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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與貓狼與貓
聞冰輪

第二章

11 蝴蝶飛呀飛

天地悠悠過客匆匆潮起又潮落

恩恩怨怨生死白頭幾人能看透

紅塵啊滾滾癡癡啊情深

聚散終有時

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至少夢裏有你追隨

我拿青春賭明天

你用真情換此生

歲月不知人間多少的憂傷

何不瀟灑走一回

從街頭到街尾傳來各種聲音演唱的《瀟灑走一回》。葉倩文這曲半文半白的歌曲是那年麓沙市最最流行的歌曲,它在快節奏的現代化韻律中融入了中國傳統古典音樂元素,從而有了一種極其古裝劇的效果,在當時流行樂壇一片西洋化的環境下,這首歌以民族的親和力吸引了無數人們的視線。

一到夜幕降臨,街邊就一家挨一家支起電視機,接上音響和麥克風,就此拉開轟轟烈烈的街頭卡拉OK表演大幕。這是麓沙市的一道風景線,人們吃過晚飯便走上街頭,出一塊錢便可以賣弄歌喉高歌一曲,周圍有不少聽眾圍觀。聲嘶力竭也好沙啞跑調也罷,工薪階層以及外來打工的人們總是對這種娛樂方式樂此不疲。

海駿在喧囂的歌曲聲浪中擺開攤位賣難民服。那場暴雨過後隻挽救下五台電腦,全部心血連同雄心勃勃的期望一起,被暴雨徹底毀滅。

他昏睡三天三夜後從小平房裏走了出來,從頭開始。除了辦培訓班之外必須再做點副業貼補費用,錄像機不敢再倒,他每天晚上下課後來這裏賣難民服。“我拿青春賭明天,你用真情換此生”,很多人在唱這首曲子時,心中一定不如他更有感觸吧。他一直在賭,賭明天,賭未來,也在賭現在。

他不能被壓垮,他相信天道酬勤,一切可以重來。

當今社會人們除了迷戀卡拉OK,學習電腦的熱情也在空前高漲,大家都盡可能地抽出時間來上培訓班掃盲。這是老天給他的一個機會,他不能辜負這個東山再起的機遇,白天他騎著自行車把招生海報貼遍城區每個角落。

除了東林,誰都不明白他拚死賺錢的真正想法。但這個想法是那麼海市蜃樓,那麼不著邊際,閑暇之際他總是焦躁的,傷神的。他的焦躁沒有任何結果,留給他的隻有更加開闊的茫然,自然還有更加深邃的傷神,他總擔心那個夢想會是一個永遠都無法抵達的世界。

報名來上課的多半是為一點學費斤斤計較的學生,或是生活拮據的工薪族。看見他們,童年的憂傷就像車流一樣湧進心靈深處,把他的胸膛擴大了,幾乎要撐破了。其實已經撐破了,他感覺到了陣陣疼痛。

為捉襟見肘的父親分擔家庭負擔,是他出來闖蕩的第一個目標;更確切更巨大的動力,是改變命運!關於改變命運的幻想讓他體內蓄滿能量,滿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積累!積累!那個遙遠的夢如果實現了,瘦弱的海峰就不再為考大學而恐懼,無數像他這樣的失意者都可以圓夢。

還有那個縈繞胸中的永恒之夢,那個夢與美麗的亦菲息息相關。這是一個久遠卻堅定的夢想,實現它不知要到哪一天。他習慣在每天臨睡前反複把玩體味這個夢想,然後揣著一份甜蜜的憧憬入夢。

總會在亦菲身上看到母親的身影,這很奇怪。不論外貌還是性格,亦菲與母親都大相徑庭。可是他總把二人牽連在一起,即便夢裏亦菲也總是和母親一起出現。

東林來約他去師範大學跳舞,說亦菲邀約了好多次。今天是周末,晚上逛地攤買難民服的人很多,他心裏既舍不得卻又充滿歡喜,嘴巴上卻是一口就答應了。

海駿學會了關注。他機警地關注著東林和亦菲之間的一舉一動,甚至,亦菲的一個轉身,東林的一個眼色,在發生那一瞬空氣的流動,他都能感受到這種細微到幾乎不存在在震顫。然後,他失望了,也開心了。在開心的同時,又夾雜著些許的不放心,是不是東林掩飾得太好,瞞過了自己?

有亦菲在場的時候,眼前會突然呈現出童年時代的場景,有山,有水,有草,有樹,有藍天,有白雲,還有金色的陽光。亦菲是一隻蝴蝶,在眾多的蝴蝶中她是那樣的醒目,翅膀上有著瑰麗迷人的圖案,在陽光下翩翩起舞。她的舞蹈是優雅而自我的,她安靜地棲息在玉川河鏡麵般的水麵上。她有兩片巨大的玉色的翅膀,平行,對稱,輕巧而又富麗堂皇。

亦菲進來了。海駿隻覺眼前一亮,那嫋嫋娜娜的身影神奇地展現在他眼裏,像一束鮮花於窗台上搖晃,有一股芳香飄來。他嗅見了那股芳香,望著亦菲笑靨如花地來到他們麵前。浩瀚的晴空萬裏無雲,一碧如洗,藍天白雲下隻有亦菲和他。心底蕩漾著從未有過的輕鬆,從未有過的無憂無慮,心情無限的輕暘。他尾隨著美麗的蝴蝶飛呀飛,滿世界就隻剩下了四隻自由自在的翅膀。

東林讓海駿同亦菲先跳一曲,亦菲穿著白色的薄薄的連衣裙,她的汗香和體香從薄薄的連衣裙裏肆無忌憚地飄出來,猶如桂花香飄在海駿鼻翼之間,飄進他的心底。

美麗的蝴蝶停在了水邊的樹上。海駿圍繞著她小心翼翼地飛,緊緊挨著她停下來了。一陣風過來,他和亦菲的身體起伏了起來,伴隨著音樂,像顛簸,像蕩漾,顫栗激動卻又心安理得。

東林和亦菲開始跳舞,遠遠看著那朵白色連衣裙在舞池裏翻飛,海駿心頭一片芳香,也一片蕭瑟。他低下頭,在水中看到了他和亦菲的倒影。亦菲的倒影華美得令人目眩,而自己呢?一副愚笨的樣子,簡直就是一隻蠢笨的飛蛾。自慚形穢的海駿眼前一黑,身體從樹枝滑落下來,不可挽回地掉在了水裏。

