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光緒21年,從美國回到順德老家時,程珊卓還不叫程珊卓,她隻有一個乳名“小寶”和英文名字Cassandra,哥哥乃麟靈機一動,說:“要不然就用英文名諧音,叫珊卓吧。”
Cassandra成了程珊卓,洋裝自然也要脫下身,小媽叫裁縫來家裏給程珊卓量了尺寸,沒多久裁縫就送來新衣——纏枝蓮銀灰暗紋的湖藍色圓角寬袖短襖,袖口三鑲三滾的花邊,下擺上綴著流蘇,同短襖一色的綢襇裙,飄帶上墜著小小銀鈴。
小媽又讓夥計從家裏銀樓拿了兩副祥雲紋的赤金鐲子來,往程珊卓腕子上一套,把個留洋小姐打扮成閨秀千金模樣,帶著她一家家去拜訪親戚朋友們。
暮春五月,小媽帶程珊卓去拜訪“蘭花陳家”。
陳家和程家一樣,是順德望族,祖祖輩輩經營花木業,尤以蘭花為最。
五月是蘭花的花信,程珊卓陪陳家老太太說了一下午的話,臨走時,老太太剪下自己花盆裏剛盛開的一朵蘭花,親自別在她的壓襟瑪瑙珠串上:“程小姐,有空常來。”
前腳剛到家,後腳陳家又讓人送來一盆蘭花,哥哥從銀樓回來,路過程珊卓窗前停住腳步:“喲,好一盆風姿綽約的蓮瓣蘭,上次我去陳家拜訪老太太,在她花圃裏見過,跟她討,沒討著。現在送給你,可見老太太中意你。”
程珊卓哼笑一聲,不作答。
哥哥從正門繞進來,挽著西裝外套坐到程珊卓旁邊:“你呢,對陳家老太太感覺如何?”
程珊卓懶洋洋地用食指尖撥弄花骨朵:“不相幹的人,能有什麼感覺,我又不要做她的兒媳婦。”
哥哥沒有回答。
片刻,程珊卓懂得了這沉默背後的含義。
她扭過頭去看哥哥,半天,長歎一口氣:“我早該想到的。”
哥哥臉上三分愧疚,倒有七分驚訝:“我以為你會很生氣,畢竟在美國待了那麼多年。”
程珊卓七歲那年喪母,小姨擔心姐姐的女兒會在小媽手裏吃苦頭,就和姐夫商定好,把程珊卓帶在身邊撫養,半年後姨夫去美國做外交使臣,程珊卓就跟著小姨一家去了美國,待了足有十年,直到去年姨夫卸任,才回到順德老家。
都說外洋開化,程乃麟原以為說親這件事會惹惱妹妹,沒想到程珊卓隻是淡淡一笑:“都一樣的,其實美國女孩兒對自己的婚姻也做不了主。在美國時,我常去參加舞會,你知道對女孩兒來說,舞會像是什麼嗎?”
“像什麼?”
“花市。”
蘭花瓣微顫,起風了,程珊卓伸手關上窗:“我在美國的女朋友們,那些家世良好的所謂名媛淑女,一等到成年,就開始由母親、保姆、家庭教師或者已婚的姐姐們陪伴著,在一個又一個舞會之間輾轉。他們管這叫debutante ball,隆重的禮服裙上係著緞帶蝴蝶結,打扮的好像一份節日禮物,十多年的悉心教養,溫柔的舉止、文雅的談吐,都隻為這一刻——去舞會上,被人評估、挑選,看是否適合娶回家。”
古老的中國則更隱秘一些,場合不再是公開的舞會而變成私密的內宅,評估的人不再是男人,而變成他的女性長輩——千年的媳婦熬成婆,一代一代,循環往複。
哥哥沉默了半晌,笑道:“從另一種角度來說,這也是父兄們在對家裏的女孩兒負責。”
珊卓挑眉,哥哥解釋道:“市井無賴這樣多,其中不乏一些油頭粉麵之輩,慣會甜言蜜語欺哄人,騙得女孩子上鉤後,或始亂終棄,或動輒打罵。女孩兒們長居深閨,哪裏懂得辨認這些無賴?父兄們總算見多識廣,挑選的女婿要安全的多。”
珊卓笑:“是嗎?我倒覺得,自由的受苦,也好過穩妥的被安排。”
哥哥擰一把她的耳朵:“說的是什麼胡話。就算你要受苦,我這個做哥哥的也不忍心的。”
兩年前父親去世後,哥哥就挑起了這一頭家,對珊卓而言,他是兄長,也是父親。
哥哥曉之以理:“你總不能不結婚,在中國,未婚女人寸步難行,你結婚其實也是為自己方便。我知道你擔心失去自由,但咱們廣府不同別處,婚姻要靈活的多。你可以結婚而不落家。”
珊卓蹙眉不解,哥哥進一步解釋:“婚後,你不必真的待在陳家和丈夫過日子,隻要出錢給丈夫納一個妾,傳宗接代的事情交給她負責。說到底,陳家娶你要的是體麵,你嫁陳家要的是實惠。”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珊卓隻得苦笑:“也好,至少我比瑪戈王後幸運。”
哥哥問:“誰是瑪戈王後?”
窗外雨停了,珊卓推開窗,一股清新的泥土和花木腥香湧進來:“她是法國的一個公主,遵照哥哥的命令嫁給一個王子,但這場婚姻其實是哥哥鏟除異教徒的陰謀,婚禮成了一場血腥的大屠殺,她的哥哥陰謀成功,逮捕了她的新婚丈夫。”
哥哥聽的入了迷,問:“然後呢?”
“哥哥勸說她與丈夫離婚,她不肯,她堅定地站在丈夫這邊,然後……”
“然後怎樣?”
“然後,她為哥哥和丈夫所不容,他們都懷疑她更偏向另一方,後來,她的丈夫成了國王,哥哥也成了國王,但丈夫和她離了婚,哥哥驅逐了她,最後,她黯然孤獨地病死在巴黎。”
二、
光緒21年的夏天,淑嫻家總是有中年女人上門。
小腳的中年女人,額頭光光的,頭發在腦後梳成拳頭大小的發髻,梳的太緊,眼睛都被勒成了吊梢眼,一進門,一邊用手絹在鼻子前揮舞著趕塵土,一邊笑眯眯地盯著淑嫻看。
盡管誰都沒有跟她說過,但淑嫻心裏明白,這是媒婆呢。
她一語不發地站起身來,端著針線笸籮回裏屋。
身後傳來爹賠笑的聲音:“這孩子,就是怕生人。”
媒婆也爽朗地笑:“女孩子家,矜持一點才好嫁。”
裏屋光線昏暗,淑嫻推開窗借天光,一推窗,一股泥土混雜著牛糞的腥味湧進來,淑嫻伸頭看天,天邊烏雲滾滾,鑲著金邊,像是要落雨。
雨將落未落之際,天地間悶熱的像蒸籠,樹上的蟬扯破了嗓子地叫,突然落下一隻來,停在窗台上。
淑嫻定睛一看,不是蟬,是蝗蟲。
心裏突然想起昨夜爹和哥哥的對話:“都說今年天悶熱成這樣不正常,怕是要鬧蝗災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反正都是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淑嫻不再想這些,趁天光還在,抓緊時間低頭繡花。
她繡的圖樣是“蓮年有魚”,粉色的兩朵蓮花一朵花苞,墨綠色的蓮葉,蓮葉底下遊著一雙紅鯉魚,最常見不過的吉祥圖樣,阿歡說,順德和廣州城裏的外國人最喜歡這些“很中國”的手工繡品,能賣好價錢呢。
想到這裏,淑嫻從枕頭底下摸出藍印花布包來,打開,裏麵是幾張票子和幾塊碎銀子。
淑嫻小心翼翼地用指頭戳一戳銀子,甜蜜地笑了。
門突然吱呀一聲,有人進來了,淑嫻忙把藍布包胡亂塞回枕頭下, 扭頭看,是哥哥家傑。
家傑往床邊一坐,瞟一眼她手裏的繡活,笑著說:“繡花呢?阿妹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家傑在順德城裏的程記銀樓做工,每個月逢初一十五才回來一趟,回來時總會給淑嫻帶一點“好東西”——新鮮樣子的絨花、外國糖……這次他帶的是一塊用金紙包著的外國糖。
黑黑的小方塊,入口苦,但很快甜意就在嘴裏彌漫開……淑嫻吃的眯起了眼睛,哥哥笑:“好吃吧?這是東家的大小姐從國外帶回來的糖。”
淑嫻好奇起來:“國外回來的大小姐?”
家傑“嗯”一聲:“說是在美國待了十年,聽說是個讀過書的,乖乖,喝過洋墨水的假洋婆子,哪個男人敢娶!”
