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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魚記

誰也不知道這條江從東到西到底有多長,有人沿著江走,往東,走不到頭,往西,也走不到頭。這條名叫“胖江”的江其實早就無魚可打了,用當地人的話說是這條江早已經給搞空了。雖然江裏還有水,但水也早已變成了很窄很細的一道,所以說這條江現在叫“瘦江”還差不多。盡管如此,人們卻還會經常說起這條江的往事,歲數大一點的還能記起哪年哪月誰誰誰在這條江裏打到了一條足有小船那麼大的灰魚,或者是哪年哪月誰誰誰在這條江裏一次打到的魚幾大車都裝不下,一下子就發了財娶了個內江媳婦。這個人就是老喬桑。

當年,江邊的人們都靠打魚為生,別看魚又腥又臭,但魚給了人們房子,給了人們錢和老婆,魚幾乎給了人們一切。但現在人們都不知道那些銀光閃閃的、大的小的、扁嘴的、尖嘴的、成群遊來遊去的魚都去了什麼地方。這條江裏現在幾乎是沒有魚了,男人們隻好把船拉到岸上用木棍支了起來外出四處遊蕩,女人們也不再織補漁網,即使有人劃船去江裏,忙乎一天也隻能零零星星搞到幾條指頭大小的小魚。人們在心裏對魚充滿了仇恨和懷念,但每過不久還是要到魚神廟去燒幾支香。“魚啊,別再四處浪遊,趕快回家!”人們會在心裏說。

老喬桑當年可是個打魚的好手,村裏數他最會看水,隻要他的手往哪裏一指,哪裏的水過不多久就會像是開了鍋似的,魚多得好像隻會往網眼裏鑽。鄉裏賞識他,說像他這種人才是當村主任的料,雖然他當村主任十多年卻沒搞出什麼名堂。

老喬桑老了,現在沒事隻會待在家裏睡覺,或者拄著一根棍站在江邊發呆。他那個內江老婆已經搶先一步睡到地裏去了,尖尖的墳頭就在江邊的一個土坡上。

老喬桑的兩個兒子先後都去了縣城,他們都不願待在江邊,江邊現在什麼都沒有,他們也不會去江邊種菜,再說也沒有哪一片江邊的土地會屬於他們,江邊的土地都是被人們開出來的,雖然江裏沒了魚,但江邊的土地卻是十分肥沃,白菜、圓菜、長菜、蘿卜、洋芋,無論什麼菜種下去過不幾天就會噝噝地長起來,而且總是長得又好又快,不少過去靠打魚為生的人現在都去種菜了,撅著屁股彎著腰,頭上扣頂爛草帽,喬土罐就是其中的一個。

老喬桑對在河邊種菜的喬土罐說:

“魚都給你們壓到菜下邊了。”

“魚都被你們壓死了。”

“聽到聽不到魚在下邊叫呢?”

喬土罐聽了老喬桑的話笑得東倒西歪:

“老夥計,人老了說瘋話倒也是件好事,要不就不熱鬧了。”

老喬桑更氣憤了,用手裏的木棍子憤怒地敲擊腳下的土地:

“知道不知道魚都被你們壓到這下邊了,還會有什麼好日子!”

喬土罐說:“老夥計,莫喊,縣城的日子好,你怎麼就不跟你兒子去縣城,縣城的女人皮膚能捏出水,有本事你去捏。”

老喬桑揚起手裏的棍子對喬土罐說:“我要讓魚從地裏出來,它們就在這下邊,都是大魚,我的棍子指到哪裏哪裏就是魚。”

喬土罐和那些種菜的人都嘻嘻哈哈笑得東倒西歪。

“下邊是江嗎?那咱們村有人要做鱉了,喬日升第一個去做!”喬土罐說。

老喬桑說:“信不信由你們,我天天都聽得清下邊的水嘩啦啦地響,我天天躺在床上都聽得清下邊的魚在吱吱地亂叫。”

人們都被老喬桑的話說得都有些害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又都看定了老喬桑,過好一會兒,喬土罐用腳跺跺地麵,說:“老夥計,我們當然都知道地球這個土殼子下邊都是水,要不人們怎麼會在這上邊打井呢?但水歸水,魚歸魚,有水的地方未必就一定會有魚,是你整天胡思亂想把個腦殼子給想壞了,是魚鑽到你腦殼子裏去了,鑽到你肚子裏去了,鑽到你耳朵裏去了,所以你才會天天聽到魚叫。為什麼鑽到你腦殼子鑽到你肚子鑽到你耳朵裏,因為那都是些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魚。”

喬土罐一跳就跳過來了,把一根點著的煙遞給老喬桑。

“現在江裏的水都壞了,哪還會有大魚。”喬土罐說。

“我見過的魚裏灰魚最大。”老喬桑把煙接過來。

“還要你說。”喬土罐說。

“就沒有比灰魚大的。”老喬桑又說。

“說點別的吧。”喬土罐說。

“我也快要到這下邊去睡覺了,不知還能不能看到大魚。”老喬桑用棍子敲敲地麵說。

老喬桑也已經有好多年沒見到過這樣大的魚了。

這天中午,老喬桑的大兒子樹高興衝衝地給他老子提回了兩條好大的灰魚。

樹高開著他那輛破車走了很遠的路,出了一頭汗,他把魚從車上拖下來,再把魚使勁拖進屋子,撲通一聲撂在地上,然後從水缸裏舀起水就喝,脖子鼓一下又鼓一下,他真是快要渴死了,這幾天是悶熱異常,黑乎乎的雲都在天上堆著,但就是不肯下雨,這對人們簡直就是一種挑釁。