海駿走出來透氣。月光一片銀色,踏著有水一般的感覺。心頭萌起一個念頭,他被這個念頭激動得微微有些顫抖。不明白自己為何突然有了這個念頭,他開始緊張,從心底衝出的勇氣由兔子變成了猛獸,讓他身上的每一處肌肉都繃得緊緊的,仿佛身體要爆炸了。手心又沁出汗來,他決定回舞廳去。

突然看見亦菲從舞廳衝出來,美麗的臉龐上灑了一把灰,將之前的歡快明亮完全蒙住。亦菲沒同他打招呼,擦過他身邊走下樓梯。海駿叫了她兩聲,亦菲頭也不回,清脆的高跟鞋一路敲打著氣憤,白色的連衣裙漸遠成夜色中一朵小碎花。

東林的聲音嚇了他一跳,“我們走吧。”

海駿想朝亦菲的方向追去,但東林拉著他走得很快,沒有絲毫想停留的意思,一路走出師範大學校門。東林才放開他胳膊,長長籲了口氣,突然大聲說:“以後咱們少跟這丫頭見麵!”

12 五歲的爆發

陽光在牆上打出手影,歲月慢慢過去,海駿五歲了。

五歲的海駿總喜歡跟母親去食堂買菜,王敏端著一鍋肉湯走出來,腳下打了個趔趄,湯鍋裏的湯濺了母親一身。母親邊擦拭邊小聲責怪了一句,不料王敏突然爆發了。

王敏臉上掛著傲岸的惡毒,她最見不慣的女人就是蔡婭靜。其他女人老遠看見她就綻開笑臉打招呼,其他女人隻要見了她就湊上去恭維她的衣服、鞋子、首飾,其他女人有事沒事總愛找她搭訕……但是蔡婭靜從來不。看不見的薄紗輕籠在她白皙的臉上,一層層的謙恭忍讓裏麵,泛出的是掩蓋不掉的的自尊,和“廠長夫人又算什麼”的反詰的底色。

王敏發作了,扯開尖利的嗓門,將一串串盛氣淩人、肮臟侮辱的詞句直直噴向蔡婭靜。她整個人裹挾在熱騰騰的淫威和惱怒的氣息中,就像一個乘風破浪的巫婆。海駿聽媽媽講過,巫婆沒有年齡,巫婆一輩子騎在掃帚上飛。就是她飛走了,那長長的陰影也還是拖在大地上。

高雅的蔡婭靜呆住了,驕傲的蔡婭靜不知所措了,她不知道世上居然有這等粗劣的女人,更不敢相信黑白天理可以被潑婦如此顛倒。這個被貪得無厭的漁夫老婆的鬼魂附了體的女人越罵越起勁兒,過往之人沒有一個勸架,廠長的老婆誰都不去得罪。蔡婭靜臉色慘白地呆立在那裏。

五歲的海駿就是在這個時候爆炸的。五歲的孩子感覺到他的靈魂從每一根血管探出頭來,從每一根毛細血管的毛孔中飛衝到表麵,幫助他完成一次爆發的典禮。他的爆炸與任何爆炸都不相同,他的爆炸驚人的冷靜,沒有人相信那是一個五歲孩子所完成的爆炸。

耀武揚威的王敏沒看到五歲的拳頭已經悄悄握緊,沒看到五歲的步伐一步步朝自己靠近。她越罵越覺得不過癮,居然有人說蔡婭靜是廠裏最漂亮的女人,她恨不能將這個不把她放眼裏的女人踩扁。

小小的海駿低頭弓背,撅起小屁股,像枚小火箭般發射了出去。他的小腦袋正正撞在王敏肚子上,王敏仰麵朝天倒在地上,一鍋湯準準確確扣在懷裏……

海駿覺得自己從那天起忽然變成男子漢了,母親是需要他保護的,也隻有他可以保護母親。他開始練習武術,開始觀摩大孩子如何打架,躲到樹林裏悄悄練習拳腳功夫。再大一些後,大孩子打群架時他故意摻和進去,被打得渾身是血後躲到河邊悄悄洗幹淨傷口,然後裝得若無其事地回家。

從那個時候起,他不要媽媽幫他洗澡,因為害怕她看見身上不斷增添的傷痕。

13 多疑的蛇

將最後一批難民服賣完之後,海駿決定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培訓班。他趕上了好時候,學員人數擴大了一倍,他又租了三個教室,分為中午、傍晚和晚上三個班次針對在職人員進行電腦速成培訓。他不敢停下來,一刻都不敢停。一場暴雨將三年的心血付諸東流,從頭再來的打拚隻有靠勤奮和堅持來填充。

黑黢黢的壓迫感籠罩在頭頂上方,尤其那股無時無刻都在的迫害感像把懸著的利劍,隨時有可能橫空劈下。仔細想時,又找不出這迫害感的具體依據,也想不出誰在迫害他。

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最盼望東林來幫忙打理。東林懂他,一個眼神就心領神會;東林睿智,腦袋瓜裏總會蹦出奇思妙想;東林心有靈犀,與他默契得像一個人;東林靈活,善於處理他無法處理的棘手事件。

但是,有一條可怕的蛇遊到了他心坎裏,它不咬人,它隻是糾纏,不停地糾纏。有些時候它還會收縮,再收縮。海駿最害怕的就是蛇的收縮,一收,他就透不過氣來了。但即便蛇不收縮,他的心也在收縮,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他不斷告誡自己忍耐,澹定,但這是一條微笑著的蛇,是一條含英咀華的蛇,生動,妖嬈,通身洋溢著邪惡的力量,稍有不慎就可以讓他萬劫不複。這條蛇的名字叫做多疑!