他伸手揉淑嫻的頭發:“不像我們阿妹,人漂亮又乖巧,會煮飯會繡花,男人見了都搶著要。”
淑嫻悶聲不吭地躲開哥哥的手,哥哥尷尬地咧嘴一笑:“說起來,阿妹上次去順德城裏還是半年前的事吧?下個月十五城裏有家飯莊開張,聽說專門從佛山請的人來醒獅,到時候哥哥帶你進城去瞧瞧熱鬧。”
到了十五日,淑嫻穿上前年過年時做的新衣裳,簪上顏色最鮮亮的一朵紅絨花,和哥哥一起進城去看醒獅。
久不進城,順德城裏又新開了好些店鋪,看完醒獅,哥哥帶淑嫻去照相館照相。
照相館是洋人開的,學徒是個年輕的順德小夥子,他握著按鈕,笑眯眯地指揮淑嫻:“往左坐一點,頭抬高一點,不要縮著肩膀,笑,好嘞,不要閉眼……”
拍完照,學徒跟哥哥誇獎淑嫻:“阿妹真不錯,好多人第一次照相都會害怕閉眼,阿妹的照片洗出來肯定漂亮。”
淑嫻站在一邊,嘴角含笑沒有說話。
她才不是第一次照相呢。
半年前那次進順德城找紗廠做工的小姐妹阿歡時,阿歡帶她來過這家照相館,那時候還沒這個學徒呢,洋人老板親自給她和阿歡照的合照,那張合照她放在枕頭下,用花布包著,家裏人誰也不知道。
三、
和陳家二少爺訂親後,哥哥拿了一遝照片給珊卓看:“喏,從這裏麵選一個,給陳十二少做妾,讓她做你的替身,你就自由了。”
淑嫻接過照片,挨張看。
都是些年輕的女孩子,和她年輕相仿,甚至還要更小一些,大多一看就知道是小家碧玉或者鄉野村姑,長辮子、紅絨花、耳墜、新衣裳……竭盡所能的打扮,卻都在僵硬的神色上露了怯。
看到最後一張,珊卓多看了兩眼:“就她吧。”
是一個大眼睛的姑娘,廣府人眼睛大多漂亮,深邃而明亮,但這女孩兒的眼睛尤其漂亮,最難得是神態自然,落落大方地直視著鏡頭,沒有像別人那樣閉著或垂著眼睛。
哥哥看一眼照片背麵的字,笑了:“倒算是自家人。”
照片背麵寫著:阮淑嫻,16歲,兄銀樓夥計家傑薦。
從順德回到鄉下後不久,淑嫻發現上門的媒婆突然少了。
一天晚上,破天荒的,沒到初一十五哥哥也回家來了,還從村頭劉屠戶那裏割了半斤豬肉,炒了二葷二素四個菜,擺了三杯酒——不年不節的,搞這排場做什麼?
淑嫻忐忑地坐下,一豆燭光後,爹和哥哥的笑容搖曳著,酒快喝到底了,哥哥才握住淑嫻的手說:“大喜呀,阿妹,順德城裏蘭花陳家的二少看中了你,要納你做小呢。少奶奶是程記銀樓的大小姐,你不是喜歡她從國外帶回來的糖嗎?這下你有的是外國糖吃啦……”
四、
廣東夏天多雨,出門時還是大晴天,回來路上卻嘩啦啦地下起了大雨。
好在出門時聽哥哥勸,坐了轎子——哥哥說,大家閨秀,哪有走著出門的道理。
珊卓坐在轎子裏看剛從外國書店買的一本英文版《Mrs. Dalloway》,轎簾子半掀著,可以看見簾子外轎夫艱難前進的雙腿。
竹杠吱吱呀呀,雨聲嘩啦嘩啦,珊卓被轎子顛的一上一下,索性放下書,心想,坐轎也不比走路舒服。
轎子突然一落地,外麵傳來轎夫叫罵的聲音:“找死啊,晦氣!”
珊卓掀開簾子探身看,轎子前,泥水地裏跌坐著一個年輕女孩兒,十五六歲模樣,頭發早被雨水澆的沒了形狀,貼在頭皮上,轎夫站在她麵前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她叫罵,那女孩兒抬起頭來,往轎子裏一瞟,一雙深邃明亮的漂亮眼睛——
珊卓的腦海中閃過那張照片。
她伸手製止住轎夫:“把她扶進轎子裏來。”
淑嫻手足無措地坐在轎子裏,她的衣服全是濕的,不敢挨著珊卓坐,怕沾濕了她的綢衣,向右一挪,又弄濕了轎廂壁……
珊卓一笑:“你鞋子也在滴水呢,都坐進來了,就別管這些了。”
淑嫻迅速地把腳抬起來往後一縮。
轎子一進陳家,程珊卓就讓人帶淑嫻去換了衣裳,她執意不肯穿程珊卓的,丫鬟隻好給了她一件自己的。換完衣服丫鬟帶她去程珊卓的書房,一進書房,淑嫻更加不知所措。
這是個她完全陌生的世界,博古架上放著圖案精巧的瓷瓶,占了一麵牆的書櫃裏擺滿了厚厚的書——不是哥哥讀村塾時候那種線裝的《三字經》《弟子規》,而是硬背脊上寫著洋文的大部頭。
窗台上放著一盆蘭花,餘光瞟到,淑嫻的心像是被紮了一下——這蘭花,是不是陳家送的?
女傭端了薑湯來,珊卓笑說:“你淋了雨,喝點薑湯去去寒氣,不然要生病的——你是特意去攔我轎子的?”
淑嫻局促地點點頭。
“找我有事?”
淑嫻咬咬牙:“我不想嫁給陳十二少做小,聽說是大小姐選的我,求您放過我。”
程珊卓的表情先是驚訝,然後撲哧笑了:“怎麼說的我好像是強搶民女。照片是你哥哥送來的,難不成他事先沒有征求過你的同意?”
淑嫻垂著眼睛,沉默不語。
程珊卓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她自言自語:“原來是賣妹妹。”
“賣妹妹”三個字狠狠地刺傷了淑嫻的心,昨天在家裏,她也是這樣與哥哥爭吵的,“賣妹妹”三個字一出口,哥哥被戳到痛腳,氣的跳起來破口大罵——
沒有我攔著,娘死的時候,你早被婆婆送去給人做童養媳了,我賣你?
娘死的早,我幫著爹把你帶大,你小時候的粥都是我端著喂的,我賣你?
五年前爹摔傷了腰,做不得重活,家裏三畝田被東家收回兩畝,要不是我去城裏做學徒賺錢養家,你早餓死了,我賣你?
她忍不住替哥哥辯護:“我哥他……”
程珊卓抬手打斷她的話:“算了,你做妹妹的總是會替哥哥說話的,我且問你,你不願嫁進陳家,是有心上人了?”
鄉野裏,女孩兒家比城裏自由,沒有那些男女大防之說,青春萌動的時節,和村裏的阿牛哥暗送秋波私定終身也不足為奇。
淑嫻搖搖頭。
程珊卓感興趣起來:“那你為什麼拒絕?以你的出身,很難找到比陳家更好的歸宿吧。”
淑嫻脫口而出:“那你為什麼還沒過門就急著給陳少爺納妾?還不是為著不落家,不做人媳婦,想給自己找個替身。”
程珊卓一怔,半天,才問:“那你打算怎麼樣?”
淑嫻低頭用手指纏辮稍,纏了半天,才聲如蚊蚋地回答:“我想自梳。”
程珊卓蹙眉頭,淑嫻這才想到,她是國外長大的,大約不懂“自梳”的意思。
她解釋:“廣府女兒家,如果不想結婚,就做自梳女,自己把頭發梳起,發誓不嫁人。”
程珊卓驚奇地問:“那老了呢?”
“住姑婆屋,自梳女們年輕時湊錢買屋,老了住到一處互相照應。”
珊卓被震撼了,在美國時,她也見過一些終身不婚的老小姐,原以為隻有像歐美那樣經濟發達的國家,女人可以養活自己,才有終身不婚的可能,沒想到在這落後的古中國,也有這樣的奇俗。
倒是可以就此做一篇研究,她暗暗想。
她問淑嫻:“你自梳,父兄同意嗎?”
在中國,女兒也是家裏財產的一部分,財產能做的了自己的主嗎?
淑嫻的眼睛突然放出光來:“我攢了一筆錢,給自己贖身。”
贖身?秦樓楚館裏的姑娘才用得到這個詞呢。
珊卓啞然失笑,她站起身來送客:“那麼,祝你贖身順利。”
晚上,哥哥從銀樓回來,珊卓去找他。
她問哥哥:“自梳女怎麼養活自己?”
哥哥一臉疲憊,摘下金絲邊眼睛,揉揉眉心:“咱們順德養蠶業發達,明朝以來跟外國人通商做絲綢生意,絲廠多,絲廠用女工,女人找得到工作養活自己,久而久之心就大了……”
說著說著,他突然臉色一變,問珊卓:“誰告訴你的這個,你該不會是想自梳吧?”
珊卓搖頭:“不是我,你記得被我選中的那個女孩吧,叫阮淑嫻的。”
哥哥略想了想:“哦,那個鄉下丫頭,銀樓裏夥計家傑的妹妹,怎麼突然想起她來?”
“白天,她攔我轎子……”
“她想幹什麼?”
“她想,讓我放棄她,另選別人。”
“你答應她了?”
