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車站驚魂
深夜,一聲汽笛嗚咽,從廣州至麓沙的火車神神秘秘駛入終點站前方最後一個小站。沒有下車的旅客,也沒有上車的旅客,穿著製服的列車員將清掃出的垃圾順著敞開的窗子倒在月台上。
站台上人很少,黑暗中有個敦實的青年男子迎風站著。他穿一款簡單的襯衫,領口向下的三顆紐扣全部敞開,鎖骨處隱隱暴露的兩道傷疤一覽無遺。月色灑下來,隱約可以看得見手臂上也有一道傷疤。
海駿本就生來一張寂寞冷清的臉,現在又極其警覺提防,來不及散去一身的神秘,旁人看了隻覺與周圍零零散散的人很不一樣。他警覺地四下望望,扔掉快燃盡的煙蒂,大步朝火車來的方向走去。
列車的蒸汽在夜空中熏出幾縷祥和的白色。海駿大踏步走著,目光飛速掃過車廂上標記的數字,在16號車廂前停了下來。
車窗被人從裏麵打開,三個摞在一起的紙箱從窗口遞出來,卻看不見裏麵人的臉。海駿接下紙箱放在地上,窗口又遞出兩個同樣的紙箱,他再次接下,同時掏出口袋裏裝錢的信封遞進去。窗子刷一下關下,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
旁邊一節車廂也有人在進行著同樣一幕,那人朝他看了一眼,他們在黑暗裏彼此交彙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
海駿朝不遠處吹個口哨,一個高挑俊朗的身影疾步跑過來,二人麻利地抬起朝外走,走著走著,海駿忽然扭頭朝列車底下努努嘴。
東林迷惑地望著他,不明白為何要從火車底下鑽過去。黎明前深重的暮色正在升騰繚繞,煙霧繚繞的背後,依稀看見某種驚悚的青白之色,映得站台淒清森冷,詭異非常。
東林想繼續朝前走,海駿重重拉了他一把,目光指向橫臥著的鐵軌。
來自海駿的壓迫感太濃重,如果他在準備箭,那是一支多重的箭呢?如果他在準備刀,一定是把鋒利的刀!東林放棄了辯駁的打算,貓著腰鑽到火車底下。海駿扭頭看看站台,那幾個和他們做同樣行當的人扛著各式箱子朝出口方向走去,有人還輕鬆地吹著口哨。他忽然笑了,笑容放肆,透著一股捉摸不定的氣勢。
他倆剛剛艱難地從火車下鑽到那一麵,忽然聽見四周傳來咚咚的腳步聲,有人朝這邊包抄過來!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正在收緊、收緊,將他們網絡其中。
幾乎同時,他倆從懷裏掏出一根帶繩子的網兜,動作麻利地把箱子捆在對方背後,收緊,然後躡手躡腳走到站台巨大雨棚的陰影裏,蹲下一動不動,緊張地側耳聆聽。
腳步聲密集起來,是兩種不同聲音的腳步。一種殺氣騰騰步履堅定,而另外一種則倉惶淩亂,帶著絕望不已的一搏。
夜空忽然劃過一聲尖利的哨音,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下達命令:堵住出口,別讓他們跑了!
剛才朝他微笑的那兩人已經在劫難逃,海駿吸了一口涼氣,心中同時閃過一絲得意,他又勝算了一回。
他倆一步一步向後撤退,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再橫過四段鐵軌,翻過一堵圍牆,就可以進入四通八達的農田裏。
這樣驚心動魄的經曆已經不是第一次,算來也是久經沙場的老手了。若不是認識了東林的表哥,他怎麼也不會鋌而走險來做走私錄像機的生意。
東林的表哥在蘇州做電器生意,去年到麓沙市出差,來東林家小住了幾天。短短三天時間,給他倆上了一堂生動無比的生意課,把他倆攪動得心潮澎湃,坐立不安。
“麓沙市太蔽塞落後了!現在是九十年代啦兄弟,麓沙還在八十年代散步!我五年前就在做的生意,你們這裏居然現在都不知道‘水貨’是啥意思!這裏至少比發達城市滯後五年!”表哥一臉的鄙夷,馬上換了副神秘麵孔,“這是你倆的一個好機會呀!我把廣州的關係介紹給你們,跟開電器行的老鄉打好招呼,你們一台機器可以淨賺500塊!”
表哥走後,他倆立刻去找當乘警的同學。乘警同學每兩周跑一趟廣州,每次帶五台錄像機過來,海駿和東林把錄像機送到電器商店,刨除給同學的200塊,每台他們淨賺300塊。一年多時間下來,他倆攢了一筆不小的外快!
海駿很小心,每次接貨前都提前踩點。最近很奇怪,單獨來踩點時沒有警察,可是每逢接頭交貨就遇到突襲,今天是第三次!更奇怪的是,今天故意把交貨地點換到麓沙市前一個站,依然還是被準確地突襲!莫非自己被誰盯上了?
他邊琢磨邊打了個寒噤。
兩人穿梭在高過人頭的玉米叢中,步履不敢有絲毫懈怠。天空依舊黑黢黢一片,玉米梗的甜香氣息直往鼻孔裏鑽,真想掰一根玉米杆大嚼幾口。但是他倆不敢逗留,低著頭屏住呼吸疾步行走。
如果黑暗中真有雙眼睛盯住了自己,倒錄像機的事情就必須洗手不幹了。海駿一邊奔跑,腦袋邊一刻不停地想:去做什麼才能賺錢呢?他現在非常需要錢。
遠遠依稀看見公路了,還剩下最後一片玉米田。二人靠在田埂邊喘氣,心有餘悸地朝車站方向回望,在黑暗裏相互釋然地一笑。高過頭頂的玉米杆在黎明前的一絲曙光裏晃漾著若隱若現的輪廓。
東林說:我逃一二節的課跟你去送錄像機!
“不能逃課!我一個人去送!”
一聲尖利的哨音毫無征兆地驟然響起,利刃般劃破黎明前寧靜的天空,驚得玉米田裏的葉子簌簌打顫。“快出來!快滾出來!你們被包圍了!”
