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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心蘑菇

下雨對住校生無疑是一種軟禁,怎麼說呢?要是不下雨,住校生就可以有種種活動,比如踢球,或者跑步,或者什麼也不做,隻是出去隨便走走。學校裏的生活是單調的,單調就單調吧,但單調也有單調的意思,那就是:既然沒有別的事可做,住校生們至少還可以去湖裏學遊泳。但這也隻能是夏天的事。到了這年冬天,團委副書記李寶強忽然有了新鮮的想法,打了報告,便買來了許多雙冰鞋,號召住校生到湖上去滑冰,住校生為了怎樣租借冰鞋還動了氣,結果規定全部冰鞋都歸團委管理。但人們很快便明白這隻能是一種想象,湖上雖然結了冰,卻根本就不可能讓人們在上邊搞活動。湖裏的冰原是活的,不像是滑冰場上的冰死板一片。是這樣的,你站在湖上,就會聽到咯咯吧吧的聲音,是湖冰在那裏咬牙切齒,忽然,從這裏,一下子,一大道冰縫子出現了,忽然,從那裏,又一道冰縫子出現了。一有冰縫出現,冰便會馬上鼓起來,好像是湖裏有什麼東西對封住湖水的冰太不滿了,使了大力,把那冰給掙開了,但冰又是官僚作風,容不得半點反抗,很快又把冰縫子給封死了。這樣的冰能讓人搞冰上運動嗎。冰鞋便又給收了起來,隻是,在想起來的時候團委副書記李寶強還會給冰鞋上一些黃黃的機油,做這種事的時候,他總是要把李躍進拉上。一是李躍進和他關係最好,二是李躍進做事認真。就說給冰鞋打油吧,李躍進總是把黃油先在鞋子上打一層,再往冰刀上打一層。打好了,讓鞋子先吃吃油再用布子擦。冰刀上最後還要貼上一層油紙。這樣冰鞋連一點點鏽都不會生。李躍進不怎麼愛說話,總是靜靜的,有點靦腆。