珊卓“嗯”一聲,端起咖啡杯喝一口:“她不想嫁人,大雨裏攔轎子求我,怪可憐的,換一個人吧。”
哥哥笑了:“換一個人,你怎麼知道新換的那個是怎麼想的?萬一也不想嫁進陳家呢?還不是一樣的可憐。”
珊卓想了想,問:“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典故,叫君子遠庖廚。”
哥哥討饒:“饒了我吧,我從小讀書就不好。”
珊卓講給他聽:“這個典故出自《孟子》,說的是孟子對齊宣王講仁政,提到齊宣王有次看到人拉著一頭牛走過,牛看上去很害怕,怕的發抖,齊宣王便問這個人,要把牛拉去做什麼,那人回答說要把這牛宰了好祭祀用。齊宣王說,這牛太可憐了,我看著不忍心,你放了它吧。那人問,那麼不祭祀了嗎?宣王答,祭祀還是要祭祀的,換一頭羊吧。”
哥哥哈哈大笑:“孟子這是在諷刺齊宣王嗎,齊宣王沒要殺他?”
珊卓搖頭:“孟子這是在誇齊宣王有仁心。”
哥哥笑的更厲害了:“羊和牛有什麼區別?不都是一條性命,怎麼羊就比牛該殺?不殺牛而殺羊還成了仁慈了?”
“孟子說,宣王殺羊而不殺牛也是一種仁慈,因為他看見了牛在眼前哀叫而沒有看到羊。見到牛故而憐憫牛,見到羊也會憐憫羊,總之,見到什麼就會憐憫什麼,所以,君子要想食肉,就幹脆遠離廚房,這就叫君子遠庖廚。”
哥哥笑彎了腰:“還是你們讀書人厲害,歪理一套套的,我不同你爭辯這個,你說換人,那便換人吧。這次不讓你挑了,我來挑。”
“為什麼?”
“讓你這個君子遠離庖廚啊。”
說笑完了,哥哥正色道:“這些都是小事,不急在一時,先準備你的婚禮要緊。”
雖然這則婚姻是個互利互惠的交易,但都是順德大戶人家,場麵還是要做足。陳家希望珊卓能早日過門,珊卓也打算早點了了這樁事情,好去廣州投奔小姨,兩家約定好在中秋前完婚。
一場盛大的婚禮,準備起來事務繁雜的要命,廣府人婚禮尤其如此,縱然全權交給小媽和哥哥處理,但還是有些事情三不五時地來打擾她的清淨——
裁縫來量尺寸,好做鳳冠霞帔,畫圖樣,請小姐過目,做好了上身試,試完後改,腰身減二寸,下擺寬三分,鳳凰的尾羽繡的不好,要拆了重繡……
珊卓和哥哥笑著抱怨:“鬧的像真的一樣。”
哥哥笑著答:“咱們自己知道是假的,外人看著可不就是真的?”
為她的婚禮排場,哥哥找老木匠打了幾十口樟木箱子,等送嫁妝那天,幾十口樟木箱子一起招搖過市,夠讓順德人談論個三五天的。
婚禮就是三天後的事情了,哥哥陪珊卓清點親朋好友們送來的賀禮——琺琅掐金的胭脂匣子、嵌紅寶石的金手鐲、紅瑪瑙項鏈……金光燦燦的一堆東西裏,突然掉出個粗布荷包來。
打開荷包,裏麵是一方絲帕。
哥哥拿起手帕,奇道:“這是誰送的?繡工倒也精致。”
絲帕上繡著一雙雨燕,在柳條下飛,活靈活現的,看著仿佛能感受到春天微雨時的泥土清香。
珊卓把手指伸進荷包裏,勾出一張字條來,上麵寫著一行小字:謹祝小姐萬福金安,淑嫻。
是她,她沒讀過書,這字八成是在廟門口找算命先生代寫的,透著一股落第秀才館閣體的木訥。
她沒祝自己新婚大喜,大約是因為知道自己也不喜歡這樁婚事。
哥哥也看到了字條上的落款,笑道:“倒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五、
陳程聯姻那天的場麵,多年後仍為順德城裏人所稱道。
新郎陳十二少騎著頭上紮花的高頭大馬,後麵跟著的迎親隊伍裏盡是順德城裏有頭有臉人家的闊少,一溜兒特地從廣州府請來的吹鼓手,下人們抬著幾十個籮筐,裝著蓮子、百合、棗子、肥鵝……浩浩蕩蕩的隊伍,從陳家出發,一路特地繞道順德繁華的大街小巷,來到程家大門前。
珊卓坐的花轎是簇新的,繡著龍鳳祥雲,喜氣洋洋地抬出來,沿著剛才新郎來的路線,抬去陳家。
人力抬著的轎子,任是再寬大,到底也是顛上顛下,談不上舒服。
珊卓坐在花轎裏,百無聊賴地掀開一點窗簾,透過縫隙去看外麵。
本來她想帶一本書在花轎裏看,哥哥哭笑不得地阻止了她:“我的好小姐,好歹捱過了這一天,任你以後去做女先生。”
窗外,道路兩邊擠擠挨挨的,都是看熱鬧的鄉親,看衣著打扮,甚至有特地從鄉下趕來瞧熱鬧的——多麼缺乏樂趣的人生,連看別人結婚,都算得上一樁大事。
人家看她,她看人家,大家都把彼此當戲看。
人群裏,珊卓突然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是淑嫻,她站在人群的前排,臂彎裏挎著個竹籃子。
這天天氣很好,太陽晴朗萬裏無雲,淑嫻穿著白衫黑褲,一條麻花辮垂在胸前,鬢邊插著紅絨球,辮稍綁著紅繩,微風撩起她鬢邊的須發,她伸手掖回耳根後。
那一瞬間,她也發現了珊卓在往轎子外看。
淑嫻衝著轎子裏的珊卓一笑,那雙很深邃明亮的眼睛跟著彎了一彎。
她進城一趟,是專程來看自己出嫁的嗎?
珊卓隻在陳家待了一夜,第二天給公婆敬過茶後,就回到了程家。
對於她的離去,陳家並沒有表現出什麼不滿,反正都是提前說好的,陳家要的也不是程珊卓這個人,而是程家小姐這個兒媳和陳程聯姻的名頭,傳宗接代的事情自然有程家買給陳家的妾室來完成。
隻需要解決了給丈夫納妾這件事,珊卓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去廣州了。
選妾的事情委托給了哥哥,可巧哥哥忙著開新分號,沒有太多閑工夫應付這個,廣州小姨那邊也來信,說孫女最近出痘,讓她過段時間孫女痘症消了再去廣州。
於是珊卓便暫時在順德耽擱了下來。
一天,珊卓正在書房裏看書,女傭突然來敲門,說有人要找她。
“是上次那個,淋得落湯雞一樣的丫頭。”
阮淑嫻?
她怎麼又來了?
不多時,淑嫻被女傭領進書房來,珊卓打量她,發現她比上次隔著轎簾子那一望時要消瘦許多,臉頰都陷了進去,整個人臉上透著一股灰敗氣。
珊卓問:“你找我,有事?”
淑嫻不肯坐下,站在書房中央青磚地上半天,才開口:“大小姐,求你,選我做陳十二少的妾。”
珊卓懷疑自己是耳朵出了問題,半天,才問:“上次你不是還求我不要選你?”
淑嫻咬一咬嘴唇——
此一時,彼一時。
對於城裏的富人來說,這個夏天隻是比較悶熱,但也不打緊,大不了多買幾桶冰塊,多喝幾碗酸梅湯,但對鄉下窮人來說,卻是致命的一劫——久久的悶熱後突降大雨,是鬧蝗災的征兆,初夏時就有經驗豐富的老人說今年怕是要鬧蝗災,果不其然,大雨過後,鄉下鬧了一場小範圍的蝗災,蝗災過後,稻田一片光禿禿。
這場蝗災,把鄉下人來年的希望給吃沒了。
收不了糧,拿什麼養活全家人,拿什麼交租子給東家,不交租,東家就要收地,沒地的農民等於沒了活路——淑嫻家的一畝地,就麵臨著被東家收回的危險。
原本可以靠哥哥在金樓做工的錢補上這個虧空,但屋漏偏逢連陰雨,哥哥在城裏吃酒,醉後跟人口角,誰知遇到厲害角色,被人打斷腿不說,還斬了三根手指,這下連金樓的工作都保不住了。
眼看兒子成了殘廢,家裏的田也要被收走,爹一時怒火攻心,也病倒了。
秋風起,屋外陰雨連綿,屋裏愁雲慘霧,阮家走到了絕境。
淑嫻照顧爹吃了藥,又照顧哥哥喝粥。
哥哥躺在床上,臉扭向窗戶,緊閉著嘴,一臉憤恨。
淑嫻把勺子伸到他嘴邊,他一推手,連勺子帶碗哐啷摔到地上,他指著淑嫻的鼻子罵:
都是你,喪門星,要不是你攪黃了和陳家的親事,我會心裏苦到去喝酒?會被人打斷腿斬手指?爹會病?這個家會倒?
早知道就讓婆婆送你去做童養媳!
早知道就該一生下來把你扔到熱水桶裏燙死!