東林驚得渾身一顫!海駿三下兩下解開他身上的繩子,把全部錄像機捆到自己肩上。東林正想說什麼,被狠狠推了一把,“你快逃!”簡單的三個字裏邊蘊含著一個不容置疑的命令。
“快出來!我們已經看見你了!”粗啞的嗓音裏既有惡狠狠的脅迫,又帶著虛張聲勢的不確定。
假如不是被某人盯住,他們絕不至於為一個區區小販大動幹戈。是誰?誰要置我於死地?
海駿湊到東林耳邊,“你是大學生,被抓到就完蛋了!懂嗎?你爸爸也會受牽連!朝大路那邊跑,假如被抓住就說是出來晨跑。記住,什麼都不要承認!”
對方人不會多,否則不會如此虛張聲勢打草驚蛇。海駿緊了緊身上的繩子,借著晨光辨別一下方向,貓著腰,提著氣,向村莊方向快速奔跑,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響。遠處傳來幾聲鳥叫,他祈禱太陽晚點出來,千萬千萬晚點出來。
終於跑完了玉米田,天色更亮了一些,雲層後的太陽躍躍欲試想噴薄而出。他坐到地上,脫下鞋把沙礫抖落幹淨,仔細地係緊鞋帶。又低頭再次檢查一番捆綁在身上的繩索,五台機子的重量勒得肩膀酸脹疼痛。他回頭緊張地眺望,田壟那端有說話聲音,他們人果然不多,不確定他朝那個方向跑了,正湊在一起商量分析著。
斂了一下心情,閉上眼睛醞釀、積蓄,心頭默默數著:三、二、一!他一躍而起,以百米速度朝村舍旁的小路竄去。風聲在耳畔呼嘯,有樹葉打在臉上,腳下不斷踢到小塊的石頭和瓦礫,他暗自慶幸自己上學時的跑步成績。忽然,一截樹樁把他絆了個狗啃泥!腦袋鑽心地疼痛,身體某個部位似乎流血了。但此刻顧不上感知疼痛,必須爬起來繼續狂跑。幾個早起的農戶驚訝地看著他飛馳而過,目送他撒開雙腿朝公路狂奔。海駿邊跑邊暗自測算著自己的體力,假如不能幸運地搭上一部車,他就必須變成一名馬拉鬆運動員。
2 紅光機械廠
一座龍培山,一條玉川河,一個神秘的工廠……這三者之間以一種相依又舒展的關係,在麓沙市遠郊神秘地存在著。光陰是有腳的,又相當撲朔迷離,就在你覺得就要弄清楚它們格局的刹那間,立刻輕巧地往前移動一格;而當你再次矚目觀察其變化時,那光影似乎又靜止不動了。
這個神秘的紅光機械廠在五十年代初期為響應備戰需要從北方一舉搬遷到邊陲小城麓沙,悄然落座在遠郊這座名叫龍培的大山肚子裏。二十幾年歲月的沉澱、建設、翻新,它出落為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獨立小城。
南邊是龐大的生產區,戒備森嚴,專門生產屬於國家機密級別的船舶配套設備;北邊是生活區,有宿舍、百貨商店、電影院、菜市場、幼兒園、小學、中學等完善設施。
紅光機械廠的職工是神秘莫測的,他們從不與”城裏人“有交往或過節,守著自己的節奏,過著自己的生活。三千多人生活紮根在大山肚子裏,與外界唯一的聯係,是每月有一趟交通車開往麓沙市。
在紅光機械廠,70年代出生了一群是有史以來最頑皮、最惹事的孩子,勢不兩立的一個“山鷹隊”、一個“海盜隊”,把廠區攪得血雨腥風,雞犬不寧。平均兩三天就有一場事端,伴隨有場麵血腥的打鬥,還有危及生命的打賭比拚。
東林和海駿是“山鷹隊”的核心人物。
東林身材高挑,麵目俊朗,是廠裏有名的小帥哥,家境頗好,人緣頗好,學習中等。
海駿其貌不揚,個頭敦實,打架威猛無比。他是機械廠子弟中學最窮的學生,每學期總要緩繳學雜費和書費。大家都買校服穿,惟獨他永遠穿著自己那兩套洗得發白的衣服。運動會廣播操比賽,班主任擔心班級評比受影響,自己掏錢替他買了套校服。但是除了參加集體活動時穿一下,他平素依然穿他那兩套發白的衣服。
海駿是成績最好的學生,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連續三年雄踞數學、物理、語文競賽冠軍。
高考來臨了,東林考取了重點大學——麓沙科技大學。
海駿落榜了。
如果結局是天注定的,海駿不知道他所能做的,又該是什麼?