每當看到東林,亦菲的影子便油然浮出。他心裏放不下亦菲,怎麼都放不下。然而關於他倆關係的種種猜測像團棉絮堵在胸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東林似是而非的回答,更像一根堅硬的魚骨卡在喉頭。理智告訴他應該相信東林說的話,另外一個理智又警告他那不過是個騙局。

海駿變得沉默了。

無奈的沉默才更像沉默。他的沉默是矯枉過正的,他必須矯枉過正,並使矯枉過正上升到一種信仰的高度。在信仰的指引下,對東林的信任成了天使,一切的猜測隻能是魔鬼。在天使與魔鬼之間,他的心情極不穩定。

每個月一號是他和東林約定給旺旺彙錢的日子,前天剛剛收到旺旺這學期的成績單,除了語文,其他科都不及格。土坯房學校出來的學生進到縣中學,簡直算做白板一塊。旺旺能夠在第一學期沒考鴨蛋已經算非常努力了。他們寫了封鼓勵的信,今天連同彙款一起寄給他。

剛走到郵局門口,迎麵遇到蘇裏,這也是昔日“山鷹隊”一員得力幹將,高考落榜後補考了三年,分數一次比一次低。

“再也不考大學了,我來跟著你混。”蘇裏矮小結實,很少笑,經常鎖著眉頭像在思考國家大事。他同父母進行過重量級的較量之後才邁出了這一步。

呼機響起來,剛撥通就聽見海大世焦急的大嗓門:“海峰跑了!他逃學,我打了他一巴掌,他就跑了!昨晚沒回家睡覺!你趕緊去找他!”

海駿從語調裏想象得出父親氣急敗壞的樣子。海賓跳河之後,海峰打死不讀高中,開學一學期了,一天課都沒去上。

要找到海峰其實很容易,這個膽小孱弱的弟弟絕對不敢孤身闖天涯。海駿直接就去找海峰的死黨,一通連哄帶嚇,海峰灰頭土臉地從柴房裏走了出來。

望著自小最疼愛的這個弟弟,海駿不忍心把他交給父親。

當年父親暴跳如雷的時候有三大酷刑體罰他們三兄弟,一是跪搓衣板,二是不許吃飯,最嚴重的是遭皮帶抽打。海峰被罰挨餓時,海駿會偷個飯團悄悄塞給他;看到海峰要被皮帶抽打,海駿不管自己有錯沒錯都要跑去與海峰一起挨打,這樣他可以用身體盡量護住弟弟。

他決定帶海峰去麓沙市玩幾天,先讓他放鬆放鬆,再來談上學的問題。等班車時有人叫他,回頭看是孟蘭。

“你要回城裏去?”孟蘭像有話要說的樣子。她與海駿是同班同學,也沒考取大學,接連補考了三年。

“亦菲跟你說了嗎?”孟蘭對著他綻開一個誇張的笑,那些笑容用臉盆裝都會溢出來,流到地上還會起泡泡。

海駿被她的話和她的笑弄得摸不著頭腦,愣愣的。

孟蘭皮膚偏黑,五官像越南人,腦門稍稍外凸,一雙不大的眼睛深深凹了下去,鼻子寬厚地臥在臉上,一笑便露出不太整齊的四環素牙齒。她雖然長得不漂亮,但性格隨和人緣極好。她是亦菲無話不說的閨蜜,從小到大兩人形影不離。

這時班車來了,孟蘭無奈地揮揮手,“你上車吧,改天我來找你玩。”

海駿猜出來她一定有話要講,是一樁很棘手的事情要他幫忙。

14 以柔克剛

海駿從記事起,就發現父母之間沒有停止過戰爭。

與其說是戰爭,不如說是海大世一個人的抓狂和咆哮。還沒聽見母親的聲音,家裏每個角落就充盈著海大世暴躁的吼叫聲。在海駿眼裏,母親是具有強大能量的一個女人,隻需輕輕一個眼神,或者嘴角不屑地一撇,就足以把父親徹底激怒。海大世想發作,想指責,想爭吵,可是沒有對手。任憑他如何暴跳如雷,母親就像這個人不存在似,兀自低頭做自己的事情。這樣的沉默才更像沉默,仿佛沒有內容,其實容納了太多的高傲冷漠與不屑一顧。這樣的沉默比任何吵鬧更具備殺傷力,也更令父親歇斯底裏。

空氣裏滿滿都是母親的磁場,海駿腦海裏蹦躂出一連串的詞句:“以柔克剛”、“殺敵於無形”、“四兩撥千斤”、“大將風度”,他不用動腦筋都分辨得出誰是真正的贏家。

最後,狂怒的父親隻能摔破一隻碗,或者踢翻一個椅子,摔門出去。

母親安然地收拾殘局,仔細掃清碎片渣渣,把家重新收拾得規整幹淨,一舉一動依然不失優雅從容。海駿偷眼看見她眼中有淚花閃爍,過後立刻變得沉靜超脫。那是一種成熟篤定的眼神,把洞悉和透徹柔和地藏在了後麵。這眼神能讓海駿釋然,釋然之後又生出一絲不安,他不知道母親這種篤定的眼神是什麼時候曆練出來的。

蔡婭靜輕輕哼起了歌曲,柔柔的,緩緩的,像音量開得很低的收音機,像小提琴和中提琴在憂傷而甜蜜地對話。窗外有長笛悠然低鳴,有絲弦努力應和,間以銅號黑暗的喉音。沒有人能擋住音樂的穿透力,心裏寂寞的時候,音樂更容易載著心兒飛翔。隻有飛翔的心,能夠領悟出專門為她譜寫的無音符曲調的人生之曲。

15 落在井裏

單相思是苦的,糾纏的,銳利的。但有的時候又不是這樣。

海駿很多時候覺得思念亦菲並不苦。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柔軟,還有猝不及防的溫情。這柔軟和溫情讓他舒坦。誰說這不是戀愛呢?就像當年母親喜歡坐在太陽下沉思遐想,那幅畫麵特別美。在思念亦菲的時候,心就像曬太陽的貓咪,四肢平伸在太陽底下,暖和和的,毛茸茸的。

但是有件事讓他的暖和打了折扣,變得鬱悶,而這份鬱悶卻隻能憋在心底無法說出來。那就是,隻有東林邀約,他才能一起去找亦菲。他一個人,從來不敢,準確說從來沒這個習慣,去單獨找亦菲。他不敢想象隻有他們兩個人的場景,單獨麵對亦菲他能說些什麼話題。其實很多話在黑夜裏,在夢境中,他已經對著亦菲說完了。

今天是周末,有個新培訓班開課,海駿和蘇裏忙前忙後,配合授課老師對新生進行電腦啟蒙,教他們如何開機,如何用鼠標,如何識別電腦上的各種符號,一晃眼就到了中午。

剛吃完盒飯,海駿突然感覺到內心一陣緊縮,盡管他還沒有明確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心跳顯然加快了:一個窈窕的身影從遠處走過來,淡藍色碎花連衣裙裁剪得絲絲入扣,腰部很細,下擺很大,將玲瓏窈窕的身材勾勒得美輪美奐。他一眼就認出來是她!隻是今天似乎比平日要更高挑一些,也許是陽光的作用。她走得很快,半長的頭發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甩了一下頭,似乎要驅散那些黑黑的頭發,就像是要驅散某種壓抑似。

“人丁興旺啊!又招了很多學員?”亦菲婷婷立在了他眼前,“想跟你說點事,不影響你上課吧?”