老喬桑被地上的魚猛地嚇了一跳,幾乎要一下子跳起來,但他現在連走路都困難,要想跳隻好下輩子了。老喬桑好多年沒見過這麼大的灰魚了,魚足足有一個人那麼大,魚身上最小的鱗片恐怕也要比五分硬幣還要大。

老喬桑開始繞著那兩條大魚轉圈兒,他一激動就會喘粗氣,他繞著魚看,用他自己的話說看到魚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親祖宗從地裏鑽了出來。

樹高喝過了水,先給他老子把煙點了遞過去,然後再給自己點一根,樹高要他老子坐下來:“老爸您別繞了好不好?您繞得我頭好暈。”

樹高蹲在那裏,請他老子不要再轉圈子:“您怎麼還轉。”

樹高對著自己手掌吐一口煙:“爸您坐下,好好聽我說話。”

“我又不是沒長耳朵,我聽得見魚叫還會聽不到你說話。”老喬桑說。

“人們都說下大雨不好,我看下大雨是大好事,東邊米飯壩那裏剛泄了一回洪,好多這麼大的魚都給從水庫裏衝了出來,人們抓都抓不過來,抓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看隻好用鹽巴醃了擱在那裏慢慢吃,這次給洪水衝下來的魚實在是太多了,不是下大雨,哪有這等好事!”樹高對他老子說他趕回來就是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家裏人,“隻要下雨,咱們這裏也要馬上泄洪,聽說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要是不泄洪水庫就怕要吃不消了,到時候魚就會來了,它們不想來也得來,一條接著一條,讓您抓都抓不完,所以咱們要做好準備。”

“我老了,就怕打不過那些魚了。”老喬桑說。

“人還有打不過魚的?我要樹興晚上回來。”樹興是樹高的弟弟。

“操他先人!”老喬桑雖然老了,罵起人來聲音還是相當洪亮。

老喬桑就想起昨天從外麵來的那幾個人,都是鄉裏的,穿著亮晶晶的黑膠鞋在江邊牛氣地來回走,這裏看看,那裏看看,原來是這麼個回事。

老喬桑找到了那把生了鏽的大剪子,因為沒有魚,那把剪子掛在牆上已經生鏽了。老喬桑開始收拾樹高帶回來的那兩條大魚,魚要是不趕快收拾就會從裏邊臭起來。老喬桑現在已經不怎麼會收拾魚了,他現在渾身都僵硬,在地上蹲一會兒要老半天才能站立起來。他把又腥又臭的魚肚子裏的東西都掏了出來,扔給早在一邊就等候的貓,貓興奮地喵嗚一聲,叼起那坨東西立馬就不見了。老喬桑又伸出三個雞爪子樣的手指,把兩邊的魚鰓抓出來扔給院子裏的雞,雞不像貓,叼起那些東西就跑,而是先打起架來,三四隻雞互相啄,呼扇著翅膀往高處跳。鹽巴這時派上了用場,魚肚子裏邊和魚身子上都給老喬桑揉抹了一回。魚很快就給收拾好了,白花花的,猛地看上去,不像是灰魚,倒像是大白魚。

老喬桑高舉著兩隻手提著魚走出去,把這兩條大得實在讓人有點害怕的灰魚晾在了房簷下,房簷下的木杆上以前可總是晾滿了從江裏打上來的大魚,現在別說這麼大的魚,連小魚也沒得晾了。魚腥味擴散開來的時候,四處遊蕩的貓狗很快就都聚集到老喬桑的院子裏來,它們像是來參加什麼代表大會,你擠我我擠你地從外麵進來,你擠我我擠你地在那裏站好。魚的腥味讓它們忽然憤怒起來,它們互相看,互相齜牙,互相亂叫,忽然又安靜下來,並排蹲在那裏,又都很守紀律的樣子,它們不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好事發生,所以它們都很緊張。

這時有人邁著很大的步子過來了,魚的腥味像一把錐子,猛地刺了一下他,是喬土罐,他給掛在那裏的魚嚇了一跳。

“啊呀,老夥計,那是不是魚,不是吧?莫非是打了兩條狗要做臘狗肉?但現在還不到做臘肉的時候?”

“睜開你的狗眼看好,那怎麼就不是兩條狗,那就是兩條大狗,兩條會鳧水的大狗。”老喬桑嘻嘻地笑著說。

喬土罐已經把三根手指,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並在一起伸到了大張開的魚嘴裏,一邊笑一邊讓手指在魚嘴裏不停地出出進進。嘴裏嘖嘖有聲。

“嘖嘖嘖嘖,嘖嘖嘖嘖。”

“嘖嘖嘖嘖,嘖嘖嘖嘖。”

老喬桑知道喬土罐在開什麼玩笑,但他現在實在是太老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對這些玩笑已經不感興趣。很快,又有很多人圍了過來湧進院子,是魚的腥味召喚了他們,他們的鼻子都特別靈,許多年了,他們都沒見過這麼大的灰魚。有一個消息也馬上在他們中間傳開了,他們吃驚地互相看著,都興奮起來。米飯壩泄洪的事他們早就聽說過了,但他們一直認為水再大也不會淹到他們這裏,這事跟他們沒多少關係。但他們此刻心動了,想不到他們這裏也要泄洪了,更想不到泄洪會把這麼大的灰魚白白送給人們。老喬桑屋簷下的那兩條大魚已經讓他們激動起來。他們抬起頭看天了,天上的雲擠在一起已經有好多天了,雲這種東西擠來擠去就要出事了,那就是它們最終都要從天上掉下來,雲從天上一掉下來就是雨,或者還會有冰雹。

