作的時間,她就獨自一人呆在家裏,四麵都是冰冷的牆壁,五顏六色的小世界瞬間變成了深色的小空間。
也是從那開始,她自己學會打掃衛生,大廳、桌子、椅子……房子的每一個角落,甚至一隻杯子她都不放過,她做得緩慢而細心,因為她明白,時間一點兒也不急。
後來,爸爸領著她到醫院,她萬萬沒有想到那是最後一次見媽媽。
她知道媽媽還對“滑胎”一事深感遺憾。
她痛恨自己為何偏偏是個女孩。
那一次,她的小世界徹底破碎,然後重組,隻因為未來,她需要學會獨立。
“小琳?”陸藝輕輕地搖晃了一下陸琳的肩膀。
小女孩的思緒被拉了回來,她張圓了眼睛,視線與爸爸對視那一刻,她隱約看見爸爸眼眸上閃爍著一種渴望,爸爸媽媽都希望能有個男孩。隻是,那個在昏睡的男孩究竟是誰,爸爸又是怎麼找到的呢?
“哦,嗯……”就這樣糊裏糊塗地點頭,她不知道以後的生活會有怎樣的改變,或許應該就是多了一雙筷子的簡單事吧。
她沒了一個弟弟,卻多了一個哥哥,媽媽應該也不會反對吧,她想著。
第二天,陸琳早早地起床,由衷的好奇心讓她一步步靠近沙發上的男孩。男孩還沒睡醒,圓圓的臉蛋被擦幹淨後顯得有些可愛,圓臉瘦身,真是奇怪而好笑的搭配。這樣想著,陸琳的嘴角不經意上揚,這哪是哥哥,更像一個弟弟。
她抿了抿嘴,緩緩伸出小手,一點一點地靠近他的臉。突然,男孩掙開眼睛,著實把陸琳嚇了一跳。她“啊”的一聲,腳步往後挪,差點摔倒。男孩同樣被嚇了一跳,迅速地跳起身來,睡了一晚後頭有些重,迷茫的視線驚訝地審視著四周,然後眉頭微微皺緊。
“你是誰?這是哪裏?”小小聲音透著一種不滿。
陸琳張嘴回答:“我叫陸琳,這裏是我家。”
“怎麼我會在這裏?你們把我綁架了?”男孩沒有自我介紹,甚至態度傲慢,這完全和他的長相不符。
陸琳氣得直蹬腳,真想給他一巴掌,“怎麼說話的你,我爸爸好心收留你,不答謝就算了,還說什麼綁架。”
一時間,兩個孩子都沉默了,男孩沒有打算繼續爭辯什麼,順著女孩右邊的位置望去,看清了厚重的大門,二話不說便撒腿往那個方向跑去。
“等等。”樓梯上傳來陸藝的聲音,男孩止住了腳,轉身,目光劃過一絲驚訝。
“這位先生,我們非親非故,為什麼把我帶到這裏來?”男孩倔強地望著陸藝,身上透著一種不屬於他年齡的成熟。
“因為你昏倒了。”
聽到這句話,男生怔了怔。陸藝走下樓,直截了當地說:“不介意的話,這裏就是你家,我們就是你的親人,她是你妹妹。”指了指旁邊的陸琳,也沒有過多的解釋。
男孩發了一聲冷笑,聲音很輕,卻也清晰:“我沒有親人,也不需要這種東西。”似乎在他身上隱藏著一個難言的過去。
男孩剛想離開,陸藝又一次把他叫住:“不想住在這裏,你出去後一個人怎麼生活?回去嗎?那好,那好歹也留下把病治好吧?病好了後怎麼樣都隨你,你覺得怎麼樣?”
男孩的瞳孔漸漸放大,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審視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慢慢地收回了那種傲慢的態度,問:“為什麼?”