晴空萬裏,天藍得像要融化一般,陽光爽朗地照射著社區這塊活動場地,不遠處有十幾個老太太正排練煙盒舞,槐樹下兩個老頭在下棋,引來十幾個圍觀的人。南邊柳樹下三個老頭在遛鳥,此起彼伏的鳴叫聲格外清脆響亮。

海駿輕輕吸了一口氣,他好熱愛這個地方,他的事業就是從這裏開始的,一草一木都宛如家園。

亦菲望著他笑了笑,他趕忙扭頭去看遠處遛鳥的老頭兒。她朝氣蓬勃的麵龐,白皙的皮膚,可愛的長發,令他覺得自己的心瑟瑟彈動。想象著她在各種場景裏的模樣,不同的飄逸,他內心湧動起很多有色彩的語言。他渴望對她說些什麼。那些彩色的句子有些模糊,但是裏邊注入了他強烈的激情。

“孟蘭沒信心再補考了,她想來你這裏上班。”

有隻鳥兒鳴叫出的聲音很像“亦菲,亦菲”,海駿側耳細聽,越聽越像,不禁笑了起來。

“換別人我不會來為難你,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今年再考不上就麻煩了!她有工作了,就可以送她妹妹孟年去市一中寄讀。海駿!你在聽我說話嗎?”

鳥叫的聲音突然停止,海駿猛然回頭,看見一雙瞪圓的丹鳳眼。

“對……對不起,我剛才……在想上課的事情。”

亦菲被逗樂了,她重複說了一遍,恰好望見蘇裏從教室走進遠處另外一個教室,“你不會人手已經夠了吧?我對孟蘭做過保證的……”

隻要是亦菲開口,別說來個孟蘭,就是來十個,海駿也會毫不猶豫答應的。

“東林今天沒來?”亦菲突然話峰一轉,四處張望。

“他去陪他媽媽買東西,可能晚點過來吧。”

遠處跳舞的老太太已經散了去,午後的空氣涼爽晴朗,鳥鳴重新變得清晰可聞。

“海駿,你告訴我句實話,”亦菲突然提高了嗓音,“東林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她紅著眼睛的模樣像極了彩色鸚鵡,也像一朵剛從水裏撈起的百合花。

“沒有!肯定沒有!”

“他為什麼故意躲著我?那天我去宿舍找他,明明看見他端著飯盒走進去,他宿舍的人來開門偏說他不在,表情鬼鬼祟祟的。”亦菲眼淚湧了上來,低了頭去擦拭。

忽然想起東林說過的一句話:“我們要離她遠一點,不招惹那丫頭。”莫非,東林真是在躲著亦菲?為什麼呢?

“亦菲,你是不是……喜歡東林?”海駿說完這句話之後忽然嚇了一跳,左右望望,好像這話是另外一個人說的。但這句話確確實實是他心底最最想問的一句話。

“全世界都知道,就是他裝作不知道!”亦菲說完呼啦站起身朝外走,蹬蹬的高跟鞋聲音一路敲遠,留下一個淡藍色的亮點留在海駿眼裏。那亮點漸漸變得尖銳,成為一柄帶著利刺的荊棘,一點一點刺入海駿心底。直到流出汩汩鮮血,海駿都不明白那疼痛來自哪裏。他努力睜大眼睛眺望亦菲離去的方向,陽光下泛著油光的梧桐樹葉悠閑地搖曳著,偶爾路過一兩個行色匆匆的路人,沒人注意到他的疼痛。

亦菲喜歡的人是東林!

噗通一聲,海駿落在了井裏。他想把井挖掉。可是,怎麼挖?怎麼挖?

就在這時一個風度翩翩的老者出現在他麵前。

蔡雨軒是費了好大勁,才找到這個位於師範大學附近的臨江社區公園。

這裏與其說是公園,不如說綠化帶更準確,因為它的規模隻比主幹道中心綠化帶寬大一些,是沿著小蓮河狹長狹長的一條地帶。

幾年前經過居委會的治理,保留了原先古老的槐樹,再種上梧桐、柳樹、以及一些廉價的但是四季常綠的樹木,視覺感忽然幽深了。沿河建了一排平房,開辟來做社區文化活動場所,取名為“臨江社區公園”。起初人們聽到這個名稱都會撲哧一笑:那巴掌大的地盤也敢叫公園?但經過幾年時間的光景,花草樹木很爭氣地鬱鬱蔥蔥起來,視覺感愈發幽深了。社區的老頭老太太很熱愛這塊屬於他們的地盤,棋牌、麻將、歌舞、遛鳥,全集中到了這裏,包括給自家孫子孫女相親找對象也約到這裏。幾年時間下來,臨江公園還真熱鬧起來。三年前海駿把培訓班開設在這裏,每天有幾十號學員來來往往,人氣就更旺了。

蔡雨軒在一個熱心腸大爺指引下,看見了那棵老槐樹,大老遠就看見海駿立在樹下發呆。他走近站立許久,海駿才恍然看見他,

“哦……您怎麼來了?外……外公。”最後這個稱呼是費了好大勁才補充上去。從出生到母親去世,他的字典裏都沒有“外公”這個稱謂,若不是遵照母親的話打了那個電話,這輩子都不會叫出“外公”這兩個字。

“我一直等你來找我,一等就是三年……”蔡雨軒說這句話時並無責備之意,流露出一股深深的憐惜。一頭銀發在陽光照耀下泛著儒雅而清淡的光暈。海駿看著外公的眼睛,外公也看著他,布滿慈愛的目光探進了他的眼球,再沿著他眼球的神經鑽進了他的心田。