淑嫻默默不語,蹲下身撿起地上的碗勺碎片。
“贖身”的錢她拿了出來,票子兌了銀子,銀子拆成了銅板,變成了爹的藥、哥哥的酒……最後一文不剩,但爹和哥哥還躺在床上,馬上要交的佃租也還是沒有著落。
萬般無奈,淑嫻想到了程珊卓。
珊卓和淑嫻正對峙著,書房的門突然開了,哥哥乃麟興衝衝地走進來,手裏拿著一張相片:“總算讓我調查清楚,找到了合心意的人,包你看了也滿意,小門小戶家的姑娘,才十六歲,身家清白,祖上還出過秀才……”
看見淑嫻,他愣了一愣,問珊卓:“怎麼回事?”
淑嫻也看著他手裏的相片,相片正麵朝上,看不清上麵的人,但淑嫻知道,那肯定是程家少爺幫程珊卓選定的陳家小妾。
十六歲,身家清白,祖上出過秀才……她無論如何也比不過的小家碧玉。
淑嫻一狠心,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腦袋重重往青磚上一磕:“大小姐,求求你。”
程乃麟嚇了一跳:“這是怎麼的,珊卓,她在鬧什麼?”
珊卓也被她這一跪嚇懵住了,說話都結巴了:“她,她想讓我重新選她給陳十二少做妾。”
得知原委後,程乃麟笑了,他俯瞰著阮淑嫻,慢條斯理道:“先是求程家放過你,現在又來求程家選你,你當我們程家是什麼地方?”
淑嫻抬起頭看程珊卓,目光哀切。
珊卓不知所措,求救地望向哥哥。
哥哥揚聲喊人:“張媽,人呢,快把這位姑娘帶出去,別嚇壞了小姐。”
阮淑嫻被張媽架著胳膊拽了出去,出門的時候還在回頭看程珊卓,用她那雙深邃而明亮的眼睛。
淑嫻被架走後,珊卓心有餘悸地捂著心口,半天才回過神來,喝一口熱茶壓壓驚,抬眼對哥哥說:“要不然還是她吧。”
哥哥責怪道:“她為什麼三番兩次纏著你?就是看準了你濫好心!”
六、
淑嫻過門那天,珊卓回了一趟陳家。
她原本不想去,但陳家差了人來,要少奶奶回去受禮,哥哥也說,規矩是這樣的,她是陳家明麵上的少奶奶,陳家的婚喪嫁娶事宜,她是有責任參與的。
更何況,淑嫻是她做主給丈夫納的妾。
“很簡單的,坐在那裏,受她一拜,喝一口她敬的茶,送個見麵禮給她,就結束了。”
珊卓給淑嫻預備的見麵禮是一雙鐲子,程記銀樓打的龍鳳鐲。
其實她送淑嫻的又何止這雙鐲子,淑嫻是鄉下破產窮戶的女兒,斷然是不可能有什麼嫁妝的,從她的嫁衣首飾到陪嫁箱籠,都是程家辦的,雖然算不上豐盛,但也夠得上體麵。
過門當日,珊卓跪著給淑嫻敬茶。
“少奶奶請喝茶。”
珊卓內心覺得好怪異,這是她第二次跪自己,上次見麵時她喊自己“大小姐”。
她接過茶,趁接茶俯身的瞬間,飛速地瞟了一眼淑嫻的臉。
一張鵝蛋臉,用棉線絞過麵,又敷粉塗脂,十分光滑柔潤,但那雙大眼睛裏的神采較初次見麵時卻黯淡許多,眼睛也有些腫。
喝過茶,送了鐲子,說了兩句陳老太太教自己說的訓誡姨太太的話,珊卓就匆匆忙忙地離開了陳家。
前幾天小姨來信,說孫女的痘症已經痊愈,珊卓可以啟程去廣州了。
光緒22年春天,珊卓離開順德來到廣州。
盡管同在一省相距不遠,但比起順德,廣州風氣要開化的多,一來,畢竟是省城,比順德地大人多,二來,中國自明朝起閉關鎖國,隻允許廣州“一口通商”,相比其他地方,廣州與外洋較多接觸。
姨夫已經致仕,如今在十三行一家吳姓牙行給人做顧問。
吳家有一位小姐叫子君,比珊卓大兩歲,也是從國外回來的,說得一口好英文,她組了一個女子學社,辦了一份女性小報,正苦於無人供稿,珊卓就來了,很自然的,她和珊卓成了朋友。
在小姨家見過幾麵後,吳子君就開始拉攏珊卓進她的學社和報社,珊卓正愁無事可幹,便一口答應了下來。
答應後才知道是苦差事,這時節,大清風氣再開化也畢竟有限,男人們一聽報紙是由女人辦的便不肯投稿,能識文斷字的女人也鳳毛麟角,報紙的版麵隻好由吳子君和珊卓,以及另外幾個女社員變化筆名來充。
最誇張的一次,僅珊卓就在報紙上用了五個筆名,分別談論時事、講述本地風情和外洋節日、寫小詩……
熬夜奮戰,但珊卓覺得很快樂。
比起在國外時趕場舞會和在順德忙著給丈夫納妾,廣州辦報的辛苦簡直是一種幸福。
基本上,她已經想不起淑嫻了。
嫁進陳家後,淑嫻提心吊膽了很久。
直到她發現,陳家也並沒有她想象中的那樣森嚴可怖。
規矩是大的,闔家上下幾十口人各司其職,每天一成不變地照著前一天做事:老太太信佛,帶著幾個老姨奶奶和大少奶奶每天侍弄花草、打麻將,抄經,逢初一十五就去廟裏燒香;陳十二少也不是個花天酒地的紈絝子弟,在外麵應酬交際,多是為了生意,回到家雖然話少,但也算溫柔體貼;淑嫻雖然是姨太太,但陳家還指望著靠她傳宗接代,加上她性情溫柔敦厚從不撥弄是非,和全家上下的相處也算和平……
她隻是覺得無聊。
有時哥哥會來陳家看她。
她的婚姻,倒真像是一劑萬靈藥,治好了爹的病,也治好了哥哥的頹廢。
程家給她的賣身錢很豐厚,付了佃租後還餘下很多,爹索性買了十五畝地,又分租給別人,也成了個小小的地主;哥哥的腿讓大夫細心診治過,可惜也不能再恢複往日那樣健步如飛,但拖著走路還是沒問題的,陳家把他安排進了蘭花圃做監工……
哥哥來看她時,穿著寶藍元寶暗紋的新衣,領口鑲嵌著毛邊,喜氣洋洋的,活像頭次進城的地主。
哥哥用近乎諂媚的口吻同她商量:“家裏沒個女人總不成,爹連口熱飯都吃不上,我想著,要不買個丫鬟……”
“買”這個字戳中了淑嫻,她下意識地拒絕:“不行,每月付隔壁家的李嬸幾文錢,讓她幫忙照看下爹也就行了。”
哥哥訕訕的,沒有反駁。
再來時,哥哥帶了個女人。
清秀的鄉下姑娘,比淑嫻大不了兩歲,神情怯怯的,手藏在背後,淑嫻偷看一眼,發現她的手很粗。
哥哥說,這是自己新娶的老婆。
淑嫻讓丫鬟帶嫂子去裏間稍坐一會兒,盤問哥哥:“什麼時候娶的新嫂子,怎麼不先告訴我?”
哥哥訕笑:“就前幾天的事,想著不算什麼大事,你反正也出不來,就沒告訴你。”
淑嫻輕聲問:“她怎麼肯?”
雖然是個鄉下姑娘,但也清秀齊整,怎麼肯嫁給一個半殘廢的。
哥哥滿不在乎地說:“怎麼不肯?她家裏隻有一個寡婦老娘,半分薄田還要她自己親自耕,你看到她手了沒?那都是握犁頭握出來的!嫁給我好歹吃喝不愁,也不用再下地幹活,在鄉間算得上是少奶奶了,她有什麼不樂意的?”
淑嫻的心像是被針紮了一下。
哥哥壓低了聲音,語氣諂媚地說:“倒是有件正經事同你商量,聽說陳家要在南城新開一塊花圃,我認識一些工匠,開花圃的事情,你能不能跟妹夫說一說……”
淑嫻截斷他的話:“他不是你妹夫,程少爺才是他的正經妹夫呢,我是程家買給他的,是奴才,是下人。”
哥哥愣了一愣,半天沒說話。
後來,他來的就少了。
秋去冬來又一春,來年秋風再起天漸寒的時候,淑嫻在陳家的待遇也慢慢地冷了下去。
原因無他——一整年了,她沒有懷孕的跡象。
陳家娶她,原本就為後繼香火,她始終沒有動靜,讓陳家的人開始惱火,懷疑自己是不是買了個假貨。
珊卓在廣州的日子也不好過。
不知道是哪位守舊的名宿耆老看不慣吳子君的小報,向衙門檢舉,列出十大罪狀痛斥小報帶壞良家婦女汙染社會風氣,小報被衙門封禁了。
吳子君氣的跳腳:“朽木不可雕也!中國需要一場大變革!把這些老怪物都清掃進垃圾堆裏!”
她問珊卓:“我哥哥在日本留學,我想去日本投奔他,珊卓,你想不想一起?”