3 遇險
因為雨季提前到來,西裏雪山下方的山路經常是斷的。一些被泥石流衝斷,一些被溪澗淹斷,一些又被灌木埋斷。沙石鬆散的路段塌方頻繁,小股的塌方把道路切成一道道暗溝。一些原始古木倒塌在暗溝上,搭成一段段自然懸梯。
東林自上大學後就迷上登山探險,已攀登過四座大山,自詡經驗豐富。可是今天進入大山腹地後,突然發現這裏不論氣候和地形都同其他山脈明顯不同,他叮囑海駿保持勻速,以免過早消耗體力。
從小都是他聽海駿的,今天登山他是絕對權威,他很享受這樣的感覺。
第一次登山的海駿體力已經消耗很大,喉嚨發脹,胸口隱隱作痛。他開始後悔不該受東林的鼓動來登山,更後悔畢業後疏於鍛煉。
其實最最要命的事情是,還在山腳的時候,他心裏就突然長出來一個念頭,這念頭好像春頭上的筍尖嗖嗖地躥,越躥越高。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想把那句話說出來,越往高處走,那一直想問東林的話越像個鉛球墜在心裏,越墜越沉重,海駿擔心自己會被它活活墜死。
很多路段上麵淌著雨水,下麵冒出地泉。一腳搭進去,半褲腿的黑泥。抽出來也是沒有退路,兩旁即是藤條雜木覆蓋的深暗溝渠。人若不慎跌進去,頃刻即會被埋得無影無蹤。而巨大轟隆的溪澗經常會因水流的壯大在改道,把道路切成一段,兩段,三段,或者幹脆把整條山道淹沒。從小東林體格就不如海駿壯,打架的時候總是海駿衝在前,遇到對手強大時海駿總習慣保護東林。而此時,東林儼然是海駿的保護者,把重物都背到自己肩膀上,拉著海駿向前走。
視覺漸次混沌,天地之間突然變得不同尋常。一股陰冥緊迫的氣息直麵朝他們撲打過來,裹挾著滾雷一般的轟隆聲。如此急劇的氣象變化猝不及防,雪山中央那洶湧的雲霧已經鋪天蓋地、在磅礴轟隆中呼嘯而下。
東林大聲說:“快走,我們要趕在暴雨之前躲進前邊的林子裏。”
但不久路就實實在在地斷了,探也探不出。腳下全是根須,盤根錯節,灌木密集匝人。
有道濃重的陰影始終籠罩在海駿心頭,堵在胸口的話欲言又止。他心中有無數個疑問,這些疑問前後擁擠著,急切地等待一個出口。他差點脫口而出,可是他知道他不能這樣,不能心急。從小一起長大的東林是一管內涵豐碩卻口子極細的牙膏,他隻能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擠,哪一下過重了,他就有可能把一管牙膏擠爆。
海駿夾在雙重的矛盾之中,一方麵擔心衝口而出的質問斷送二十年的交情,另一方麵卻害怕越憋越沉重的疑問把自己的心壓碎。實際上他的心已經快被壓碎了。這樣的矛盾讓他心不在焉,腿一軟,陷入一個坑裏,再想拔出卻鑽心地疼。他崴了腳!
海駿崴得很重,腳踝腫得歪了出來,先前還可以一步一顛地走,後來地都沾不了。天色漸漸黑下來,氣溫急劇下降,寒風越來越強勁起來。借著將逝的夕陽放眼望去,四周光禿禿沒有一處可避風禦寒的所在。假如他倆今晚困在這裏,很有可能被凍死。
“我們不能兩個一起困在這裏,你趕快下山去找人。”
東林沒理會他的話,彎腰背起了他。朝山腳方向的道路崎嶇陡峭,海駿很沉,東林不一會兒就摔了四五跤,褲子摔出個大洞,回頭望望才走出幾十米。
海駿再三勸東林放下他去找人,東林隻顧背著他朝前走,壯實的海駿壓得他氣喘如牛,隻說了一句話:“我們是兄弟,永遠都要在一起。”
天空隻剩下一抹亮光,東林已經累得走不動半步了,他找了一個稍微背風的低窪處,讓海駿靠在一株小鬆樹上,把背包行囊打開來,拿出兩人所有的衣服穿上。氣溫下降得很快,從雪山吹來刺骨的風令手腳開始變僵冷。東林縮著脖子緊挨海駿坐下,他們今晚要在這裏過夜了。在這樣的氣候下今晚他倆在劫難逃,但他不想早早告訴海駿,故作輕鬆地嘻嘻笑著。
風變得更加刺骨,那是從雪山吹來的寒風。海駿的腳踝腫得像個發酵過度的饅頭,鑽心的疼痛加之徹骨的寒冷,他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我倆要凍死在這裏……有句話一直想問你。”
海駿瑟縮了一下身子,亦菲……亦菲……她烏黑明亮的眼眸在眼前閃現,他有些渴盼地將目光投向天際,試圖捕捉那道幽深的目光,看見的卻是黢黑肅殺的黑雲。
“那邊有條小道像經常有人走,明天天亮會有人發現我們。”東林沒聽見他微弱的話語,還在故作輕鬆地自我安慰著。他已經感覺身體在變得僵冷,如果不起來活動取暖,不到半夜他們就凍死了。但他卻沒有站起來的氣力。
“東林,你為什麼拚了命不讓我跟亦菲好?”海駿使足力氣提高了嗓音,這句話憋了半年,雖然與東林經常見麵,雖然二人情同手足,這句話卻始終問不出口。
東林一怔,隨即笑了。那笑容有些僵,肌肉被什麼牽製住,非常不自然了,忙轉過身。這時一陣狂風刮來,他心裏暗自舒了一口氣。
“為什麼?告訴我理由?”海駿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這陣子始終壓在心頭的石頭,現在陡的被一股腦挖了出來,連根帶底的。惻惻地疼痛,卻又有幾許釋然。
狂風過去了,東林卻不覺得輕鬆,一句話像個飯團,竟噎在喉嚨裏了。半響他終於說出半句:“你們……不合適,真的不合適。”
“是不是你和她……?”借著黑夜的掩護,海駿終於把最想知道的話問了出來。
“不是!絕對不是!”東林幹咳了兩聲,又用手捋捋頭發。
海駿卻看見他眼光裏有一抹的閃爍,那閃爍刺痛了他的心。
寒風刮得更起勁了,空曠的山野裏看不見一星燈火,等待他們的除了絕望還是絕望。
海駿看見東林的臉僵了,寒冷的空氣在他倆之間凝成一塊脆薄的玻璃,他和東林兩人手裏各牽著一個角。不論誰略略一鬆手,就將是一地的粉碎。被砸碎的不僅僅是玻璃,還有二十幾年的友誼。
“你的培訓班再積累兩年就可以辦培訓學校了!”東林忽然把話鋒一轉,輕輕放下了那塊危險的玻璃。
高考落榜後海駿在臨江社區租了間50平方米的平房辦電腦培訓班,倒錄像機就是為辦培訓班籌款,步履維艱維持了三年,今年剛剛開始扭虧。
他這麼沒日沒夜經營培訓班是為錢嗎?肯定是!他現在是家裏最主要的掙錢者。但他心裏知道不全是為錢。為名嗎?有那麼一點點。想出人頭地,混出個人樣的念想是他肚裏的一條小蟲子,時不時地醒過來咬他一小口,說不上疼,甚至也說不上癢,連個芝麻點大的疤痕也沒留下,就過去了。
然而誰都不知道的是,他心裏有一股火!那火得有一個去處,要不會把他的身子,他的心燒穿一個大洞。那火豈止燒他的心,那火還要把他的腦袋,他的手,他的腳,他的身子也燒穿一個大洞。他隻有把那火一點一點地放出來,他才有救。他有救了,他的靈魂才有救。
“海駿!海駿!不要睡!睡著就醒不過來了!”東林的聲音短促且遙遠,像從天邊傳來。
亦菲橘紅色的大擺裙在風中搖曳擺舞,白皙的臉上似笑非笑,亮晶晶的大眼睛含著一絲嗔怪。從初中到現在,今天終於可以目不轉睛盯著她看了,卻怎麼也看不清晰。
刺骨的寒風從頭頂鑽到心底,蕩漾出一股奇怪的暖流,海駿感到手腳不再冰冷,像躺在陽光下鬆軟的草地上。一葉扁舟駛來,一個穿月白色旗袍的女子立在船頭笑吟吟向他揮手。她手裏捧著一張紙,紙上赫然寫著:錄取通知書!海駿大吃一驚!我不是落榜了嗎?他一失足踩到了水裏,水很快漫向頭頂。船卻駛開了,越駛越遠。等等我啊!海駿拚命叫喊,最後隻看見月白色旗袍化為一點稀疏的白影,他自己卻向水中越陷越深,碧綠的河水淹沒了他的視線,淹沒了他的呼吸……
當海駿再次睜開眼睛,一雙簡單透徹的眼睛正注視著他,一個清脆歡騰的聲音在說:他醒啦!