喬土罐這時又把泄洪的事說了一遍:“隻要一下大雨,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等著大魚的到來吧,你們就等著抓魚吧,到時候它們會像一群數也數不過來的大豬小豬鑽進魚簍鑽進漁網鑽進女人們的褲襠,女人們到時候千萬都要把褲子紮牢,要是紮不牢恐怕就要出大事了。”

喬土罐這家夥的嘴從來都藏不住半句話,人們就更興奮了。讓他們更加興奮的是他們看見老喬桑彎著腰把放魚的大木桶和大網袋都從屋子裏拖了出來。這些東西都多年不用了,人們明白老喬桑這麼做意味著什麼,大家忽然都散開了,都明白了,大魚真的要來了,這種事不能等,時間就是金子,人們都往自己家裏跑。人們都知道要發生什麼事了,人們互相奔走相告:

“大魚要來了!”

“大魚要來了!”

“大魚要來了!”

喬土罐平時和老喬桑的關係最好,雖然老喬桑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古怪,總是有事沒事說些誰都聽不明白的話。喬土罐也不安起來,又接過一根樹高遞過來的煙,說抽完這根馬上就走,說也要回去準備準備。看樣子,雨馬上就要來了,喬土罐又笑嘻嘻地對老喬桑說:“你這人平時看上去像是個好人,這一回怎麼一聲不吭就幹起來了。”

老喬桑說誰讓你是個罐子,你就好好等著,到時候隻要你張開嘴,就會有魚掉到你這個罐子裏。

“但不會是大魚。要裝大魚,非要這種大魚桶不行。”

老喬桑用棍子把木桶敲得咚咚響。

喬土罐又不走了,他蹲下來,用手摸摸桑木魚桶:“說到拿魚,誰都不如你。你知道大魚從哪個方向來,到時候我一定請你喝酒。”

老喬桑說:“人老了,哪個還會看水,不讓水衝跑了就是萬幸。”

喬土罐說:“反正到時候我跟定你了,一有動靜我就過來。”

“魚在這下邊,你抓吧。”老喬桑忽然說,用手裏的棍子狠狠地敲擊地麵。

“你把這地方挖開魚就出來了。”老喬桑又說。

“我去把酒準備好。”喬土罐站起身。

“一條接著一條,一條接著一條,大魚就要來了。”老喬桑又大聲說。

“下水抓魚就得喝酒,我去準備。”喬土罐拍拍屁股,說他這回真要走了。

樹高和樹興把喬土罐從家裏送了出來,外麵有風了,讓人很舒服。

“你爸這樣很久了。”喬土罐小聲對老喬桑的兩個兒子說。

“趕快下雨吧,大魚一來他就好了,他一看到魚就好了。”樹高看看天。

“抓大魚是苦差事,我最討厭抓魚。”樹興看著喬土罐。

喬土罐揚揚手,風從那邊過來,他再一次聞到了好聞的魚腥味。

這天晚上,老喬桑興奮得一直沒睡,外麵風很大,看樣子真是要下了。

老喬桑對兩個兒子說:“魚馬上就要來了,這一回可是真的,魚又要回來了,隻要一下大雨,魚就會從水裏從地裏從四麵八方來了,到時候抓都抓不完,可惜你媽看不到了,你媽再也看不到那麼大的魚了。”

村裏的許多人也都興奮得難以入睡,他們也都等著,有的人甚至喝開了,在火塘邊烤幾片魚幹或洋芋,一邊喝酒一邊等著大雨的到來,但他們最關心的事還是水庫那邊泄洪,這真是讓人煩死了。他們已經好多年沒見過那麼大的灰魚了,他們好像已經把灰魚完全忘掉了。但灰魚又突然出現了,竟然還是那樣大的兩條,雖然是兩條死的,被掛在老喬桑的房簷下,但人們知道像這樣大的灰魚會隨著泄洪一條接著一條出現,人們這時候都不討厭雨了,而且希望它下得越大才越好,隻有雨下大了水庫那邊才會泄洪,隻有泄洪那些大魚才會隨著洪水一條接著一條地到來。隻有那些大魚來了人們才會把破舊的房子重新修過,人們才會去買新的電視和別的什麼東西,隻有大魚出現,人們的好日子才會跟著來,光棍到時候就可以娶到媳婦了。人們還希望這樣的大雨最好不要停,最好連著下它幾個月,讓水庫放一次水不行,要讓水庫不停地泄洪放水,那些平時深藏在水裏的大魚才會無處藏身,才會一條接著一條地被水衝到這裏,金子銀子都不如它,魚啊,你不是不來了嗎?你怎麼又出現了呢?人們都準備好了,把平時被扔在一邊沒了用場的漁網重新又找了出來,那種能伸進一個拳頭的網是專門用來對付大灰魚的,還有就是各種魚叉,還有打魚的棒,那種用麻梨木做的棒子,上麵總是粘著幾片銀光閃閃的魚鱗,那些大魚,你非得用棒子使勁打它們的腦袋不可,你不把它們打暈了它們就不會乖乖地被你搞到手。女人們也興奮起來,她們在雨裏忙另一件事,她們把沒用的房子都倒騰了出來,把掛魚的架子也重新支了起來,家裏人手不夠的,她們急不可待地給在外的家人捎口信要他們趕緊回來,她們沒有那麼多的話,她們隻說一句:“大魚要來了,大魚要來了!”