陸藝沒有回答,指了指桌麵的生活用品說:“你先去刷牙洗臉吧,那些都是給你準備的。”
男孩低下頭,徑直拿起桌麵上的牙刷牙膏麵巾往男人指的洗手間的方向走去。
男孩的故事是陸藝親口說的。
男孩名叫張祐天,今年七歲,是一個被遺棄的孤兒。他就是在孤兒院中認識這個男孩,這也就為什麼陸琳會覺得爸爸和男孩早已見過麵的原因。
她想起媽媽生前時常會到孤兒院給孩子們送吃的,媽媽說,他們都沒有爸爸媽媽,我們應該多關心他們。那時候,陸琳依偎在媽媽身旁,看著一張張陌生的臉像洪水般湧來,她心裏一緊。小孩子總有些怕生。
但她還是硬著頭皮幫媽媽派送禮物給那些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孩子們。她記得第一次送出的手套,另一個小女生小心翼翼地伸手接受,羞澀地道了一聲“謝謝”。那一刻,她才感覺原來幫到別人,自己也能體會到快樂。
媽媽離世後,爸爸延續了媽媽的愛心,時常到孤兒院看望孩子們。不過,爸爸從來都是獨自過去的,絲毫沒有思考過自己的女兒也有想跟著去的念頭。
也是那時候,爸爸遇見了一個終日獨坐在院子,抬頭看天的孤僻男孩。院長說,他父母無力照顧他,趁他睡著的時候將他抱來這裏,隻留下幾聲囑咐和一封寫滿歉意的信件。年幼的他不能完全讀懂信件的內容,但他隱約知道,從此孤兒院便會成為他成長的地方。
男孩冷靜得可怕,沒有哭鬧,每天就那樣安靜地坐著。陸藝注意到這個倔強的男孩,時常與他說話,但很多時候,都是爸爸在自言自語,情況好一些的話,他還會答上一兩句話,話語不多,也很短。
後來,男孩逃出了孤兒院,不見蹤影。
路過的陸藝恰巧就在小巷裏發現了落魄的男孩,爸爸伸出雙手,而男孩依舊倔強地拒絕。夜空劃過一道閃電,雨跟著嘩啦啦地往下滑落,打在男孩單薄的身子上。
下一秒,男孩便昏迷了過去……
好像每一個童話故事的作者都喜歡安排這樣的情景。一個背井離鄉,或是離家出走,或是遭人遺棄的孩子都會在旅途中遇見貴人,然後成為貴人的家人,安安穩穩地生活。陸琳聽著爸爸與男孩的故事,仿佛像是親眼看見的畫麵,一幕又一幕,反複在腦海中播放。和自己相比,男孩的遭遇要可憐得多。
也忘記了兩個孩子是怎麼熟悉起來的,陸琳慢慢習慣家裏多了一個人,她打從心底將他當作弟弟,而不是哥哥,噓寒問暖,給他倒水,盛飯。爸爸白天出去工作的時候,他們就在屋子裏看動畫片,陸琳時常指著電視上的人物,笑道:“你看,多像你,整個人硬邦邦的。”張祐天瞧了瞧,不耐煩地說:“你煩不煩,看你電視去。”
陸琳白了他一眼:“才不像你,沒你這麼沒禮貌。”
那天爸爸為張祐天買了一件外套,起初,張祐天隻瞄了一眼,哪怕爸爸已經將衣服遞在他眼前,他也是冷冷的一句話,不用了。
原本定格在空氣中的外套被另一隻小手搶了過來,然後被硬生生地套在男孩身上,陸琳拍了拍張祐天的後背,咧著嘴:“看吧,多好看的衣服。”
男人看在了眼裏,嘴角很欣慰地往上揚。
父女倆有著同樣的感覺,這哪是哥哥,更像一個弟弟。
吃飯的時候,陸琳忙著夾菜夾肉到張祐天的碗裏,惹得他有些不耐煩,“要吃我自己會夾,才不需要你。”
陸藝咳嗽了一聲,嚴肅地說道:“你妹妹是在關心你。”
張祐天依舊一副愛理不理的嘴臉,淡淡地說:“我沒有妹妹,我隻有自己一個人。”
陸琳沒有把這句話放在心裏,反而樂嗬嗬地說:“原來你生氣的樣子也很可愛。”
話語剛落下,張祐天的臉瞬間泛紅,低頭吃起飯來,一邊還輕輕地自言自語:“你才可愛呢,你們全家都可愛。”
陸藝聽見了這輕微的聲音,自個兒笑笑,這是很單純的孩子間的對話方式。
天氣好的時候,陸琳硬生生地拉著張祐天出門,在那條幽靜的巷子裏放風箏。
陸琳握著細線,將風箏塞進張祐天的手上,說:“幫我拿著風箏,我叫你放你才放哈。”
張祐天一臉的不耐煩,卻依舊很聽話地拿著風箏。
風箏被拋向空中一次又一次,風箏隻不過在空中旋了一圈,又落在地麵上。
陸琳雙手握緊,鼓勵他加油。
他搖搖頭說:“不用放了,這裏沒風,風箏是飛不起來的。”,然後,他隨手把風箏丟在地上,自個兒進屋去。
那時候,他不知道陸琳有個夢想,就是能化成一隻小鳥,在空中翱翔。
這個夢想,源自於她在卡通片《哆啦A夢》中看見一群天真的孩子頭上戴著竹蜻蜓飛在空中,她打從心裏羨慕至極。
她曾經對媽媽問:“人真的不能飛嗎?”