還沒等珊卓回答她,順德就來了信。
是陳家寄來的——十二少病危,請少奶奶速回順德。
七、
時隔一年,珊卓再次見到淑嫻。
她穿著孝服,站在陳家的女眷堆裏,垂著頭紅著眼。
陳十二少是在珊卓踏進陳家的前一個時辰咽氣的,陳十二少死的蹊蹺,哥哥告訴珊卓,他是喝醉了酒跌進湖裏,受了風寒,風寒加重不治而亡的,但是年紀輕輕的怎麼連一場風寒都經受不起?珊卓隱約覺得,陳家人看她和淑嫻的眼神都帶著點恨意。
人死後需要在家裏停靈三日。
作為陳十二少的“遺孀”,夜裏,珊卓和淑嫻守在靈堂裏,守靈,燒紙。
屋外秋雨綿綿,秋風順著窗子的縫隙鑽進來,吹的紙灰滿地滾,靈堂當中放著陳十二少的棺材,淑嫻跪在棺材前往銅盆裏添紙,珊卓坐在椅子上看她。
靈堂裏氣氛太沉悶,珊卓試探著同淑嫻搭訕:“陳十二少怎麼會突然……”
淑嫻的聲音略有些沙啞:“少爺的死,你跟我都要負責的。”
珊卓懵了:“我和他隻見過兩麵,怎麼就要為他的死負責了?”
淑嫻抬起頭看珊卓,雙眼被火和紙灰熏的通紅:“都說,少爺是跟人吵了架,才跑去喝悶酒,喝醉了,回家的時候才腳底打滑跌進湖裏。”
珊卓蹙眉不解:“那與你我有什麼關係?”
淑嫻輕聲道:“跟少爺吵架那人,說他成親一年姨太太肚皮都沒有動靜,怕不是問題出在他自己身上,會不會是因為他有問題,少奶奶才不落家,給自己找個替身……”
珊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走到淑嫻身邊,拿起一遝紙錢,添進銅盆裏。
淑嫻突然問:“少奶奶,你不好奇,十二少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珊卓被問的有些茫然:“有什麼可好奇的,他與我無關。”
盡管頂著陳家少奶奶的名頭,和陳十二少是名義上的夫妻,但從一開始,大家彼此就知道這是一樁生意,陳程兩家需要聯姻,給彼此找一個合作夥伴,陳十二少需要一個出身名門的名義上的正妻,珊卓需要一個已婚少奶奶的身份,好方便她在社會上走動。
僅此而已。
對於那個“丈夫”,珊卓印象模糊,他們隻見過兩麵。
一次是新婚當夜,她坐在新房床邊,十二少用如意秤挑了她的蓋頭,依稀記得那是個一身喜服胸前係著大紅花的年輕人,長相還算過得去,至少沒有麵目可憎。
一次是淑嫻過門時,那次他也穿著喜服,和上次見麵殊無區別。
再見,就是靈堂桌子上擺的照片。
珊卓扭頭看,那是一張放大的照片,像是從合影上裁下來的,十二少微側著臉,臉上帶著盈盈的笑,倒也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興許這原本是他跟同學的合影。
他拍這種合影的時候,又哪裏能想到,這會變成他的遺像。
葬禮結束後,珊卓就要回廣州。
她已經和吳子君約定好,一同去日本留學。
走之前,有些事情還是要處理。
如果陳十二少之死的真相,真如淑嫻說的那樣,陳家人必然是會遷怒她和淑嫻的,她還好,本也就不倚仗陳家,這次一去日本,從此後更是和陳家再無瓜葛,但淑嫻不一樣,她要怎麼在一個恨意滿滿的陳家守一輩子活寡?
她是自己買進陳家的,自己理應對她負責。
珊卓同哥哥商量:“現在十二少不在了,陳家未必肯繼續收留淑嫻,她那樣的父兄,回娘家,怕沒錢了又賣她一次。她是我們家買的,不如就把她帶回程家。”
哥哥笑問:“她來程家,算什麼呢?丫鬟?”
珊卓沉吟片刻:“就當是來投靠的遠房表小姐。她的事,我就委托給哥哥了,如果她想要讀書,也可以,找個先生來教她。”
哥哥奇道:“讓她讀書?你怎麼想起來的?”
是那夜在靈堂裏。
珊卓突然想到件事情,問淑嫻:“那時候,你怎麼想到去攔我的轎子,萬一我是個凶神惡煞呢,你豈不是弄巧成拙。”
淑嫻小聲答:“我哥說,你是個讀過書的人。”
珊卓不解:“讀過書的人又怎麼了?”
淑嫻抬起頭來,一雙深邃明亮的眼睛認真地看著珊卓:“我以為,讀過書的人心腸好,會幫窮人的。”
珊卓的心猛地一震。
淑嫻沒有讀過書,她不知道,“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連讀書人都看不慣讀書人的薄情寡恩呢。
讀書人。
光緒23年初春,珊卓和吳子君一起來到日本。
吳子君的哥哥吳子矜來碼頭接她們。
吳子矜比珊卓大四歲,正在東京大學讀醫科,是個風度翩翩的年輕人,他剪了辮子,一頭清爽短發,穿灰西裝,見了珊卓要與她握手,珊卓問:“青青子衿的那個子衿?”
吳子矜笑:“不是,是哀矜的矜,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的那個矜。”
如得其情,哀矜勿喜。高高在上的審判者啊,如果你審判出了罪犯的隱情,請不要沾沾自喜於自己的才能,而是多多哀憐一下這可憐的人吧。
晚上,吳子君和珊卓說起哥哥:“我哥留洋前,家裏人曾經想先給他娶親,結果哥哥說要自己擬招親榜,你猜他擬的條件是什麼?”
“是什麼?”
“第一,不要小腳;第二,要讀過書;第三,要不怕拋頭露麵;第四,要不信神佛……這樣的人,中國哪裏能有!把家裏人氣了個半死,也在廣州淪為笑談。”
兩個女孩子在床上咯咯笑成一團。
看過了上野的櫻花,遊覽了富士山的風景,兩個人不是來做觀光客的,接下來就要操心讀書的事情。吳子矜建議妹妹子君和自己一樣讀醫科。
“最好是讀婦科,現在國內西醫院少,婦女們又思想保守,不願被男醫生診治,多一個女西醫,就能挽救很多女同胞的性命。”
他又勸珊卓不要讀醫科:“未必人人都要拿手術刀,我看過程小姐寫的文章,文筆犀利入木三分,救人思想比救人軀體更有長久益處,程小姐不如試試讀文學,將來以文作刀,切除我們國家的弊病。”
吳子君果然讀了醫科,珊卓也去讀了文學。
有時珊卓給家裏寫信時會問起淑嫻的近況,哥哥複信的時候就會回答,他告訴珊卓,征求過淑嫻的想法後,他請了一個女先生去家裏,教淑嫻認字。
有時,哥哥的信裏還會夾兩張淑嫻練字的習作,珊卓眼看著淑嫻的字越寫越好。
直到有一天,哥哥的來信裏說,淑嫻遇到了心儀的男人,離開程家了。
也好。
再下一封信裏,哥哥說,自己要成親了,娶的是蘭花陳家的三小姐婉蘭,珊卓的前小姑子。
那個叫婉蘭的姑娘,珊卓沒有太多印象,她也隻見過對方三麵,一次是婚禮時她給自己做伴娘,一次是淑嫻進門時她回陳家,還有一次就是陳十二少發喪時,依稀記得是個圓臉孔頗為天真稚氣的小女孩兒。
珊卓給哥哥複了信,祝他新婚快樂,信裏附了給新嫂子的禮物,一塊在東京買的琺琅金懷表。
八、
光緒31年,珊卓回國的時候,已經和吳子矜訂了婚。
他們在香港登岸,子衿子君兄妹倆想在香港合開一家西醫院,珊卓也收到一家日報社的聘約,在日報社任編輯。
太平戲院裏,再遇淑嫻,珊卓看了半天,才敢確認那是她。
距離她和淑嫻初見,一轉眼,已經過去了十年。
她已經二十七歲了,淑嫻也已經二十六歲了。
可是淑嫻,怎麼會出現在香港,在石塘咀,在太平戲院?
這一代是什麼地方?半個世紀前,香港開阜後,英國人把香港打造成了個自由港,全世界往來於此的冒險家和搵食客不計其數,殖民者、軍官、商人、水手、流亡者……盡是些單身漢,由此催生了風月行業,大批貧女來港,流落妓寨。原本香港風月行業集中在水坑口一代,後來被政府強迫搬遷到石塘咀,酒樓、菜館、戲院相繼在此落地開花,一時間石塘咀風月無邊,人稱“塘西風月”。
而太平戲院,就是這一代最有名的戲院,每日上演粵劇大戲,太平戲院的粵劇班子是一等一的,三層高樓氣派華麗,港府高官來此交際、社會名流來此消遣……但最常光顧這兒的,還是附近大大小小妓寨的紅牌姑娘們。
紅牌姑娘出賣青春對男人賣笑,好容易攢下一點錢,便來太平戲院裏揮霍,爭相地講排場捧戲子,包下一樓大堂數張貴妃床,一群千嬌百媚的姑娘倚成一排,咕咕噥噥,笑笑鬧鬧,嗑瓜子,給喜歡的男戲子叫好,捧場。
好像能從那些也慣會作息的男戲子身上得到什麼愛情的慰藉似的。
男溫女,女溫伶,醉生夢死,一場戲。
可是,淑嫻為什麼會在這裏?她站在一樓一排貴妃床邊上,手裏托著漆茶盤,盤上放著毛巾、花露水、茶壺茶杯……那貴妃床上一個個濃妝豔抹的,分明就是附近妓寨的姑娘。
她不是遇上喜歡的男人了嗎?怎麼會淪落至此……仿佛是妓寨的女傭。
珊卓問身邊的陪客紀醫生:“紀醫生認識那下麵的人嗎?”