老喬桑閉著眼睛坐在床上,好像睡著了,但又好像是沒睡,每逢這種時候他總是這樣,每逢江上有大魚或魚群出現的時候他總是這樣,或者可以說是人睡著了但耳朵卻沒有睡。多少年了,雖然他現在老了但這個習慣他還沒改掉也不可能改掉。他的耳朵生來就是聽魚叫的,魚的叫聲很奇怪,是吱吱的,聲音很小,但老喬桑的耳朵從來都不是吃素的。當年捕魚,老喬桑就日夜睡在船板上,人睡著了,耳朵卻總是醒著,魚的叫聲從來都逃不過他的耳朵。老喬桑現在坐在那裏睡著了,朦朧之中,他感覺雨終於下了起來,閃電像一把看不到的斧子,一下子就把天給劈開了,雨從天上被雷劈開的缺口一下子就傾倒了下來。

老喬桑的兩個兒子樹高和樹興還都在呼呼大睡。

是老喬桑的喊叫聲把樹高和樹興同時驚醒了過來。

“雨下得好大,雨下得好大,”老喬桑大聲喊,跳下地就往外跑。

“雨下得這麼大,大魚就要來了。”老喬桑一邊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一邊說。

樹高和樹興從床上跳下來跟著他們的父親都跑到外邊去,外麵是漆黑一片,沒有一點點光亮,有風吹過來,從這片樹梢到那片樹梢再到更遠的樹梢,發出嘩嘩的響聲。樹高和樹興忽然都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對頭,他倆都抬起頭來,用手摸摸臉,卻沒有哪怕是一點或兩點雨水落在他們的臉上,這真是奇怪,因為仰著臉,沒有雨水淋到他們的臉上,他們卻意外地看到了星鬥,是滿天的星鬥,白天的雲此刻早就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既然那些雲都去了別處,人人都知道,別說大雨,就是小雨也不會再從天上飄然而至。這時樹高和樹興又都聽到了什麼。聲音不高不低不遠不近,像有什麼在叫,好半天,樹高和樹興才明白過來那是豬在睡夢中哼哼。除了豬的哼哼聲,還有雞的嘰嘰咕咕,那幾隻雞到了晚上也都睡在豬圈裏,就好像它們和豬原本就都是親戚,隻不過是長得樣子有所差別。

“大魚才這麼叫,大魚才這麼叫。”老喬桑忽然小聲地說。

風呼呼地吹著,樹高和樹興都不說話,但樹高和樹興馬上就感到了害怕,他們聽到他們的老子在自己跟自己小聲說話,老喬桑說:“這麼多的魚啊,這麼多的魚啊,啊呀,這麼多的魚啊。”老喬桑不停地說,身子不停地往後退,就好像水已經沒了他的腳踝,已經沒過他的腰,馬上就要沒過他的脖子,所以他隻能往後退,老喬桑往後退,往後退,忽然大叫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下,樹高過去往起扶自己的父親時,老喬桑突然又大叫起來,說是一條大魚壓住了他。

“啊呀,好大,好大的一條魚啊!”

樹高和樹興把父親拉回屋裏按在床上,老喬桑又叫了起來:“魚呢魚呢?”

樹高忙把掛在外麵的大灰魚提了進來,說:“魚在這裏。”

老喬桑把魚一把摟住了,這是多麼大的一條魚啊。最小的魚鱗幾乎都有五分硬幣那麼大。當年老喬桑在船上打魚的時候就是這麼摟著大魚睡覺,那時候每次出去打魚都能打到許多許多的魚,船裏連人待的地方都快沒有了。老喬桑說大魚就和老婆一樣,隻有摟著睡才舒服。

老喬桑睡了一會兒馬上又醒了,又大叫起來:“魚呢魚呢?”

老喬桑睡著的時候樹高又把那條魚提了出去,人總不能跟一條魚待在床上。

樹高再次出去的時候,那兩條掛在那裏的大灰魚卻不見了。

“魚呢?”樹高吃了一驚,對樹興說。

“魚呢?”跟在後麵的樹興也看著樹高。

“大灰魚呢?”老喬桑在屋裏大聲說。

“魚不見了。”樹高和樹興又站到了父親的床邊。

老喬桑坐了起來,眼睛睜得很大,出奇的亮,他忽然不叫了,他拍拍自己的肚子,看著樹高和樹興。

“魚在這裏。”老喬桑說。

“魚就在這裏。”老喬桑又說,說魚剛才已經鑽到了自己的肚子裏。

“那麼大的兩條魚就不應該掛在外邊,不知道便宜了誰。”樹高對樹興說。

兄弟倆又出去找了一下,屋前屋後都沒有,天快亮了。

老喬桑病了,他這個病和別人的病不一樣,人雖然半躺半坐地待在那裏,但是要說的話卻比平時多十倍。老喬桑現在不說魚在地下的事了,他見人就說,有一條很大的魚就在他肚子裏,很大一條,這麼大一條。

“好大一條,總是在動,就在這裏。”老喬桑皺著眉頭指著自己的肚子。

那些在河邊種菜的人來家裏看老喬桑,他們幾乎是齊聲對老喬桑說:

“那麼大一條魚能放在你的肚子裏嗎?你不覺得奇怪嗎?”