媽媽笑著撫摸她的臉說:“可以的,人隻要坐上飛機就可以飛了。”
陸琳眼眸發著光亮,繼續問:“那飛機又是怎麼飛的呢?”
媽媽說:“是飛機師在駕駛。”
那時候,陸琳就在心裏種下了小小的夢想,她想成為飛機師,開著飛機環遊世界。後來,疼愛她的媽媽給她買了蜻蜓圖案的風箏,隻要有空就帶她到郊外放風箏。
看著風箏越飛越高,她興奮得蹦蹦跳跳,忘記了時間,沉醉其中。
隻是眼前的風箏,在媽媽離開後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放飛,爸爸總是以忙碌為由,拒絕帶她到郊外,她也就尋找不到其他有風的地方。
她對張祐天說出這個夢想時,張祐天怔了怔,眨了眨眼,“嗯”了一聲,沒有後話。
她覺得沒勁,隻好自己回房間看漫畫書去。
偶爾,陸琳喜歡捉弄一下張祐天。比如趁他看電視看得專注的時候,突然間從他身後冒出來,“啊”的一聲想嚇他一下,這些惡作劇在張祐天眼中叫幼稚,他也因此沒多理會。
陸琳撇著嘴問:“你會笑嗎?”
“不會。”說話還是直截了當,沒有絲毫的拐彎抹角。
“那我教你。”說完,陸琳雙手提著自己的嘴角,劃開一道小小的弧度,“就是這麼簡單啊,你也不會嗎?”緊接著,她伸過手想要拉開張祐天密閉的嘴角。
張祐天皺了皺眉,腦袋一閃,一手將她推開。
陸琳被這麼一推摔倒在地上,身體在地上滾動了兩圈後才停下。她倔強地抬起頭,大喊:“喂,好心沒好報,沒聽說過君子動口不動手嗎?”
“誰叫你那麼無聊,多管閑事。”
“關心你呀。”
“不需要。”
“我們是一家人啊!”