“怎麼一直不來找外公?起先我以為你高考考到省外去了。”蔡雨軒無比疼愛地注視著海駿。

“我……我落榜了。”說出這句話的聲音,已不再似前幾年那麼囁嚅。不論心底還是臉麵,考不取大學不再像原先以為的那麼丟人。

並不是每一個落榜者都可以從煉獄當中穿越過去的,尤其是一個被老師、同學、家長都看好的優秀學生。在落榜這個煉獄的入口處,落榜者必須經曆一次內心和外在的大混亂、大崩潰。它是絕望無比的,顏麵掃地的,翻江倒海的,心靈深處一片狼藉。為了向前走,落榜者必須要做一件事,就是把自尊殺死。什麼叫自強不息?什麼叫從頭再來?其實就是你得先用高壓水槍把自己的自尊、臉麵、夢想統統澆滅。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蔡雨軒急忙修正,“我的地址電話你都有,怎麼一直不來啊?我和你外婆天天盼你來呢。”

海駿沉默。

“跟我去看看你外婆吧,她在醫院裏,糖尿病並發症……她想見見你。”蔡雨軒眼巴巴望著他。

海駿聽得頭頂有樹枝吱嘍地響了一下,隨即空氣裏便浮塵般揚起一片嘁嘁嘈嘈的鳥語。因它們都緊著嗓斂著聲,他捕捉不到一個詞彙,卻感受到了一種氣息,他最熟悉的氣息。他霍地瞪大眼睛,甚至還稍稍朝外公跨近了一步。終於看到外公的瞳仁了,那是一雙閃爍著殷切期盼的眼睛。在這瞳仁最深處,他看見了外婆!外婆艱難但深情地向他伸出了一隻手,那隻手雞爪般瘦骨嶙峋。

在外婆的目光裏,藏著那個他迫切想知道的秘密。

16 心靈支柱

母親很少笑,但在綻開笑靨的瞬間,仿佛一隻天鵝從湖麵掠過,翅膀扇起串串芳香的漣漪。海駿蹣跚著,低飛著,依偎著,同樣棲息在那片水域上。水波晃漾,天鵝感受到了這陣晃漾,忽閃著玉色的翅膀帶著他一起飛翔。

除了世界名著之外,海駿還喜歡聽母親講曆史故事,從夏商周講到唐宋元明清,講曹操、劉備、楊廣、康熙,還講林肯、巴頓、麥克阿瑟……娓娓道來深入淺出,輕言細語當中一副曆史長卷徐徐展現在少年海駿眼前。媽媽講的都是書本上沒有的,那溫暖、恬靜、活潑的聲音裏盡是女性的美。聲音傳過來,像音樂廳裏的小提琴聲從空氣中走過來,一直潛入海駿的內心深處。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聽到母親的聲音,以及她講話時所營造出的整體氛圍,海駿都那麼感動。

母親還可以輔導他的物理、數學、化學等科目,海駿覺得母親太偉大了,太博學了,比學校那些老師高明一萬倍。

整個家的開支隻靠父親一人的工資支撐,又是兄弟三個,他們家是拮據的、貧寒的、甚至窮困潦倒的。全家人要吃摻雜糧的飯,牙膏皮要攢著賣錢,一個月隻能吃兩次肉,海駿到高中還穿補疤衣服……

但是因為母親的存在,海駿從來不感到寒酸困頓。母親像他的脊梁,支撐著他的傲骨。更多時候他沉浸在一份虛無的甜蜜當中,心底是驕傲且富足的。他與母親的感情膠著而綿密,母親是他的支柱,更是他的定心丸,母親身上蘊含的力量總會在危急關頭穩住他,母親娓娓的故事讓他對未來充滿美好的想象。

或許連上天都不知道,用心良苦的母親,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種下了一顆奇異的種子。這是一顆隱性的種子,是深入海駿心底的種子,連她自己都沒明確意識到,在許多多年之後,這顆種子的異彩開始一窺端倪。

17 變成狐狸

狐狸不是生來狡猾,一定是許許多多的故事和教訓的洗禮,才讓它變得狡猾。刺蝟不是生來防備,它的戒心是因為古老的敵意仍然存在。

“誌氣私立學校”是改革開放後麓沙市最吸引眼球的新生事物,它推出的私立化教學模式,學生全程住宿管理體係,遠遠超出了麓沙市民的認知程度,高昂的學費更超出人們的心理接受能力。校方斥巨資在電視台、報紙、電台等處大肆宣傳,送孩子來這所貴族學校的家長卻寥寥無幾,學校還未開學就已經負債累累。不堪重負的投資人在開學不到一學期就關門破產,學校門口張貼著出租轉讓的海報,卻始終無人問津。

海駿今天已是第五次來這所私立學校,上一次談判,董事長張總依然死死咬住那個報價不鬆口。海駿騎著自行車跑了好多路去摸清對方底細,與東林密謀了幾天,故意比原先約定的時間晚了一個禮拜過來。

一見麵張總就單刀直入,“你到底還租不租啊?還有好多家單位等著談呢,別耽誤人家!”

海駿分別去找過之前談租賃的四家單位,其中三家都因為需要整體出租而放棄,隻有一家做塑料包裝廠的還有意向,但是對價格無法接受。

“張總,我本想打電話給你,後來覺得還是當麵說比較禮貌。我新購置了一批電腦,短期內現金流有困難,隻能出到這個價……”海駿麵帶難色,“如果其他人急著想要,我耽誤你也不好。”

“因為你我都是搞教育的,我感情上對你有傾向性。”張總指著窗戶外麵,“你看看,這裏教室、宿舍、辦公室一應俱全,還有圖書館!你上哪裏找那麼合適的辦學地點啊?”

“其實以我目前的實力,租那麼龐大的學校有點……”海駿無奈地望著張總,“其他股東都堅決反對我使用這麼大規模的學校,他們看好麓達山背後一個地方,規模比你這裏小,但價格隻是你的三分之一。如果這個月以內不能成交,我就沒有辦法阻止他們的計劃了。”

張總晃動著腦袋,“價格再低我就要虧本啦!你說的麓達山我知道,很破舊的一個子弟學校,離市區又遠,怎麼能同我這裏比呢?你再考慮考慮啦,萬一別的人來簽合同,你就永遠失去這個機會啦!”