“好大一條,就在我的肚子裏,它已經鑽到我的肚子裏了。”這回是,老喬桑用棍子輕輕敲擊自己的肚子,說魚就在這地方,在動,打這邊,它就跑到那邊,打那邊,它們就跑到這邊,啊呀,好大的一條魚。

“那你就打啊,張開嘴,把它從嘴裏打出來。”人們嘻嘻哈哈地齊聲說。

老喬桑就真的用棍子在自己的身上啪啪地打起來,像在練什麼套路。

人們趕快衝上去把老喬桑手裏的棍子奪下來。雖然人們個個都不相信魚會鑽進老喬桑的肚子,但人們個個又都想聽老喬桑說說那條魚是怎麼進到他的肚子裏去的;人們雖然知道這種事不可能,知道這隻是老喬桑在昏說,但人們就喜歡聽老喬桑昏說,隻有這樣,寡淡的日子才會有一點生氣,一點歡樂。

“這是不可能的事,魚怎麼會跑到你的肚子裏?”喬土罐這天也在場,他蹲在那裏,抽著煙,仰著臉,眯著眼,很享受的樣子。他覺得這件事實在是可笑,不單單是老喬桑說魚鑽進了他自己的肚子裏可笑,是一連串的可笑。最可笑的是他們把多年不用的漁具都辛辛苦苦準備好了,天上的雲卻忽然跑得無影無蹤。別說大魚,現在就是連小魚也難得一見,不過這幾天人們還是在盼著來一場大雨。但天空上現在連一小片雲都沒有,雲不知道都去了什麼地方。

“就在這裏,就在這裏。”老喬桑用手使勁拍著自己的肚子。

“你再說,在什麼地方,在什麼地方?”喬土罐笑著說。

“就在這裏,就在這裏。”老喬桑使勁地拍著自己的肚子。

喬土罐就笑了起來,說:“這可是千年少見!”

“怎麼說?”老喬桑看著喬土罐,兩隻眼睛亮得出奇。

“老夥計老主任,恭喜你,你懷上了。”喬土罐說。

老喬桑的眼睛突然瞪起來,瞪得像兩隻銅鈴。他從床上一下子坐起來,那根棍子就朝喬土罐飛過去,砰一聲,好在喬土罐躲得快,被砸碎的是他身後的一個菜缸。

菜缸裏的酸菜水嘩啦啦地淌出來的時候,喬土罐已經從屋子裏跑了出去。

喬土罐對站在外邊看熱鬧的人們說:“樹高和樹興都得趕快回來,請喬仙也過來看看,是不是真是有什麼鬼魂鑽到了他的體內。一個人,肚子裏怎麼會放得下那麼大的魚。”喬土罐說自己好在躲得快,要不那根棍子就要從這裏穿過了。喬土罐用手指點點自己的額頭,好像那根棍子已經穿過了那裏。

喬土罐用手捂著額頭回家去了,額頭那地方好像真有一個洞,還好像有風,噝噝地從那地方穿過。

老喬桑拄著那根棍子出現在門口的時候人們還沒有完全散去。

“喬土罐,滿嘴放屁,哪個才會懷上?什麼叫作懷上?”

老喬桑是氣壞了,他認為喬土罐說了句最難聽的話,最不敬的話,因為隻有女人才會懷上,要是豬,也隻能是母豬,要是羊,也隻能是母羊,要是兔子,也隻能是雌兔子,“什麼東西才會懷上?”

“這地方是胃,是胃。”老喬桑把自己的衣服扒開,露出他的肚子,肚臍眼此刻就像是一隻瞪得很大的眼睛,“那條魚就在這地方,這是胃,在胃裏怎麼能夠說是懷上?”老喬桑一邊說一邊把自己的肚子拍得砰啪響。老喬桑說要找一把刀把這地方剖開,讓那條魚從裏邊出來。老喬桑說這種事隻有醫生做得來,隻有醫生能把自己胃裏那條魚取出來。

說話的時候,老喬桑兩眼放光,有點怕人。

這天晚上,老喬桑拄著棍去找他的老夥計喬穀葉。喬穀葉當年做過許多年的赤腳醫生,雖然現在早不做給人看病的事了,但他畢竟還認識許多草藥,閑的時候他還會到處去采,他知道許多關於治病的事。喬穀葉一聽老喬桑說話就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喬穀葉說:“這是好事嘛,人們現在都知道你的肚子裏懷了一條魚,也許,十個月後它自己就會出來了,到時候怎麼吃,煮來吃或是做風幹魚都是你的事。”

“怎麼你也這麼說!”老喬桑火了。

“你不是說肚子裏有條大魚嘛。”喬穀葉說。

“這地方,這地方是胃,在胃裏能說懷上嗎?”老喬桑把肚子拍得砰啪響。

“那不是懷上又是什麼?”喬穀葉又笑了起來。

老喬桑臉色煞白,他可憐巴巴地看著喬穀葉,說:“你真不知道,真是一條很大的魚在我肚子裏,到了晚上還會咕咕叫,你不來救我誰來救我,難道你還想看我親自拿把刀把它從我的肚子裏取出來嗎?你把它取出來,出了事我不會怪你,你給我取,有白酒有刀就行,我知道你有這兩下子。”

“這個我可沒得一點點辦法,我當年沒學過婦科,要是在別處動這個手術或許還可以,我保證切得開也縫得住,但這是婦科的手術嘛。”喬穀葉一半是開玩笑一半是實話實說。

“你摸摸我這地方,你一摸就知道裏邊這條魚有多大,你摸這邊它就往那邊跑,你摸那邊它就往這邊跑。”老喬桑臉色煞白,他讓喬穀葉摸他肚子。

“這是婦科的手術嘛,可惜我沒有學過。”喬穀葉又說。

老喬桑已經把喬穀葉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喬穀葉隻好用手去摸,用手指去按,那個地方,也就是肚子,就好像是一隻鬆鬆垮垮沒裝任何東西的袋子。喬穀葉此刻不知該說什麼,隻好口不隨心地說:“要想把這條大魚從肚子裏取出來最好先弄死它。”老喬桑滿臉大汗的樣子讓他心裏很不舒服很難過。