……
有一種聲音在腦子裏回蕩著,像寂靜的湖麵上突然濺起的漣漪,很輕,很淺,卻很好看。
——我們是一家人。
——從現在,還有未來。
“你有那麼幸福的家庭,永遠不會明白被遺棄的滋味。”他的聲音很輕。
“可我媽媽也都不在了……”她的聲音很重。
他望著她,視線充斥著一些愧疚。
她望著他,強忍的淚水靜悄悄地定格在眼角。
不知道說什麼,時光靜止在空氣中,除了還能聽見一絲呼吸的聲音,兩人都保持著沉默。
孩子間,無論發生過什麼事,都會在短時間內隨風而散,孩子終究還是孩子。
第二天,陸琳依舊擺著樂觀的臉,張祐天依舊擺著愛理不理的態度。告別了爸爸後,陸琳提議到外麵玩。張祐天掃了掃陸琳渴望的目光,依舊無動於衷:“不要。”
陸琳雅興一來,也就不管他了:“那我出去了,你好好在家,我就在附近,回來給你帶好吃的。”
她想到了隔壁街道的小商店,她最喜歡吃香草味的冰激淩,每次路過那裏,她都會吵著要媽媽給她買一支。距離上次吃,應該很久了吧。於是,她從自己的存錢罐裏取出積攢的零錢,樂嗬嗬地跑出門去。
張祐天目送她走遠的身影,轉身進屋繼續看電視,心裏卻想著,一個人會不會出什麼危險,真是一個調皮的女孩。
很快,陸琳手裏拿著兩支香草味的冰激淩,蹦蹦跳跳地跑回家。一隻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流浪狗尾隨陸琳身後,對著她手裏的冰激淩虎視眈眈。察覺後,陸琳被眼前的“龐然大物”嚇了一跳,摔倒在地,兩支冒著冷氣的冰激淩還被緊緊地抓在手裏。
聽到尖叫聲的張祐天連忙跑了出來,看到眼前的一幕,二話不說便抓起地上的石子重重地扔向流浪狗,流浪狗尖叫了一聲,落荒而逃。
陸琳強忍著淚水,冰激淩開始有些融化。
張祐天走近,伸手將她扶起,像哥哥對待妹妹般給她拍拍衣服上的塵土。
“都叫你一個人別出去,活該。”說話的態度依舊不變。
“你什麼時候叫過啊,喊你都沒反應。”
好像確實沒說過,停了停,張祐天又說:“一個人也別這麼貪心,買一支夠你吃的了。”
“另一支是給你的。”說完,她又笑著遞在他麵前。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男孩的心中跳了一下,男孩由衷地感覺到溫暖,是眼前這個調皮的女生散發出來的陽光,正一點一點地驅散他心中的那片陰霾。張祐天慢慢地地伸手接住,並史無前例地說了一句:“謝謝。”
……
陸琳張圓了眼睛盯著張祐天的表情,笑道:“看來你還是會笑的。”
張祐天瞬間臉上泛紅,別過臉去說:“無聊。”
晚上,整個客廳依舊很安靜,靜得隻有筷子觸碰的聲音,但已經少了先前的尷尬。陸琳快速吃完飯,就連碗裏的最後一粒米飯也不放過,沉默著等待爸爸接下來的話語。
果然,陸藝鄭重其事地對張祐天說:“需不需要給你安排上學?”
張祐天沒有抗拒,態度顯然緩和了些許,雖然話語依舊不多,但想想,一個人想要真正融入新的生活也不是那麼快速的事情,他垂著頭,吐出淡淡的兩個字:“隨便。”
至少,這也是接受的一種方式。
陸琳起了勁,笑道:“你都要上學了,那你會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啊?”陸琳識的字甚少,但還是能夠寫出自己的名字,雖然字體有些歪歪扭扭,但也是媽媽當初一筆一劃教她的。
“嗯。”沒有多餘的話了。
陸琳快速地取來筆和紙,遞在他麵前,用渴求的目光望向他:“可不可以寫出來看看,我想看你怎麼寫,有沒有我寫的好。”
張祐天二話不說,執起筆寫了起來,字跡同樣稚嫩而潦草。
落筆時,陸藝和陸琳都看清了那三個字,清晰,深刻。
——陸祐天。
——陸。
——祐。
——天。
……
顯然,陸藝有些驚訝,隨後露出了欣慰的笑臉:“這周末爸爸有時間,帶你們一起到遊樂場玩玩,怎麼樣?”
“好。”
“隨便。”
兩人同時回答。
陸琳蹦蹦跳跳地跑上樓去。張祐天很深刻地記住了陸琳從他身旁跑過,在他耳邊留下的那兩個字,很輕,卻很清晰。
她說,哥哥。
童年是一幅七彩的圖畫,每個人經曆的過程不同,塗鴉的色彩也不同。大多數人懵懵懂懂地度過,而有些少部分人會徑過一條漆黑的道路,那是通往光明的通道,而這樣的道路迫使他們比同齡人要更快地融入生活的軌跡。但時間終究不會永久停留在某個片刻,當所有的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選擇用坦然的方式祭奠過往的悲涼。身後,還有許多美好的事物,承載未來的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