從張總那裏出來,海駿騎自行車直奔科技大。

東林的呼機響,海駿狡黠地一笑,“晚點再回他,這隻老狐狸,明明火燒眉毛了還故意裝得從容鎮定。我去了解過,他的貸款已到期,原先跟他談租賃的兩家都退出了。”

東林神秘地眨眨眼,“目前他以為我是他唯一的救星。”

海駿與東林一起來到電話亭,張總操著濃重廣東口音的普通話,“哎呀,怎麼那麼長時間才複我呀?出租的事情你定了沒有啦?這邊有個姓海的老板催著我要房子,他一毛錢的價都不還,合同都打印好了。我既然已經答應過你就沒有答應他,你那邊可以定下來了麼?”

東林裝模作樣地唉聲歎氣,“唉!本來是鐵板釘釘的,可是計劃沒有變化快,工廠出了點問題,房子租不了啦!”

張總還抱著一線希望,“你確定真不租啦?我告訴你啊,在麓沙打著燈籠也找不到比我這裏更好的房子啦!價格還那麼低!”

東林說:“你能不能免我一年租金,等我喘過這口氣來,將來一定是你長期忠實的房客……”

話還沒說完,那邊就掛斷了,海駿和東林哈哈大笑。海駿的呼機響了,二人去另外一條街的電話亭回電話。

“如果明天來簽合同,可以按你還的那個價,過時就沒有啦!”張總的聲音有點發狠,是咬著牙說出來的。

海駿故意帶著些猶豫,“張總,你能不能免我三個月租金啊?如果可以的話我明天上午就來,不然的話……”

“隻能免你一個月。”

“那就算了,我還是去租麓達山好了。”

“三個月就三個月!明天上午九點鐘來簽合同!”張總幾乎是吼叫著掛了電話。海駿同東林衝出電話亭,衝進科技大,大笑著躺在操場旁的草地上。

海駿:“這是我第一次設計陷阱騙人。”

東林哈哈大笑,“這是我第一次幫助你騙人。”

秋日的天空很藍很高,在微風吹拂下,幾朵白雲悠然橫空飄過,像兩個騎馬去周遊世界的旅者。天涯在遙遠的地方等待他們,風景在腳下一程程展開,還有不可知的未來充滿誘惑地若隱若現。

兩人心情各異地望著天空,誰都沒有說話,臉上掛著牛奶般純真甜美的笑意。所不同的是,在海駿的天空裏,在那匹白馬旁邊,多出一個妙曼婀娜的身影。淡藍色連衣裙,輕舞飛揚的長發飄灑在清風裏,婉轉玲瓏的旋律直飄進他心田裏。

18 浪漫的貴族

母親是個骨子裏布滿浪漫細胞的女人,浪漫這東西是氣是魂魄,是筋骨,是神韻,隻可意會不可言傳。那個年代浪漫恰恰是多麼容易被世人忽略或譏笑的美。

擁有浪漫情懷的母親,現實生活再貧瘠都無法摧垮她。

春天,玉川河邊的玉蘭樹綻出雪白的花瓣,她帶著海駿去摘幾支回來插在瓶子裏,對著玉蘭一針一線繡枕帕給海駿用。

夏天,她領著海駿去到河邊,赤著腳下到河裏撿彩色的鵝卵石,拿回家泡在罐頭瓶裏。粼粼水光折射著石頭多姿多彩的顏色,讓那個小家溫煦而柔軟。

秋天,她對著滿地落紅黯然神傷地吟著葬花詞,海駿癡癡地將林黛玉的形象與母親幻化為一體。

冬天,大雪漫天飛舞,母親像小女孩般仰著頭,伸出手,接住雪花,然後在海駿眼前一瓣一瓣數它的棱角。

雷聲轟鳴的雨夜,海駿從夢中嚇醒。母親抱著他輕聲吟唱:“……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母親的聲音像夜鶯,像百靈,這是她最愛唱的一首歌。

母親喜歡牽著海駿沿玉川河散步,捧著他的小臉蛋柔聲細語道:“你是一個多麼完美的孩子啊!你是上天賜予媽媽最寶貴的禮物。你肩負著一份現在你還看不見的使命,注定要經受很多苦難和折磨。寶貝,遇到什麼困難都不要怕,順著這河走出去,就是屬於你的美麗新世界。”

海駿那顆童稚的心靈,在那個時候被種植下一顆關於“使命”的種子。盡管朦朧,盡管無知,種子卻已經埋下。

母親教他背誦“天將降大任與斯人”,逐字逐句講解其中的意思。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母親開始向他灌輸“貴族”的概念,“你血管裏流淌著貴族的血液,哪怕窮得隻披著一張麻布,貴族永遠是貴族。”

懵懂少年對這些晦澀難懂的話語是很難理解的,但是母親不厭其煩地重複、加深,滴水穿石般執著。在這些不斷重複的過程裏,他幼小的心靈被注入自信的元素,懂得在麵對富有、權勢和欺淩時應該不屈地昂起腦袋,也懂得了在任何逆境下不能妄自菲薄。

從那個時候起,海駿開始幻想河流盡頭的那個被母親描述為“美麗新世界”的地方。

19 不速之客

“不行!你不能追亦菲!”東林還沒聽海駿說完,就跳了起來,一臉的果斷,好像岩壁上一岩壁的薄冰。

這反常舉動令海駿大吃一驚,他腦海裏起了滔天巨浪,險些將心海裏那條友誼的帆船打翻。

今天這場對話是他鼓足勇氣才說出來的,其實也是想向東林正式表明態度。之前還隱隱抱著一絲美好的幻想,以為東林會替他出主意,甚至東林會為他策劃一次機會。

“為什麼?”