今天,是紀醫生陪她來太平戲院“見世麵”。紀醫生是子矜東京大學的師兄,在這附近開了一間醫院,港府有規定,執照妓女必須定期體檢才可繼續營業,紀醫生的醫院每年都要接待不少附近妓寨的姑娘們。
紀醫生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往下一看:“可巧,都認識,那一幫是附近歡得樓的姑娘,從左到右是如花、似月、香紅、妙仙……”
珊卓輕聲問:“妙仙姑娘身邊站著的那個人,你可認識嗎?”
紀醫生不假思索:“她是妙仙的女傭,妙仙在歡得樓最當紅,自己獨有一個女傭,聽她說,這是她老家親戚,是四年前來的香港,每次都是她陪妙仙來醫院做檢查,妙仙喊她嫻姐。”
嫻姐……淑嫻,是她沒錯了。
她四年前來到香港,是六年前吧,哥哥的信上說,淑嫻遇到了喜歡的男人,離開了程家。
這兩年裏發生了什麼?是那個男人辜負了她嗎?
紀醫生看出來不對勁,問她:“你認識嫻姐?”
珊卓歎息道:“我和她,算是故交。她這幾年過的怎麼樣?”
紀醫生苦笑:“能怎麼樣?這一代人倒是風月無邊,其實姑娘們不過是含淚做笑,有限的幾年青春,賣完了人也就完了。運氣好一點的,遇到個有良心的老契,上岸重新做人,也不免被夫家歧視,但好歹還餘生有靠;會為自己算計的,省吃儉用,多存點老本,哪天年老色衰了也能儉省著繼續過日子。最怕就是那些癡情種,風月場子上的子弟都是慣會逢場作戲的,真信了他們的鬼話,被騙的棺材本蝕盡,想不開上吊吞鴉片的也不在少數,我在香港待了四年,從水坑口轉到石塘咀,這樣的事情見的多了。妙仙姑娘就是這麼個癡情種,她迷戀這裏粵劇班子的小生五哥,錢全揮霍在了捧戲子上,每次她去醫院,我都讓嫻姐勸她看牢自己的錢,但她總不聽……”
他這絮絮叨叨一大堆,沒有講到淑嫻的什麼事情,反倒讓珊卓看出來,他對那位叫妙仙的姑娘,頗有意。
珊卓隻得打斷他:“嫻姐在香港可有家人嗎?”
紀醫生搖頭:“沒聽說有,她和妙仙姑娘相依為命的。比起那些姑娘來,她的處境倒好一些,隻是個女傭,不用賣笑。隻不過你也知道,嫻姐年齡不算太大,長得也頗有幾分姿色,也有孟浪子弟挑逗她的,還好妙仙拿她當姐姐,總是護著她。”
珊卓聽了心裏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很快,她就親眼見識到了淑嫻的處境。
一天晚上,子矜的朋友在陶園酒家設宴,宴請一幫在香港的同窗,剛開宴沒多久,就聽見旁邊包房傳來嘈嘈切切的琵琶聲,伴著劃拳聲哄笑聲女人的嬌笑聲,東道主解釋說:“沒什麼,八成是隔壁叫了局。”
又調笑地問:“這裏酒家提供花箋,在座諸位有沒有想見見世麵的?”
所謂花箋,是酒家提供給客人叫附近妓寨姑娘出局的名帖,客人在花箋上寫上自己的名字和要叫的姑娘名字,托酒樓雜役所謂“豆粉水”前往妓寨交給姑娘,若姑娘應局,就會來酒家,若不應,就把花箋退回。
子矜有些不悅:“都是些苦命的貧家女,不該這樣調笑他們。”
東道主忙拱手討饒:“十年不見,子矜兄還是一樣的一本正經,是為兄錯了。 ”
紀醫生一臉的悵然,悄聲對珊卓道:“隔壁叫的是妙仙姑娘,她那一曲《客途秋恨》,彈得最好。”
妙仙姑娘?那淑嫻是不是也跟著來了?
珊卓借故離席,悄悄來到隔壁門外。
等了沒多久,就聽見門裏突然傳出來爭吵聲,然後是耳光聲,碗盤碟子嘩啦落地聲,珊卓心裏一驚,推門進去,隻見屋子裏一片狼藉,一個醉漢踉蹌站著,氣咻咻地衝著跌坐在地上的兩個女人破口大罵:“什麼東西!以為自己是千金小姐?給臉不要臉!”
坐在地上的兩個人,正是妙仙和淑嫻。
其餘姑娘一臉驚悸,不敢上前扶人,珊卓快走幾步,把兩個人扶起來,這時,隔壁子矜他們也聽到了動靜,趕來瞧看。
子矜一個箭步走過來,把珊卓和兩個女人護在身後,問旁邊瑟瑟發抖的其他姑娘:“怎麼回事?”
那姑娘囁嚅著說:“劉三少喝醉了酒,硬要嫻姐喂他吃酒,嫻姐說自己隻是個女傭,不做這種事情,妙仙替嫻姐解圍,被劉三少打了一耳光,嫻姐也被推到了地上……”
子矜聽了怒不可遏:“逼良為娼?你是哪家的三少,眼裏還有沒有法律?”
紀醫生送妙仙先回歡得樓了,珊卓把淑嫻拉到隔壁自己的包房,檢查她手臂上是否有擦傷。
十年不見,近看時,淑嫻還是蒼老了許多,她的眼角已經有了細紋,但身上那種溫柔敦厚的氣質似乎更勝以往,這大約也是她吸引劉三少的地方——對於這種惡少來說,嫖歡場姑娘,哪比得上逼迫良家女刺激?
淑嫻垂著頭不說話,半天才道:“程小姐,沒想到在這裏遇上你。”
一開始她喊她大小姐,後來喊她少奶奶,現在俱是異鄉人,以前那些稱呼都不再合用,她喊她“程小姐”。
珊卓問:“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你,你這些年過的怎麼樣?”
淑嫻沒有回答,而是問她:“剛才那位先生,是你的什麼人?我看他似乎很緊張你。”
珊卓淺淺一笑:“他是我的未婚夫。”
淑嫻看她一眼,眼神很複雜:“他是個好人,小姐你真好運氣。”
九、
子矜子君兩兄妹的西醫院終於開起來了,珊卓在日報社的工作也走上了正常軌道。
醫院就在陶園酒家附近,三個人在香港的故交多,從廣州來香港的朋友也多,於是就經常在陶園酒家湊飯局宴客。
陶園酒家附近遍布妓寨,也是風月老手們宴客的常處,他們宴客必寫花箋叫姑娘出局,因此陶園酒家總是紅粉不斷香粉撲鼻。
第一次寫花箋的時候,子矜十二萬分地不自在:“真的要這樣嗎?”
朋友勸他:“都是障眼法,我們心裏自明,一切都是為了中國的未來……最近廣東那邊鬧的動靜太大,清廷神經崩的很緊,聽說香港這邊也布了暗線,咱們一群日本回來的留學生,常聚在一處,太惹眼了,叫個姑娘出局,倒是一種不錯的掩護。”
他們這群人,回香港,原本就不單是為了開什麼醫院。
在日本時,子矜和珊卓結識了一幫革命黨人,自己也成了革命黨,這次回國,最終的目的,還是四下聯絡策動起義,為的是推翻清廷建立共和。
珊卓拿過筆:“我來寫。”
她在花箋上寫:程十三少,妙仙姑娘,歡得樓,陶園酒家。
不多時,妙仙姑娘抱著琵琶,身後跟著淑嫻來了,她衝在座諸位福一福,在凳子上坐下來,問:“諸位想聽哪隻曲子?”