“哪個要它死,我要讓它回到江裏去,讓它在江裏遊來遊去。”老喬桑說。

喬穀葉把老喬桑從家裏送出來,說你慢些走,小心把魚掉出來。

“我看他是跟上鬼了。”老喬桑離開喬穀葉家的時候,喬穀葉的老婆正把一桶豬食倒進豬欄,她小聲地對喬穀葉說,喬穀葉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時候老喬桑已經走遠了,他對老婆說:“他還不如懷上一頭豬,到時候殺了可以做臘肉。”喬穀葉笑得直哆嗦。

“我看他是跟上魚鬼了。”喬穀葉老婆說凡是世上的東西死後都有鬼,豬鬼、羊鬼、牛鬼、蛇鬼、狗鬼、貓鬼,老喬桑最好趕快去魚神廟燒燒香。

喬穀葉笑著對老婆說:“明明不對嘛,酒也不會死,怎麼還會有酒鬼?”

喬穀葉的老婆再想說什麼,喬穀葉又去喝他的酒了,他自己用各種草藥泡了一大罐酒。每次喝過這種酒,喬穀葉就總覺得自己像個火爐子,裏邊的火旺得不能再旺,火苗子呼呼的,床頭把牆壁撞得嘭嘭亂響。

樹高和樹興這天都趕回來了,提著兩條臘肉,還有一盤老喬桑最喜歡吃的豬大腸。樹高摸摸老爸的手,嚇了一跳,老爸的手很燙。他們弟兄兩個都已經商量好了,這回一定要把老喬桑接到縣城裏去。縣城裏又沒有江,看不到江就不說魚的事,什麼大魚小魚,到時候都跟他們老爸沒關係。人老了,應該好好活幾年了。老爸到了縣城一替一個月輪著在兩個兒子家裏住還新鮮。老喬桑畢竟是見過世麵的人,馬上就答應了,倒是爽快,但吃飯的時候卻又突然說去縣城可以,但怎麼也不能把肚子裏的魚也帶到縣城裏去。

“這麼大的一條魚,你看它此刻又在肚子裏跑水,快快快,跑到這邊了,”老喬桑拉住樹高的手就按在自己肚子上,“魚頭在這,魚尾在這,這麼大一條魚你會摸不到,又跑了,魚頭在這在這在這。”

樹高一把把手抽開,說:“爸你是怎麼回事,那是軟綿綿的肚子嘛,哪裏有什麼魚,你還魚頭魚尾魚肚子。”

老喬桑又把樹興的手一把拉過來按在自己肚子上,說:“這地方,就這地方,你用力按,就這地方。”

樹興從小就壞,他笑嘻嘻地說:“可不是,這就是一張魚嘴,我摸到了,在一張一合一張一合。好家夥,它又轉過身子了,這是魚尾了,擺開了擺開了,這魚尾擺得就像我媽在扇扇子,好大的扇子,想不到老爸肚子裏有這樣一把扇子。”

樹興把手裏的一把破竹殼扇子放在老喬桑的肚子上:“爸您說,您肚子裏的魚尾巴有沒有這把扇子大?”

“當然要比這把大,”老喬桑忽然有些不高興,“說你兄弟兩個王八蛋是不是以為老爸跟你們開玩笑胡說?老爸這就找把刀剖給你們看。”

“現在又不是流血犧牲的年月,您不要把話說得這樣怕人嘛,怎麼說您都是當過村主任的人。”樹興說,“問題是,我們都想知道這麼大一條魚是怎麼進去的,從什麼地方,您總要給我們說清楚嘛,這樣不明不白也說服不了人,是從一顆魚卵的時候就進去的還是長成一條大魚才撞進去的,到底怎麼回事?”

“狗日的!”老喬桑用棍子猛地一敲桌子,“請醫生又不用你們花錢,我自己還有,我跟你們說魚在這裏就在這裏,還說從什麼地方進去的,我要知道它是從什麼地方進去的倒好了,就不會有現在的事。”

老喬桑不再吃飯,已經氣得鼓鼓的,辣子炒肥腸也像是沒了什麼滋味。

樹高樹興兩兄弟沒心思再吃下去,他們雙雙出門去找喬日升。喬日升現在畢竟是村主任,村裏有什麼事找他總沒錯,再說這種事,找個人拿拿主意也好。再說喬日升的老婆喬桂花還是樹高和樹興的親表姐,要不是喬桂花是他們的親表姐也許喬日升還當不上這個村主任。

喬日升住的房子離老喬桑不遠,轉過幾道牆就到,牆裏的葉子花開得好紅。

樹高和樹興沒想到喬日升一看到他們兄弟倆先就忍不住笑了起來。說就你們那老爸,送到正經地方算了,我這幾天正為此事發愁。

“看看看,看看你一個做村主任的是怎麼開口說話。”樹高說。

“那你說,那麼一大條魚是怎麼鑽到你老爸的肚子裏的?”喬日升正在吃飯,已經吃出了一頭汗,一張大肥臉像是塗過了油,亮得要放出光來。喬日升說還有好事呢,不少外邊的人都要過來參觀你爸的肚子,人們都奇怪得了不得,都想知道好大一條魚怎麼就會鑽到一個人的肚子裏。喬日升說他已經把好幾撥人攔住才沒讓他們來,“都是縣裏的,都對此事感興趣,我對他們說哪有這回事,人家還不信,說現在世上什麼離奇事都有,你們村裏出了這樣的事也是好事,可以增加旅遊收入……”