學校的生活是艱苦的,而且呢,那些住校生們總是吃不飽,因為他們年輕,胃口總是如狼似虎,好像是剛剛吃完了飯就又餓了,這是吃糧有定量的年代,糧食的定量都是有規定的,每個住校生,每月都會用自己的糧票和油票到食堂去換飯票,飯票是用牛皮紙做的,這真是種結實的紙,放在手裏折幾折,會嘎嘎響,也隻能用嘎嘎響來形容這種紙的結實。但這種飯票總是用了又用,慢慢汙臟了同時也柔軟了。直到上邊的公章臟得看不清麵目的時候便要換新飯票了。那些住校生,他們的財產除了搪瓷洗臉盆、鋁質肥皂盒、鋁質飯盒和行李,還有換洗的衣服,最重要的就是飯票。一般是一遝子飯票用一根猴皮筋紮著,像珍寶一樣鎖在抽屜裏,用的時候就抽幾張,過一陣子還要數一數,算計到月底還有幾天。學校的食堂呢,就在學校的東邊,學校因為是蓋在了城外,地方原是很大的,好像隻要是學校願意,可以占更多的地方,學校圈圍牆的時候就把東邊的好大一片地圈了起來。現在的情況是,東邊便是食堂開辟出來的菜地。菜地是一畦一畦的,但不是規則的,而是一畦朝東,另一畦也許就朝了西,因為有水渠,每一畦又都很獨立的樣子。菜地裏種的不外乎是青椒、四季豆、茄子、白菜、蘿卜。食堂裏的紅臉大肚子老王,山東人,是種菜的行家,他會把菜地安排得要什麼有什麼,比如蔥,總是連冬天的都有了。到了冬天快來的時候,住校生們都要去參加勞動,就是起蔥,也就是把蔥從地裏拔出來,用草繩兒把蔥一捆一捆紮好了。起蔥的前一天要在地裏放水,水放足了,第二天才好起。但到了第二天,地裏還是黏的,蔥地平時看上去不大,但到了起蔥的時候才讓人覺得蔥種得是不是有些太多了?食堂的後邊,也就是食堂的北邊,都是蔥,還有就是土豆。住校生最怕的就是起蔥,起一天,又起一天,有時候還要再起一天,累且不說,身上就都是蔥味兒了。起完蔥,手都是綠的,指甲呢,是一痕深綠。到食堂西邊的澡堂裏去洗澡,熱騰騰的澡堂子裏彌漫的都是蔥味兒。起完蔥,然後就是起山藥了,起山藥也不是件好玩的事,一個人用鍬,一個人用雙手拉住山藥蔓子。起山藥的時候團委副書記李寶強也總是愛和李躍進在一起。李寶強把鍬往下一蹬,那拉山藥蔓子的事就是李躍進的。李躍進總是就勢一拉,山藥就大大小小地從土裏歡跳了出來。李寶強站著,李躍進卻要蹲在那裏。李寶強是蹬幾鍬就可以歇一歇,而李躍進卻總是蹲在那裏忙。人們都知道李躍進想入團,想入團就要表現,這還有什麼說的,但問題好像不是這麼簡單。李寶強和李躍進的關係誰都看得出來是真好,幾乎是做什麼都要在一起,理發一起去,洗澡也要一起去。考試前,複習緊張了,李寶強會和李躍進鑽到一個宿舍裏,晚了就擠在一個被窩裏。兩個人怎麼會那麼要好呢?誰也說不清。起山藥的時候,學校的前院和後院就總是晾滿了黃黃紫紫的山藥。山藥這種東西在入窖時是要晾一晾的,這樣才好儲藏。收山藥的時候,住校生們就使勁吃山藥,或者就到校邊的地裏去烤著吃,在地上先掘一個坑,在坑裏點上火燒,火快滅的時候把山藥扔進去,再用土把坑連火帶山藥都燜上,然後就可以走開去做別的事,比如再上一節課,下課的時候再去把那坑挖開,山藥早熟了。李寶強常常把李躍進叫出去做這事,他坐在那裏,讓李躍進給他把早就燜熟了的山藥從土裏刨出來,再把山藥上的焦皮剝了拿給他吃。或者是,晚上他倆用臉盆煮山藥吃,在裏邊放點兒鹽。那臉盆是既用來洗臉又用來洗腳,也是學校統一發給學生的。