子矜滿臉尷尬:“你喜歡彈什麼就彈什麼好了,那位姑娘也請坐下吧。”
從那起,珊卓和子矜在陶園酒家“宴客”時,就總叫妙仙的局。
妙仙來,淑嫻也就跟著一起來,她就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發呆,每每珊卓想問她這些年的遭遇,想了又想,卻都無從開口。
在香港待了半年後,有一天,哥哥乃麟從順德來香港看珊卓。
他也不是單純為看珊卓,如今香港是塊聚財寶地,哥哥也看中了這聚寶盆,想把程家的生意做到香港來。
多年不見,哥哥見老許多,珊卓知道,嫂子婉蘭兩年前病逝了,留下一雙兒女。
哥哥同珊卓感歎,說今不如昔,隨著來中國的洋人越來越多,內地的生意是越來越難做了,蘭花陳家自從陳十二少走後便一路倒黴,到現在,已經是大廈將傾了。
他沒有久坐,便匆匆離開去忙生意了。
珊卓也很忙,就沒有留他。
她當然忙。
革命黨最近緊鑼密鼓地籌劃著在廣州起事,怕走漏了風聲,不敢在廣州商量,同誌們便想發設法來香港聚頭,子矜作為香港這邊的聯絡人,每天忙的腳不沾地。
同誌們來的差不多了,要秘密舉行一次會議,對行動做周密部署。
會議前一天,珊卓突然收到淑嫻的信,請她去一趟歡得樓。
當然,是喬裝成男人,到了歡得樓,就說找妙仙姑娘。
信是以妙仙姑娘的名義寫的,由歡得樓一位叫似月的姑娘,在去紀醫生的醫院體檢時,交給紀醫生,再由紀醫生轉交給珊卓的。
珊卓不解,但還是換了男裝,偽裝成風月客,去了歡得樓。
這是她第一次進妓寨。
“歡得樓”和“倚紅”“詠樂”“賽花”並稱塘西四大天王,樓高四層,一樓是大堂、廚房和神廳,二樓起是姑娘的房間,四樓是“寨廳”,供客人“執寨廳”宴請全寨姑娘,“執寨廳”是樓中盛事,珊卓到時,正趕上四樓有人在執寨廳。
妙仙姑娘是歡得樓頭牌紅姑娘,在二樓獨有一間閨房,珊卓的信裏寫明了位置,珊卓直奔二樓,敲門,來開門的便是淑嫻。
妙仙去四樓寨廳吃筵席了。
珊卓走進房裏,淑嫻隨即關上了門。
她這樣神秘,珊卓不解:“你找我,有事?為什麼不直接去醫院。”
淑嫻問:“你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珊卓不解。
淑嫻靜靜地看著她:“今天,是陳十二少的祭日。”
珊卓恍然大悟,陳十二少……太過久遠的名字了,她幾乎都已經忘了這個人。
淑嫻道:“我好歹跟了他一場,他待我也不算壞,今天是他的祭日,我總該祭奠些果品給他,想著你和他畢竟也曾是名義上的夫妻,便叫你一起來。”
珊卓無言,接過她遞來的熱毛巾,擦淨了手,又接過點燃的線香,朝著神龕上的一盤水果拜了一拜,把香插進香爐裏。
兩個人一人一角坐在美人榻上,靜靜地看線香燒。
線香嫋嫋裏,淑嫻的聲音幽幽響起:“你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麼過的嗎?”
珊卓遲疑著說:“我哥那年來信說,你遇上了喜歡的男人,離開了程家……是那個男人辜負了你嗎?”
淑嫻慘淡地一笑:“是,我喜歡的男人辜負了我。”
她又問:“你記得你和陳十二少成親那一天嗎?”
珊卓回答她:“我記得,那一天你進了城,擠在看花轎的隊伍裏,我往外看的時候看到了你,你好像也看到了我,還笑了一笑。”
淑嫻淺淺一笑,笑容裏無限悵惘:“你知道,你和十二少的新婚夜,我在幹什麼嗎?”
“我在順德,和我的小姐妹頭抵著頭,腳抵著腳地,幻想進紗廠做女工。”
十、
“枑絲娘子好光輝,身上打扮四衽齊。一早起身天未白,梳洗未完又聞二輪雞。”
進紗廠,做女工,從此可以自食其力,不必再被逼嫁給不喜歡的男人,或者去給人做小。
進城裏,和姐妹住在一起,不用再伺候父兄,不做工的時候,可以和姐妹一起逛逛順德城……
多麼美好的未來啊。
如果不是那場突如其來的蝗災,如果不是哥哥突然被打斷腿斬斷手指。
淑嫻臉上帶著悵惘的微笑:“和那男人分手後,我其實,是在紗廠做過一段時間女工的。”
她的小姐妹阿歡,比她大兩歲,十四歲就自梳,進了順德城做紗廠女工,經阿歡介紹,淑嫻也進了那間紗廠。
有時在紗廠裏紡著紗,在濕重嗆人的空氣裏,回想起在陳家的那一年,淑嫻覺得恍如隔世。
那難道不是一場夢嗎?關於陳十二少、程珊卓、大雨裏的攔轎、書房和靈堂的對話……遙遠如隔世,仿佛做了一場夢,醒來時人生又回到了她所夢想的軌跡。
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該多好。
但她太年輕了,她不知道,任何一種女人的生活裏,都充滿暗礁,貧家農女如此,紗廠自梳女也如此。
不知怎麼回事,紗廠的少東家看上了阿歡,甜言蜜語地引誘,鮮花糖果地轟炸,無論淑嫻怎麼勸,阿歡最終還是沒抵抗住他的誘騙,上了他的當,等到阿歡肚子大起來,少東家卻不認賬了。
淑嫻糾集了一群紗廠姐妹為阿歡討公道,最後的結局卻是,她和阿歡被開除。
阿歡最終死於難產,留下了一個早產孱弱的女嬰。
淑嫻收養了這個女嬰,卻悲哀地發現,自己無力養活她——她和阿歡的積蓄,早已經耗盡,少東家又私下知會了順德大大小小的廠子,讓他們不要錄用淑嫻。
淑嫻在順德城無路可走,卻也不想回鄉下。
鄉下,早在她那次拒絕了哥哥幫他給陳十二少吹枕頭風後,哥哥跟她的來往就少了,回去,縱然哥哥肯收留她,下場也不過是再幫她找一家人嫁掉。
左思右想,淑嫻想到了一個人。
娘的朋友,桂蘭姨。
程珊卓不知道,淑嫻的娘,原是個從廣州青樓裏逃出來的琵琶仔,一路逃到順德,被人打劫,給進城抓藥的阮姓農民救了,為報恩才嫁的他,生下了家傑、淑嫻兩個孩子。
娘在青樓原有個旖旎的名字,一聽就不是良家女,於是她為淑嫻取名淑嫻,賢淑的淑,嫻靜的嫻,這是她對淑嫻全部的寄望——做一個良家女,千萬不要像她的母親那樣,淪落風月。
桂蘭姨是娘在的那家青樓的雜役,因為臉上有一大塊紫色胎記而免於被客人惦記,娘去世時給淑嫻留下信物,告訴她,如果將來真遇到難處了,就去找桂蘭姨,她們約好的。
淑嫻抱著阿歡的女兒去了廣州,到之後才知道,那間青樓早已經不在了,但終於讓她輾轉找到了桂蘭姨——隻有墳,桂蘭姨三年前已經過世了。
桂蘭姨的女兒阿仙帶她去祭拜桂蘭姨。
阿仙長得和她母親不像,小小年紀出落的亭亭玉立,然而貧家女的美貌是危險的——桂蘭姨死後不久,迫於生計,她就淪落了風塵。
後來,聽說香港更好搵食,她就帶著淑嫻去了香港,投身在歡得樓,淑嫻成了她的專屬女傭,姐妹倆相依為命。
至於阿歡生的那個女兒,早在來香港前,就因為一次得病死了。
珊卓聽的倒吸一口涼氣,她握住淑嫻的手:“你聽我講,歡場不是長久之地,你勸勸妙仙,那個戲子老五不是好人,紀醫生是誠心待她,苦海無涯,及早上岸……”
淑嫻淡淡一笑:“你覺得自己是菩薩,在渡我們,是不是?”
珊卓不知該如何作答。
淑嫻靜靜地望著她:“程小姐,我恨過你。”
十一、
“我恨過你。”
“那些你寫在報紙上的文章,我都讀過,你寫的多好呀,講男女平等,講女性解放,講每一個人都應該被尊重……那我算什麼呢。”
“我不是人嗎,不是女人嗎,不應當被解放被尊重嗎,可是你用一筆錢,跟我的哥哥買了我的自由,把我送進陳家,做你的替身。”
“因為你想要自由,所以,你買了另外一個人的自由。”
“有時候我想,如果沒有你,我和爹和哥哥早就餓死了,我似乎不應該恨你,但看著你寫的文章,我就是忍不住恨你,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怎麼想都不明白是為什麼。”
珊卓聽的心裏亂成一團麻,長久以來她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乍一被淑嫻逼問,她也不明白。
淑嫻突然莞爾一笑:“但現在,我不恨你了。”
珊卓小心翼翼問:“為什麼?”
淑嫻卻突然轉移了話題,她問:“程小姐,你不好奇,那個辜負我的男人是誰嗎?”
珊卓不解。
淑嫻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是他啊,小姐,是他啊。”
是他啊,你的哥哥,程乃麟啊。
時間回到那一年,陳十二少病故,珊卓出國,托付哥哥代為照看淑嫻。
起初,哥哥按照珊卓的囑托,把淑嫻帶回了程家,吩咐下人們以遠房表小姐的待遇對待她,還在問過她是否想讀書認字後,找了個女先生來教她。
漸漸地,事情變了味。
女先生來的越來越少,程少爺來的卻越來越多。
陽春三月,程少爺帶了一卷字帖來給淑嫻,說小姐有信來,好奇淑嫻的字寫的怎麼樣了。
“你現在的字寫的還太潦草,那位先生功夫太差,教不了你什麼,你照著這個字帖摹,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問我。”
暮春五月,他拿了一樣新巧的玩意兒給淑嫻,說叫萬花筒,是小姐從日本寄回來送給她的。
初夏六月,他帶了洋人拍照師傅進家來,給淑嫻拍照,說是小姐在日本想家了,讓家裏每個人都拍張照片寄過去。
盛夏七月,他親自送了一把一扇有香風的折扇來給淑嫻,折扇上撒著金粉,金光閃閃的,太陽一照十分漂亮,淑嫻十分喜歡,問:“這也是程小姐寄來的?”