喬日升這麼一說樹高和樹興兄弟倆就一下子愣在那裏。

“要不先請報社的記者過來看看宣傳一下,也不是什麼壞事。”喬日升說。

“你以為是耍猴。”樹高馬上就不高興了,喬日升比他也大不了幾歲,說起來他們還都是一個學校的同學。樹高說:“我們兄弟倆是過來向你討個主意,你怎麼說起增加旅遊收入,我老爸,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個性格,這會兒就在家裏找刀呢,說要自己把肚子剖開讓那條大魚出來。他要是真把肚子用刀給搞開,你未必就沒有麻煩,這是你的地盤,你是這裏的村主任。

“問題是我也沒碰到過這種事。”喬日升說,“前幾天在縣裏開會不少人又問這件事,都想過來看,你讓我怎麼回答?要是馬戲團耍猴,也未必會有人這麼上心。”喬日升說:“趁你們兄弟倆都在,你們說怎麼辦,我是村主任不假,你們兄弟倆給拿個主意,人肚子裏怎麼會有大魚?這事越傳越熱鬧,都說不清,要這樣下去,我長一張嘴不行,得再長一張嘴。”

喬日升這麼一說,樹高和樹興兄弟倆就都沒了話。

在一邊吃飯的喬桂花這時用筷子敲敲飯碗,說:“這事我倒有個主意,別管別人怎麼說怎麼看,重要的是找個大夫把你爸肚子裏的魚取出來就是。”

“問題是肚子裏沒魚,有魚倒好了。”樹高說。

“看你說的,肚子裏哪會有魚。”樹興也跟上說。

“你這是起哄,還嫌不熱鬧。”喬日升說,“那是你叔看你說的。”

喬桂花把飯碗放下,把筷子也並排放下,說:“你們幾個大男人都快要笨死了,這件事隻把你老爸哄過就是,明擺著是你老爸神經出了毛病,這件事也隻好這麼辦。”喬桂花又說:“那是我叔,我能不想?我也想了好多天了。”

“那你說怎麼辦?”喬日升說,看著自己的老婆,實際上,村子裏有什麼事他總是讓老婆給拿主意,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個草包,隻會不停地把自己吃胖。

喬桂花又把飯碗端起來往嘴裏扒拉幾口飯,然後才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把主意說了一下。說這件事好處理也好處理,到什麼地方買那麼一條大魚,就說給他做手術從肚子裏往出取魚,到時候打一針麻藥針就完事,大不了在肚皮上劃那麼一個口子,也要不了命,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隻要消毒好就要不了命。

“總比你爸忽然哪天想不開自己動刀把肚子拉開要好得多。”喬桂花說。

喬日升忽然笑了起來,說喬桂花想不到你還真有一手。

“那誰來做這事,你去醫院,醫院會不會給你做?”樹高說,“你以為醫院是你家開的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喬日升就笑了起來:“這點事,喬穀葉就做得來,當年有頭驢給車在肚子上撞開個大口子還不是他縫的,縫衣針上穿根細麻線,那頭驢也沒死,照樣拉磨磨豆子。”

“看你,我爸又不是驢。”樹高說,兩眼看定了喬日升。

“這事就讓喬穀葉來,我去對他說。”喬日升說,“隻在表皮拉道口子縫一下就行,又不用拉通,出不了大事。到時候你隻需把大魚買好裝神弄鬼就是。”

喬日升是個急性子,又扒拉幾口飯,他不吃了,拍拍屁股去找喬穀葉,樹高和樹興跟在他屁股後麵,外麵很熱,雞都在陰涼處打瞌睡,狗熱得沒了辦法,隻會把舌頭吊在外邊晃晃蕩蕩,遠遠看去倒好像它們嘴裏又叼了塊什麼。

喬穀葉正在睡覺,他這做派和鄉下人完全不一樣,除了喝藥酒,他天天中午都要躺在那裏睡一下。喬穀葉一聽要他給老喬桑做這個手術就馬上說不行:“天天碰麵,沒有不露豆餡兒的時候,我做不來。”喬穀葉說這手術最好去米飯壩醫院那邊去做,他那邊有朋友,給幾個錢在醫院裏找個地方就可以裝神弄鬼。到時候他可以打下手。

“聽說那邊的茅廁一下子撈出過十多個死嬰。”喬日升說。“那又不是你搞出來的你怕啥。”喬穀葉說現在是太解放了,年輕人開房就像吃炒豆子,米飯壩醫院也是在做好事,要是他們都不給做流產,那些年輕人還敢不敢再去找快活。從喬穀葉的家裏出來,在回去的路上,喬日升忽然又有了新鮮的想法,他對樹高和樹興說:“到時候,要好好買一條大魚,而且要把消息說出去,就說很成功地從你老爸肚子裏把那條大魚取了出來,這事要報道一下,好好報道一下。”

“做了再說。”樹高說這就像演戲,別演不好砸了鍋。

“沒問題,打了麻藥人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在肚子上淺淺地拉一刀子,又不是真的開腸破肚,再在拉的口子上縫幾針,你老爸難道還會不相信?還會再用手把傷口拆開?世上就沒有這種人。”喬日升說。

“好,就這麼辦。”樹高忽然高興起來,這事終於有了解決的辦法。

樹興卻苦著臉,小聲問樹高:“這會花不少錢吧?”