緊接著就看見了東林。
旺旺繪聲繪色描述昨晚如何在他黑狗的帶領下找到他倆,又如何對快被凍死的兩個人施救,海駿和東林都被旺旺誇張而不準確的用詞逗得哈哈大笑。
旺旺打了壺酥油茶,往每人手上塞一個玉米饃饃,就忙著幹活去了。海駿才看清這個被旺旺稱之為“學校”的地方哪叫學校,不過是拉祜族自家的一座土坯房而已。黏土與沙石混築的兩層樓房似乎廢棄已久,經年風雨把牆體表層侵蝕過半,隨處可見沙石剝落後形成的斑駁傷痕。那牆體下方,遍地油麻藤密布如網。一些藤條沿著牆體奮勇爬上二樓,鑽進破碎的窗框裏。幾隻小鳥不時地從中鑽進鑽出。不知是麻雀呢還是畫眉,它們嘰嘰喳喳地吵鬧個不停,全然不在乎學生們正在裏麵上課。
上課的教室隻有一間,學生分為高年級和低年級兩個班,老師卻隻有一個,先給高年級學生上課,布置他們做著作業,又再給低年級學生上課。
他倆所在的地方是一個臨時搭起來的廚房,裏麵堆滿柴火、雜物等,中間生著一堆火。旺旺是這個學校唯一的工人,負責打掃衛生、做飯、拾柴火。他沒有自己的臥室,床鋪就搭在廚房的鍋灶旁,這樣便於做活。他一天要做的活計很多。清晨五點起床,為教室裏生好爐子。過後生火燒水,做老師的早餐。然後開始打掃整個學校的衛生,再後從山下方的小河背回一天的生活用水。其間須要不停地檢查燒茶的鍋灶,不等柴火熄滅,要及時添柴。十點半開始準備二十多個學生的中飯,揉粉和麵蒸包子饃饃。不知小小年紀的旺旺怎就學會一手做麥麵的好手藝,蒸出來的饃饃包子又大又香。吃完中飯,下午還有學校兩條看門飛大狗需要喂食,晚上要替老師做晚飯。
海駿敷了旺旺搗製的草藥後已經消腫,估計明天就可以下地走路。聽說旺旺家離學校有一百多裏,海駿問他為何不在家附近找活計做,旺旺臉上的笑容立刻收藏到眼角裏去了。
他原先也是這裏的學生,初一剛讀完家裏就付不起學費了。剛好學校的勤雜工走了,旺旺央求校長雇用了他。在教室外幹活或者閑暇時侯,他能夠聽到老師上課的聲音,可以喃喃跟隨學生一起朗讀。他可以揀來學生丟棄的課本在空白處寫字,時不時還能借他們的教科書看一晚。
海駿眼睛有些濕潤,他在旺旺枕頭下看見了幾本已被翻得毛了邊的中學課本,還有他記的筆記,看得出曾經是個很用功的孩子。
“你要去縣裏的中學讀書,初中畢業接著讀高中,然後考大學。”海駿心裏已經有了一個明確的想法,他轉頭去看東林,看見一抹他最熟悉不過的默契。
“過兩天海駿的腳好了,帶我們去你家一趟,我們要跟你父母談談。”東林拍拍旺旺的肩,“我們倆資助你完成學業。”
旺旺眼中撲閃出一縷燦爛的笑意,那笑意很快氤氳到整個臉龐。他奔出廚房,對著大黑狗打了個呼哨,人和狗就箭一般射出他倆的視線。約莫半個小時之後,旺旺捧著滿滿一兜藍莓進來,笑吟吟塞到他倆手中。
4 苦澀的初戀
情竇初開的第一天,海駿的心就跟班裏那個叫亦菲的美麗女孩連接在一起搖晃飄蕩。
誰有誰的情,便有了誰有誰的相思。
他每天早早去學校,目不轉睛盼望著亦菲的出現。他喜歡她烏黑的頭發,大而有神的眼睛,白皙的皮膚,苗條的身材。更喜歡她與眾不同的衣服,驕傲霸氣的眼神,還喜歡她身上傳來的淡淡香味。每到放學時候他就莫名地惆悵,目送亦菲的身影走遠之後,他來到玉川河邊,在清冷的風中盡可能地回憶她的每一抹微笑,每一道眼神,閉上眼想象那股香氣。那股香氣的獨特味道可以向他傾訴亦菲的心情,喜樂,愛好,還有最重要的——她的存在。
因為亦菲的存在,他的天空先是淡藍色,逐漸變成蔚藍色,然後成了五顏六色。
打架的時候他是衝鋒陷陣的,與東林在一起時他是侃侃而談的,麵對亦菲的時候他卻沉默得像塊石頭,對她說的話加起來不到十句。然而他的愛戀是深邃而執著的,比所有人的愛情深邃而執著,從初中一直蔓延到高中。亦菲的一舉手一投足時刻牽引著他,令他激動,他的激動寬廣而博大,關於未來的所有幻想都注入了亦菲的旋律。
但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從初中到高中,一千多個日夜,他把那三個字藏在舌頭底下,小心翼翼地,加了蓋,上了鎖,沒有露出任何蛛絲馬跡,連最好的哥們東林都沒告訴。好東西放久了會變成垃圾,好感情也是如此,過了保鮮期,就爛在嘴裏了。說出來就是一團濁氣,夾雜著陳年的腐味。
盡管他隻想把一顆心奉獻給亦菲,隻想著把自己的生命同她永遠牽連在一起。但是,亦菲是一盞燈,而他像隻飛蛾,朝著她顫顫抖抖地飛行,卻總也飛不近她身邊。
得知高考落榜那一瞬,心中閃現的不是老師的失望,不是同學的嘲笑,也不是鄰居的詫異。眼前閃現出的,是亦菲轉身離去的身影,那份絕望幾乎把他勒死。