學校的生活是單調的,那些住校生都是十八九的歲數,這正是情欲如雨後春筍的年齡。情欲這種東西是不受人控製的,不是說你要它怎樣它就怎樣,往往是你不讓它怎樣它在那裏就偏偏怎樣。在澡堂裏洗澡的時候,是住校生互相開身體玩笑的時候。人類身體的各個部件其實都是一樣的,但或許也有一點小小的區別。洗澡的時候,李寶強總是要李躍進給他搓澡,搓澡要指揮嗎?李寶強卻偏要“這兒,這兒,這邊,這邊”地指揮李躍進。人們都奇怪李躍進怎麼會那麼聽李寶強的話。好像有一次,是另外一個同學給李寶強搓的澡,李躍進還生了氣,他們竟然好到這種地步!李躍進是班上學習最好的,個子不太高,白白的,猛看一點都不起眼,嘴還有些撇,眼睛卻出奇的好看,眼毛很長,他不笑的時候,他那張臉簡直是一點點看頭都沒有,他一笑,一下子就變樣了,生動了。李躍進好像平時不怎麼愛說話,但是一激動起來噠噠噠噠,話就來了,不但說得多,而且快。他又是寬容的,別人說他什麼,他也隻是笑笑,好像歲數一下子比別人都大了。李躍進又是喜歡文學的,沒事的時候會捧著屠格涅夫的小說到學校外邊的樹林子裏一邊走一邊讀。李躍進是一個很刻苦的學生,又自律,好像還很害羞,和女學生們很少說話,一說話臉就紅了。這和他的家庭有關係,李躍進從小跟著他媽過,他的父親早就去世了,他也沒有兄弟姐妹,他媽就守著他一個人過日子,他媽也沒有什麼本事,就是勤儉,靠著他爸爸單位給的那一點點撫恤金,再加上給人做做針線活。就是這樣一個住校生,他沒有什麼突出的地方,比如籃球打得好,或者是會辦板報,這些他都不會。他和別人的區別好像隻在於他喜歡幹淨,經常把衣服洗得幹幹淨淨,別人的內褲一個星期洗一次,他倒要去水房裏洗三四次,這就又讓李寶強開他的玩笑,什麼玩笑呢,說他晚上是不是又在床上自己跟自己艱苦奮鬥了。李躍進臉便紅了,笑著極力否認,他這樣一來,開玩笑的李寶強倒像是受了鼓舞,會把玩笑開得更加深入,說李躍進是學校最好的跑馬隊員,一夜能跑五六次。李躍進總是在那裏笑嘻嘻地分辯,分辯,再分辯。然後是不分辯了,說:“寶強你說幾次就幾次吧,反正你知道我,反正我的名字就叫躍進。”住校生的情感往往是這樣親密起來,沒有條理,有些雜亂,親密得沒有一點點章法。就像他們的宿舍一樣,隨便拉幾根繩子,上邊搭的東西五花八門,襪子、短褲、手巾、背心,最亂的是床上,有時候被子是不疊的,醒了,起來了,被子就往那裏一推。襯衣是穿臟了,脫下來想洗,卻忽然又反過來再穿在身上。而李躍進卻不是這樣,他是有條理的,搪瓷牙缸在什麼地方,鋁質的肥皂盒在什麼地方,衣服又放在什麼地方,都是有條有理的。襪子洗好,幹了,他會把兩隻襪子鋪一鋪,壓在一起,然後一卷一卷,一雙襪子就卷在一起了。他的衣服都放在他從家裏帶來的一隻小箱子裏,為了怕生蟲子,他還在那小箱子裏放了一塊蜜蜂牌香皂,這樣一來,他的衣服就總是很好聞,這就讓他有了比別人特殊的地方,李躍進是什麼樣的人呢?是那種不太引人注意但又讓人喜歡的一路。他多多少少有些孤僻,但好像又恰到好處,下小雨的時候他喜歡一個人去學校外散步,這時候其他住校生就可以看到李躍進一個人從樓下那條路慢慢出去了,夾著一本什麼書,再隨著他看,眼看著他走出校門了。小雨讓學校裏的一切一切的顏色都加深了,因為雨是小雨,所以種在校門口花壇裏的花可以照樣全心全意地開著,人們不知道李躍進出去做什麼,是到湖邊,還是鑽到林子裏了?住校生們還會注意是不是有女生也會跟著出去,卻沒有。但過不了一會兒,卻見李寶強也出去了。這兩個家夥,總是形影不離的。這種天氣裏,女學生總是比男生多一些打算,下著雨出去,回來還要洗鞋子。總之,那天住校生看到李躍進和李寶強從林子裏采回了一個很大很大的蘑菇。故事便從這裏開始。

李躍進他們的宿舍是一棟三層的老木樓。他們住在最上邊的一層。學校考慮到男生和女生住在一起不好,怕出問題,便讓男生住在東邊,女生住在西邊。到了夏天,分明也有一些好處,那就是男生可以隻穿一條前邊鼓鼓的三角褲在這邊走來走去,女生呢,也可以隻穿著同樣鼓鼓的乳罩到她們那邊的水房去洗洗衣服。但這樣一來呢,還是有了暗示的味道。這暗示其實就是一種提醒,提醒什麼呢?還能提醒什麼。