長久的沉默。

海駿第一次知道,沉默原來也是有聲音的。世上所有的聲音都有破綻,唯獨沉默沒有破綻。沉默從所有聲音的破綻裏脫穎而出,淩駕於所有的聲音之上。沉默讓世上所有的聲音都顯得多餘,沉默聽起來不再像聲音,卻比任何聲音更有力量。

忽然想起張國榮、許冠傑那首《沉默是金》,也是麓沙街頭卡拉OK的主打曲。歌唱者鸚鵡學舌咬著自己都不知道含義的廣東話,把一首歌唱得像學外語。海駿不會唱,但他深深記住了這個歌名。

“到底為什麼?”他還是忍不住再問了一遍。沉默震得他的心開始散亂,他的聲氣裏,已經有了明顯的裂縫。

“你不適合她!”東林在槐樹下來回走,似乎還沒想好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但是海駿殷切急迫的目光像兩道烙鐵,灼燒得他不得不趕快回答。

“她太柔弱,她不能吃苦,她像一碰就碎的瓷器,經不起任何折騰。”後麵這些話聽起來更像東林的自言自語。

海駿吃了一驚,卻沒有把這一驚放在臉上,隻是默默地把東林的話接了過來。心一陣陣繃緊,手心也冒出冷汗,猶豫了半響,“是不是你……喜歡她?”

東林煩躁地一拍大腿,“不是跟你說了,我隻拿她當妹妹!”

海駿點燃一支煙,煙從喉嚨裏鑽進去,慢慢地爬過五臟六腑,再慢慢地從鼻腔裏爬出去。有些熱,有些辣,卻是妥妥帖帖的熱和辣。

“你為什麼還叮囑我多去照顧她呢?”說完這句話他忽然有些後悔。他打開了一扇危險的門,門那頭潛伏著一隻怪獸。他忽然害怕聽見東林的回答。

東林的回答終於來了,是在半響之後。

“當然要照顧!她什麼都不會做,也不懂關愛自己,她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屁孩兒。”東林衝海駿握了握拳頭,“僅僅是照顧,不是讓你追她!”

海駿從的窗戶朝外看,發現風正在仔細地吹拂著外邊那棵法國梧桐身上最後的樹葉,雙方都很頑強,風在急促地撫弄著樹葉,而樹葉也在做著最後的掙紮。終於,那幾片發黃的葉子掉落下去,它們散布在地麵幹枯的草上。風還在不罷休地吹著,讓葉子不停地滑動,滑到路上,又滑到了另一片樹叢下,然後,消失了。

不想再繼續亦菲的話題了,他害怕再繼續下去會引入一個無法逆轉的死胡同。他把話鋒一轉,“你別去聯係工作單位了,培訓學校有你那麼多心血,畢業後你過來當校長,咱倆聯手圓一個夢。”

東林再有一學期就大學畢業了,正四處聯係工作,一直沒找到理想的單位。

東林狡黠地一笑,“全世界隻有我知道你的夢,那個夢也有我一份!但我做任何事必須保持業餘性才能保持激情。”

東林是一個毫無威脅感的人,滿臉簡單燦爛的陽光,連簡單的一個眼神都能讓人沉靜,讓人心如止水。看著他那張清秀俊美的臉,心裏一股平和之感油然而生,渾然忘卻了剛才的不愉快。

海駿已經申請到電腦培訓學校的資質,教師招聘工作進展得很順利。目前最缺的就是人才,有東林加盟他就如虎添翼。但他知道無法勉強東林。

“搬新學校時候請‘山鷹隊’的弟兄來喝頓酒吧,慶祝慶祝。”

東林眼睛一亮,“好啊!畢業就沒聚會過了!”

山鷹隊”是他倆一手創立起來的小團隊,成員多是廠裏的職工子弟。海駿沒告訴東林他其實另有打算。學校缺人手,這幫弟兄混得都不好,自然會願意來學校幹,報酬也不會要得太高。

小賓樓位於新學校斜對麵,是一家經營川菜的大排檔,因菜肴美味價格公道而著稱,每到吃飯時間都生意火爆,能說會道的老板娘笑吟吟穿梭在每一桌客人之間。

“山鷹隊”成員幾乎全部到齊,連上海峰和東林推薦來做法律顧問的袁自達,滿滿坐了兩桌。

海駿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妖嬈的女子,煙熏眼影襯出顧盼生情的大眼睛,嘴唇是珠光瑩潤的粉紅,大波浪卷發很隨意地披散在肩上,滿屋子頓時充溢著她的香水氣息。

“大家好!我是劉曉米,不記得我啦?”妖嬈女子莞爾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一排牙齒,很是迷人。“我剛從深圳回來,聽說今天有聚會,你們不會不歡迎吧?”

“歡迎歡迎,來了就是客!”東林起身替劉曉米拉了個座,大家也從愕然中恢複過來。劉曉米極其自然地向每個人逐一問候,僵硬的氣氛溫和起來。

“在深圳那些年很思念你們,時常回憶起我們在一起的事情。給大家帶了點小禮品,不成敬意,算是表達一個遊子歸鄉的心意啦。”她變魔術般拿出一堆漂亮且款式各異的石英表,分別送給在座的每一個人。來到海駿麵前時,她取出一個碩大的中文呼機,目光瑩潤,“這是專門給你的。”

海駿見自己的禮物與眾不同,有些窘迫。他知道中文傳呼機的價格,沒有伸手接。

劉曉米的手一直伸著,目光定定望著他,海駿的臉紅了。他瞥見大家正喜滋滋擺弄手中的石英表,隻好接過傳呼機。

“為祝賀你的學校開張,我送台複印機作為賀禮。”

“不用不用!目前暫時用不上。”

“我早就訂了,從深圳發貨明後天就會到,你要不收的話就是不給老同學麵子啦!”劉曉米有些嗔怒地用眼睛瞅著海駿,海駿把目光投向別處。

孟蘭悄悄捅了捅亦菲,“她讀書時候就喜歡海駿。”

亦菲沒聽見孟蘭的話,她正留心聽東林說話。

“你真是衣錦還鄉啊!我可連工作單位在哪都不知道呢!”

“麓沙市找工作那麼難嗎?今天我邀約了兩個朋友來,不知你們歡迎不歡迎。”劉曉米撲閃著有濃密睫毛膏的眼睛望望東林又望望海駿,“是洪傑和申雷。”

喧嘩聲頓時停止,大家都望著海駿。海駿和東林詫異地對視一眼,兩個“山鷹隊”的勁敵怎麼會來參加他們的聚會?