美夢在現實下湮滅,還留什麼在這深夜?他隻好把那三個字沒頭沒腦地咽下去,爛在肚子裏。縱有滿心的情愫寄予心靈深處埋藏的那個人,落天涯,飄海角······
5 鏽跡的空氣
交通車停靠時,海駿已經守候在那棵大槐樹的陰影裏,夏天的空氣那麼新鮮,亦菲從車上跳下來時,他的眼睛一亮,心怦地一跳,仿佛一隻青蛙躍入水中。
亦菲今天穿一件黑色束腰襯衣,襯衣紮在大擺裙裏,乳房很飽滿誘人地挺在胸前;一條土色大擺裙裹著她迷人的臀部,那臀部圓圓翹翹的。腳上一雙白色高跟皮鞋,身材愈發顯得高高挑挑。頭發很隨意地紮成一把,俊俏的臉蛋上洋溢著青春的活力。
海駿每個月要回家來送錢,他曾經幻想過一百次與亦菲在車站相遇,然後周日送她回學校,兩個人一路上海闊天空地閑聊。但每次看見亦菲,身體就會僵硬在原地,隻有眼睛徒勞地盯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
亦菲朝他這個方向看了一眼,眼睛頓時亮了,興高采烈揚了揚胳膊。海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周身血液停止了流動,身子癱軟地斜靠在大槐樹上。亦菲踩著富有彈性的步伐朝他走來,越走越近。他的呼吸幾乎停頓,嗓子冒煙,手心裏全是汗。但亦菲忽然停了下來,臉憋得通紅,生氣地一跺腳喊道:“東林!東林!”。
東林在小賣部前停下腳步,亦菲蹬蹬朝他走過去,“跟你揮半天手沒看見呀!”
“噢,你回來啦?我……我幫媽媽買點東西。”東林有些尷尬,想轉身走開,亦菲上前一步攔住。
“我有事要問你!”
海駿聽出了亦菲話裏的毛刺。這個女人身上的毛孔打開了,正往外幽幽地散發著一股幽怨之氣,但那氣息與自己沒有關係,毫無關係。他感覺一陣寒意如一條滑膩的蛇,從他的腳心漸漸爬上他的脊梁。他被這股寒意逼得一步一步地退到了牆角,再無路可退。
“聽見沒有?我有話要問你!”
東林低著頭,隻是看著手裏的醬油瓶,好像那是他心靈裏唯一的寄托。
“我們去那邊說!”亦菲氣呼呼說罷就扭頭朝前走去,東林略一遲疑,極不情願地跟在她身後。
沒人發現樹蔭下的海駿。他希望剛才看到的是一場夢,可惜他清楚那是現實。望著他倆的背影,海駿的身體有點僵硬,思想卻很活躍,心臟隨著高跟鞋的節律跳動,不由自主遠遠跟著他們。
走著走著,他才覺出了胸悶。
窒息。對,就是窒息。這個場麵讓他感覺窒息。亦菲是一種氣場,她的美麗也是,驕傲也是。她的任性,她的言辭,全部都是。她的氣場無所不在,逼得他無處逃遁。此刻他急切地需要呼吸一口沒有被牆壁圈囿過的空氣,哪怕是灰澀的,塗滿了時間鏽跡的空氣。
他停下了腳步,遠遠望著東林和亦菲走入那片小樹林,先前那顆冒著氤氳熱氣的心,就在廣場和小樹林中間的那塊模糊地帶,漸漸涼去。
他不能繼續尾隨他倆,他落荒而逃,一直逃到玉川河邊。
這條清澈透亮的小河貫穿南北整個廠區,給肅穆森嚴的機械廠注入一股靈動的活力。這裏曾經是他和東林帶領“山鷹隊”遊泳、嬉戲、打鬥的樂園。母親說這條河最終流向長江,但他除了紅光機械廠以外隻去過麓沙市,無法想象這條蜿蜒細弱的河水是以怎樣一個姿態流進長江去。也許某一天,他可以背著背包,跟隨玉川河的軌跡,一直走到長江邊去。
他順著玉川河慢慢溜達。河流到了一個形狀奇特的拐彎處,平靜的河水突然湍急起來,河麵上形成一個個漩渦,原本汩汩涓細的聲音突然變成低低的咆哮,翻滾著泛黃的泡沫向前撲騰,像要從空中攫取什麼。自從廠裏接連發生兩起青年男女跳河殉情的事件之後,家長們便嚴厲禁止自己的孩子到這裏玩耍,把這裏叫做“奪命拐”。
每次“山鷹隊”和“海盜隊”無法決出輸贏時,海駿就提議來這裏比賽遊泳,憑借他的超群水性總能讓“海盜隊”輸得垂頭喪氣。因此“奪命拐”在他眼裏是溫情且有靈性的,沒有絲毫危險氣息。
奇怪的是,今日信步走到“奪命拐”時,突然感覺毛孔緊縮起來,周身一陣陣寒冷,手腳都微微有點戰栗。仰頭看見的是豔陽高照,六月的天空一片湛藍。但是他的胸口被一層黑霧濃濃地罩住,呼吸都有些困難,他急忙掉頭離開河流,快步走向家的方向,走了一半忍不住回頭再望一眼“奪命拐”,幾片刺眼的鱗片在樹林縫隙當中閃爍。
6 海賓
一篇高考獲獎作文這樣寫道:七月是這一年裏最美好的日子,空氣裏寫滿了與青春無盡的讚美詩篇,樹葉的沙沙聲讓我的幻想綻放……
海駿的七月,感受到的是日光在皮膚上灼燒起的熱度,附和著心靈被烈火焚燒的吱吱聲,對他裏外夾擊。