我們前邊說過,下雨其實是對住校生的一種軟禁,尤其是那種連綿小雨,平心靜氣不停不歇,讓人沒有來由地傷感。但隻有這種小雨,才會讓學校外的樹林子裏長出蘑菇來。學校裏,總是小雨一停,食堂裏的人就去樹林裏去采蘑菇,又總是那個山東老王,用一個搪瓷盆子,總會渾身濕漉漉地端回來一盆白白黑黑的蘑菇。蘑菇剛剛從泥土裏頂出來的時候是飽滿的,有力的,充滿了欲望的樣子,一旦幹縮掉,首先是體積就一下子小了不知有多少,樣子便垂頭喪氣了。這就讓蘑菇本身有了一種暗示性,暗示什麼呢?

這天下午,李躍進和李寶強從樹林裏采回的蘑菇在男生宿舍裏引起了一陣騷動,那蘑菇也太大了,有些太像什麼。粗粗的,壯壯的,還有大大的尚未來得及打開的蘑菇頂子,這就讓它像了某種東西。像什麼呢,像所有男生身上必備的一種配件。之後呢?順下去,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時候,風氣和現在還很不一樣,人們的生活和工作都很認真,認真這種事,過了頭便接近刻板。但有時候,刻板隻是一種表麵現象,人們內心的洶湧波瀾被表麵的刻板拘束住了,便像是河道裏的水越聚越多,越聚越多的結果往往是破堤。說這些話有什麼意思呢?意思是有的。意思一般是隨著故事的發展而慢慢滋生出來的。如果那枚蘑菇做了一碗湯或被放到菜鍋裏,那麼故事就會一下子結束了。問題是人們發現那枚李躍進采回來的蘑菇後來出現在它不該出現的地方。蘑菇應該出現在什麼地方?這還真讓人不好說。但一般來說蘑菇應該出現在菜肴裏,或者是菜市場裏,但它就是不應該出現在女生宿舍的門上。那女生宿舍的門上原是有一枚小釘子的,是用來掛輪流值日的衛生牌的,不知是誰,悄悄地把那枚發人深省的蘑菇釘在了那枚釘子上。蘑菇有多少種?也是不好說的,但許多的蘑菇在通常情況下都像是一把把可愛的小雨傘,讓童話裏的青蛙王子躲在下邊彈琴。

這枚被釘在女生宿舍門上的蘑菇像什麼?問題就出在它太像了男生身上最隱秘的輕易不肯拿出示人的物件。

先是,女生宿舍那邊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那個宿舍的女生都哭了。她們為什麼哭?首先是她們覺得自己被侮辱了。好像是那枚蘑菇已經侵犯了她們的貞節。事態的嚴重性還在於,那天早上這個女生宿舍的女生都沒去吃早飯,而且個個眼睛都紅紅的。接著,便有人報告學校了。學校的生活其實是單調的。一有什麼事情便會被馬上傳遍全校。到了這天中午,學校上上下下都知道女生宿舍發生了一件流氓事件。又瘦又幹的校長黃小滿親自去女生宿舍那邊視察了那枚插在門上的大號蘑菇,神情馬上嚴肅起來。一枚蘑菇要想幹掉還不是一件馬上可以辦到的事。隻是經過了一個夜晚和一個上午,那枚蘑菇稍稍蔫了一點,顏色也加深了那麼一點。這麼一來,那蘑菇無論從色澤到狀態就更刺激人的感官了。又瘦又幹的校長黃小滿的臉色馬上就變了,他是有氣喘的毛病的,一急就氣喘。在這個陰冷的天氣裏,住校生們看著黃校長氣喘的樣子,這就給人更加重了事件嚴重的印象。