“那不是別人!那是你老子!你和我都是被他從咱娘肚子裏給搞出來的!”樹高忽然又有些生氣,大聲說。

雖然說誰也不清楚這條名字叫“胖江”的江到底有多長,但隻要從喬娘灣往東走,第一個歇腳處就會走到米飯壩,米飯壩的老地名其實是叫米飯鎮。因為人們走路會累,累的結果就是餓,大人會對小孩子們說:“再走走就到,再走走就到,到了就有米飯吃。”所以久而久之這地方就叫了米飯鎮,到了1988年這裏修了大壩,政府組織人們參觀這個工程,米飯鎮倒不被人們說起了,所以這地方隻叫了米飯壩。

樹高和樹興說是陪老爸去米飯壩把肚子裏的大魚取出來,其實去的就是米飯鎮。為了去米飯壩把肚子裏的魚取出來,樹高和樹興勸說老爸在家裏好好歇了兩天,其實這兩天樹高是一直在忙著買大魚的事,大魚買不來就不能動這個手術,水庫泄洪的時候,整條米飯鎮的街上到處都是大魚,到後來賣不出去的大魚臭得像一坨一坨的狗屎,而現在想買條大魚卻很難。但這條魚終於也托人買到了。

喬穀葉也已經和那邊醫院說好了,臨時找一個病房,一切按著手術的程序辦,該交多少費就交多少費,為了讓老喬桑不起一點點疑心,到時候還要給他打打麻藥,但醫院那麵又說了,麻藥打多了怕出事,這又不是真正的開腸破肚,好不好隻在肚子的表皮上局部來幾針,然後給病人再吃兩粒睡覺藥,讓他睡著,一覺醒來給他看魚就是。到時候就說:“好了,大魚從你肚子裏給取出來了!”醫院那邊也都知道了老喬桑的怪事,醫院那邊說,不管他得的是什麼病,不管能治不能治,隻要是能對他有好處就算是治病救人。所以,一切都按著計劃進行。

做手術的時候,天上忽然呼呼地刮起了好大的風,緊接著雲也來了,看樣子有場大雨要下。醫院那幾個給老喬桑做手術的醫生都是喬穀葉的老朋友,當年他們曾經在一起受過赤腳醫生的培訓,手術前,喬日升請他們吃了一頓飯,狗肉驢肉一齊上,又都喝了些酒。老喬桑給擺在手術台子上時,衣服全部都被剝去,光溜溜的躺在那裏,肚皮那地方給劃了道線,大家都知道這是什麼手術,所以下刀都很淺,麻藥打下去之前隻說是還要吃幾粒防嘔吐的藥,其實就是睡覺藥,老喬桑居然很配合,聽話得像一個孩子,把藥乖乖吃了,隻一會兒,老喬桑就人事不知,這其實是最簡單的手術,隻是在肚皮上輕輕拉一道很淺的口子,然後馬上再縫合起來,那條大魚事先被兜在醫院做手術用的帆布兜布裏,還被一次次淋過水,又被吊起在旁邊的一個金屬架子上,是為了讓老喬桑醒來一眼就看到。這真是最簡單的手術,因為喝了酒,人們一邊做事一邊嘻嘻哈哈地說些陳年往事。麻藥打下去,藥片吃下去,老喬桑就像睡著了一樣。等他醒過來,已經過了好長時間。

喬日升對樹高和樹興說:“這個手術做完後你老爸就好了,就會像正常人一樣,會再好好活幾年。”旁邊的那幾個醫生說這種事多著哩,這也隻能算是最輕的癔症,如果重了會滿街亂跑,見了狗屎都會抓起來吃。那個負責麻醉的醫生說,這種病說好治也好治,隻要把他的心病一下子去得幹幹淨淨,人就又會回到從前的那個人。

手術隻用了一小會兒時間,然後喬日升喬穀葉和樹高樹興就陪著那幾個醫生去到另外的一個屋子裏去說話,喝茶嗑瓜子和吃西瓜。手術做得真是成功,到老喬桑該醒來的時候他果真醒了。

老喬桑醒來,睜開眼,眼球開始打轉,這邊看看,那邊看看,站在他旁邊的樹高樹興便馬上俯下身子對他說:“這下好了,魚取出來了,真是好大一條魚。”

老喬桑此刻的聲音是嗚嗚……舌頭仿佛打了卷兒,旁邊的一個醫生說不要緊,這是麻藥的反應。老喬桑掉過臉看到那條大魚了,被兜在醫院的帆布兜布裏,魚真是很大,一頭一尾都露在外邊。

老喬桑突然嗚嗚地叫了起來,嗚嗚的聲音雖然含糊不清,但人們還是聽清楚了老喬桑在大喊不對。樹高把他老爸那兩隻揚來揚去的胳膊一把抱住,聽到老喬桑在說他肚子裏的那條魚是大灰魚,一條很大的灰魚,怎麼會是現在的四須胖頭魚?

老喬桑嗚嗚地說這不是他的魚,他的魚還在他的肚子裏。

醫院的那幾個醫生也馬上圍攏過來,他們知道怎麼對付這種情況,他們把老喬桑輕輕按住,並且馬上對老喬桑說:“手術還沒做完呢,手術還沒做完呢,那是別人的魚,現在肚子裏有魚的人很多,你的魚還沒有取出來呢。”這幾個人,又是一陣忙亂,又重新給老喬桑吃了藥片,再一次打過麻藥。這邊這樣忙,那邊的樹高和樹興忽然從醫院裏奔跑出去,米飯鎮是個小鎮子,樹高和樹興知道人們趕場的地方在哪裏,但他們就是不知道現在那地方還會不會有很大的灰魚。樹高忽然很想大哭一場:

“如果沒有大灰魚怎麼辦?”

“如果沒有大灰魚怎麼辦?”

“如果沒有大灰魚怎麼辦?”

樹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隻是不停地跟著快走。

“是大魚就是了,你們老爸真是事多!”

樹興還沒答話,喬穀葉卻跟在後麵說了話,他想去鄉場上再買些煙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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