落榜是因為出了場意想不到的意外,他對自己有信心,堅信複習一年一定可以考取。
這是一簇希望的火苗,細微的光芒剛剛可以勉強照亮蕭瑟的心靈,就被父親海大世一腳狠狠踩滅。
海大世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二兒子海賓身上。他擔心子弟中學教學質量不行,花了一筆昂貴的學費送海賓到城裏的重點高中寄讀。他對海駿下了不容置疑的命令:你如果不趕快去找工作賺錢,家裏就揭不開鍋了。
絕望的鐘聲就這樣在海駿千瘡百孔的心中果斷而威嚴地敲響。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一陣陣顫栗,顫栗使他徹骨寒冷,冷得頭發都結了冰,冷得七月天變成了一座冰山。太陽永遠地消失在山嶺的另一邊,隻聽見老舊的喇叭裏,一隻遙遠的手,款款地將那陳舊的琴弦揉來撥去。
海賓生得白淨文弱,身體單薄,戴副近視眼鏡。他從小愛看書不愛說話,放學回來就捧本書躲在角落裏看,吃飯要喊好幾遍。
海大世整日叮囑:“我們家一定要有個大學生!你是我們家的希望!”,
兩居室的房子專門給海賓騰出一間,父親和小弟弟海峰擠到朝北的那間住,海駿隻能搭個地鋪睡。
拮據的生活雞蛋和肉隻能保證海賓的量,牛奶隻訂了一瓶,給海賓一個人喝。
家裏沒有冰箱,夏天氣候異常悶熱,人坐在屋子裏都悶出一身汗。海大世每天晚上用涼水浸泡西瓜,泡涼以後切成一片一片送到海賓房裏,然後站在身後替他搖扇子,一站就是幾個小時。
海賓從小就是乖巧勤快的,每逢周末就把窗簾、桌布、床單扯下來,連同父親和哥哥弟弟的衣服一起,端到河邊去洗。他把洗幹淨的東西平鋪在玉川河邊的大石頭上讓太陽暴曬,自己抬一本書躺在樹蔭下讀。等端著沾滿太陽味道的幹淨衣物回家時,厚厚一本書也看得差不多。
高二以後,海大世再不允許他做一點家務事,甚至洗碗都不要他插手,一吃完飯就催促著他進屋去看書、複習。偶爾陪弟弟海峰說笑幾句,都遭到海大世嗬斥。
海大世每月發工資那天,回家第一件事是問海賓需要買什麼參考書,然後坐到燈下,抖抖索索把錢數了一遍又一遍,包好,凝重無比地遞到海賓手上,鄭重其事地叮囑一遍:“你一定要考取大學!”
海賓覺得整個人的新陳代謝在加快,心裏總是發慌,沒著沒落的;兩個手又不自覺地發抖,似乎想抓什麼又總也抓不住;每天需要往嘴裏填進大量的食物,仿佛內裏有個無形的黑洞,總也填不滿。
高考前那個月是海賓十八歲生日,海駿給他買了件粉紅色T恤,發覺弟弟愈發沉默寡言了,蒙塵的臉上是一種淺笑的迷茫。原本就白淨瘦削的臉龐變得滯澀青灰,甚至笑一下都需要專門用力去牽動嘴角的肌肉。
海賓那雙本來就大的眼睛由於壓力而日益空洞深邃,眼鏡的度數愈發深了。他的脊背日漸岣嶁,從背後看去不是一個十八歲少年,更像一株嶙峋的樹。
他是多麼孤獨,多麼柔弱,可同時,又是多麼沉靜,沉靜如海綿,能夠無聲無息地吸納掉任何壓力與恐慌。那沉靜是有代價的,雖然他外表看不出什麼,卻是拚盡了全力把那種沉靜雕刻在肉體和心靈之上。也許僅僅是一寸的雕刻吧,可又是多麼命懸一線的雕刻!
7 奪命拐
海駿特意多加了50塊錢租金般搬到臨江社區來,因為從這裏走過一條街就是亦菲讀書的師範學院,
他苦心經營的電腦培訓班就設在這間50平方米的平房裏。他用倒錄像機攢下來的全部積蓄買了10台二手電腦,白班晚班加起來可以多收30個學生了。自上次車站脫險後,倒錄像機的生意不敢再做,一下子斷了收入來源,原先的積蓄又全部買了電腦,心裏很是慌張。萬一培訓班不能正常運轉,他就要陷入虧空。
車站脫險後,一種強烈的迫害感總是如影隨形。黑暗中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始終盯著他,稍有機會就要置他於死地。這種感覺沒有依據,卻千真萬確。
他甩甩頭極力拋開這些沉重的臆想,最近來學電腦的人很多,他要搏一回。再去給街道辦楊阿姨一點小恩小惠,讓她把舞廳背後那間房子租出來做教室,這樣就可以再開一個班,收入增加一倍。
天氣非常晴朗,沒有雲也沒有風,天空,樹木,街景,都靜止得如同是畫廊裏陳設的一幅色彩濃烈的油畫。假如沒有即將發生的事,假如時間停止在這一刻,海駿站在這樣的花園裏,放眼朝家的方向望去,一定會以為,那是一個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什麼也不會發生的,天底下最寧靜的家園。
剛見到楊阿姨還沒來得及開口,楊阿姨就大聲嚷嚷:“正找你呢!你家裏出事了!”