調查是先從男生那邊開始的,調查的方法也就是一個一個地把男生找來單獨談話,是半秘密性質的、嚴肅的,談話的地點就在黃校長的辦公室裏。天陰著,下著好像永遠也不會停止的小雨。黃校長艱難地喘著,這事件加重了他的哮喘,這該怨誰呢?被找去談話的男生都忽然覺得有些對不住這個氣喘得如此厲害的黃校長,而又覺得什麼地方有些滑稽,無論什麼事,隻要是一過了頭,滑稽的味道便會漸漸在心裏彌漫開。男住校生們一個一個都被叫去談了話,事情便變得明朗了。然後是教員們開會,做決定。然後是召開全校大會。在那個年代,做什麼事都要開會,而且人人都要到場,學校的會堂就在食堂的南端,會堂是橢圓形的,橢圓形的那麵全部是窗子,這就讓人知道這個學校原來是教堂。橢圓形的那麵的窗上原來都是進口的彩色玻璃,當年,陽光穿過彩色玻璃照在聖壇上想必十分好看,但現在已經沒了彩色玻璃。從這裏看出去可以看樓下邊的菜地和對麵的樓房。因為下雨,外麵是一片迷蒙,因為迷蒙,外麵的一切都好像是不太真實的樣子,這都是雨造成的,雨下得不大,好像有,又好像沒有,像是霧,卻又不是霧。這種小雨,你打傘也可以,不打傘也可以。就是在這樣的天氣裏,所有的男生都給叫到會堂裏去。李躍進當然不可能不去開會。隻不過李躍進在走進會堂的那一刹那發現所有的目光都一下子掃射到了自己身上。

李躍進性格是內向的,激動起來會噠噠地把話說得很快,但有時候呢,卻忽然變得不會說話。會堂裏那麼多的人,校長和教員們都坐在那裏,那麼多的目光子彈掃射一樣忽然都朝他掃射過來,目光像什麼?有時候又太像是刀片!會把一個人的驕傲和勇氣全部淩遲掉。李躍進一進來,就感覺到不對頭了,他手裏還拿著那本屠格涅夫的小說,他心跳著,看了看四周,找到了李寶強。找到了李寶強,他的心裏就安定了一些。他過去,在李寶強身邊坐下,人坐了下來,手就好像一下子沒了地方放,李躍進便把手放在了桌上,無論在什麼場合,李躍進都是要和李寶強坐在一起的,比如上課、開會、看電影、到食堂吃飯。這天,他像往常一樣坐在了李寶強的旁邊。他旁邊的李寶強感覺到李躍進坐了過來,但李寶強身子卻一動不動,臉也不動,直直地看著主席台那邊,隻是李寶強的上嘴唇凸出了一下,怪怪地、聲音很低很低地說了句:“你要沉住氣。”這麼一來,李躍進的心就更跳得厲害了,他側過臉看了一下李寶強,李寶強卻不看他,依然直盯盯地看著主席台那邊。李躍進好像明白有什麼事要發生了,隻是他料想不到事情會那麼嚴重,事情會一下子落到自己頭上。李寶強呢,也料想不到事情會那麼嚴重,他不是那種心眼很壞的人。隻不過人急了,有時候就會一下子變得違心了,為了保護自己。這原是動物性的,人畢竟還是動物。校長找他談話以及他提供了什麼線索是保密的,但保密隻能是對別人而言,李寶強自己心裏明白自己都做了什麼。

外邊下著雨,忽然大了起來,從西邊橫掃過來,打得玻璃窗啪啪響。雨水從玻璃窗窗縫上洶湧而入很快在木地板上汪了一片,汪到了男生們的腳下,關於這一點,那些男生都渾然不覺,因為黃校長又喘了起來,不斷地喘著氣,聲調很低地宣布了一項決定,那就是開除李躍進的學籍。在黃校長宣布決定的時候,幾乎是所有的人又都把目光放在了李躍進的身上。由於外邊的雨,會堂裏的光線是暗淡的,暗淡到了朦朧,所以在那一刹那,李躍進給人們的印象是臉那麼白,慘白的一塊。