“冤家宜解不宜結嘛,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能再為小時候的那點破事記仇,對嗎?”劉曉米抬腕看看表,“他們應該到了,海駿,我陪你一起出去迎接一下吧。“

望著劉曉米宛若主人一般拉著海駿走出去,孟蘭撇了撇嘴,望著手中漂亮的石英表,“她真成富婆啦!“

亦菲沒有答話,她看見東林朝她望過來,她馬上把目光傲慢地轉向別處,卻用意識感知著東林的舉動,心裏像梗著刺一般悒鬱難平。

“各位兄弟姐們好!別來無恙!別來無恙!”一聲熟悉的嗓音,一個鼻梁上架副金邊眼鏡的年輕人出現在包房門口。他個頭不高,質地精良的淡黃色襯衣紮在藏青色西褲裏,略顯稀少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緊,比起同齡人顯得精幹成熟。

“洪傑!”孟蘭呼地站起身來,泛黃的臉色瞬間沁出紅暈,目光中氤氳起潮濕的霧氣。

“喲,你是……孟蘭!越來越漂亮了啊!”洪傑熱情地望向她。

申雷緊跟在洪傑身後,他和讀書時候一樣瘦,頗顯機警的五官上有雙靈活的眼睛,躲在鏡片後左顧右看。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亦菲,揚起手朝她揮舞,“亦菲!”

孟蘭張羅著給洪傑和申雷讓座,一屁股就坐在了洪傑旁邊。亦菲笑著拿起她的包包遞過去,想起那年夏天洪傑被海駿打敗,孟蘭因疼惜洪傑而潸然淚下的故事,啞然失笑。

申雷見狀趁機坐到亦菲身邊來,“你越來越漂亮了!”

劉曉米燦然一笑,“我說了嘛,相逢一笑泯恩仇!”

洪傑掏出盒高檔煙傳了一圈,“昨天我們這群人還在河邊打架鬥毆,怎麼一晃眼就進入社會了!來,我們幹一杯!”眾人大笑著舉杯,少年時期勢不兩立的敵人,瞬間就隻是青青河岸上一起成長的夥伴。時空的阻隔讓這重逢平添一份別樣的親切,所有的仇恨與對立都隨風飄逝,沉澱下的隻有濃濃的情誼。

申雷問東林:“你找到單位了嗎?”他上的是麓沙理工大學計算機係。

“普遍撒網找了十幾家,最後估計南天集團可能性大些。”

“南天集團?我也報了南天集團,人事部長已經口頭答應錄用我了。”

東林嘻嘻一笑,“原以為考上大學就萬事大吉,沒想到畢業找工作那麼艱難,但願我能成為你的同事!“

劉曉米點燃一支煙,“還是洪傑好,人還沒畢業就已經知道辦公室是哪間了!規劃局,多吃香的單位啊,將來老同學來找你不會被擋在外麵吧?“

洪傑露出優越而矜持的笑容,“任何時候來都歡迎,老同學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孟蘭打斷他們,“行啦行啦,別飽漢不知餓漢饑!看看我們這些沒考上大學的苦孩子!要不是海駿收留我,還不知要補習到哪一年呢!對吧蘇裏?“

蘇裏點頭,“考大學隻能畢業就考,越補習分數考得越低!”他拍拍坐在身邊的隻顧埋頭海吃的海峰,“海峰更牛,幹脆連高中都不讀,徹底斷了考大學的念頭,省心!”

胖三望著海駿,“我和阿亮都想來投奔你,收不收留?”

海駿笑道:“歡迎歡迎!學校開張正缺人手呢,‘山鷹隊’全體弟兄來我都歡迎!隻是目前工資不太高。”

眾人歡呼起來,洪傑之前眉飛色舞的神情刹那僵結成鐵灰色,他望了申雷一眼,見申雷正專心致誌同亦菲說話,沒在意他的眼色。他點燃一支煙,用力吸了一口,又用力吸了一口。

劉曉米望著一直沉默的袁自達,“你好像不是我們廠的吧?看著怪麵生的。”

東林忙介紹:“他是我的哥們袁自達,也是電腦學校的股東之一。”

劉曉米莞爾一笑,“你也是股東?”

東林驕傲地一昂頭,“不但是股東,還是創始人之一!”

“那你怎麼還要去南天集團找工作?”

東林狡黠地一笑,“去南天集團是工作,辦學校是事業,二者不能合二為一。”

亦菲朝東林望了一眼,東林衝她嘻嘻一笑,“亦菲比我們都脫俗,繼續留在象牙塔裏讀研究生,不錯!”翹了翹大拇指。亦菲白了他一眼,別過頭去。

海駿舉起啤酒杯,“28號學校正式開張,大家過來捧個場。”

眾人舉起酒杯齊聲叫好。

20 命運的獰笑

高考一天天臨近了,操場上、小河邊瞬時寧靜下來,縱橫馳騁的“山鷹隊”、“海盜隊”孩子們,都被各自家長揪回家複習功課備戰高考。

自恢複高考以來,紅光機械廠子弟中學隻出過三個大學生,幾年高考都吃鴨蛋。廠領導下決心整治教學質量,花重金聘請來多名一級教師、特級教師,經過幾年的整合,子弟中學的成績和升學率都得到明顯提高。

在曆屆學生裏,海駿他們這一批資質最好,考試成績也最好,不論領導還是家長都看好這批應屆生,希望他們能一舉改變每年高考排名倒數的局麵,振興子弟中學。

海駿、東林、洪傑、申雷、亦菲是被老師和家長普遍看好的幾位尖子生,幾次模擬考試之後,大家一致認為他們考取大學絕對不成問題。

海駿自己也是躊躇滿誌,自信滿滿的。

就在高考前三個月,母親蔡婭靜突然病倒,醫生診斷是肝癌晚期。

高考前一個月,母親在醫院拉著海駿的手咽了氣。

噗通一聲,海駿落在了井裏。井水把一切美好的幻想都覆蓋住了。井水的深度決定了陰森的程度,落在井裏的海駿沒有做任何掙紮性的努力。事實上,落在井裏是掙紮不了的。他近乎窒息,比溺水者還要透不過氣來。

萬萬沒想到命運會在這個時候對他出手!命運這個無常的惡魔,睜大眼睛,張開獠牙,露出它帶刺的身影,用不留痕跡的手掌摁住了他的後背,猝不及防地一掌,把他推到了沼澤地裏。

海駿越掙紮越下沉,好不容易抬起頭來,隻看見命運邪惡的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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