海駿腦袋嗡的一聲,腦海裏就亮起幾片慘白的鱗片。他抓起電話往父親的車間撥打,那些鱗片尖利地從他心上劃過,泛起一汩血色。為何出現這些鱗片?話筒裏傳來父親的工友粗壯的聲音:“你家出事了!天大的事!趕緊回來!現在就回來!”
清澈的玉川河跳躍翻滾,冷風淒凜,吹得河岸兩邊的垂柳不似平時那樣翠綠喜人。河岸邊放著打撈用的繩索、竹筏、木梯,十八歲的海賓被平放在草地上,一頭漆黑的頭發被水凝結成一條條麻繩緊貼在腦後。他穿著過生日時海駿送他的那件粉紅色T恤,衣服被水浸過已變成了深紅色,像是血凝固的顏色。
海賓是在確認自己高考落榜的第三天跳河自殺的。
才見到海賓的屍體從河裏撈上來,海大世就仰麵轟然倒地。人們把昏迷的父親送往廠醫院搶救,小兒子海峰蹲在地上,嘴唇烏黑,臉色發青,遠遠望著二哥的屍體,身體拚命往地下鑽。
匆匆趕來的海駿緩緩朝河邊靠近,再靠近。父親的同事、機械廠的職工、家屬圍著河岸站著,他聽見了他們的低語聲,以及對自己的問候。他像是產生了耳鳴,這些人與自己的距離似乎相隔萬裏,他們說話的聲音時而很小,時而卻像是突然加了助聽器一樣,尖銳刺耳轟轟隆隆。
人群裏隱約有女人的哭泣聲。海賓直挺挺躺在草地上,僵硬得可怖。頭發的黑與衣服的紅形成鮮明對比,一雙白森森的手已經被水浸泡得慘白,五指彎曲著,似乎想要抓什麼東西。
海駿的頭像要炸開一樣的暈眩,嗓子緊一陣癢一陣想大哭,可喉頭暗啞,閉上眼都會見到海賓烏紫的嘴唇和張開的五指。走到海賓跟前時,連卡在喉頭的呼喚都發不出來。
眼淚終於順著臉頰滑下來,海駿不可遏製地哭起來。抽抽噎噎的哭聲窒息得他幾乎休克,冷風呼呼地吹,整個河流嗚嗚咽咽彌漫著悲愴的哀號。
抬眼忽然看見遠處蜷縮著的海峰,海駿急忙擦擦眼淚朝他走去,剛要撫到他的肩膀,沒想到卻撈了個空。海峰瑟縮著蜷到了地上,身體不住地顫抖。那瘦小的身軀激起海駿所有的保護欲,他脫下外衣給海峰披上,憐惜地將他摟入懷裏。
海峰抬起頭對海駿囁嚅了句話,海駿沒聽清,俯下頭把耳朵貼上去,還是聽不清楚。海駿把這個才十二歲的弟弟摟得更緊些,終於聽見了他喉嚨裏發顫的聲音:“我不考大學……”
海駿被這句話嚇了一跳,心頓時疼得縮成一團。他聽到了父親遙遠的哭聲,哭得撕肝裂肺。
在那天晚上,從玉川河畔傳過來的這種略帶恐懼的哭聲,就如同漂洋過海的風一樣,一直走到了他後麵的歲月裏。
8 優雅的母親
母親蔡婭靜是紅光機械廠最優雅的女人。
她沒有工作,整日在家買菜做飯洗衣。她說話很少,從不與其他人交往。她的氣質卻不同於機械廠裏的所有女人,像一葉安靜的扁舟,從容不迫地在廠區、食堂、家之間徜徉,安詳地遊曳在自己的世界裏,目不斜視,氣定神閑,不受打擾,猶如一朵安靜的睡蓮兀自開放。
她的優雅是骨子裏的,帶著一股遺世獨立的超然,又夾著一縷胸有成竹的傲然。
在海駿從小的記憶裏,母親的衣服隻有那麼幾件。但是,她可以將一件普通平凡的衣裳穿出別致高貴的風韻。她的頭發很隨意地挽成髻盤在腦後,這樣的發式與周遭其他婦女的發型迥然不同。母親臉上從來不施粉黛,但是眉眼、神情、舉手投足,無不彌漫著高貴典雅的氣息。
廠長夫人王敏半路攔住母親說事,她保養得好,眉眼周正,神色崢嶸,穿著光鮮燦爛的時裝,脖頸上戴著粗粗的金項鏈,手指頭上戴了好幾個戒指,臉上擦了厚厚的粉,一對金耳環隨著語調起伏顫動閃爍著。
母親穿一件青花細布衣衫,那布衫已經洗得有點發白。褲子是極其普通的粗布,也洗得有些發毛,但是這些絲毫不影響她的高貴與從容。她倆站在陽光下說話,珠光寶氣的王敏頤指氣嗓門很大,母親默默聽著,臉上是不卑不亢的平靜,嘴角掛著一絲淡定的微笑,眼神如秋水般平靜。
少年海駿在一旁看得有些癡了,那場景像極了一幅畫,畫麵上有兩樣極其衝突不和諧的東西共存:一團豔俗油膩的繡球,一枝清雅素淨的玉蘭。
海駿年少的心裏始終思考一個問題:究竟是什麼東西支撐起母親的傲骨?他分明感覺到母親體內有一股氣,那股氣是驕傲的,強大的,自信滿滿的,甚至不可一世的。人一旦具備了這股“氣”,不論貧窮、困頓、歧視或者挫折,都壓不垮。
他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具備這麼一股“氣”,那麼他就是不可戰勝的了。
生海賓時母親大病了一場,隨著小弟弟海峰的出生母親身體更是日漸虛弱。但是她臉上依舊掛著淡淡的微笑,每天悉心照料兄弟三人的生活起居,將一個沒有冰箱也沒有電視的窮家收拾得利落規整。
奇怪的是,很少看見母親同父親海大世說話。
9 禍不單行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就如同海賓突然跳河一樣,發生得沒有一點征兆。
海駿從睡夢中被雷電暴戾的嘶鳴驚醒,黑暗中感到臉上有一股冰涼,伸手一抹,雨水!他租住的小平房正被雨水侵蝕。打開電燈一看,拖鞋已經漂到屋子的另外一頭,因為窗子沒關,房間裏變成了一個小汪洋。