後來,男生們都站了起來,朝外走了,因為會開完了,校長和教務處主任,還有李躍進他們的班主任,都已經朝外走了。都走到雨裏去。從會堂下邊那個小門,那裏原來是傳教士們穿著黑色的衣服彎著腰低著頭出出入入的地方,是個圓形的門洞。可能是嫌這個圓形的門洞太大太高,現在呢,已經又給學校用紅磚砌小了,砌成了小小的方門。人們到食堂去吃飯,為了抄近路就走這個門。門上安了鋼絲彈簧的門弓,一開一關都會發出很大的聲音,尤其是晚上,要是有人從這裏出入,整個樓好像都能聽到那巨大的響聲。如果誰一手拿了竹殼子暖瓶,一手拿了兩個一套的搪瓷飯碗進食堂,那就要用腳來開那扇小門,用腳把門猛地往裏一蹬,趁門還沒關上的時候要把身子一下子跳進門裏,還要再把身子一欠一縮,免得被夾住,門便在身後關上了,砰的一聲。如果是上了年紀的教員要進這個門,那必定是先把竹殼子暖瓶慢慢放在地上,去開了門,用腳把門努力支著,再把暖瓶拿起來,慢慢放進去,然後再用手把門開著,人才跟著過去,之後呢,照例是砰的一聲。

人們都走出了會堂,這時候,會堂裏的光線就更暗了,隻有李躍進一個人。如果這時候有人在主席台上往他這麵看,就會看到一張慘白的、好像很不真實的臉。李躍進就那麼坐著,好像不會往起站了,亦不會動了,那雨聲本來是沙沙的,很微弱的,這會兒好像猛地下大了起來。偌大一個會堂一點點暗下來,李躍進和那黑暗融成一體了。後來,他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但他的耳朵卻是活躍的,捕捉著一切可以捕捉到的聲音,他覺得李寶強就要來了,會輕輕地推開會堂的門,悄悄地來到他的身後,會像往常那樣把自己從後勒住,會給他帶來一些吃的,會陪著他走出校門去湖邊說說話,會安慰他。但周圍是靜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夜是越來越深。突然,有一隻耗子在這空寂的教堂裏跑了起來,從這頭跑到那頭,又從那頭跑到這頭,李躍進一下子清醒了,坐了起來,他已經流了滿臉的淚水。他是麵朝主席台那邊坐著的,如果麵朝窗子那邊,他可以看到那狹長的巴洛克風格的教堂窗子上白白的天光,還可以看到天邊那一閃一閃的紫色閃電。

這簡直就不是一個故事,雨天、蘑菇,還有一個因為蘑菇被插在女宿舍門上從而被開除的男生,當然不應該是這個男生,而應該是另外一個男生,那就是李寶強,隻不過這個李寶強在故事發生到一半的時候及時抽出了身子。這樣的一個故事還有什麼看頭?這個故事再發展,就是雨到了第二天還沒有停下來,天色卻更加灰暗了,而那個李躍進卻不見了。和他一個宿舍的男生發現李躍進那一晚上根本就沒有回宿舍,第二天也沒有回來。第二天,黃校長氣喘得更加厲害了,他捂著胸口,喘著,在辦公室裏來回地走,派人出去找。住校生們都穿著在那個時代流行的、土黃色的橡膠雨衣,或打著紅紙油傘,就這種紅紙油傘,再小的雨絲落在上邊都會馬上產生一種誇張的效果,聲音是嘭嘭的。住校生們穿過小樹林的時候發現林子裏到處長滿了蘑菇,這裏,那裏,數也數不清的蘑菇,怒氣衝衝地從地皮下邊頂出來,充滿了說不清的欲望。

住校生們在湖邊發現了一本書,是屠格涅夫的小說,被雨水泡得漲漲的,像一隻船兒擱淺了,書頁在湖邊的淺水裏無望地飄動著。

雨還沒有停,而且天色陰晦得更加厲害了,灰黑灰黑的,天邊偶爾有紫色的閃電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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