他說:“不是,這是我送你的。”
淑嫻吃了一驚,回頭看,正對上金絲邊眼鏡後一雙含笑的多情眼。
她的臉一紅。
淑嫻和程乃麟的關係維持了一年半。
直到程乃麟要娶陳家小姐婉蘭。
麵對淑嫻的質問,程乃麟一臉無辜:“我這樣的身份,怎麼可能娶你呢,婉蘭是陳家的小姐,你可曾經是陳家的妾,我要是娶了你,婉蘭臉上怎麼掛的住?”
他又溫軟了語氣來握淑嫻的手:“其實,咱們倆的關係也沒外人知道,你大可以繼續住在程家,以表小姐的身份,我們還可以維持過去的關係。”
離開程家前,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給過你一段快樂的時光,難道這還不夠嗎?你痛苦的原因不是我,是你自己癡心妄想。”
確實,是她癡心妄想了。
“上個月,我又見到他了。他特意來歡得樓找我,說,你這又是何必,其實,當年你可以不走的,我為了光大程家的生意,不得不犧牲自己的愛情和陳家聯姻,現在,婉蘭已經不在了,陳家也已經完了,我和你之間再沒什麼顧忌了,我願意娶你,隻要你肯為我做一件事。”
淑嫻的眼睛直直地盯住珊卓:“你猜,是什麼事?”
“他說,這兩年有一夥人,自稱革命黨,反對朝廷,到處鬧事,聽說他們最近打算在廣州起事,巡撫大人為此憂心不已。有人悄悄告訴我,我妹妹珊卓也同這群人混在一起,正在香港悄悄聯絡這群人。陶園酒家就是他們常聚的地方,聽說他們總是叫妙仙姑娘的局,你每次都會跟妙仙姑娘去出局,你出局時候多留心,幫我記住這些人的臉,和他們說了些什麼,最好能打聽到他們開會的時間地點……”
珊卓聽的一身冷汗,霍然起身。
淑嫻笑了:“我問他,程小姐是你的親妹妹呀,你不怕她被朝廷抓住,下牢處死嗎?他跟我說,女孩兒家本來出生就是要為父兄犧牲的,那年他攛掇你嫁給陳十二少時,已經拿你跟陳家做過交易,那時程家生意出漏洞,急需錢周轉,是那場聯姻,讓陳程兩家有了穩定的關係,陳家才肯投錢到程家的生意裏……他說,他早就賣過你一次了,不介意再賣第二次。”
她站起身來,靜靜地看著珊卓:“小姐,你以為你高高在上,你以為你在渡我們,但其實,在他們眼裏,你跟我們是一樣的。”
她叫珊卓,珊瑚的珊,卓越的卓,意思是如珠如寶,卓爾不凡。
她叫淑嫻,賢淑的淑,嫻靜的嫻,意思是溫柔賢淑,嫻靜平凡。
但無論不凡還是平凡,她們都是一樣的,可以被犧牲,可以被出賣,隻要價格足夠。
珊卓驀地想起那一年,她給哥哥講瑪戈王後的故事。
都是一樣的,哪怕尊貴如瑪戈王後,也都是一樣的。
十二、
珊卓問淑嫻:“我哥哥請你幫忙做的事……”
淑嫻凝視著她,久久的,突然,展顏一笑:“我沒有,我不信他的鬼話,也不想嫁給他……而且我知道,你的未婚夫是好人,你也是個好人,或許你們沒有我小時候想象的那樣好,但和其他人比起來,你們是好人。”
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對讀書人有一種盲目的信仰,她覺得,讀過書的人心腸好,會幫窮人的。
長大後,她發現,讀書人沒有她想象的那樣好。
但有的讀書人,至少不會誘騙她、試圖霸占她、打她的耳光,而是會在她跌倒時,伸手把她扶起來。
她漸漸收斂了笑容:“我告訴了他一些事情,都是胡亂編來搪塞他的,但他還有別的消息來源,我看他昨日的神情,他似乎是已經隱約知道了你們開會的地方。”
一張大網早已經拉好,隻等他們開會,便收網,抓人……
所以她才這樣,一層套一層的,以妙仙的名義寫信給鄭醫生,讓鄭醫生把信轉給珊卓,趁四樓執寨廳,讓珊卓喬裝來歡得樓,好把這個消息告訴給她知道——
讀過書的人心腸好,會幫窮人的。
她這樣相信著,但讀過書的人還沒有幫她,她先幫了讀書人。
知道了一切真相,珊卓匆匆離去,會議在即,她需要趕緊想辦法通知其他人,明天會議取消,廣州起事暫緩,為保安全,各位同誌想辦法先離開香港……
走出歡得樓的大門,步履匆匆裏,她回頭朝二樓望了一望。
淑嫻也正坐在窗前望著她。
像是又回到了十年前珊卓出嫁的那一天,她坐在轎子裏,掀開簾子往外看,淑嫻就站在人群裏,挽著籃子,衝她一笑,她也對淑嫻報以一笑。
珊卓想著,過了這一天,自己就可以獲得自由,去廣州。
淑嫻想著,過了這一天,自己就可以獲得自由,去紗廠。
那一天太陽晴朗萬裏無雲,那時她們都還年少。
那一天,她們都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幻想。
十三、
珊卓及時阻止了那場會被清廷一網打盡的會議。
她和子矜子君兩兄妹連夜離開香港,去了日本,幾年後,革命成功,他們和其他同誌一起,推翻了清廷,建立了共和。
再後來,共和被人篡奪,他們又和其他同誌一起,再造共和。
再後來,日寇侵華,再後來……再後來……
珊卓和子矜結了婚,生了一兒一女,她終生致力於女性權利,尤其是貧窮女性的權利,她在老家捐了一所小學,學校的圖書館取名淑嫻樓,為了紀念一個叫淑嫻的女孩兒。
她再沒有見過淑嫻。
那年離開香港後,再回香港已經是六年後,歡得樓早已經換了一批新人,妙仙不見了,淑嫻也不見了,聽人說,妙仙跟太平戲院的小生老五一起跑了,妙仙走後,淑嫻也失蹤了,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紀醫生的醫院一直開到1935年,那一年,香港全麵禁娼,塘西風月徹底成了往事。
沒人再見過淑嫻。
老了後,珊卓把自己和淑嫻的故事口述給自己做小說家的曾外孫女,曾外孫女把這個故事寫成了一本書,書出版後,意外的,珊卓接到了一個電話。
電話裏的人自稱是淑嫻的後人,她說,那年妙仙和老五私奔,淑嫻不放心妙仙,跟著他們一起去了南洋,在南洋,老五和妙仙搭檔跑舞廳唱歌,很受觀眾歡迎,老五沒有像紀醫生所想的那樣辜負妙仙,民國成立那年,他們在南洋結了婚,一共生了三個女兒兩個兒子。而淑嫻終身未婚,她帶大了妙仙和老五這兩兒三女,又帶大了這兩兒三女的下一代和下下一代,她就是老五和妙仙的下下一代,她和他的兄弟姐妹們喊淑嫻阿嬤,他們都把淑嫻當最親的親人,淑嫻去世時,他們都守在她的床邊。
她說,淑嫻知道珊卓在家鄉建的那所小學和淑嫻樓,淑嫻一直記得珊卓,並祝她長命百歲,幸福安康。
舊夢·新語:
一次,在翻民俗資料時,我發現了清末廣東地區的一種奇異婚俗——不落家。
不落家,正如我故事裏寫的那樣,女人結婚而不與丈夫共處,而是出一筆錢為丈夫買妾。
資料裏詳細講述了這種風俗的起因——舊製度對女性的壓迫產生了這種需求,廣東一帶優越的經濟水平使得女人有財力實現這個需求……但在看資料的時候,我全程都在想一件事情——那個被買來作為替身的妾呢?
一個女人獲得了自由,一個女人卻因此失去自由。
這是一件很吊詭的事情,明明大家同是受壓迫者,卻要通過互害,來爭奪那一點自由的空間。
這是不對的,買的人有自己的無奈,被買的人卻有更深的冤屈。
所以我讓淑嫻在故事裏質問珊卓:
我不是人嗎,不是女人嗎,不應當被解放被尊重嗎?
也讓她向珊卓揭示那個恐怖的事實:
她們都是一樣的,可以被犧牲,可以被出賣,隻要價格足夠。
時移世易,“男女平等”終於成了一種廣泛的社會共識,法律賦予每個人自主選擇婚姻的權利,願世界上不再有買人的珊卓,也不再有被賣的淑嫻。