大腦突然被電流擊中,身子跟著痙攣了一下。電腦!我的電腦!他發瘋似衝進暴虐的雨幕,直奔教室而去。
路過公用電話亭,他請傳呼台連傳東林十遍:速來教室搶救!但是心中希望渺茫,淩晨三點鐘,東林正在香甜的睡夢裏,他的呼機應該在關機狀態。
教室的情形比家裏慘烈十倍!這是社區自己建蓋起來的小平房,屋頂沒做過任何防水處理,屋簷、窗欞、頂棚都成了雨水肆虐的入口,嘩啦啦的雨水一個勁兒朝裏麵灌,他剛買來的電腦正毫無遮攔地洗著淋浴。
海駿脫下外衣蓋住一台電腦,再脫下襯衣蓋住另外一台電腦,身上再沒有衣服可以脫。他光著膀子從牆角,從桌子底下撿起各種書本、紙板、包裝盒,發瘋似往電腦上麵遮蓋。
一轉頭看見西南角的地麵是幹燥的,頂上的天花板沒有雨水漏進來。他急忙把電腦往這裏搬,一台,兩台,三台……幹燥的地麵隻有那麼大,堆放不了那麼多電腦了。把課桌拖過來,這些課桌不是普通意義上的課桌,而是一個禮拜堂淘汰下來的大方桌,木質粗笨,沉重異常,海駿拖得氣喘籲籲,一台一台往課桌上搬電腦。他突然想出一招:可以用課桌疊課桌,這樣就可以擋住下麵的電腦不直接被雨淋。
但是他一個人要想把沉重的大方桌搬到另外一張方桌上,幾乎不可能。海駿鑽到大方桌底下,用背脊托起方桌。由於背脊弓著,高度怎麼都夠不到那一張課桌,他拚命踮起腳尖,用脖頸的力量頂住課桌架上去。一隻腳沒支撐穩當,方桌轟一下歪倒下來,沒有準備的他被方桌的尖角頂在了眉骨上,眼前一片血紅!他顧不上擦拭,他深呼吸,再深呼吸,再次弓腰頂起課桌,一點一點抬高、舉起,小心地架到那張方桌上,確認支撐穩了,轉身搬兩台電腦搬過來。然後再用同樣的辦法架起兩張方桌,再搬兩台電腦過來……
天蒙蒙亮的時候雨終於停了,他渾身發冷,腦袋像炸開一樣地疼。他急不可耐搬過一台電腦,插上電源,摁開機鍵。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但願經曆暴雨後這些電腦安然無恙。
“噗嗤”,一股白煙從電腦上方冒起,屏幕上一片死灰!
海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心臟被撕裂得一陣劇痛,眼淚湧了出來。
落榜之後他規劃了一條人生軌跡:第一步,啥掙錢做啥,先不擇手段淘來第一桶金;第二步,買電腦辦培訓班,積攢第二桶金;第三步,辦培訓學校,擴張壯大之後,圓一個偉大的夢……
這些電腦是身家性命啊!三年來起早貪黑的打拚,冒著生命危險一點一點積攢下的錢……毀了!就在這一場暴雨中毀了!電腦毀了,第二步、第三步就沒有了,那個夢就永遠隻是夢了。
發明“禍不單行”這個詞的人簡直就是個巫師,海賓死了,電腦又毀了!他抱住撕裂般疼痛的頭,淚水像昨夜的暴雨般傾瀉而下,死一般的絕望罩得他喘不過氣來,身體順著牆歪倒下去。
10 會講故事的女人
天空掛著一輪淡淡的月亮,仿佛是私人屋裏一盞忘了熄滅的燈。清新的空氣中有玉蘭花的香味,對海駿來說這既不是白晝也不是夜晚,是媽媽娓娓講故事的時光。
媽媽生完海峰之後身體徹底垮了。海駿放學回來要包攬所有家務,還要帶兩個弟弟玩。就這樣,他仍然隨時遭受父親海大世的嗬斥。海大世明顯更喜歡兩個弟弟,對他一百個看不順眼。
但他並不傷心,因為他感覺到了母親對自己的偏心,母親幾乎全部的愛,全部的心血都傾注在他一個人的身上。意識到這一點後他偷偷開心,偷偷幸福。
母親安靜地坐在他旁邊繡花,等著他做完功課,然後就著薄荷味的月光,講故事給他聽。
海大世拿不出錢來給他買任何書籍,媽媽憑著記憶講完了《老人與海》、《魯濱遜漂流記》、《羅密歐與朱麗葉》、《安娜卡列琳娜》、《簡愛》、《紅與黑》、《飄》、《唐·吉訶德》、《基度山恩仇記》……其他同學的媽媽沒有一個可以講那麼多故事的呀,海駿驚訝母親怎麼可以讀過這麼多書籍?還盡是外國的書籍!
這些故事他一開初聽得囫圇吞棗,一知半解,媽媽不斷重複地講,穿越時光的往事和情緒在嫋嫋煙霧中美好地沉澱下來。漸漸地,海駿聽懂了,跌入到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裏去了。他對一個個角色像親人一樣熟悉,跟隨他們一起歡喜悲哀,一道波瀾起伏。他越來越不願意早睡,糾纏著媽媽不斷地講啊講。母親的聲音很好聽,像汩汩流淌的泉水。逝去的風華,遙遠的年代,神奇的國度,不可思議的巧合……不同性格的人物鮮活起來,向海駿走來,朝他微笑招手。《教父》是他最心儀的,小小的心靈幻想著將來屬於自己的一個王國。
媽媽說:“終有一天,你會變得很勇敢,勇敢到可以將那些狂風中的怒吼,聽成是對你讚美的變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